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絕妙好詩:如何讀懂古典詩歌
- 孫靜
- 24064字
- 2019-08-09 18:59:14
橫眉冷對
“泛舟越洪濤,怨彼東路長”——曹植《贈白馬王彪》
“圖窮事自至,豪主正怔營”——陶淵明《詠荊軻》
“烽火燃不息,征戰無已時”——李白《戰城南》
“獄戶春而不草,獨幽怨而沉迷”——李白《萬憤詞投魏郎中》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李白《將進酒》
“奇龍怪鳳愛漂泊,琴高之鯉何反欲上天為?”——龔自珍《西郊落花歌》
“蕭蕭悲壯士,今在易京門”——章炳麟《獄中聞沈禹希見殺》
“泛舟越洪濤,怨彼東路長”
——曹植《贈白馬王彪》
這首詩有序,大意是說,魏文帝黃初四年(223)五月,詩人與白馬王曹彪、任城王曹彰一起到京師朝見,正逢朝中舉行迎節氣禮。任城王在京城暴卒。七月,作者與白馬王還返封地,又被有司阻止同行,詩人“意毒恨之。蓋以大別在數日,是用自剖,與王辭焉。憤而成篇”。大體說明了詩的寫作背景。“白馬王”,作者的異母弟。任城王,作者的同母弟。
這首詩篇幅較長,內容豐富,共分七章,每章各有側重的內容,七章蟬連而下,將糾結在心頭的復雜感情淋漓盡致地抒發出來。其采用之轤轆體,為古詩中所稀見。
第一章寫離京的眷戀之情。“謁帝承明廬,逝將返舊疆。”“帝”指魏文帝曹丕。“承明廬”,漢宮室名,這里是用古稱指魏宮室,這種作法古詩中常見。“逝”,這里是離去的意思。“返舊疆”即返回封國。“清晨發皇邑,日夕過首陽。”“皇邑”指京城洛陽。“首陽”,山名,在洛陽東北。這里特別強調了“清晨”和“日夕”,突出行步遲遲、眷戀不愿離去之意。“伊洛廣且深,欲濟川無梁”,伊水、洛水都流經魏都洛陽,想要渡過,卻沒有橋梁,隱指回京是沒有希望了,傷嘆無奈之情,彌漫句中。“泛舟越洪濤,怨彼東路長。”終于圖窮匕見,亮出了“怨”字。作者從洛京返還封地,是向東行。“顧瞻戀城闕,引領情內傷。”“顧瞻”,回頭望。“引領”,伸長脖子看。一個接以“戀城闕”,一個接以“情內傷”,其不愿歸藩、遠離京師之情,洋溢紙面。屈原《哀郢》寫被流放離開郢都時說:“發郢都而去閭兮,怊荒忽其焉極?楫齊揚以容與兮,哀見君而不再得。望長楸而太息兮,涕淫淫其若霰。過夏首而西浮兮,顧龍門而不見。”時隔四百年,情懷的抒寫,何其相類!都幾乎是一步一回頭的神態,可以對照著讀。詩人的顧戀京城固然是希望母子兄弟常能聚首,但更重要的是希望能在政治上有所作為。在這次朝見曹丕之前,作者曾上《責躬表》和《責躬詩》,當時吳國立足東南,是魏國極大的威脅,詩人表示了強烈的用世愿望:“愿蒙矢石,建旗東岳”,“甘赴江湘,奮戈吳越”。但是詩人的這種志懷成為夢想,朝見之后,曹丕仍是令他返藩閑居。在《雜詩》中詩人唱出“將騁萬里途,東路安足由”,“閑居非吾志,甘心赴國憂”的憤慨的詩句。他的戀京之情中實飽含著政治上的壓抑感。知道了這一點,就能更深刻理解詩人為什么“怨彼東路長”了。
第二章寫返藩路程的艱難。“太谷何寥廓,山樹郁蒼蒼。”“太谷”,關名,在洛陽東南。“寥廓”,空曠廣大。“郁蒼蒼”,林木茂密。谷大樹深,難行之一。“霖雨泥我途,流潦浩縱橫。”連綿大雨稱“霖雨”,又趕上連雨天后,道路泥濘。“潦”,路上積水。“浩縱橫”,浩大漫衍。又是積水滿路,難行之二。“中逵絕無軌,改轍登高岡。修坂造云日,我馬玄以黃。”道路已被流潦淹沒,只好改行山路,而山路高險,馬都累病了。四通八達的路曰“逵”,這里即指大路。“軌”,車轍。“修坂”,高長的坡道。“造云日”,高峻及天。“玄黃”,用《詩經·周南·卷耳》語“陟彼高岡,我馬玄黃”,指馬因疲累而毛色變黃。這一章用鋪排的筆墨,從谷、雨、逵、坂、馬等多方面,著力描寫歸途的險惡難行,可以說是前一章眷戀京闕的余音和“怨彼東路長”的復奏。前一章的戀京之情,主要是通過行步遲遲的描寫表現,這一章之不愿返藩之意,主要是通過路途難行表現。視角、取材各有不同,不愧是大詩人的手筆。
第三章重點是寫對有司干預二王同行的指斥。“玄黃猶能進,我思郁以紆”,馬病還可以勉強前行,憂思卻不可開解。前一句的反襯,巧妙自然而有力,思懷郁結難開表現得更突出了。“郁”,濃盛。“紆”,屈曲糾結。從本章起,各章用頂真格承接轉換,意脈緊湊自然,音節回環流美。本章的首二字,即上章的尾三字。“郁紆將何念?親愛在離居。本圖相與偕,中更不克俱。”為什么愁懷難解?是兄弟馬上要分別。本想同行,繼申友于之情,卻又遭橫暴的阻止。“偕”“俱”義近,一起行止之意。“鴟梟鳴衡軛,豺狼當路衢。”“鴟梟”,猛禽惡鳥。“豺狼”,食人野獸。“衡”,車轅前的橫木。“軛”,夾在馬的頸部的馬具。“衢”,亦指路,四通八達者稱衢。詩人用鴟梟比喻“有司”(即朝廷安置在諸侯國的監國使者),意謂他們總是給人帶來不祥;用豺狼揭露他們兇狠專橫的本質。“蒼蠅間白黑,讒巧令親疏。”“間白黑”,顛倒黑白。鄭玄箋《詩經·青蠅》“蠅之為蟲,污白使黑,污黑使白”,此用其意。二句謂有司顛倒黑白,以佞巧的讒言蒙蔽了曹丕,使骨肉不能親密。作為魏國的臣子,詩人的話只能說到這里,如果直斥曹丕,便超越君臣的名分了。其實諸王不可一同宿止,還不是出于魏國的規定!“欲還絕無蹊,攬轡止踟躕。”回京之路已經斷絕,只能停在那里猶豫徘徊了。“欲還”指回返京城,“蹊”,路。“攬轡”,提著馬韁繩。“踟躕”,徘徊。
第四章寫對骨肉的相思之情和離居的孤寂之感。首二句直抒己懷:“踟躕亦何留?相思無終極。”為什么徘徊不進,因為兄弟相思情深。以下則多用有選擇性的景物描寫,借景抒懷,畫面鮮明,感情凄清悲涼。“秋風發微涼,寒蟬鳴我側。”秋日漸涼的天氣,寒蟬在身邊凄厲地鳴叫。“原野何蕭條,白日忽西匿。”曠野一片蕭殺氣象,又是日暮黃昏。“匿”,藏,指日落。“歸鳥返喬林,翩翩厲羽翼。”歸鳥疾急返巢,猛力地煽動著翅膀。“喬林”,高林。“厲”,用力。“孤獸走索群,銜草不遑食。”失群的孤獸,惶急地尋找離散的獸群,連銜在口里的草都來不及吃了。八句詩,四種景象,沒有一種不深深地刺激著詩人此時的情懷。故本章末兩句說:“感物傷我懷,撫心長太息。”此種筆墨更具文學意味,把詩人與骨肉同胞隔離的孤獨感、相思情生動有力地表現出來,感人至深。“撫心”,撫摸胸口,痛苦悲傷已極的表現。“太息”即深深地嘆息。
第五章寫任城王曹彰死別之悲。“太息將何為?天命與我違。”為何事嘆息,天命與我的愿望相背。“奈何念同生,一往形不歸。孤魂翔故域,靈柩寄京師。”“同生”,指兄弟。“形”,形體。詩人這里特別渲染了曹彰之死的凄涼。突然之間便故去了,只有孤魂飛向故土,尸身還留在京師,既是表現深沉的悲悼之情,也寄寓了極其不平的心緒。據《世說新語》記載,曹彰乃是被曹丕毒殺。“存者忽復過,亡沒身自衰。”按詩意,“存者”與“亡沒”二語應對掉,成為“亡沒忽復過,存者身自衰”,死者忽然死去,生者也會日漸衰老。“人生處一世,去若朝露晞。年在桑榆間,影響不能追。”由曹彰的瞬即死去聯想到人的生命的短暫,簡直有如朝露,而又年在桑榆,隕落之速超過影與響的速度。“晞”,干。“桑榆”,兩個星名,在西方,人們說日在桑榆,就是日快落了,此喻人已近老。本章末以無奈的悲嘆作結:“自顧非金石,咄唶令心悲。”身非金石,何能長保。“咄唶”,驚嘆聲。詩人本年不過三十出頭,已有如此濃重的遲暮之感,可見其在政治上備受壓抑的情況下,心境之衰颯了。
第六章寫與白馬王彪的生離之慨。本來痛苦至深,悲懷難解,卻強打精神做寬釋的豪言壯語:“心悲動我神,棄置莫復陳。丈夫志四海,萬里猶比鄰。恩愛茍不虧,在遠分日親。何必同衾幬,然后展殷勤。”大丈夫志在四海,萬里猶如比鄰。只要恩愛之情不衰,相離雖遠而情分日深。何必一定得同居共處才能展布情懷呢?“衾幬”,被子和帳子。東漢姜伯淮與弟弟仲海、季江友愛,同被共眠,“同衾幬”暗用此典。“憂思成疾疢,無乃兒女仁。”因分離而憂思成疾,豈非兒女情長、英雄氣短!“疾疢”,泛指疾病。這一番寬解語可謂振振有詞,然而到底抹不掉心頭的悲酸。最后還是苦辛壓倒了豪邁,骨肉情沖垮了英雄氣。好像共同遭遇了傷心事,卻竭力勸導別人減哀,但是說著說著自己卻忍不住嚎啕起來。“倉卒骨肉情,能不懷苦辛!”陳祚明說:“人情至無聊之后,每有此強解語。強解者,其中正有不能解之至情也。”(《采菽堂古詩選》)
第七章寫與白馬王彪的訣別。“苦辛何慮思?天命信可疑。”思慮什么而使心情如此辛苦,天命是可疑的,善者未必即有善報;“虛無求列仙,松子久吾欺”,神仙之說也是不可信的,求仙從來沒有什么結果。“松子”,赤松子,古仙人。真實的現實是:“變故在斯須,百年誰能持?”斯須之間就可能發生變故,任城王就是最好的例證,那么誰又能必保百年之期呢?“離別永無會,執手將何時?”這生離一似死別之懷,并非一種夸張。魏時不準諸王相互往還,“婚媾不通,兄弟永絕”,“隔閡之異,殊于吳越”(《求通親親表》),是這種特定境遇所產生的特定感情。“王其愛玉體,俱享黃發期”,“黃發”,高壽之人頭發由白變黃。“收淚即長路,援筆從此辭。”以收淚寫詩贈別結束長詩。
這是我國文學史上少見的獨具一格的抒情長篇,就其篇幅言,可以與敘事長篇《焦仲卿妻》《悲憤詩》媲美。首先,它容納了豐富的內容。詩人對任城王暴卒敢怒而不敢言的深沉悼念,對白馬王生離一似死別的骨肉至情,對監國使者苛虐諸王的無比憤怒,都一股腦兒傾瀉在詩中。其次,抒情楚楚動人。雖然拘于當時的形勢和君臣的名分,敘事上隱約其事,抒情上也不能恣意盡情,但以低回哀怨之筆寫出了吞聲忍泣之悲。再次,以抒情為主,兼及敘事,襯以寫景,三者交互生發,形象鮮明,氣氛濃郁,而又筆墨場景變幻多姿。最后,段落之間的銜接基本用頂真格,除第一章外,每章章末之字與下章章之字重疊,前后蟬聯,回環而下,銜接自然,有如貫珠,音節流轉,與感情的纏綿妙合無間。
“圖窮事自至,豪主正怔營”
——陶淵明《詠荊軻》
《詠荊軻》是一首詠史詩。所詠荊軻刺秦王故事,最早見于《戰國策·燕策》。漢代司馬遷作《史記》,采入《刺客列傳》,也別見于《燕召公世家》。比司馬遷稍前,漢淮南王劉安及其門客所著之《淮南子·泰族訓》中,有一節文字涉及易水餞別之事,所記與《戰國策》相近,細節略有參差,當是傳聞異辭。總括文獻所載,其事之大致梗概是:燕太子丹為抗御強秦的吞并,厚禮壯士荊軻,派他入秦劫持秦王嬴政。荊軻偽裝為向秦國奉圖獻土之士,以燕之督亢地圖卷匕首而往。秦王展圖,圖窮匕見。可惜荊軻未能擊中秦王,事敗被殺。本篇即詠其事。
清人陶澍注《靖節先生集》說:“古人詠史,皆是詠懷,未有泛作史論者。”不僅概括了詠史詩的優良傳統,也中肯地闡明了本篇的性質。即它并非泛議史事是非,而是借史抒懷,托古見志。陶淵明后期經歷了晉、宋的易代。古人如宋人湯漢、元人劉履、明人黃文煥直至清人陶澍等,都認為這首詩作于易代之后,針對代晉而立的劉裕而發。從大的時間背景上說是不錯的;但他們意在闡揚忠于一姓思想,往往單純強調“憤宋武弒奪之變”“寓報仇之志”(劉履《選詩補注》),就未免過于偏狹了。從陶淵明的整個思想以及陶詩的形象體系及其特定的寓意來看,這首詩決非單純憤弒奪之變、寓報仇之志、表現作者忠晉思想,而是憤暴亂之政、寓除暴之懷,概括了更為深廣的歷史內容。
陶淵明生活在東晉王朝沒落的年代。自孝武帝時司馬元顯父子專權,統治階級內部矛盾便趨于白熱化。淝水大捷的大好形勢煙消云散,接踵而起的是叛亂相繼,殺奪不已。先是王恭、殷仲堪的起兵,繼而桓玄篡逆,接著劉裕以討桓起家,又步桓之后塵代晉自立。在陶淵明看來,所有這些都是暴亂政治的代表,是政不清明、世不安寧、民不聊生的根源。他以被古人視為暴虐無道的秦喻指這股政治勢力,寄寓自己的憎惡。除本篇外,《桃花源詩》也說:“嬴氏亂天紀,賢者避其世。”如果說《桃花源詩》以秦為喻,用編織理想社會圖景的方式表示了對暴亂政治的鄙夷不屑的態度;那么這首詩便是以秦為喻,用歌詠荊軻刺秦王的故事表現了對暴亂政治的摧鋤鏟滅的感情,突出地反映了詩人“金剛怒目”的一面。
按照事件發展的歷程,全詩可分為四個段落。首四句為一段,寫尋士:“燕丹善養士,志在報強嬴;招集百夫良,歲暮得荊卿。”“燕丹”,燕王喜之太子,名丹。“強嬴”即強暴之秦,秦為嬴姓。“報強嬴”,是燕太子之志,荊軻行動的目標,也是本篇的主線,貫穿全詩。“百夫良”,能力超越百人的良材。有了此句,下句推出荊軻,就陡增神采,給人以非一般勇士的強烈印象。“荊卿”即荊軻,原在齊國,入燕后燕人稱為荊卿,是戰國時著名刺客。
“君子”以下六句為一段,寫出京。前二句曰:“君子死知己,提劍出燕京。”這二句緊接“得荊卿”之后,大大增強了荊軻為事勇決的神采。而寫其出京行動,特別冠以“提劍”二字,形象地表現出其勇武猛鷙、嫉暴如仇、揮劍欲試的神情。承接既緊,又善于擇詞刻畫,見出作者藝術創造的功力。“士為知己者死”,乃中國古代壯士、士子的一種傳統精神,荊軻受燕太子賞識,決心以死相報,雖知恩圖報的節義思想較濃,但統攝在“報強嬴”之下,便與除暴主旨關合,境界自大不同。“素驥鳴廣陌,慷慨送我行”,《戰國策》《史記》都說荊軻出京時,“太子及賓客知其事者,皆白衣冠以送之”,只言送行者衣白。漢末阮瑀《詠史詩》其二說:“素車駕白馬,相送易水津。”有了素車白馬之說。作者選取了后者,又棄車留馬,鍛煉成“素驥鳴廣陌”一句,既不失素色送行之悲壯,而駿馬號鳴進一步加濃了悲壯的氣氛。“素驥”即白馬。“廣陌”,大路。“慷慨”,意氣激昂的樣子。又史載送行時“士皆瞋目,發盡上指冠”,詩人不直言“瞋目”,而將怒發沖冠化為“雄發指危冠,猛氣沖長纓”兩句。“纓”是系帽的帶子。二句于沖冠之外,又加以纓揚一事,冠振纓揚,更能傳眾士激昂慷慨之態。此二句中,“發”言雄發,“冠”言危冠,“氣”言猛氣,“纓”言長纓,都有加濃壯懷激烈氣氛的作用。“雄發”與“危冠”,“猛氣”與“長纓”,意象上又都渾融一體,也分外增加了表現力。“危”是“高”的意思。
“飲餞”以下八句為一段,寫餞別。“飲餞易水上,四座列群英”,餞別宴飲設在易水岸邊,眾英豪都與宴送行,場面壯盛,也可見燕人“報強嬴”的萬眾一心,同仇敵愾。易水,水名,流經今河北易縣。“漸離擊悲筑,宋意唱高聲。蕭蕭哀風逝,淡淡寒波生。商音更流涕,羽奏壯士驚。”《戰國策》《史記》均言:“高漸離擊筑,荊軻和而歌。”《淮南子》則云:“高漸離、宋意為擊筑而歌于易水之上。”《水經注》引《燕丹子》所載更為具體,言“荊軻入秦,太子與知謀者皆素衣冠送之于易水之上。荊軻起為壽,歌曰:‘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高漸離擊筑,宋如意和之。為壯聲,士發皆沖冠;為哀聲,士皆流涕。”可見關于荊軻入秦,記其事者甚多,詩人則審慎擇取,凝結為上述六句詩,意象鮮明,氣氛濃郁,有強烈的感人力量。“漸離”即高漸離,荊軻至燕結識的俠士。宋意,按《燕丹子》所載,當是宋如意。“蕭蕭”風聲,當與《燕丹子》所記荊軻所歌“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相關。參之“淡淡寒波生”,就更為明顯。于漸離擊筑、宋意高歌之后,加此寫風寫波二句,并非閑筆,大大加強了悲慨的色調。“商音更流涕,羽奏壯士驚。”此即《燕丹子》中所謂“為壯聲,士發皆沖冠;為哀聲,士皆流涕”之意。“商”“羽”皆為古代五音之一。商音哀婉,羽音雄激。六句詩傳出的氣息,悲壯淋漓,于中可側見主人公壯氣沖霄之概。
“心知”以下六句寫登程:“心知去不歸,且有后世名。登車何時顧,飛蓋入秦庭。凌厲越萬里,逶迤過千城。”前二句表現出為完成抗秦大業,視死如歸。“顧”,回望。“蓋”,車上遮陽避雨之圓形蓬蓋。“飛蓋”,車行如飛。“凌厲”,奮起直前。“逶迤”,連延不斷,這里有馬不停蹄之意。登車不顧、凌厲萬里,連越千城,略帶鋪排的濃郁筆墨中,傳神表現出主人公勇往直前的氣勢。
“圖窮”二句自為一段,寫搏擊:“圖窮事自至,豪主正怔營。”荊軻以獻燕國督亢地圖之名,見秦王,圖卷匕首,展圖至盡,遂持匕首劫秦王,故云“圖窮事自至”。“怔營”,驚懼的樣子。二句雖極簡括,但從“豪主正怔營”中,可以想見荊軻鷙猛凌人之勢,始皇惶懼無措之態,筆墨含蓄有力。清人康發祥說:“太白于張子房則曰‘報韓雖不成,天地皆震動’。獨不可曰:報燕雖不成,風云為之變色乎?”這里確實刻畫出了鋤暴勇士足以使風云變色的神采。
結尾四句為一段,以惋惜奇功未成結束全篇:“惜哉劍術疏,奇功遂不成!其人雖已沒,千載有余情。”“劍術疏”,指擲匕首而未能擊中。“惜哉”之嘆,“奇功”之稱,人雖沒,千載之下余情不已,皆深見作者惋惜與景仰之懷。
詠史詩借史抒懷,不能不受到史實的限制。但是作者雖不能脫離或更改史實,卻有選取和渲染史事不同側面的自由空間。這首詩的成功處之一,就在于善于組織史事素材,為表達作者思想服務,意旨顯豁,主題鮮明。在陶淵明之前,漢末阮瑀的《詠史詩》其二和西晉左思的《詠史》其六,都是歌詠此事的。阮詩只截取易水送別場面,突出表現餞別的悲壯之情;左詩則側重荊軻酣飲燕市、旁若無人的片斷,以寓作者藐視豪右的氣概。陶淵明此詩不同,意在抒發鏟強鋤暴感情,所以取了事件全過程。從“報強嬴”的行動意圖始,至“劍術疏”的奇功不成止,使除暴之旨像一條主線縱貫全詩。
有些漢樂府和漢末古詩是偏重敘故事、寫人物的,突出的如《孔雀東南飛》。它們敘事性強,人物形象往往通過行動細節的描寫和個性化的對話表現。本篇本質上也屬于敘事性質,卻蹊徑獨辟。詩中完全沒有人物的語言,人物的行動也是大關節、粗線條的,它主要是通過渲染環境氣氛,以烘托人物之神。環境烘托部分往往是實筆,人物本身則往往是虛筆。如出京一節,六句中除首二句直言荊軻外,以下全從送行者落筆,從送行者的激憤情緒中,烘托出荊軻怒目橫眉之神。為把氣氛寫得濃郁,作者對素材做了精心的抉擇。不僅汲取《戰國策》《史記》所言“白衣冠以送之”,而且從阮瑀詩中取了“素車駕白馬”之說,又僅于白馬上點染,寫其號鳴大路,都加濃了悲壯氣氛。又如飲餞一節,全從餞別時的樂聲著筆。“漸離”二句只實寫漸離擊筑、宋意高歌以創造悲慨氣氛。“蕭蕭”二句以易水環境加濃別樂的悲涼色調,使易水之“哀風”“寒波”與哀感動人之別樂相激相發,其意境之濃烈,竟使易水寒氣成為壯烈精神的象征。初唐駱賓王《于易水送人》詩說:“昔時人已沒,今日水猶寒。”其中含蘊的力量,未嘗不得力于此詩。“商音”二句從眾士之聞樂激昂進一步渲染別樂之哀厲。商音之悲,使士皆流涕;羽聲之激越,使士皆警動。六句全寫別樂之悲壯,無一筆具體刻畫主人公,而在此悲壯氣氛中,主人公壯懷激烈之神態畢出,并且留給人們豐富的想象空間,比實寫更耐人尋味咀嚼。吳喬所謂“文章實做則有盡,虛做則無窮”(《圍爐詩話》)。我國古代繪畫有寫實、寫意之分,如以繪畫為喻,《孔雀東南飛》近于寫實派,重在摹形;《詠荊軻》則屬于寫意派,重在傳神。二者各有妙處,而后者往往更富意境。這是與陶詩重在表意、善于造境、詩多余味的總的藝術傾向相一致的,但用在人物刻畫上,便為敘事詩別開一徑。
總起來說,這首詩對秦及秦王突出其強暴,對燕太子丹突出其報嬴之志,對主人公荊軻則突出其勇于鏟強除暴精神,三位一體,相互襯托,將鋤暴氣氛涂抹得極濃。而詩人似乎只是客觀敘述,不動聲色;實際作者已將對暴亂政治的憎惡傾注在秦及秦王身上,將鋤暴之強烈激情傾注在燕丹特別是荊軻身上。因此詠史的過程也就是表達詩人意旨的過程,故全詩顯得形象生動、含蓄蘊藉而鮮明有力。有了這樣深厚的基礎,詩末結以對奇功不成的惋惜,對鋤暴勇士的由衷懷念,便成為畫龍點睛之筆,使詩人鋤暴之情,赫然昂立于紙上了。
朱熹說:“陶淵明詩,人皆說是平淡,據某看他自豪放,但豪放得來不覺耳。其露出本相者,是《詠荊軻》一篇。”(《朱子語類》)是頗有眼力的。陶詩主調是平淡自然,但作者胸有“金剛怒目”之情,故亦有豪放一面,本篇即典型代表。清末詩人龔自珍《雜詩》其一說:“陶潛詩喜說荊軻,想見《停云》發浩歌。吟到恩仇心事涌,江湖俠骨恐無多。”深得此詩三昧。但是,陶雖有豪放,卻又“豪放得來不覺”,既不似屈原那樣狷急激切,也不似李白那樣壯浪縱恣。即以本篇而論,仍是以舒緩之筆寫激憤之情,以平淡之語表剛毅之志,內寓堅剛而外斂鋒芒,與平淡自然有其相通之處。這就是卓然成家有獨特風格的大家的風范,非一般功力所及的。
“烽火燃不息,征戰無已時”
——李白《戰城南》
這首詩的主題與樂府古辭的內容一致,是抨擊封建統治者窮兵黷武的。蕭士赟說:“開元、天寶中,上好邊功,征伐無時,此詩蓋以諷也。”所評頗中肯綮。
天寶年間,唐玄宗輕動干戈,逞威邊遠,而又幾經失敗,給人民帶來深重的災難。一宗宗嚴酷的事實,匯聚到詩人胸中,同他憂國憫民的情懷產生激烈的矛盾。他沉思、悲憤,內心的呼喊傾瀉而出,鑄成這一名篇。
這首詩大體可分為三段和一個結語。
第一段共八句,先從征戰的頻繁和廣遠方面落筆。前四句云:“去年戰,桑干源;今年戰,蔥河道。”寫征伐的頻繁,以兩組對稱的句式出現,不僅音韻鏗鏘,而且詩句復沓的重疊和鮮明的對舉,給人以東征西討、轉旆不息的強烈印象,有力地表達了主題。“桑干”,河名,流經今山西、河北北部,地屬北方。“蔥河”,即蔥嶺河,在今新疆西南部,地屬西方。“洗兵條支海上波,放馬天山雪中草”,寫征行的廣遠。左思《魏都賦》描寫曹操討滅群雄、威震寰宇的氣勢時說:“洗兵海島,刷馬江洲。”此二句用其意。“洗兵”,洗去兵器上的污穢,“放馬”,牧放戰馬。在條支海上洗兵,天山草中牧馬,其征行之廣遠自見。“條支”,西域國名,即唐時的大食,在今伊朗境內,唐朝安西都護府下設有條支都督府。“天山”,在今新疆境內。由戰伐頻繁進至征行廣遠,境界擴大了,內容增厚了,是善于鋪排點染的筆墨。“萬里”二句是本段的結語。“萬里長征戰”,是征伐頻繁和廣遠的總結;“三軍盡衰老”是長年遠征的必然結果,廣大士兵在無謂的戰爭中耗盡了青春的年華和壯盛的精力。有了前面的描寫,這一聲慨嘆水到渠成、自然堅實,沒有一點矯情的喧呶叫囂之氣。
“匈奴”以下六句是第二段,進一步從歷史方面著墨。如果說第一段從橫的方面寫,那么,這一段便是從縱的方面寫。西漢王褒《四子講德論》說,匈奴“業在攻伐,事在射獵”,“其耒耜則弓矢鞍馬,播種則捍弦掌拊,收秋則奔狐馳兔,獲刈則顛倒殪仆”。以耕作為喻,生動地刻畫出匈奴人的生活與習性。李白將這段妙文熔冶成兩句詩:“匈奴以殺戮為耕作,古來惟見白骨黃沙田。”耕作的結果會是禾黍盈疇,殺戮的結果卻只能是白骨黃沙。語淺意深,含蓄雋永。并且很自然地引出下二句:“秦家筑城備胡處,漢家還有烽火燃。”秦筑萬里長城防御胡人的地方,漢時仍然烽火高舉。二句背后含有深刻的歷史教訓和詩人深邃的觀察與認識,成為詩中警策之句。沒有正確的政策,爭斗便不可能停息。“烽火燃不息,征戰無已時。”這深沉的嘆息是以豐富的歷史事實為背景的。“烽火”,古代在邊地筑高臺,有警則燃火以傳遞信息。
“野戰”以下六句為第三段,集中從戰爭的殘酷性上揭露不義戰爭的罪惡。“野戰”二句著重勾畫戰場的悲涼氣氛,“烏鳶”二句著重描寫戰場的凄慘景象,二者互相映發,交織成一幅色彩強烈的畫面:“野戰格斗死,敗馬號鳴向天悲。烏鳶啄人腸,銜飛上掛枯樹枝。”戰馬獨存之外,加以號鳴思主,物在人亡的悲凄更為突出;烏鳶啄人腸之外,又加以銜掛枯枝,更見情景之慘酷,都是帶有夸張色彩的濃重的筆墨。“鳶”,猛禽類,鷹屬。“士卒”二句以感嘆結束本段:“士卒涂草莽,將軍空爾為。”士卒做了無謂的犧牲,將軍呢?也只能一無所獲。“涂草莽”,血灑原野。“空爾為”即空為爾。
《六韜》說:“圣人號兵為兇器,不得已而用之。”全詩以此語作結,點明主題:“乃知兵者是兇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這一斷語屬于理語的范圍,而非形象的描寫。運用不當,易生抽象之弊。這里不同。有了前三段的具體描寫,這個斷語是從歷史和現實的慘痛經驗中提煉出來,有提綱挈領之力,使全詩意旨豁然。有人懷疑這一句是批注語誤入正文,可備一說,實際未必然。
這是一首敘事詩,卻帶有濃厚的抒情性,事與情交織成一片。三段末尾各以兩句感嘆語作結,每一段是一個敘事的自然段落,也是感情旋律的自然起伏。事和情配合得如此和諧,使全詩具有鮮明的節奏感,有“一唱三嘆”之妙。
《戰城南》是漢樂府舊題,屬《鼓吹曲辭》,為漢《鐃歌》十八曲之一。漢古辭主要是寫戰爭的殘酷,相當于李白這首詩的第三段。李白不拘泥于古辭,從思想內容到藝術形式都表現出很大的創造性。內容上發展出一、二段,使戰爭性質一目了然,又以全詩結語表現自己的主張。藝術上則糅合唐詩發展的成就,由質樸無華變為逸宕流美。如古辭:“野死不葬烏可食。為我謂烏:‘且為客豪!野戰諒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水深激激,蒲葦冥冥。梟騎戰斗死,駑馬徘徊鳴。”(《戰城南》)本詩錘煉為兩組整齊的對稱句,顯得更加凝練精工,更富有歌行奔放的氣勢,顯示出李白的獨特風格。
“獄戶春而不草,獨幽怨而沉迷”
——李白《萬憤詞投魏郎中》
這首詩寫于唐肅宗至德二載(757),當時作者被囚在潯陽(今江西九江)獄中。他的入獄是因為受到永王李璘事的牽連,也就是一般所說的“從璘案”。
安史之亂爆發初期,李白隱居于廬山。他空懷救國之心,而無報國之路,只有束手興嘆:“吾非濟代人,且隱屏風疊。”(《贈王判官時余歸隱居廬山屏風疊》)至德元載十二月,原由玄宗任命的山南東道等四道節度使永王李璘,以平叛為號召,從江陵引兵東下。路經廬山,邀李白入幕。李白也把永王視為平叛力量,遂入永王幕府,并決心同幕中人一道獻身于平叛定國事業:“齊心戴朝恩,不惜微軀捐。所冀旄頭滅,功成追魯連。”(《在水軍宴贈幕府諸侍御》)詩人并不知曉,統治階級內部的尖銳矛盾,正在醞釀一場悲劇。太子李亨即帝位(即肅宗)后,對掌握南方軍事力量的永王很不放心,命令他還蜀,回到太上皇玄宗的身邊,實際就是解除他的兵權。永王不但沒有接受這個命令,反而率兵東下,李亨便決心消滅他。到次年二月,永王兵敗身死,李白也落個從逆的罪名,被投入獄中。這首詩就是詩人在獄中抒憤之作。詩是投贈魏郎中的,自然含有向魏剖白心跡、傾訴苦情、請求援救之意。
李白進入永王幕府時,面對平叛救國大業,是壯氣凌云、豪情滿懷的:“寧知草間人,腰下有龍泉。浮云在一決,誓欲清幽燕。”(同前)誰知一片愛國志誠,轉眼之間卻成為罪人,身陷囹圄,落到“珍禽在羅網,微命苦猶絲”(《送史司馬赴崔相公幕》)的境地。這種命運的撥弄、巨大的不幸、極不公正的遭遇,不能不在詩人心中卷起悲憤的狂瀾。詩題上冠以“萬憤詞”三字,已足以顯示詩人悲憤的程度。同時期寫的《上崔相百憂草》,既在題中標出“百憂”,又在詩中說:“萬憤結緝,憂從中催。”可與此詩相印證。郎中,官名,為朝廷各部所轄諸司的長官。魏郎中,其人生平不詳。
這首詩依詩人悲感觸發的自然起伏,可以分為四個段落。首八句為第一段。詩人的悲憤首先對安史之亂傾倒而出。安史之亂既給國家帶來深重的災難,也是詩人淪于不幸的由起。前四句寫安史叛軍的突發暴起。“海水渤潏,人罹鯨鯢。蓊胡沙而四塞,始滔天于燕齊。”海水咆哮,鯨鯢嚙人,從燕齊之地滔天而來,卷帶泥沙漫淹四方。“渤遹”,“渤”字王琦以為當作“浡”,可從。二字音同。“浡潏”,語出桓譚《新論》,水盛大騰涌的樣子。“罹”,遭受。雌鯨曰“鯢”,“鯨鯢”,即鯨魚,喻指安史叛軍。“蓊”,聚集,這里引申有挾帶之意。“胡沙”,喻指安史叛軍,安祿山為營州柳城胡人。“四塞”,彌漫四方。“滔天”,水與天齊。“燕齊”,皆古國名,燕在今河北北部和遼寧西南端;齊在今山東東部。安祿山起事于燕地之漁陽,而齊與燕接壤。短短四句活現出安史叛軍鋪天蓋地壓來之勢,以及它帶來的那種滄海橫流之象。其奧妙就在于詩人對叛軍的發難起事,不是采取一般平實的敘述,而是使用比興手法,將事實升華,熔鑄為豐厚、鮮明的意象,更加逼真有力地呈露出事物的本質。《孟子·滕文公下》說:“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驅猛獸而百姓寧。”后人常以洪水猛獸指稱禍患之烈。“海水渤潏,人罹鯨鯢”,在意象上將洪水猛獸交合為一,大大增強了禍難深重的色彩;鯨鯢為海中獸類,水底多泥沙,其意象又與“胡沙”之喻密合;安祿山起兵之地又近海,整個意象渾融一體,濃烈突出,顯示出詩人那“筆落驚風雨”的藝術力量。
后四句寫天下受禍之慘。首言君主:“何六龍之浩蕩,遷白日于秦西。”寫玄宗倉皇逃往四川,皇帝的寶座坐不穩了。“六龍”即六馬,古代天子以六匹馬駕車,此即指唐玄宗的車駕。“浩蕩”本是水流盛大貌,這里有流蕩之意。古以太陽喻君,“白日”即指玄宗,“秦西”指西蜀,蜀在古秦地之西。帝王如此,國家呢?百姓呢?“九土星分,嗷嗷凄凄。”統一的國家四分五裂了,百姓陷于饑餓流離的境地。“九土”即“九州”,代表整個中國大地。古代以天上的星宿對應地上的土地彊域,稱星的分野,此言“星分”即指國土分裂。“嗷嗷”,哀鳴聲。《詩經·鴻雁》以嗷嗷悲鳴的鴻雁喻指流民,此用其意。“凄凄”,悲傷的樣子。四句詩勾畫出帝室搖蕩、四海分崩、生靈涂炭的災難深重的畫面,筆墨緊湊集中、奔騰有力。
“南冠”六句為第二段,寫身處牢獄之中對國事的憂哀。“南冠君子,呼天而啼。”“南冠”指楚冠,春秋戰國時,楚居中原地帶之南。《左傳》載晉人得“楚囚”伶人鍾儀,“南冠而縶”。在詢問他的職業并讓他彈奏樂曲后,范文子感慨地評論說:“楚囚,君子也。言稱先職,不背本也,樂操土風,不忘舊也。”這里用“南冠”自指,典故用得貼切,既表明詩人被囚的身份,又隱示出對國家的忠貞不貳。面對君國的嚴重災難形勢,悲傷至極,不禁“呼天而啼”了。司馬遷在《史記·屈原賈生列傳》中說,天為人之始,人至疾痛慘怛,則“未嘗不呼天”,可以移來說明詩人在這里的感情。“戀高堂而掩泣,淚血地而成泥。”“戀”作思解。“高堂”一般用以指稱父母。但李白詩文中從無思親之語,父母當早已亡故。此處忽然言及父母,頗為可疑。故蕭士赟、王琦都以為喻指朝廷,并引《漢書·賈誼傳》中語為證,言人主之尊譬如堂,群臣如陛,廉遠地則堂高。故前句是說想到朝廷播遷顛沛而痛哭流涕。“掩泣”即哭泣。《韓非子》載,楚人卞和獻玉不成,痛哭三天三夜,“泣盡繼之以血”。后句“淚血地”即活用其典,血淚之多致使獄土成泥。由于抒情之真,只使人感到詩人悲痛之深,而不覺其語之夸張。春氣動,草萌生,大約牢獄中陰慘之氣太濃重了吧,雖然春風送暖,卻百草不生,“獄戶春而不草”,這里沒有一點陽和之氣,有的只是詩人的“獨幽怨而沉迷”。“幽怨”點明感情,“沉迷”形容沉溺不能自拔之態。
陰森的牢獄、孤獨的處境、悲苦的心情、不測的前途,使詩人更加懷念“一門骨肉”。“兄九江”以下六句為第三段,寫在大動亂中,一家離散隔絕。“兄九江兮弟三峽”,兄弟是東西離散的。“兄”自指,對弟而言。九江,隋之郡名,即唐之潯陽,治所在今九江。“三峽”,瞿塘峽、巫峽、西陵峽,在四川東部和湖北西部的長江中。二地橫向看,一在西,一在東。時詩人在潯陽獄中,弟在三峽一帶。“悲羽化之難齊”,道教稱成仙為羽化,此則指化為鳥,言囚系獄中,即使長出翅膀也難相見。“穆陵關北愁愛子”,父子則是南北分處的。“穆陵關”,在今山東臨朐東南。李白一度居山東,南游時將子伯禽留在那里,則父在南而子在北。“豫章天南隔老妻”,夫妻是兩地隔絕的。“豫章”,郡名,治所在今江西南昌,地處潯陽之南。李白《在潯陽非所寄內》詩說:“聞難知慟哭,行啼入府中。多君同蔡琰,流淚請曹公。”知李白入獄后,妻子曾為他奔走營救。豫章離九江不遠,但一堵獄墻便隔如天壤了。一門骨肉星散四方,牢門阻絕了彼此的聯系,不能不使詩人從心底里發出“一門骨肉散百草,遇難不復相提攜”的憤懣的呼聲。“相提攜”,彼此扶持照顧。
“樹榛”句以下至篇末為第四段。詩人的筆鋒轉向現實政治,感情更加激越。朝廷不明,賢愚顛倒,忠奸不分,這就是政治現實。此意全出以比興,“樹榛拔桂,囚鸞寵雞。舜昔授禹,伯成耕犂。德自此衰,吾將安棲?”榛為賤木,桂為佳樹;鸞為珍鳥,雞為凡禽。但現在是樹榛木,拔桂樹,囚鸞鳥,寵常雞,這乃是“德自此衰”“伯成耕犁”的時代,自己到哪里去找可以安身正命之地呢?《莊子·在宥》篇載,堯為天子時,伯成子高為諸侯。堯傳位于舜,舜傳位于禹。伯成子高看到堯治天下時,“不賞而民勸,不罰而民畏”,而禹治天下時,則“賞罰而民且不仁”,感到“德自此衰,刑自此立,后世之亂,自此始矣”,遂辭諸侯而耕于野。此用其事,而重在世不可居之意。處此危境之中,別人應該怎樣對待自己呢?“好我者恤我,不好我者何忍臨危而相擠?”好我者固然體恤救援我,不好我者也不應忍心落井下石吧。然而后者的危險是存在的。杜甫《不見》詩云“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便透露了其中的消息。詩人聯想到一些古人的遭遇,“子胥鴟夷,彭越醢醯,自古豪烈,胡為此繄?”“子胥”,伍子胥,他在春秋時期,為吳國立過大功,竟被吳王賜死,以皮囊盛尸拋入江中。“鴟夷”即皮囊;“彭越”,漢初將領,曾對漢之創建有重大貢獻,終為開國主劉邦所殺,以尸為肉醬遍賜諸侯。“醢醯”,剁成肉醬。這些陰影晃動在詩人面前,他結合自己難以逆料的前景,不能不發出強烈的質問:自古英杰烈士,為什么命運如此悲慘!“繄”,表嘆息的語助詞。至此,悲憤之情可以說已推激到頂點,不禁向天發出最強音:“蒼蒼之天,高乎視低。如其聽卑,脫我牢狴。”如果說蒼天雖高,其視則低,其聽則卑,那就脫我出冤獄吧!“卑”,亦低下之意。古有“天高聽卑”之語,如《呂氏春秋》言“天之處高而聽卑”,意謂上天明察地上一切。詩人接過此語,向天,其實是隱隱向朝廷提出嚴正的挑戰。末兩句回扣題面,對魏郎中言。“儻辨美玉,君收白珪。”李白以美玉自喻,希望對方能正確認識自己,含蓄地表達求援之意。“儻”,如果。“珪”,玉制的禮器,這里即指玉。
李白的歌行,大都酣暢地宣泄感興,激越奔騰,而興象非凡。一類語言平易流暢,風格“清雄奔放”,如《行路難》等;另一類則受楚辭、漢樂府《鐃歌》影響較大,雖亦“奔放”,而無“清雄”,具有奇異怪偉的特色,如《遠別離》等。此篇屬于后者,有一種瑰奇之美。龔自珍說:“莊、屈實二,不可以并,并之以為心,自白始。”(《最錄李白集》)實際李白不只汲取了屈原的精神,也融合了他的風格,從而豐富了自己的藝術創造。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
——李白《將進酒》
這首詩約作于唐玄宗天寶十一年(752)。當時李白與岑勛一起到嵩山(在今河南登封)友人元丹丘處聚會,詩就是三人對酒時所歌。《將進酒》是漢樂府曲名,古辭也大多是寫飲酒放歌的內容。“將”是請的意思,請進酒即是向人勸酒。李白這篇有個人特定的思想感情和藝術上獨創的形象塑造,成為此類題下富有特色的佳篇。
前四句懷著深慨寫年華流逝的疾速。首二句,詩人給年華虛度在胸中激起的巨大感情漩渦,找到了最好的表現形象和最適宜的放歌節奏:“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論語》載孔子曾指著河水說:“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未及河水的狀貌,只言其流淌;詩則著意刻畫出黃河雄渾博大的形象,將此意表現得更為強烈有力,是富有藝術個性的創造。黃河是橫亙中原的萬里長河,向源頭望去,好似從天而降;向歸宿望去,則滔滔滾滾直奔東海。詩人將它用為時間流逝的喻語,把“逝者如斯夫”的流水,轉化為疾流咆哮、宏偉警動的形象,給人的印象最為深刻。充分顯示出詩人那想象豐富、造象奇偉、感情激越的浪漫主義筆風。嵩山為中岳,雄峙中原,其地距黃河不算太遠,居高遠眺,也許能看到黃河一點形跡,但頂多也不過是“黃河如絲天際來”(李白《西岳云臺歌送丹丘子》),不會感受到那濁浪排空、滾滾奔流之勢。詩人完全是寓目生心,馳騁想象,自由創造酣暢抒情的形象。這個創造性的發揮很不尋常。下面很自然地過渡到人生翕忽易老:“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朝發夕白在現實生活中是不可能的,然而這變化倏忽的藝術夸張,與上句銖兩相稱,使人強烈地感受到青春的易逝,激起歲月虛度的悲慨,堪與詩人的“白發三千丈,緣愁似個長”媲美。這一句與上一句不只形成對稱的排比句,在形象上、氣勢上、音節上,也妙合無間,具有非凡的感人的魅力。這組排句,各以“君不見”三字喝起,分外增加了慷慨放歌的氣勢。年光如流,人生短促,對于志士是多么可怕和可悲的現實!李白于天寶元年奉召入京,三年之后就被排擠出來,至此已經八年了,仍在漫游中消磨歲月,這無可奈何的現實激發出“人生”以下六句。既然客觀形勢無從改變,朋友聚首,總算人生一大暢意之事,就應該痛飲極歡:“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后一句自然是說飲酒,但點染上“對月”二字,便有莫負佳景良辰之味。至于那個總是使人心多煩憂的將來呢?且將它丟過一邊,“天生我材必有用”,天既生我材,必定會有用場,聽其自然好了。在無可奈何中有開朗樂觀,在前程渺茫中有堅定自信,似乎撥云見月,將胸中愁緒一掃而空,自然可以開懷暢飲了。“烹牛宰羊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大家來酣飲大嚼吧!詩人的感情由開篇的抑郁深慨一變而為恣肆狂放。“岑夫子”以下六句,以宴席勸酒為過渡,轉到“與君歌一曲”上。“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杯莫停。”詩人呼喚著好友的名字,請他們繼續大飲,不要停杯。為什么呢?我將為你們歌唱一支曲子,請你們細聽。“鐘鼓饌玉不足貴,但愿長醉不愿醒。”“鐘鼓饌玉”指富貴生活,“鐘鼓”指鳴鐘擊鼓作樂。“饌玉”猶如說“玉饌”,美味珍貴的菜飯。這里實隱含著功名、事業、地位等一切,但都“不足貴”,只愿長醉不醒。為什么呢?看看過往的歷史吧:“古來圣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為圣為賢,都枯槁當年,寂寞后世,倒是飲者名傳千古。謂余不信,有史為證:“陳王昔時宴平樂,斗酒十千恣歡謔。”其形景不是至今仍傳誦人口嗎?陳王即曹植,因曾封于陳,故稱陳王。他作有《名都篇》寫貴公子豪華放誕的生活,其中有“斗雞東郊道,走馬長楸間”“歸來宴平樂,美酒斗十千”之句。李白是有強烈的功名事業心和從政熱情的,這里所言顯然是備受摧折壓抑而迸發出來的憤激語。它反映了詩人心中長期積郁的苦悶,話語的表面似乎未免頹唐,實際背后飽蘊著熱與憤。“熱”是對實現抱負有始終不渝的期望與追求,“憤”是終于沒有得到一展懷抱的機會與環境。正是這樣,詩人的情緒在這里由狂放轉為憤激。既然世事如此,那就痛飲豪酌吧:“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說什么錢不足了,我這里還有五花馬、千金裘,只管拿出去換酒,“與爾同銷萬古愁”!經過憤激的浪頭,詩人的狂放也達到了頂點,裘馬換酒的豪舉把狂態推激到極致。但是歸根結底,狂放縱酒還是為了銷愁。為什么是“萬古愁”呢?因為“古來圣賢皆寂寞”,自古以來就是志士不遇,所以要把這千古不平都用豪飲銷掉。從這里我們可以體會到作者的苦痛多么深廣,縱誕狂放中實噙著淚水。
我們讀李白的詩,常常可以說是驚倒。用李白自己的話說,就是“興酣落筆搖五岳,詩成笑傲凌滄州”(《江上吟》);用杜甫評其詩的話來說,就是“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寄李十二白二十韻》)。這是他人筆墨少有的境界。唐代安州馬公稱他的詩“清雄奔放”(《上安州裴長史書》),這首詩可以說就是清雄奔放的代表。所謂“清”,即語言明凈自然、清麗秀潔,讀來全無吃力之感;所謂“雄”就是境界的恢奇、氣勢的遒勁;所謂“奔放”就是感情的激越傾瀉,表達的率然流暢,恰如本詩詩句所言“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忽然而起,驟然而轉,倏然而去,猶如神龍見首不見尾,不可捉摸,難以理析,一任感情的支配,狂馳不已。胡震亨說李白“以才情相勝,以宣泄見長”,最能道出李詩的本色。李白是靠天才泄情以取勝,這首詩就是一股感情流,是宣泄感情的典型篇章。全詩由抑郁悲慨到恣肆狂放,由恣肆狂放到憤激捭闔,由憤激捭闔再到豪飲以銷萬古愁,使人只感到情感的激越奔騰,幾乎不覺得文字的存在。藝術的創造則多用夸張的筆墨,創造警動非凡的形象,無論是黃河的渾灝流轉,還是人的頭發朝黑暮白的倏忽,還是一飲三百杯,還是裘馬換酒的豪爽、豪邁、豪放,無不氣勢磅礴,恢宏奇偉,搖人眼目,令人驚倒,的確不愧為李白歌行的代表作。
“奇龍怪鳳愛漂泊,琴高之鯉何反欲上天為?”
——龔自珍《西郊落花歌》
這首詩前有小序,曰:“出豐宜門一里,海棠大十圍者八九十本,花時車馬太盛,未嘗過也。三月二十六日,大風。明日風少定,則偕金禮部應城、汪孝廉潭、朱上舍祖轂、家弟自谷出城飲而有此作。”“豐宜門”,金代都城偏西的南城門,在今右安門外。張祥河《關隴輿中偶憶》言:“京師豐宜門外三官廟,海棠最盛,花時為士大夫宴集之所。”可見當時到豐宜門外賞花的風氣。序已將本詩寫作的背景交代清楚,豐宜門外,有海棠樹近百株。花盛開時,游賞車馬太多,未嘗造訪。三月二十六日,刮了一場大風。第二天風少減,遂同金應城、汪潭、朱祖轂、龔自谷等四人一起出城飲酒賞落花,而作此詩。詩的中心就是詠歌落花。題言“西郊”,實為西南郊。
開篇云“西郊落花天下奇”,一開口便為西郊落花點贊一個“奇”字,衷心稱道之意溢于言表。次句說“古來但賦傷春詩”,花落意味春歸,從來的文士都是寫傷春詩,表現惋嘆的感情。此話頗有據,如杜甫詩云“一片花飛減卻春,風飄萬點正愁人”(《曲江》其一),歐陽修詞云“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蝶戀花》),辛棄疾詞云“惜春長恨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摸魚兒》),無不是抒發悼惜之情。說明古來從未有人發覺落花之“奇”,更無有贊詠者。把古人拉來做一反襯,更加顯出歌詠落花舉動的不尋常。“西郊車馬一朝盡,定庵先生沽酒來賞之。”鮮花被大風摧落,令人敗興,賞花的車馬絕蹤了,這時,作者卻買了酒,約了友朋,來賞花——落花。作者名自珍,號定庵,“定庵先生”即作者自稱。他人賞花,先生來賞落花,對比鮮明,先生舉動之不猶人,躍然紙上。“沽”,買。
“先生探春人不覺,先生送春人又嗤。”賞落花,是“送春”,言“送春”為題中應有之義,這里偏偏又提出“探春”,而明斥“人不覺”,為什么如此著筆?當大有深意,下文再說。他曾“探春”,不為人所覺察,今來“送春”,又為人所嗤笑。總之,他的舉動,很少有人理解。但也頗有幾位同志:“呼朋亦得三四子,出城失色神皆癡。”“三四子”即序中所言金應城等四人。來到落花壯景面前,不禁都被驚呆了。“如錢唐潮夜澎湃”,一似錢塘江潮之洶涌。錢塘江的潮水素稱是巨潮,波浪高,沖擊猛。“澎湃”浪濤相激的樣子。以錢塘江潮譬喻落花,不僅展示其浩瀚,還賦予其翻騰的動感。這是一喻。“如昆陽戰晨披靡”,昆陽戰是歷史上一次有名的戰役:西漢末王莽的將軍王尋等統領四十萬大軍,被劉秀以千人部隊擊潰,《資治通鑒》載其情況:“莽兵大潰,走時相騰踐,伏尸百余里。”以潰軍為喻,顯然取義于悲壯。這是二喻。“如八萬四千天女洗臉罷,齊向此地傾胭脂”,佛家語中常用八萬四千這個數字表多。杜牧《阿房宮賦》有“渭流漲膩,棄脂水也”句,言渭水膨脹而滑膩,乃阿房宮女傾倒盥洗水所致。此取其義,言有如八萬四千天女一齊潑下胭脂水。這是三喻,展示出落花之艷麗色彩。一連三個比喻將落花瑰奇壯觀的畫面鮮明地展現在讀者面前,也表現出詩人筆墨的“橫霸”(李慈銘語)氣勢與濃烈的感情,頗有震撼的力量。
“奇龍怪鳳愛漂泊,琴高之鯉何反欲上天為?”韓愈《岣嶁山》詩有“鸞漂鳳泊”之語,以鸞鳳指才士,以漂泊指其不遇于時的遭遇。作者的《金鏤曲》詞亦有句云:“我又南行矣!笑今年鸞漂鳳泊,情懷何似。”以鸞鳳自指,以漂泊指流蕩不定的生活。此句之“漂泊”,指花瓣的飄落。以“奇龍怪鳳”指稱落花,比“鸞漂鳳泊”又有升級。鸞鳳變為龍鳳,而前各加一形容語,一為“奇”,一為“怪”。作者如此稱謂落花,既是比喻,又含深意。這里已隱約透露出“落花”的真實涵意,不過仍不說破。“愛漂泊”,“愛”字值得深思。花還有喜歡瓣片飛揚的嗎?然而這里明言為喜歡。再看下句。奇龍怪鳳都下來了,琴高之鯉干嘛還想要上天?唐陸廣微《吳地記》載,丁法海與琴高“同行田畔,忽見一大鯉魚,高可丈余,一角兩足雙翼”,“法海試上魚背,靜然不動,良久遂下。請高登魚背,魚乃舉翼飛騰,沖天而去。”梅圣俞《宣州雜詩》曰:“古有琴高者,騎魚上碧天。”這里即用此典,意謂奇龍怪鳳都喜歡漂泊下落了,琴高之鯉干嘛反要上天呢?言外之意,那里的情況大不佳呢!“為”,表疑問的語尾助詞。“玉皇宮中空若洗,三十六界無一青蛾眉。”“玉皇宮中”影指朝廷,“三十六界”,佛家、道家都說上有三十六天。“青”古代女子用黛畫眉,色青。“蛾眉”女子彎長的美麗眉毛,借以指女子,這里喻指鮮花。“玉皇宮中”,言“空若洗”;“三十六天”,言“無一青蛾眉”。玉皇宮中也好,三十六天也好,都已空空如也,無一花朵。這些既形象而又略帶夸飾的描寫,給人印象深刻。
“又如先生平生之憂患,恍惚怪誕百出難窮期。”這又是一個比喻,以自身遭遇為比。那落花之浩瀚,就像作者平生所歷的憂患,沒完沒了。“恍惚”,迷離難以捉摸。“怪誕”,無奇不有。從這里可以體會到現實的摧折給詩人的心靈留下多么深重的創傷。“先生讀書盡三藏,最喜維摩卷里多清詞。”“三藏”指佛教典籍的經藏、律藏、論藏,涵蓋了一切佛典。“維摩卷”指《維摩詰所說經》。“多清詞”,多有清麗美妙的描寫。詩人這樣說是因為天女散花故事即出其中,既是為詩寫落花做鋪墊,又從另一個角度表現作者對落花的傾心。此類用典似是信手拈來,實際無不有深意妙用。“又聞凈土落花深四寸,冥目觀想尤神馳。西方凈國未可到,下筆綺語何漓漓?”“凈土”,凈土宗所說的極樂世界。《無量壽經》言佛土落花,絢爛無比,走在其上,或陷四寸。“冥目”即瞑目,閉上眼睛。“觀想”,在想象中觀賞。“神馳”,神往。“綺語”猶如說麗語,本為佛家所忌,這里指詩人描寫落花的言辭。“漓漓”,淋漓不休。凈土四寸的落花,令作者神往不已,凈土雖不可到,描寫落花的筆墨則淋漓不止矣。大約要以筆墨造出一個勝似凈土落花的境界吧,把作者對落花傾倒之情推到了至高點。
詩末云:“安得樹有不盡之花更雨新好者,三百六十日長是落花時。”“雨”,這里做動詞用,下落。“好”讀去聲,喜愛之意。“新好者”,繼作者之后欣賞落花之人。這個結尾,余味無窮,落花無竭,賞者無盡。
這首詩把落花的壯麗景觀描寫得淋漓盡致,把作者對落花的傾倒贊美之情也表現得淋漓盡致。作者為什么這樣熱情歌詠落花,又把落花寫得那么紅紅火火?要明其底蘊,最好與作者早年所寫的《尊隱》一文對讀。該文采用寓言形式表現,以京師與山中之民對比。京師不納君子,君子則歸于野成為山中之民。結果京師只有阘庸之輩,山中之民則英才累累,京師之勢日輕,山中之勢日重,終于山中“有大音聲起,天地為之鐘鼓,神人為之波濤矣”,那就是改朝換代的到來。作者《己亥雜詩》其二四一明說:“少年《尊隱》有高文,猿鶴猶堪張一軍。”“猿鶴”,即指山中之民。“猶堪張一軍”即結成抗擊腐朽現實的力量。文中的“山中之民”即詩中的“落花”,“山中之民”是被朝廷排斥在野,“落花”是被罡風掃蕩在地。都是可以為腐朽現實帶來大變革的造世之才。作者那樣熱情歌詠落花,描寫得那么有聲有色,不是無謂的。明白了這一點,就可以體認到此詩比興高妙。正像《尊隱》一文寓言高妙一樣。歌詠落花,只是其面,詠歌被排擠在野的人才,才是其里。由于興象精準貼切,故筆筆在面,而又筆筆切里。一面一里密合無間、天衣無縫。把比興手法運用到如此境界,表現了詩人豐富的想象力和藝術形象的創造力。此其一。
描寫落花的筆墨,酣暢傳神。如錢塘江潮,如昆陽戰,如天女傾脂,一連串的比喻,將落花的奇偉壯觀景象,真切鮮明地顯現在讀者面前,有不可逼視之概。又引佛土落花故實,充分發揮想象力,著意渲染,將落花場景烘襯得更為突出。此其二。
筆端飽含感情,寫得濃烈感人。作者本人即有落花身世和落花情結。《己亥雜詩》其三曰:“罡風力大簸春魂,虎豹沉沉臥九閽。終是落花心緒好,平生默感玉皇恩。”在虎豹守閽的朝廷里,沒有詩人的位置,他只能成為被罡風簸蕩下來的落花。“玉皇”指帝王,詩人將現實排擠人才的癥結歸于權奸當道,故如此說,表現了詩人的局限。他的《減蘭》一詞,是在看見十年前包存的憫忠寺的海棠花瓣而寫,有句云:“十年千里,風痕雨點斕斑里。莫怪憐他,身世依然是落花。”自言是落花身世。故其對落花有切膚之感,歌詠起來自然淋漓盡情。此其三。
明白了此詩全為比興,知道所謂落花,實指奇偉非凡之人才,就可以明白詩人為什么稱落花為“奇龍怪鳳”了,它們的本質就是不尋常;也可以知道為什么說它“愛漂泊”了,這種落花并非枯萎凋謝失去生氣的花瓣,而是在充滿生機和艷麗色彩的青春時節被狂風簸落的。因此,它從哪兒零落,哪兒便失去春光,它聚落到哪里,哪里便凝聚成瑰麗的世界。它們隱約的象征一種力量,可以改變現實的力量,正像《尊隱》一文所寫之山中之民,“猿鶴猶堪張一軍”。漂泊的結果是凝聚和創造,凝聚力量,創造未來。現在也可以回過頭來說說“先生探春人不覺”的蘊意了。作者屬于當時社會中先知先覺的一群,他的不少詩文,都表現了對當時社會危機的敏感,發出警示之音。以為改變現狀,非有造世之才不可,故他呼喚風雷,呼喚人才,《己亥雜詩》其一二五云:“九州生氣恃風雷,萬馬齊喑究可哀。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然而當時的現實,卻是壓抑、摧殘人才,把他們排斥出去。深諳社會危機,呼喚人才降世,即作者“探春”之舉,不過人們不覺識罷了。
龔自珍的歌行體詩,具有獨自的風格。龔詩從總體上說,屬于浪漫主義范疇。他處于一個歷史轉折時期,敏銳地識察到現實的腐朽,又深信變革之必然,以為統治者如不“自改革”,就將被“勁改革”(《乙丙之際著議·第七》)。他站在時代的峰巔上,既觀照過去,又瞻望未來,詩中充滿著抗擊,充滿憧憬與追求,充滿“幽渺之思”(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也充滿著力度,使他的詩別開生面。與浪漫主義詩人李白的歌行體詩相比,奔放是二者的共同點,但李白是清雄,“百年三萬六千日,一日須傾三百杯”(《襄陽歌》),“長風萬里送秋雁,對此可以酣高樓”(《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云》);龔自珍則別具一種橫覇勁猛的色調,不只有磅礴的氣勢,還有凌厲的鋒芒,“如錢唐潮夜澎湃,如昆陽戰晨披靡”,“奇龍怪鳳愛漂泊,琴高之鯉何反欲上天為?”為歌行體的藝苑別添一枝奇葩,給人一種新的美感享受。此其四。
“蕭蕭悲壯士,今在易京門”
——章炳麟《獄中聞沈禹希見殺》
這首詩寫于清光緒二十九年(1903)。題下原注“六月二十日”,為夏歷,陽歷則為八月四日。作者當時被關押在上海租界牢內。此前一個多月,作者在租界內出版的《蘇報》上,發表了兩篇宣揚資產階級民主革命的文章,即《駁康有為論革命書》的主要部分和為鄒容《革命軍》撰寫的序言,被清政府串通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投入獄中。沈禹希即沈藎,原名克誠,字愚溪,也作禹希,湖南善化(今長沙)人。戊戌變法時,即與譚嗣同、唐才常等交往。變法失敗,赴日本留學。光緒二十六年(1900)返回上海,與唐才常等組織正氣會,不久更名自立會,后去湖北從事自立軍活動,任右軍統領。當年八月,自立軍起事失敗,唐才常等被捕殺,他遂潛往北京繼續活動。光緒二十九年四月,他探知清政府曾與沙俄簽訂密約,出賣東三省主權,通過日本報紙將此事披露于世,引起軒然大波。由于有人告密,被清政府逮捕,并于七月底杖殺于刑部。作者與沈藎都是同清政府斗爭而遭迫害。沈藎業已犧牲,作者雖只在押,但亦生死未卜。清政府一再要求租界當局引渡,并不惜以十萬金易其頭顱。可以說作者是懷抱切身之痛和對清政府無比憎厭與鄙視的感情來寫這首詩,哀悼與頌贊沈藎,并表示自己橫眉冷對和不惜生命一擲的無畏斗爭精神的。
這是一首五言律詩。前兩聯著重寫沈禹希,后兩聯著重敘志抒懷。從自立軍失敗,沈藎隱身不知去向,到他披露密約被捕,再度露面政治斗爭舞臺,中間有近三年工夫。所以首聯說:“不見沈生久,江湖知隱淪。”沈藎久無知聞,人們還以為他藏身匿跡于江湖了呢!頷聯緊接推出:“蕭蕭悲壯士,今在易京門。”原來他并未做逃兵,而是潛入京師,繼續進行斗爭,直至被捕和杖殺。戰國時,為鏟除暴秦的侵凌,荊軻為燕太子丹西行入秦刺秦王,太子等送別于易水上,荊軻歌曰:“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荊軻“就車而去,終已不顧”。“蕭蕭悲壯士”即用此事,以荊軻喻指沈藎,很能表現出沈藎那種不畏犧牲、義無反顧的斗爭風神。荊軻是入秦反抗暴秦,沈藎是進京對抗清王朝。“易京”,東漢末年,公孫瓚掌控幽州,坐鎮在易縣,今河北雄縣西北,稱為易京。這里則是以易京指北京,含有不承認清政府為正統之意。頸聯轉到自己。“魑魅羞爭焰,文章總斷魂。”“魑魅”,迷信傳說中的山林鬼怪,這里用以指清王朝。裴啟《語林》載,嵇康在燈下彈琴,眼前突然出現一個一身黑衣、高達丈余的人。他凝視一陣子,把燈吹滅說:“恥與魑魅爭光。”“魑魅羞爭焰”即用其事,表現了對清政府的極度蔑視。“文章”即指此詩。這一聯意思是,對于殺人不眨眼的野蠻頑固的清政府,是不足與理論的;可是寫詩悼念亡者,總是令人哀痛欲絕的。尾聯說:“中陰當待我,南北幾新墳。”前句意思是請沈藎在陰間等待自己,佛家語中有“中陰”一詞,指人死以后尚未轉生以前,形體已離,而色、受、想、行、識五陰尚存的形態。這里未必即用其語,“中陰”當指陰界中路。作者寫此詩距沈藎犧牲只有四天,故如此說。后句意謂,你在北方添了新墳,我也將在南方添上新墳。“南北幾新墳”,那種革命者殺不盡、斬不絕的傲氣直撲紙面。
這首詩自然以寫沈藎為主,感懷也是因沈藎而起。沈藎被害時,雖只有三十二歲,斗爭經歷卻相當豐富,然而五律只有四十個字的篇幅,容量有限。如何處置為好?作者擺落一切,只取公布密約而遭殺害一事,抓住要點,雖少而精,反使人物形象集中突出,此見作者取材之妙。詩從自立軍失敗,沈藎匿跡銷聲落筆,可謂攔腰切入,突兀而起,故首句“不見沈生久”,雖實質不過是樸實平淡的敘事,卻顯得峭拔有勢、勁健有力,使人感到風骨棱棱,足以振起全篇,此見作者發端之妙。作者寫此詩時,顯然已知沈藎并未隱淪江湖,卻絕不放過“江湖知隱淪”一句,先把人們帶入一個低調。接著再推出頷聯,沈藎并未逃匿,而是又在北京進行英勇斗爭了,再升為一個高調。人們對沈藎的不確當的猜測與沈藎的奇偉的行動形成強烈的反差,不僅把沈藎的作為反迭得更為突出,也使文章有波翻浪涌之勢,此見作者章法之妙。詩人筆墨隱微含蓄,“蕭蕭悲壯士”,只擺出荊軻的典故,至于其間與沈藎的豐富的聯系,全留給讀者自己去品味,極耐咀嚼。“今在易京門”,只點出沈藎出現之地,其具體行動亦無一字提及,而無疑又盡含其中,這絕不是黏滯于具體行跡掛一漏萬的寫法所可比擬的,深得虛而全的藝術真諦。“易京”本為漢之易縣,漢末公孫瓚在此修筑營壘,謂之易京。不言北京,繞個彎子,以易京指代北京,用意深微,耐人尋味。此等處,又極見作者用筆之妙。有此四妙,堪稱佳篇。
律詩中間兩聯要求對仗,此詩頷聯則不成偶對,說明作者以意為主,并不墨守格律。然而又非作者自出心裁,盡有前修以為依傍,盛唐人即不乏此種。如王維《輞川閑居贈裴秀才迪》頷聯“倚杖柴門外,臨風聽暮蟬”,李白《夜泊牛渚懷古》頷聯“登舟望秋月,空憶謝將軍”,都非偶對。這類筆法,可以說,雖不合“格”,卻有流走自然之美。
這首詩寫后十天,即發表在《國民日報》上,題為《重有感》。唐代詩人李商隱寫有《重有感》,感慨唐文宗時“甘露之變”的時事。作者沿襲其題,用意顯然在于題上雖不明標其事,卻能隱示其詩為時事而發。這大約迫于當時形勢,有意弄此狡獪。詩中文字亦小有不同,但今本多勝于原刊。首句“沈生”原刊作“此君”,這是因當時不宜露其姓氏,無關工拙。次句“知”字作“久”,便頗有分別了。“久隱淪”則不免坐實了匿跡江湖,不如“知”字,僅屬人們推測,構成對頷聯的極好反迭。尾聯首句“當”字作“應”,“應”字未免指揮口氣過重,不如“當”字活脫親切。此等改動處,又可見作者詞語鍛煉功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