第三章 羅馬史學
第一節 “修辭壓力”與羅馬早期史學的艱難成長
雖然羅馬與雅典差不多同時建城,但是,通過文獻來傳承歷史在羅馬要晚好幾個世紀。共和國晚期的學者們(如李維等人)相信,這是因為公元前390年左右,高盧人焚毀了羅馬城,燒掉了一切文獻資料。但是,考古發掘卻表明這個說法值得懷疑。毫無疑問,羅馬人長期靠口傳的方式傳載歷史,據西塞羅記載,“在他(老伽圖,Marcus Cato,約公元前234—前149)所處的那個時代很久以前,有些來客在宴飲中輪流歌頌名人”。[44]西塞羅認為,《大祭司編年史》(Annales Maximi)是羅馬最早的歷史作品。“因為歷史只不過是編年史的匯編,以便保存對事情的公共記憶,從城邦的早期開始,一直到普伯里烏·穆西烏斯擔任祭司長,每位大祭司都曾經寫下它任職那一年的所有事件,把它們記在白板上,懸掛在家里,所有人都有自由去那里熟悉這些記載,直到今天人們還把這些記載稱作《大祭司編年史》。”[45]但是,由于這部編年史沒有流傳下來,其具體內容我們不得而知。美國學者薩勒曾經評述羅馬早期編年史很大程度上是個“暗箱”,史家無法確知其內容。[46]
此后雖然有恩尼烏斯(Quintus Ennius,約公元前239—前169)的史詩(西塞羅曾大量引用,但現在不存完篇)、老伽圖的《起源》等歷史作品,但是,真正大規模留存下來的早期歷史作品,卻是由希臘學者用希臘語寫成的,尤其是波利比烏斯的《通史》。因此,羅馬史學通常被視為是對希臘歷史寫作的借鑒和發展。例如,具體內容已不可知、由匹克托(Quintus Fabius Pictor,活躍于公元前200年)等人草擬的《羅馬史》用希臘文寫成,也是為了向希臘人介紹和宣傳羅馬。
波利比烏斯屬于所謂的“西皮阿圈子”,是團結在政治家和軍事家小西皮阿身邊的一大群知識分子中的一員,成員中還包括博塞多尼(Posidonius,約公元前135—前51年)這樣的哲人史家。博塞多尼是敘利亞希臘人,在雅典接受高等教育,后來成為著名的斯多葛派哲學家,出師后定居于羅得島,并開始周游世界,續接波利比烏斯寫作了《歷史》52卷。與波利比烏斯一樣,他不僅從地理空間和歷史上構建世界的統一性,而且試圖構建龐大的知識體系。他以基于其哲學觀撰寫歷史、記載諸多民族之風俗習慣而著稱,用較為夸張的筆法描寫世界一統。
親希臘文化的西皮阿圈子在傳播和創造新的希臘史學的同時,也刺激了羅馬本地史學的成長,這方面的代表人物是老伽圖。波利比烏斯在史書中對老伽圖大加贊譽。老伽圖也曾應西皮阿的請求,幫助過波利比烏斯,在元老院爭取允許像波利比烏斯那樣的希臘人質返回希臘。因此,老伽圖與波利比烏斯的關系不惡。但是,老伽圖反對過分優待希臘人,一如他對希臘文化的態度。盡管他曾作為使節出使雅典,但還是故意標榜自己不懂希臘語,并對親希臘文化分子冷嘲熱諷。據另一位希臘名家普魯塔克在《老伽圖傳》中記載:“他是通過通譯與雅典人打交道的。他本人能與他們交談,但他總是堅持他本國的習慣,而嘲笑那些醉心于希臘、認為它一切都好的人。”老伽圖也反對用希臘文寫作歷史,或者套用希臘歷史寫作模式。為了傳承羅馬文化傳統,他親自寫作了一部《原始》。“他說,《原始》是他自己親手書寫的,以便他的兒子在家里就能了解國家的古老傳統。”他甚至抱怨,“一旦受到希臘文化的侵染,羅馬將會失去他的帝國”。[47]其實,后來的歷史發展正好與他的斷言相反,羅馬帝國只在希臘地區延續至1453年。
老伽圖的七卷《原始》業已不傳,據后人的轉述可知其大致內容:“第1卷講述羅馬王政時期的史事,第2和第3卷講述意大利諸城邦的興起,以及一切名稱的起源。在第4卷中講述第一次布匿戰爭,在第5卷中講述第二次布匿戰爭,所有這些都采取逐條論述的形式。”[48]這有點類似辭典或者目錄,基本上都是盡可能按照當地傳說簡要提及,文筆樸實。如果西塞羅的說法可信的話,《原始》中應該按照當時歷史寫作的慣例,收錄了若干演說辭。“但是,《原始》豈無令人心悅誠服的雄辯?”只是西塞羅話鋒一轉,“卻沒有模仿者”。[49]
與西皮阿圈子內的希臘史家的作品相比,老伽圖的寫作意圖可嘉,但寫作水平有限。羅馬人的教育包含濃厚的希臘文化色彩,像小西皮阿那樣從小接受希臘文化教育是非常普遍的現象。從小接受希臘文化教育和熏陶的羅馬人,自然會對發達的希臘史學欣羨不已,不滿于粗糙的拉丁文史學,進而形成所謂的“修辭壓力”。一個世紀之后,西塞羅經典性地表達了這種“修辭壓力”:“許多沒有任何演講術修養的人也采用相同的寫作風格(《大祭司編年紀》),他們留下來的僅僅是有關日期、人名、地名和事件的記錄。在此意義上,菲里吉底斯(Pherecydes)、希倫尼庫斯(Hellanicus)、阿庫斯拉斯(Acusilas)以及其他許多希臘人,與我們的伽圖、匹克托、庇索一樣,不懂得如何修飾作品。因為文章的修飾是后來才傳入的,只要他們的敘述能夠被理解,他們就把準確當作史家唯一的優點。”接著西塞羅假借對話者卡圖魯斯的嘴說出了對當代史家的批評:“連你的朋友科伊利烏斯(Coelius)在敘述歷史的時候也沒有做各種反思,或者用豐富的詞匯和平鋪直敘的文風來完成他的名著,而是顯得非常粗糙,就像一個沒有學問的人,一個從來沒有接觸過修辭學的人寫的。”[50]
“修辭壓力”并非僅僅存在于文學批評層面,實際上它對史家和讀者的選擇都具有影響力。愷撒寫作《高盧戰記》(Bellum Gallicum)時,自稱其寫作目的只不過是為其他史家書寫這段歷史提供素材。也就是說,他謙虛地認為自己只是在提供歷史資料(Commentarius),而在修辭方面乏善可陳。西塞羅一直被認為是寫作羅馬史的最佳人選,但他最終只是與愷撒一樣,將自己擔任執政官時期的“資料”派人送給博學的博塞多尼,希望由他來創作一部歷史。西塞羅和愷撒等人從理論和實踐的層面,塑造了兩種不同的歷史寫作傳統:“文派”和“質派”。“文派”或者“修辭派”,主要是以希臘史學為榜樣,或者是仿效希臘史學的拉丁文史家。他們重視以“演說”為代表的“言”,而“質派”則更重視歷史上的“事”。
在歷史寫作中,“文”與“質”、“言”與“事”并非截然分離,二者需相輔而行,但因為史家的不同而各有偏重。因此,文派和質派更主要體現于文學批評之中。例如,對現存羅馬史學的第一部杰作——愷撒的《高盧戰記》,就明顯存在兩種不同的評價。在蘇埃托尼烏斯的《神圣的愷撒傳》中,記錄了時人對《高盧戰記》的雙重評價:“它們受到所有評論家如此高的贊揚,以致他好像不是為作家們提供了機會,而是剝奪了他們的機會。可我們對它們的贊揚比其他人還要高,因為他們只知道這些戰記被寫得多么優美,多么準確;可我們另外還知道,他寫這些戰記寫得多么不費勁,多么迅速。”這一派著重強調《高盧戰記》修辭化之后的文章之美,以及作者的修辭化寫作才能,大體屬于“文派”。而“質派”的觀點認為:“這些《戰記》寫得既不認真又缺乏真實性。因為,關于許多別人做的事,愷撒太輕信他們自己的說法,而關于許多他自己做的事,則不是有意就是由于記不清而受到篡改。”
《高盧戰記》分八卷講述愷撒在高盧地區的征服活動。卷首為地理概況,并在適當的時候有插話交代高盧人和日耳曼人的習俗。基本上每卷記錄一年所發生的史事,包括敵人的情況、以愷撒為首的羅馬將領的戰略戰術布置和羅馬將士們勇猛作戰的經歷。作為軍事史作品,《高盧戰記》中竟然沒有演說,而只是如《伯羅奔尼撒戰爭史》第八卷的方式,交代了演說的背景、演說的大致內容、某些關鍵性的話語,以及演說的效果。愷撒行文典雅,措辭謹嚴,敘事緊湊,往往用盡可能簡潔的語言生動地再現戰爭現場的氣氛和外交場合的斗智斗勇,使得《高盧戰記》長期成為學習拉丁語的基本讀物,傳誦不絕。
應該說,愷撒的《高盧戰記》頗為迎合當時修辭化的趨勢,因此深得西塞羅夸獎。在修辭學作品《布魯圖》中,西塞羅說:“他的目的是為其他人撰寫歷史提供素材。他也許成功地滿足了那些庸人們的欲望,因為他們希望用他們自己的燙發鉗整理他的材料(但他還是使得那些有點頭腦的人不敢去涉獵這個題目)。但我們從作品中可以察覺到他有著健全的判斷力,因為在歷史書中沒有什么比簡潔、清晰、準確更令人喜悅了。”不過,愷撒的“史文”使得西塞羅改變了其“文派”的評價標準,使之更加適合于史學的實踐。換言之,愷撒通過其創作實踐,探索了一條在修辭壓力之下“文質彬彬”的羅馬史學之路。
另一位史家奈波斯(Cornelius Nepos,約公元前1世紀)通過借鑒希臘史學,貫徹“簡潔、清晰和準確”的寫作風格,成功地嘗試傳記題材,寫作《外族名將傳》,也參與到開創羅馬史學的潮流之中。
地中海地區的傳記最早起源于古代埃及的墓志銘。現存最早的古代希臘傳記,主要是對哲人的回憶和辯護。最有名的作品是蘇格拉底學派的色諾芬的《回憶蘇格拉底》《為蘇格拉底辯護》《阿格西勞斯傳》和柏拉圖的《申辯篇》等。這些最初的傳記性作品,大概受到古代埃及傳統的影響,也并不是對傳主生平的記錄,甚至根本就不描述生平簡歷,而是側重于表彰傳主的美德。通過對傳主的回憶、轉述或杜撰傳主的某些言論,以增強說服力。
在馬其頓帝國崛起之后,希臘世界由國王統治,與之相應,記錄國王言行生平成為歷史的一個重要內容,也給傳記提供了機遇。與哲人拋棄俗世的榮耀、提升精神、擺脫肉體的束縛不同,國王以世俗功業為重,因此,王侯傳記與哲人傳記的內容和形式也會有所不同。雖然傳記基本上以歌頌和教誨為主,都屬勵志型作品,旨在使讀者受到教益,進而仿效。但是,哲人傳記更注重傳主身上永恒的德行,而王侯傳記則大體遵循時間的循序,講述傳主的具體功業,表彰其德行。
羅馬的傳記起源甚早,最初原型可能是在宗教節日儀式或者勝利慶祝會上對于神的贊頌之歌。從歷史演化的角度來看,則是從對神的歌頌逐漸移用為對人的贊美,歌頌其德性,贊美其功業。大抵是在王侯得勝歸來、舉行慶功典禮時,或當偉人去世后,在其葬禮上或紀念會上,發表頌揚之聲或緬懷其德音。
《外族名將傳》基本上取材于希臘文歷史作品,如修昔底德、西西里的提麥烏等人的作品。但屬于傳記體裁中的王侯傳記。每篇傳記大體先交代傳主的出身,然后圍繞一些有代表性的美德,依照事件的先后,列舉其功業,最后交代其死亡,如有可能,盡量交代傳主的遺留物,以及人們對傳主的懷念。與哲人傳不同,《外族名將傳》很少收錄傳主的言論,而集中于其行事。即使最善于辭令的忒拜名將伊帕米農達斯,“他的雄辯最引人注目的一次是在琉克特拉戰役前——他作為一名使者在斯巴達”。[51]作者也只是在交代了他做過多次演說之后,強調其效果巨大而已。
奈波斯以簡潔的拉丁文文風處理希臘題材和素材,他的創作甚至得到了流行詩人卡圖盧(Gaius Valerius Catullus,活躍于公元前1世紀上半葉)的致敬。但是,對于羅馬人來說,寫作外國史的目的畢竟還是為了與羅馬人進行比較,也就是要回應羅馬讀者所關心和熟悉的人與物。誠如奈波斯在篇末所言,“讓我們就此為止,開始敘述羅馬的將領們,可以更容易將他們的事跡進行比較,讓我們判斷誰更勝一籌”。[52]
正是在這種一較高下的氛圍中,羅馬史家追隨愷撒和奈波斯的足跡,吸收希臘史學文化,在羅馬文學的“白銀時代”創作出了一大批優秀的史學名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