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絕妙好詩:如何讀懂古典詩歌
- 孫靜
- 12302字
- 2019-08-09 18:59:14
田園天地
“開荒南畝際,守拙歸園田”——陶淵明《歸園田居》其一
“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陶淵明《飲酒》其五
“饑者歡初飽,束帶候雞鳴”——陶淵明《丙辰歲八月中于下潠田舍獲》
“晝出耘田夜績麻,村莊兒女各當(dāng)家”——范成大《四時田園雜興》
(錄五首)
“開荒南畝際,守拙歸園田”
-——陶淵明《歸園田居》其一
《歸園田居》是標(biāo)志陶淵明生活重要轉(zhuǎn)折的一首詩。陶淵明生活在東晉后期,他早年就受到儒、道兩家思想的濡染。他從道家接受的是自然主義,崇尚任真自得。本詩首二句說“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與子儼等疏》中說“少學(xué)琴書,偶愛閑靜,開卷有得,便欣然忘食。見樹林交蔭,時鳥變聲,亦復(fù)歡然有喜。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臥,遇涼風(fēng)暫至,自謂是羲皇上人”,都是這種追求的表現(xiàn)。他接受的是儒家事功思想,向往做一番治國濟民的事業(yè)。《飲酒》其十六說“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經(jīng)”,《雜詩》其五說“憶我少壯時,無樂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yuǎn)翥”,《感士不遇賦》更明確提出“大濟于蒼生”,都表明向往建功立業(yè)。但東晉是門閥制度社會,門閥士族壟斷政治。陶淵明的曾祖父陶侃雖曾以武功而居高位,但非門閥世家,而陶淵明既非陶侃嫡支,家境又已沒落,所以很難在當(dāng)時社會中找到足以施展懷抱的位置。后來迫于家貧,才于二十九歲到四十一歲的十三年中,斷斷續(xù)續(xù)做了幾任官,無非是祭酒、參軍、縣令一類微職,與施展政治懷抱無關(guān),倒飽受官場污濁、政局動蕩的煎熬。他在《飲酒》詩中說“世俗久相欺”“舉世少復(fù)真”“行止千萬端,誰知非與是”,感到“志意多所恥”,就強烈地系念田園。他說:“商歌非吾事,依依在耦耕。投冠旋舊墟,不為好爵縈。養(yǎng)真衡茅下,庶以善自名。”(《辛丑歲七月赴假還江陵夜行涂口》)晉安帝義熙元年(405),就是詩人四十一歲那年的冬天,他便毅然辭去彭澤令,歸田隱居,從此再不出仕了。轉(zhuǎn)過年來,便寫下了這首詩。在過去的大半生中,詩人有過韜晦不出閑居田園的生活體驗,也有過置身充滿污濁傾軋的官場的痛苦經(jīng)歷,兩相比較,實在覺得后者未免是誤入歧途,前者才是人生的正路:“實迷途其未遠(yuǎn),覺今是而昨非”“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歸去來兮辭》)。他要徹底丟棄“已往”即官場,去熱情擁抱“來者”即復(fù)歸園田。所以詩人是帶著總結(jié)半生經(jīng)驗的覺醒,帶著對官場的無比憎惡,對田園的由衷喜愛,懷著覺悟的歡欣、鮮明的愛憎寫下這首詩的。
詩的前八句為一部分,通過歸田經(jīng)歷有傾向性的敘述,表現(xiàn)歸田的欣喜之情。詩人早年雖然有“性本愛丘山”和“猛志逸四海”兩方面的好尚和志趣,但經(jīng)過出仕的實踐和前后的對比,不覺對后一面心灰意冷,對前一面倍增熱愛戀念,所以一落筆便特別強調(diào)了前者:“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大有出仕本非素志之謂,一股喜尚田園之情噴薄而出,籠貫全詩,為全詩奠定了情緒的基調(diào)。那么,那十三年宦途的經(jīng)歷如何呢?“誤落塵網(wǎng)中,一去三十年”,“三十”當(dāng)是“十三”的誤倒。他從二十九歲出仕到四十一歲歸田恰好十三年。這兩句詩中,無一字言及對官場的憎厭,然而一個“誤落”,一個“塵網(wǎng)”,那對官場的鄙薄不屑之情已溢于言表,是善用文字者。官場就是一個大羅網(wǎng),一個污水缸,人在那里不僅“志意多所恥”,還隨時都有喪失性命的危險。詩人在《感士不遇賦》中說:“密網(wǎng)裁而魚駭,宏羅制而鳥驚。彼達人之善覺,乃逃祿而歸耕。”陶淵明就是善覺的達人,從羅網(wǎng)中逃出來了。黑暗的現(xiàn)實既然是一面羅網(wǎng),入仕就自然做了“羈鳥”和“池魚”。但是“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被關(guān)在籠中的鳥無時不在想著往時自由飛翔的“舊林”,被圈囿在池中的魚兒也無時不在懷戀過去任性浮游的“故淵”。兩句中的“羈鳥”“池魚”之喻,把詩人對羈絆仕途的反感和懷思田園的熱切心境,都生動形象地表現(xiàn)出來了。接下去便落到歸田:“開荒南畝際,守拙歸園田。”詩人特別點出兩點:一是“開荒”,說明他的歸隱是要身親壟畝,自食其力;一是“守拙”,實含諷意。“拙”是與“機巧”相對的。“守拙”正是堅持高尚的操守,兩個謙退的字眼下面,實在飽含骨鯁與倔強。以上八句詩,兩句言早年性之所尚,兩句言誤入宦途,兩句言身在官場心在田園,兩句言守拙歸田,層次分明,詩意顯豁,語雖淺淡而情思深郁,詩人那對“塵網(wǎng)”的鄙夷之意,對“田園”的傾倒之情,對耿介歸田的堅定意志,洋溢于字里行間。
詩的后半十二句為一部分,描寫美好的田園風(fēng)光、田園生活特有的情境以及復(fù)返田園那種如釋重負(fù)重獲自由解放的深刻感受。先從歸田的那所宅院落筆:“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十多畝的宅地,八九間的草屋,房后榆柳圍護,堂前桃李成行。一所方宅草屋、綠蔭環(huán)繞的農(nóng)家宅院活現(xiàn)在紙上了。寫了宅院,再移筆到所在的村落:“曖曖遠(yuǎn)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巔。”“曖曖”,寫村落處在綠樹蔭護之中,“遠(yuǎn)人”指遠(yuǎn)離塵世。詩人《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其一說:“寒草被荒蹊,地為罕人遠(yuǎn)”,其中的“人”字與這里的“人”字同義,指人世。遠(yuǎn)離煩囂人世的村落,輕柔地飄浮著縷縷炊煙,狗在深巷中叫,雞在樹頭上啼,淡淡的四句詩,宅院所處的幽遠(yuǎn)安謐的村落景象又活現(xiàn)在紙上了。從自身的宅院寫到宅院所處的村落,再回筆到詩人在這種新天地里的生活情境:“戶庭無塵雜,虛室有余閑。”“塵雜”指世俗人物、達官貴人車馬的攪擾,因為戶庭中沒有了這些東西,所以才有了“虛室”,安靜的居處。徹底拋開了心勞力拙窮于應(yīng)付的世俗,自然心地安恬而有余閑了。把這與那一刻都不得安寧的官場做一個對比,不禁從心底里傾倒出那深刻的感受:“久在樊籠里,復(fù)得返自然。”真是逃出了“樊籠”,回到了“自然”也就是自由自在的適性自得的生活天地里來了。
這里所說的“自然”,不單純是大自然的含意,而含有道家自然主義的內(nèi)涵。老莊的道家思想認(rèn)為,萬物都是體道而生的,各具其性,自然而然。萬物都應(yīng)順應(yīng)自然,適性發(fā)展,任真自得地生活。陶淵明吸取了這些思想,把田園描繪成萬物各得其所、都能適性發(fā)展的理想生活天地,來與充滿欺詐、傾軋,使萬物不得其生的黑暗現(xiàn)實相對立。可以說,詩里描繪的這個符合“自然”原則的田園,就是現(xiàn)實的雛形的“桃花源”。詩中滲透著與污濁現(xiàn)實相對立的理想生活境界,是這首詩的主要特點之一,也是陶詩富于意境的一個重要因素。
陶詩的基本風(fēng)格是平淡自然,這首詩就是突出的代表。所謂“平淡”,就是語言樸素,不雕琢,甚至沒有任何鮮明的色彩;所謂“自然”,就是不做作,“不待安排,胸中自然流出”(朱熹語)。陳師道說:“淵明不為詩,寫其胸中之妙爾。”(《后山詩話》)陶淵明只是將他的胸中之妙真實地傾倒出來。這首詩就是以白描的手法自然的筆調(diào)將其思想感情、生活情景如實地真切地表現(xiàn)出來,使人幾乎不覺文字的存在,而直觸其詩情詩境。語雖舒徐,汩汩而出,卻又“文體省凈,殆無長語”(鍾嶸《詩品》),沒有一字冗言,精潔洗練,這是運用語言的高境。
“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
——陶淵明《飲酒》其五
《飲酒》是組詩,共二十首,作者自序說:“偶有名酒,無夕不飲。顧影獨盡,忽焉復(fù)醉。既醉之后,輒題數(shù)句自娛。”大約即因此總題為《飲酒》。這只是說明了這些詩寫于酒后,二十首詩并沒有統(tǒng)一的主題,而是雜抒其各種感情,每首各有其獨特內(nèi)容。這一首是第五首。主要是抒寫對一種生活意趣、生活境界的體認(rèn)與肯定。
詩的開篇兩句說:“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結(jié)廬”,蓋房子。“人境”,世人聚居的地方。“車馬”指官僚士大夫,他們總是乘著高車大馬。用有特征性的事物——車馬指稱官僚士大夫,既避免了詞語的單調(diào)又富于形象。詩人并沒有躲到深山僻林中去,就居處在人世間,然而卻避開了貴人車馬的喧擾,說明他與庸俗的利祿之徒割斷了聯(lián)系,一落筆便透露出超然脫俗的高人氣息。這兩句和詩人的許多作品一樣,筆調(diào)舒緩,起勢悠揚,卻不平不板,一個“在”字,一個“無”字,轉(zhuǎn)折有勢。并很自然地逼出一個問題:“問君何能爾?”你為什么能夠做到這樣呢?緊承這個設(shè)問醒目地推出那個斬截干脆而又耐人咀嚼的答案:“心遠(yuǎn)地自偏。”“心遠(yuǎn)”二字力重千鈞,充分顯示出詩人的真正高處。結(jié)廬在人境之中,地本不偏,只因心遠(yuǎn),即從心底里拋開了那個庸俗的利祿群體,便雖處人境,而如居僻鄉(xiāng),脫俗卓立了。這絕不是那些矯情做作、自飾清高、身居江海、心存魏闕的人所可比擬的。兩句詩,一問一答,平淡的詩語變得搖曳多姿。如果說前兩句還只是透露出高人的氣息,那么這兩句便赫然現(xiàn)出高人的品格了。
由于從心中徹底拋棄了那個庸俗的現(xiàn)實社會,詩人便“別有天地非人間”,擁有了一種新的生活天地、新的生活境界。“采菊東籬下”,詩人長日無事,便到東籬下采采菊花。古人認(rèn)為飲菊花酒是可以長壽的,詩人自己就說過“酒能祛百慮,菊解制頹齡”(《九日閑居》)。“制頹齡”即延長壽命。只此一句,優(yōu)游閑逸之味已經(jīng)撲面而來。采菊當(dāng)中,偶一抬頭,那秀逸的南山又闖入眼簾,“悠然見南山”,真是悠然而又悠然。只是采菊、見山兩個動作,詩人那閑遠(yuǎn)自得之態(tài)已經(jīng)晃蕩眼前,可謂傳神之筆,見出詩人提煉生活素材以表現(xiàn)生活情態(tài)的藝術(shù)功力。“見南山”一本作“望南山”,雖只一字之別,于詩的意象卻關(guān)系極大。蘇軾說:“‘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因采菊而見南山,境與意會,此句最有妙處。近歲俗本皆作‘望南山’,則此一篇神氣都索然矣。”(《東坡題跋》)《蔡寬夫詩話》說:“‘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此其閑遠(yuǎn)自得之意,直若超然邈出宇宙之外,俗本多以‘見’字為‘望’字,若爾,便有褰裳濡足之態(tài)矣。”“見”字所以優(yōu)于“望”字,在傳悠然自得之神。“見”則無心而遇,自然而然,與閑遠(yuǎn)之境水乳交融;“望”則有意為之,不免吃力之感,而有褰裳濡足之態(tài)了。這兩句把高人的生活情態(tài)勾勒成鮮明的畫面,使人見其形而體其神。
闖入眼簾的南山又是什么樣的景色呢?“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是夕陽余暉中一片秀美的迷蒙暮色,倦飛之鳥結(jié)隊投林歸巢了。陶淵明在仕途中說:“望云慚高鳥,臨水愧游魚。”(《始作鎮(zhèn)軍參軍經(jīng)曲阿作》)在剛歸田后追憶過去說:“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歸園田居》其一)如今他在黃昏暮色之中親眼看到了棲息在舊林中的鳥的自由生活。它們晨興腹饑,便出林覓食,日暮飽腹,便結(jié)伴還林,一切都因任自然地自由地運轉(zhuǎn),真?zhèn)€是“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歸去來兮辭》),這與他那采菊東籬、悠然見山的生活多么和諧一致!不過一為鳥,一為人而已,而人、鳥之間則含有共同的意蘊。所以詩人體認(rèn)說:“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那里面含有“真”意,不過欲辨析而言,因已得其意而忘其言了。《莊子·外物》說:“言者所以在意也,得意而忘言。”“言”只是求“意”的工具和手段,不應(yīng)滯其言而失其意,應(yīng)該得“意”而忘“言”,詩人“欲辯已忘言”,說明他已體悟到其中的“真”意,與“意”冥合為一,達到“忘言”之境了。什么是所謂“真”意呢?《莊子·漁父》說:“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圣人法天貴真,不拘于俗。”“真”就是“自然”,萬物因任自然,適性自足,不違本性,就是“真”。詩人在《連雨獨飲》中說“任真無所先”,在《始作鎮(zhèn)軍參軍經(jīng)曲阿作》中說“真想初在襟”,在《赴假還江陵》中說“養(yǎng)真衡門下”,都是講的這個“真”字。現(xiàn)在詩人已經(jīng)像投林歸鳥一樣適性自足地自由自在地生活了,所以融化到順應(yīng)自然的“真”的境界中去了。
這首詩藝術(shù)造詣之高,歷來為人們所稱道。主要是意境創(chuàng)造的高妙。首先,其“意境”中所含之意,具有獨自的特點,既不同于“言志”的“志”,也不同于“抒情”的“情”。曹植《白馬篇》說“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左思《詠史》詩說“鉛刀貴一割,夢想騁良圖”,這是所謂言志,寫其壯懷;杜甫《曲江》其一云“一片花飛減卻春,風(fēng)飄萬點正愁人”,歐陽修《蝶戀花》詞云“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這是抒情,抒其傷春之情。陶淵明的“意”則非“志”非“情”,而是一種生活境界。它符合老莊自然主義原則,其中隱含著一種理想的社會形態(tài)。這種“意境”是前人所沒有的,是陶淵明對中國詩歌意境創(chuàng)造的一大貢獻。正如陳師道所說“淵明不為詩,寫其胸中之妙耳”,一語破的,“胸中之妙”即其獨特的“意”。
其次,詩人這種“意”,全寓物象之中,通過物象以鮮明的畫面體現(xiàn)出來。他善于取物造境,盡相傳神。如以采菊、見山表現(xiàn)悠閑自得的生活情態(tài),以日夕、飛鳥顯示任真自得的生活意蘊,無不恰到好處、妙合無間。見之為物象,味之則意蘊,意與象渾然一體,理即象,象即理,難再分拆為二,在意境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上,可以說達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物象一經(jīng)詩人截取入詩,則此象最能盡此意。正如王士禛所說:“籬有菊則采之,采過則已,吾心無菊。忽悠然而見南山,日夕而見山氣之佳,以悅鳥性,與之往還。山花人鳥,偶然相對,一片化機,天真自具。既無名象,不落言筌。”(《古學(xué)千金譜》)就在于詩人所取之象與詩人自具之意,密合無間。
再次,平淡自然的筆墨,與所表現(xiàn)的意境高度諧適。境之淡與筆墨之淡,境之自然與筆墨之自然,一表一里,融為一體。沈德潛說:“胸有元氣,自然流出,稍著痕跡便失之。”(《古詩源》)如此悠然自得的境界,筆墨稍有做作吃力之感,也會有損意象的完美,詩人恰恰做到了表里如一。“望”不如“見”,即其一證。總之,此詩堪稱達到了藝術(shù)上的化境。
饑者歡初飽,束帶候雞鳴
——陶淵明《丙辰歲八月中于下潠田舍獲》
先從題目看起。“丙辰”是古人慣用的干支相配紀(jì)年,“丙辰歲”是晉安帝義熙十二年(416)。這一年,詩人五十二歲。他從四十一歲在彭澤令任上棄官歸田,不再出仕,到這時,首尾已經(jīng)十二個年頭了。“八月”是陰歷八月,“八月中”正是秋風(fēng)吹,百谷熟,開鐮收割的好季節(jié)。“下潠田舍”是詩人一處田舍的名稱。詩中有一句說“戮力東林隈”,那么,這處田舍當(dāng)是在東林腳下了。“隈”是林腳的曲折處。從詩中看,詩人到那里去收割,要乘舟越過一段湖面,再沿澗中溪流進入荒山,可見這處田舍正坐落在澗水下泄的低洼的湖畔,故稱“下潠田舍”。“下潠”是低濕地的意思。“獲”就是指收割了。詩題已經(jīng)清楚表明,這是一首寫秋收的詩。且看詩人怎樣落筆寫去,又通過這件事的描寫表現(xiàn)了什么樣的內(nèi)容。
首二句以敘事發(fā)端,“貧居依稼穡,勠力東林隈”。因為貧居,故靠力農(nóng)為生。語調(diào)舒徐,悠然而起,表現(xiàn)出陶詩特有的那種從容不迫的風(fēng)度。雖不過是一些樸實的詞語,卻含意豐厚,形景動人,見出詩人選辭用字的工夫。播谷叫“稼”,收谷叫“穡”,農(nóng)事而言“稼穡”,便晃動著春種秋收的生動過程。又不只此,《尚書·無逸》說:“不知稼穡之艱難,乃逸。”不知稼穡的艱苦,就會墮落成為安逸游手之輩。如此看來,這“依稼穡”三字,還顯有不為不勞而食者的傲意。依靠自己的雙手解決衣食問題,是詩人一向引為自豪的,他的《勸農(nóng)》詩就說:“相彼賢達,猶勤壟畝;矧茲眾庶,曳裾拱手!”《庚戌歲九月中于西田獲早稻》也說:“人生歸有道,衣食固其端。孰是都不營,而以求自安!”人都應(yīng)該自食其力。正因為這樣,他的務(wù)農(nóng)不是擺樣子的,所以說“勠力”,也就是說盡其力氣干活。這平常的兩個字,也晃動著詩人流汗力田的形象。“東林”雖亦可說是地名,卻不必指實為廬山的東林。它與詩人作品中常說的“南山”“西疇”“東臯”并沒什么兩樣,不過以方位冠頭隨意指稱其田地處所而已。但是有了這“東林”二字,便展現(xiàn)出一片密林腳下田地的畫面,迥非一般抽象詞語可比。平平的兩句詩中,已經(jīng)呈露出一個兀傲的貧居力耕者的形象。文學(xué)是語言的藝術(shù),語言的創(chuàng)造性運用,是作家藝術(shù)功力的重要表現(xiàn),對作家在語言上的用心,是不可以輕輕滑過的。
陶淵明的歸田,也是隱居,但不要與一般的隱逸相混。陶氏生活的時代,隱逸成風(fēng),但動機與條件不同,隱居的實際生活也各式各樣。比詩人略前的謝安,隱于東山時,“出則漁弋山水,入則言詠屬文”(《晉書·謝安傳》),優(yōu)哉游哉,因為他出身高貴的門閥世家,擁有雄厚的莊園,是一種富隱。與詩人同時并一起列名為“潯陽三隱”的周續(xù)之,“身為處士,時踐王廷”(《高賢傳·周續(xù)之傳》),與朝廷打得火熱,被稱為“通隱”。另一同時人皇甫希之秉承篡晉自立的桓玄的旨意,假意屢征不起,為桓玄制造一個裝潢門面的“肥遁之士”,被稱為“充隱”。這類隱者自然都是不愁生活來源的。陶淵明不同了,既非世族富家,又非“通隱”“充隱”之流,而是一個由厭憎官場污濁走向真隱的寒門士子,歸隱便只能“貧居依稼穡”,真的務(wù)農(nóng)了。然而靠勞動為生,談何容易!他歸田以來,生活不斷下降。“躬耕未曾替,寒餒常糟糠”(《雜詩十二首》其八),勞動未嘗休止,卻常常落得饑寒交迫,弄到“夏日抱長饑,寒夜無被眠”(《怨詩楚調(diào)示龐主簿鄧治中》)的地步,這就是詩人真實而又沉痛的總結(jié)。所以,躬耕是否有獲,對詩人來說,就不是無關(guān)輕重的了,關(guān)系到一身的饑寒溫飽。因而有了次兩句詩:“不言春作苦,常恐負(fù)所懷。”不怕付出耕作的辛勞,只怕沒有收成。這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心理中,飽含十多年躬耕的甘苦體驗和寒士持家的酸辛,淺語之下,寓有深慨,很有點打動人心的力量。他的思想感情與一般勞動者越來越靠近了。
現(xiàn)在,居然收成在望了,怎能不在詩人心中激起一股欣喜的暖流呢?不過詩人并不平直道出,而是插了一筆司田的傳語:“司田眷有秋,寄聲與我諧。”“司田”是主管田地的官吏。管田的官員也盼望收成好,寄話來了。“諧”是相合之意,指與詩人的想法相合。有此一筆,詩語便顯得波折不平,生動活潑。到此為止,共六句詩,自然地成為一節(jié),好似序言,把詩筆水到渠成地引到“獲”上來。下面就轉(zhuǎn)入興匆匆下田,正面寫“獲”了。詩是寫得很有層次的。
寫“獲”從清曉落筆。“饑者歡初飽”,詩人簞瓢屢空,每日那頓晚餐,大約常常是對付一下了事,因為反正不干活了,要睡覺了,少吃一點沒有關(guān)系,所以不到早飯時節(jié),已經(jīng)饑腹雷鳴了。早餐之后要去勞作,不免有所偏袒,要吃得足一點,蓄積力氣。饑腹竟得一飽,自然意愜情怡,所以有了“饑者歡初飽”那樣的特殊感受。寫貧居力耕者的生活情狀,可謂入木三分。雖只一句詩,因為抓住了細(xì)微獨特的感受,表現(xiàn)力便不一般,新穎深切。可能是詩人對于收成過于興奮了,不覺起了一個大早,吃罷了早飯,扎束停當(dāng),還不到雞叫的時候,所以“束帶候鳴雞”,靜等雄雞報曉,東方發(fā)白,好啟途登程。非常樸實的情景描寫,把詩人那種極度熱切而又十分亢奮的心緒無比鮮明地傳達出來了,與“饑者歡初飽”善于捕捉特異細(xì)節(jié)、生動含蓄的表情有異曲同工之妙,確實是大家的手筆。雞叫之后,詩人就上路了。他乘上一葉扁舟,駛越一片湖水,進入曲曲彎彎的澗谷,“揚楫越平湖,泛隨清壑回”。“楫”,船槳。“回”是彎轉(zhuǎn)曲折之意。不要把這看成是閑筆墨,這是要通過行程樣態(tài)的描寫,隱約地呈露內(nèi)心喜悅之懷。所以劃槳特別用一“揚”字,舟行特別用一“泛”字,很有《歸去來兮辭》里“舟遙遙以輕飏,風(fēng)飄飄而吹衣”的味道。歡快心緒,盡在不言之中。溪谷兩邊的荒山,植被茂密,青裝綠裹,不時傳來一聲猿啼,“郁郁荒山里,猿聲閑且哀”。對猿聲于“哀”字之外,特別著一“閑”字,“哀”是猿聲的自然本色,“閑”則重在突出一種悠然自得之神,大約是由于它生活在沒有人世紛爭傾軋的大自然中的緣故吧!這“閑”字實藏深刻的意蘊。“悲風(fēng)”二句造意造語的高妙,尤其令人嘆服。前一句寫風(fēng)聲,晨光初開,夜色未盡,宿風(fēng)因夜寂而顯,故云“悲風(fēng)愛靜夜”;后一句寫鳥鳴,畢竟是暗夜將消,天光破曉,林中已是一片晨鳥的噪聲,故云“林鳥喜晨開”。寫晨夜交替之景,可謂刻畫入微。而寫風(fēng)著一“愛”字,寫鳥著一“喜”字,自然風(fēng)物都被擬人化了,一片生意盎然。這里面釀造出來的氣氛,與詩人的心境是一致的,景與情渾然一體,有分外引人的力量,使人不禁移其情而入其境。
全詩寫“獲”,到此為止,成為本詩的第二節(jié)。值得注意的是,寫“獲”不僅沒有觸及開鐮,甚至連收割的地點都沒有到,只不過是寫了晨興和上路的一個小片斷而已。為什么是這樣獨特的取材?這就與詩人最想表現(xiàn)的東西相關(guān)了。詩人之意本不在描寫收割的辛勞,而是重在抒寫面對收獲的那種心緒興致。這一個片斷已經(jīng)把這種心境表現(xiàn)得意完神足,也就戛然而止,不再去寫“獲”了,正像王子猷雪夜訪戴,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不必見戴一樣。從中可以體會到選取素材與表現(xiàn)意旨之間的關(guān)系,作者處理二者關(guān)系的手法之高超。
當(dāng)然,這首詩還不止停留在“興”上,還由“興”而引出“感”,表示對這種自食其力、自得自足的生活的評價,從而形成詩的第三節(jié)。“曰余作此來”,是指從力田開始至現(xiàn)在,“三四星火頹”,是說已經(jīng)十二個年頭了。“星火”即火星,“頹”是傾落的意思,火星每年秋季夜晚在西方的天空上出現(xiàn),有似下沉之勢。“三四”即十二,經(jīng)歷了十二次,就是十二年。容顏漸衰、年歲雖老,但采取這種生活方式與生活態(tài)度卻并不錯:“姿年逝已老,其事未云乖。”所以詩人不無自豪地說:“遙謝荷蓧翁,聊得從君棲。”《論語·微子》篇載:子路向一荷蓧丈人詢問孔子的去向,丈人回答說:“四體不勤,五谷不分,孰為夫子!”便扭頭耕田去了。詩人選用這個典故,實有向不事生產(chǎn)的士大夫投以鄙薄的眼光之意。所以這一段平實的抒“感”中,有力地顯示出詩人固窮守志、躬耕自給的高風(fēng)亮節(jié)及傲世之情。
我們看,本是一首秋收詩,卻并未于“獲”上落筆,而是著重在秋獲的興致上;又不停步于興致,而是由“興”引發(fā)出“感”,表示對一種生活、一種人生態(tài)度的肯定。詩就這樣潛移暗轉(zhuǎn),步步升華。表面看來,不過是秋收的情事,實際上內(nèi)含皎潔的人格、高尚的人生。陶詩說:“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飲酒》其五)讀陶詩也要善于得意忘言,透過表面的形與跡識得其中的意與神。谷有成,心有喜,不過是其形其跡;對脫離污濁官場、歸田力耕的自傲與肯定,才是其意其神。陶詩總是這樣于平淡的語言、尋常的情事中含有“奇趣”“高趣”。后來寫田園詩者往往摹得其形其跡,而失落了它的意與神,正是在這里,顯出了陶詩的高處,也啟示我們讀古詩應(yīng)當(dāng)置力之點。
“晝出耘田夜績麻,村莊兒女各當(dāng)家”
——范成大《四時田園雜興》(錄五首)
——《晚春田園雜興》其二
——《春日田園雜興》其五
——《夏日田園雜興》其七
——《秋日田園雜興》其五
——《秋日田園雜興》其八
我國田園詩的代表詩人,陶淵明之后,非范成大莫屬了。他是南宋愛國詩人,晚年寫下組詩《四時田園雜興》,共六十首,廣泛反映了農(nóng)村生活的方方面面,以致被稱為“田園詩人”。詩前小引說這是在南宋孝宗淳熙十三年(1186),他又到石湖舊日隱居的地方,于“野外即事,輒書一絕”,終歲共得六十首。這些詩全為七言絕句,形式短小靈便,一詩一事,又都是即事而書,像一幅長卷,將春、夏、秋、冬四季不同的田園情景,舉凡農(nóng)家環(huán)境、風(fēng)土民俗、耕織收獲、苦難歡樂,都一一鑄成鮮明的畫面,真切生動,讀來饒有興味。王載南說它“纖悉畢登,鄙俚盡錄,曲盡田家況味”(《柳亭詩話》引),可謂的評。
范成大寫田園,與陶淵明有很大不同。陶詩理想色彩較濃,往往以田園之景,寫其胸中之妙,重在在田園生活中體驗一種自由、自在、自得的生活境界,以與庸俗不寧的官場及世俗社會相對照,頌此而非彼。范詩則全是實描,是農(nóng)村生活的真實展現(xiàn)。所以,對陶詩要見其景而思其意,對范詩則要讀其詩而明其事。本文共錄五首,以見一斑,體味其特色。
第一首寫村居的寧謐清靜。詩以一個生動的畫面開端:“蝴蝶雙雙入菜花”。園圃里菜花盛開,引來翩翩飛舞的對對蝴蝶。花、蝶相映,光景引人。“入菜花”,雖只三個字,已傳出濃郁的田家氣味。次句是一筆直敘:“日長無客到田家。”“客”指村落以外的生人。古代交通不便,農(nóng)家經(jīng)濟也大半自給自足,很少有外客進村。說的是大實話,表現(xiàn)的也是大實情,真氣逼人。詩到這里為止,似乎未免平實了一點,且慢,波瀾來了:“雞飛過籬犬吠竇”。突然,雞兒高飛越過籬笆,狗也在狗洞前狂吠起來。“竇”指田家院墻上留給看家狗出入的洞穴。為什么雞飛狗叫?末句回答出來:“知有行商來買茶。”“行商”與“座商”相對而言,座商有鋪面,古稱為“賈”,行商則游走販賣。這里則專指入鄉(xiāng)收購茶葉的商人。舊時田家個體收獲的茶葉,主要是靠他們收購轉(zhuǎn)賣。“知有”二字不可輕意放過。一聽雞飛狗叫,就知道是買茶行商來了,這一定是有過了多次體驗,才能有如此認(rèn)知。這進一步反襯出除了買茶行商,小村子幾乎沒有其他外人光顧,真?zhèn)€是“日長無客到田家”了。這兩句展示出的田家小景,生動、翔實、鮮明,使人如見。三、四兩句的次序安排,頗有講究。“雞飛”句在前,“知有”句在后,如此才奇峰突起,波折有味。如果將二句倒轉(zhuǎn),便平板無奇了。唐代詩人王維《觀獵》首二句說:“風(fēng)勁角弓鳴,將軍獵渭城。”與此相類,風(fēng)勁弓鳴在前,將軍射獵在后,起勢突兀,勁健有力;如果掉轉(zhuǎn)過來,就不免平直乏氣了。可見,即使詩句先后安排這樣的細(xì)事,亦關(guān)系匠心和藝術(shù)的奧妙,不可小覷。
第二首寫社日景象。社為土地神,古代有祭社的習(xí)俗,稱為社日。宗懔《荊楚歲時記》載,這一天四鄰都聚集于社樹下,有“牲醪”即酒肉,醪為酒,牲為肉,“為屋于樹下,先祭神”,然后飲酒食肉,肉稱福肉。頗有一些節(jié)日的氣氛。詩的首句說“社下燒錢鼓似雷”,“燒錢”,燒紙錢,敬神以祈其護祐。祭社是要敲鼓的,《周禮》就記載有“以靈鼓鼓社祭”,靈鼓是六面鼓,祭社時敲,可見祭社擊鼓,是個很古老的傳統(tǒng)了。“鼓似雷”,鼓聲震天,說明興高采烈,鼓錘不覺就下得著力,表現(xiàn)曲折有味。次句說:“日斜扶得醉翁回。”不僅鼓敲得響,人也盡興,飲酒食肉,直鬧到白日西斜,才罷手,醉醺醺的老者,要人扶著才能回去了。詩到此好像社日之事已經(jīng)寫足,后兩句卻又別翻出一幕動人情景:“青枝滿地花狼藉,知是兒孫斗草來。”“狼藉”,散亂的樣子。“斗草”是民間小孩子的一種競賽游戲,互比手中持有的花草,以品樣多者為勝。滿地青枝花瓣,說明斗得起勁,玩得入迷。社日不只有成年人的活動,也有孩子們的天地。老少群態(tài),盡攝筆下。畫面豐滿,歡騰喜慶之氣彌漫其中。后兩句次序的奧妙,與前詩相類,如此才警動有力,如果掉轉(zhuǎn)過來,就大減引人的力量了。
第三首寫全家人的勞作。這首詩要先從第二句看起:“村莊兒女各當(dāng)家。”說“村莊”就不是一家,戶戶如此。“兒”指男子,“女”指婦女,“兒女”即男男女女。“各當(dāng)家”,猶如說各有各的營生,各做各的本分職事,撐起這個家,沒有好吃懶做的游手。明白了這第二句的意思,再回頭來看首句“晝出耘田夜績麻”,就明白了其意思是說,男子白天下地種田,以供口食;婦女夜晚紡麻織布,以供衣著。耘田、績麻分屬“兒”“女”兩類人。這就是“兒女各當(dāng)家”。“耘田”即耕田,“績麻”即紡麻為布。兩句詩語的組織,將主詞與謂語分開,謂詞集中在第一句,主語卻在第二句里,前后對應(yīng),述普通事,避開了單調(diào)平板,耐人尋味,頗巧于用筆。兩句詩寫出了田家無分男女,個個勤苦勞作的真實。但還不是到這里為止:“童孫未解供耕織,也傍桑陰學(xué)種瓜。”“童孫”指還未懂事的小兒女,耕供食,織供衣,“未解供耕織”,即還不懂得用耕織以支撐家用,也就是還沒有“當(dāng)家”的意識,但也在桑樹陰旁種起瓜來了。農(nóng)民全家勞作,風(fēng)習(xí)所染,小孩子雖未懂事,也學(xué)著干起農(nóng)活。這一生動的細(xì)節(jié),大大增添了全詩的勞作氣息,更真切地反映出農(nóng)家風(fēng)習(xí),表現(xiàn)了詩人的藝術(shù)敏感,善擇典型情事以有力地表現(xiàn)主題。
第四首寫農(nóng)家的辛苦。“垂成穡事苦艱難”,“穡事”,種莊稼活計;“垂成”指莊稼就要成熟,即將收成。這是經(jīng)過艱難經(jīng)營的結(jié)果。次句寫擔(dān)心各種自然災(zāi)害:“忌雨嫌風(fēng)更怯寒。”“忌雨”,水災(zāi);“嫌風(fēng)”,風(fēng)災(zāi);“怯寒”,冷得早,影響莊稼灌漿,顆粒飽滿,算作是早寒災(zāi)。“忌”“嫌”“怯”意思相類,但用三個不同的動詞而不是用一個,避免了詞語的重復(fù)無味,保持了詩語之豐美。“箋訴天公休掠剩”,“天公”,老天爺,民間信仰中的最高神;“箋訴”,寫封信訴求,望天公垂憐,莫再予傷損;“休掠剩”,可見已經(jīng)不知遭遇了多少次災(zāi)害,抗過來了,這不過是可能得到的一點點而已,真切道出了農(nóng)民勞苦而又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心境。再說剩下的這點收成,也并非就歸自己:“半償私債半輸官。”一半要用去還債,一半要用去納官租。如果連這一點也保不住,那么,債也不得還,租也不得繳,日子簡直不知怎么撐下去了。寫農(nóng)家的辛苦勞累,緊張心理,沉重負(fù)擔(dān)可謂真切入微。
第五首寫打谷的歡快。“新筑場泥鏡面平”,舊時莊稼脫粒,都要在地里選塊地,壓實壓平,掃凈沙石,叫作“場院”,場泥即場院,打谷場;“鏡面平”,平整而又干凈。在場院打谷,都是露天進行,最怕連雨天,一旦有了好晴天,機不可失,所以“家家打稻趁霜晴”。“霜晴”這里猶如說秋日的晴天。“笑歌聲里輕雷動”,搶得晴天,脫粒順暢,打谷場上,一片笑聲歌聲。“輕雷動”指遠(yuǎn)處隱隱的雷聲,是將要有雨的警示,所以“一夜連枷響到明”,為趕在雨前,連夜不息地干下去了。“明”指天亮。“連枷”,一種打谷的工具,在長竿頭上用轉(zhuǎn)軸系上長方形的枷片,揚竿時枷片上翻,落下時即打在平鋪的谷物上,使顆粒脫落。“響”即指連枷打在谷物上發(fā)出的聲音。這首詩生動地表現(xiàn)了收獲的緊張與歡樂。
范成大的田園詩,用比較平實的語言,真切生動地描繪農(nóng)村及田家的情事,給了我們豐富的畫面。陳衍評杜甫詩說:“任是如何景象,俱寫得字字逼真者,惟有老杜。其余則如時手寫真,肖得六七分,已歡喜過望矣。”(《石遺室詩話》)范成大的田園詩,至少在“肖得六七分”以上。把他的田園詩與陶淵明的田園詩,對比細(xì)讀,則可認(rèn)識帶有理想色彩的筆路和寫實的筆路的不同,并體認(rèn)到他們創(chuàng)造出的不同的藝術(shù)境界的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