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西方“史學之父”與史學的發生
公元550年左右,呂底亞王國的末代君主克洛伊索斯(Croesus,約公元前560—前546年在位)征服了地中海東岸的小亞希臘人城邦,“這個克洛伊索斯在異邦人中是第一個制服了希臘人的人,他迫使某些希臘人向他納貢并和另一些希臘人結成聯盟”。[23]緊接著,這些希臘城邦與呂底亞王國一道先后被波斯人所征服,納入以巴比倫為政治中心的橫跨歐亞非三大洲的波斯帝國之中,與歷史悠久的古代兩河流域和尼羅河流域的文化發生了親密接觸。波斯帝國治下多元的種族、地域和風習,帝國豐富的歷史經歷,廣泛傳誦的各種歷史故事,不僅給小亞希臘人打開了一扇文化之窗,吸引他們前去探究,還給他們帶來了先進文化的巨大壓力,迫使他們加以應對和消化吸納。在這種背景之下,小亞希臘人知識界興起了所謂“調查”之風,在歷史學領域中,涌現了一批“故事收集家”。
故事收集家(logographer),字面意思就是“記錄說法的人”。為了了解各地的風土人情和歷史故事,他們游走世界,行蹤所至,猶如一盞探照燈,將當地的歷史文化照亮。故事收集家的早期杰出代表——米利都城的賀卡泰烏(Hecataeus of Milites,活躍于公元前500年左右)創作了波斯帝國地圖,或世界地圖。為了對地圖進行說明,他撰寫了《大地環行記》(Periegesis),簡要介紹了各地的地理、民族和風俗。早期的故事收集家的作品沒有完整地留存下來,多為殘篇斷簡。我們僅能從后人的簡短引用中略微窺見其面貌。綜合來看,作為希臘史學的拓荒者,他們具有如下一些特征:
首先,他們對波斯帝國的情況有充分的了解。據希羅多德記載(《歷史》第5卷36節),當小亞希臘城邦集會商議是否抵抗波斯人的攻擊的時候,賀卡泰烏曾經基于自己的調查獻計獻策,“他向他們歷數臣服于大流士的一切民族以及大流士的全部力量,因而勸他們最好不要對波斯的國王動武”。不僅如此,賀卡泰烏甚至對當時的國際局勢有非常良好的把握。他認為,當時的世界局勢乃是波斯人陸軍強大,控制亞非陸地,而希臘人水軍嫻熟,控制著海洋。他提議,如果不愿意投降,“一個最好的辦法便是使自己取得海上的霸權”。后來,當他的母邦米利都遭到波斯人的攻擊,米利都的君主阿里司塔哥拉斯向他咨詢的時候,他的建議也是“如果君主從米利都被逐出的話,他應當在列羅司島給自己建造一座要塞,在那里安定地住下來”,等到時機成熟的時候再回來。
其次,這些故事收集家對波斯帝國境內各民族古老的歷史文化表示尊敬和信奉,特別是對埃及祭司及其豐富的歷史掌故毫不置疑。希羅多德大概是為了嘲諷賀卡泰烏不自量力,在《歷史》第二卷中說,賀卡泰烏專門旅行到埃及的底比斯,去追溯自己的身世,“結果發現他在十六代之前和神有血統的關系”。希羅多德接著表態,自己是不會這么干的,因為有自知之明。“祭司對他所做的事和他們對我所做的事完全一樣,但我并沒有回溯我自己的身世。”因為埃及法老向前追溯三百多代才會與神有血統關系。
第三,故事收集者對于希臘傳說基本上持批評態度。賀卡泰烏曾經說過,“希臘人的說法多而且荒唐不經”,而他則“要記錄那些看來屬實的內容”。[24]但是,從現存的殘篇來看,他并沒有真正實現自己的目標。他的處理方式主要還是根據自己的推測,將古代希臘的神話傳說加以合理化而已。“說法多”,反應了當時希臘城邦思想活躍、學者輩出的文化風貌,而荒唐不經,大概是比較古代巴比倫和埃及由祭司主導的“嚴肅”的歷史記憶活動而言的。最為博學的賀卡泰烏也只清楚自己家族十六代人的譜系,希羅多德同樣也只能至多將希臘諸城邦的歷史向前追溯三百年。再早的歷史,就只能是神話和史詩傳說了。前文提及,希羅多德到底比斯拜訪賀卡泰烏拜訪過的那座神廟時發現,不僅紙草卷子記錄了三百四十五位祭司的譜系,代表345代人,而且庭院中還有他們的塑像。
“故事收集家”為希臘史學創造了獨特的話語。在他們之前,希臘世界的“言說”主要有兩種,一種是“王言”,一種是“神言”。對于前者,在稱頌掌管言語的諸位繆斯女神時,赫西俄德說得非常清楚:“卡利俄佩是她們的首領,她總是陪伴著受人尊敬的巴西琉斯(國王)。偉大宙斯的女兒們尊重宙斯撫育下成長的任何一位巴西琉斯,看著他們出生,讓他們吮吸甘露,賜予他們優美的言詞。當他們公正地審理爭端時,所有的人民都注視著他們,即使事情很大,他們也能用恰當的話語迅速作出機智的裁決。因此,巴西琉斯們是智慧的。當人民在群眾大會上受到錯誤引導時,他們和和氣氣地勸說,能輕易地撥正討論問題的方向。”[25]這是王的語言具有的權威性和政治性。
而神言則包括祭司之言,但更主要是詩人之言。如史詩《伊利亞特》開篇所吟誦的:“女神啊,請歌唱佩琉斯之子阿基琉斯的致命的憤怒。”赫西俄德也道破了詩人話語的玄機:“荒野里的牧人,只知吃喝不知羞恥的家伙!我們知道如何把許多虛構的故事說得像真的,但是如果我們愿意,我們也知道如何述說真事。”
“故事收集家”則在這兩種敘事話語之外,創造了希臘世界的“歷史敘事話語”。通過收集“故事”,轉述“見聞”,從而講述歷史。早期的“故事收集家”知道歷史話語必須以真實為根本原則,但是,他們并沒有探索出保證所做“轉述”為真實的工作方法。希羅多德長期被稱為“故事收集家”,同時也被稱譽為西方“史學之父”。他的這兩個名號,多少反映了他在西方史學史演化中的價值和地位。他秉承“故事收集家”的巨大文化積累,并在此基礎之上改變了收集和講述故事的方式,以“調查報告”為體裁,開創了真正的“歷史敘事”,從而被譽為西方“史學之父”。
希羅多德(Herodotus,約公元前485—前425),哈利卡爾納索斯人,出生于當地望族,當時他的母邦已經處在波斯帝國的控制之下。希羅多德的后半生沒有待在故鄉,而是到處旅行。他在雅典深受歡迎,并于公元前444年前往意大利的圖里殖民,一說最終定居于那里。因此,亞里士多德徑直稱他為“圖里人希羅多德”。從居留地可以看出,希羅多德對東方、希臘和西方都有廣泛接觸。盡管有學者考證其書中關于道里路程的描述之后質疑他是否真的去旅行過。
希羅多德自稱其作品為“調查報告”(Historiae),在《歷史》開篇,他就說明了自己的寫作目的:“在這里發表出來的,乃是哈利卡爾納索斯人希羅多德的研究成果,他所以要把這些研究成果發表出來,是為了保存人類的功業和令人驚異之物,使之不致由于年深日久而被人們遺忘,為了使希臘人和異邦人的那些值得贊嘆的豐功偉績不致失去它們的光采,特別是為了把他們發生紛爭的原因記載下來。”
《歷史》全書凡九卷,在古代分別用九位繆斯女神的名字來命名,以史學女神克里奧(Clio)為首,因此又被稱為“九繆斯書”。在上述簡短的序言之后,希羅多德開始講述第一個征服小亞希臘城邦的呂底亞王國的歷史,隨后跟隨波斯帝國征服的腳步,分地區敘述各地的風土人情和歷史故事。自第5卷第28節開始,轉入描寫希波戰爭。從大流士派兵遠征希臘一直講到薛西斯的親征,終篇于希臘聯軍收復希臘本土,恢復波斯人控制亞洲、希臘人控制愛琴海的戰略格局。
希羅多德在被稱為“史學之父”的同時,還被戴上了“謊言之父”的帽子。公元2世紀的大學問家普魯塔克(Plutarch)鑒于希羅多德的作品流傳太廣,擔心“謬種流傳”,于是專門寫作了《論希羅多德用心不良》,從八個方面證明希羅多德不懷好意地寫作他的《歷史》,包括明褒實貶、偏愛蠻族等。稍晚,文論家琉善(Lucian of Samosata)甚至說看見希羅多德因為說假話,在地獄中受罰,“凡是在世上說假話,或書中不寫真話的人——其中有希羅多德等許多人——受的刑罰最重”。[26]19世紀的一首兒歌還嘲弄希羅多德的輕信:“希羅多德,我為你臉紅,埃及的祭司們想糊弄你,不算什么難事,但是,不要以為你也能糊弄我們!”[27]現存最早提及希羅多德為“史學之父”的作者西塞羅說:“在‘史學之父’希羅多德的著作中,也有不少傳說故事。”[28]因此對希羅多德的評價帶有二重性。
現代史家對希羅多德的褒與貶主要基于《歷史》的可靠性,為此需要考察希羅多德的史料考辨和選擇的原則。希羅多德在第六卷中交待過,他是“有聞必錄”的:“我的職責是把我所聽到的一切記錄下來,雖然我并沒有任何義務來相信每一件事情;對于我的全部歷史來說,這個說法我以為都是適用的。”希羅多德將自己的作品稱作“調查報告”,但是,他不懂外語,這大大限制了他廣泛收集原文資料、進行比較鑒別的能力,往往只能有聞必錄。例如,他說:“哪些伊奧尼亞人英勇戰斗,哪些伊奧尼亞人臨陣怯懦,我這部歷史是說不確實的。”“這便是雙方所提出的證據,人們可以選擇他們認為最可信的一方面。”[29]
為了區別對待希羅多德所提供的信息,現代史家往往將他的作品分成三個部分:所見、所聞與所傳聞,并分別加以利用。“我們必須區分三種不同可信度的材料。首先,來自親眼目睹或者親身經歷的事情,不必多疑。其次,轉述目擊者的證詞,要加以考證。第三,對古史的轉述,要特別小心。”[30]
但是,從文本分析的角度而言,希羅多德的作品是一個完整的統一體,我們還需要去關注他筆下所見、所聞與所傳聞之間的密切聯系。希羅多德的寫作目的是“記載人類的功業和令人驚異之物”,因此他到處旅行,見識這些“功業和可驚異之物”。往往由所見之“物象”或者“遺留物”進而考察凝結在該物象中的歷史故事,從“所見”到“所聞”再到“所傳聞”。在看見歷史遺留物之后,希羅多德就通過調查、探訪,來激活其中凝固的歷史發生或故事。這些物象之所以留存下來,往往對應著某種歷史發生;即使沒有真正發生過,但是也必定被當地人認為發生過,否則遺留的物象從何而來?這些非同尋常的物象,其實就是“人類的功業”的見證和“令人驚異之物”。
希羅多德的所見“物象”相當廣泛。從山水與自然地理條件,到當地的土特產、礦產;從人的服飾、運輸工具,到生活習慣,包括獨特的生活方式、獨特疾病、各種信仰儀式等等;從各種歷史紀念物到殘存的語言文字等文化遺留現象。這些歷史紀念物包括提供給神廟的供品(禮品、禮物、奉獻物等等),戰爭之后的紀念物品(最有代表性的戰利品、戰爭紀念碑、墓葬等等),各種非同尋常的、耗費大量人力物力的大型建筑物(金字塔、廟宇、會堂、圣堂、陵墓、城墻、塔、橋等等),以及其他可見的印跡(如巨大的腳印等等);而神托的記錄往往是希羅多德的主要史源之一。各種發明背后的故事,也是希羅多德所感興趣的。
以《歷史》第一卷為例,由“歷史遺留物”所引發的調查共有126節,如果將克洛伊索斯的命運當做一個故事整體,那么,這個數字就增加到160節。其余40節講述居魯士的興亡,無法確定其是否基于歷史遺留物而來。統計可知,依托于“所見”,以“歷史遺留物”或者“紀念品”作為傳聞基礎的節數占58%,加上大體依托于所見的傳聞故事,這個比例為74%。也就是說,《歷史》中的故事大部分依托于“所見”。
如同其他的“故事收集家”一樣,希羅多德到各地去收集各種傳聞,但他通過“所見”(以“歷史遺留物”為主),對傳聞或者說故事進行選擇和控制,來確保自己所記錄的屬于曾經發生過的“人類的所作所為”,從而獲得歷史寫作的合法性。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依托于“史料”來講述故事。這些史料主要是希羅多德所見到的“物象”。
亞里士多德曾經說過:“歷史學家與詩人不是根據用韻文或非韻文進行講述來相互區別……真正的區別在于,一個是講述發生了的,一個是講述可能發生的。”[31]亞里士多德并不是從文體的角度來區分二者的,而是以寫作對象和內容為標準的。他的理論總結正是以希羅多德的《歷史》作為例證。亞里士多德肯定,希羅多德的《歷史》與史詩的根本區別在于前者記錄“發生了的”故事,而后者講述“可能發生的”故事。因此,正是因為希羅多德從史源收集的角度保證了作品所講述的內容是實際發生過的“人類的功業”,所以被稱譽為西方的“史學之父”。
亞里士多德的論述反映了當時希臘文論家們對于歷史敘述體裁與史詩之關系的認識。希羅多德熟諳《荷馬史詩》等詩歌,而《歷史》開篇的引子,也是史詩最為關注的話題——希臘人與蠻族之間的沖突,希羅多德也是從搶劫美人海倫說起。希羅多德對《荷馬史詩》相當熟悉,也經常引用。他本人也像游吟詩人那樣邊走邊朗誦自己的作品,據說還在奧林匹亞盛會上獲獎,暴得大名,廣為人知。希羅多德雖然沒有用韻文寫作,但是其寫作目的被修昔底德不點名地批評為旨在“吸引聽眾”,與史詩如出一轍。可見希羅多德確實從史詩中學到了很多東西。
但是,對于希羅多德是否有意模仿和學習史詩傳統,我們不得而知。而且從他的行文可以看出,他更強調自己的敘述與史詩不同。他在《歷史》開篇討論搶劫海倫這一歷史故事的時候說:“以上便是波斯人和腓尼基人的說法。這兩種說法中哪一種說法合乎事實,我不想去論述,下面我卻想指出據我本人所知最初開始向希臘人鬧事的那個人,然后再把我所要敘述的事情繼續下去。”以此,希羅多德決定性地告別史詩話題,轉向歷史話題——“第一個”征服希臘城邦的國王,而不是傳說中的特洛伊戰爭。
希羅多德特地強調了自己與史詩詩人在尊重事實方面的根本性區別。在希羅多德看來,詩人們是根據自己的需要選擇史料的,他在第二卷中接著討論搶劫美人海倫的故事時說:“在我來想,荷馬也是知道這件事情的。但是由于這件事情不是像他所用的另一個故事那樣十分適于他的史詩,因此他便故意放棄了這種說法,但同時卻又表明他是知道這個說法的。”不僅如此,希羅多德在同一卷的另一處明確指出,詩人是“制造者”,符合該詞的本義。他說:“我從來不知道有一條叫做歐凱阿諾斯的河流。我想是荷馬或者是更古老的一位詩人發明了這個名字,而把它用到自己的詩作里面來的。”相比之下,他本人則是在做“調查報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