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2—前1世紀中亞民族大遷徙
先秦時代至漢初,大月氏人一直稱雄天山南北,乃至蒙古高原。《史記·匈奴列傳》記載:“當是之時,東胡強而月氏盛,匈奴單于曰頭曼。頭曼不勝秦,北徙。”[141]匈奴稱號“頭曼”源于吐火羅語“tumane”(萬戶長)。[142]此外,匈奴還有“翕侯”“沮渠”“阿史那”等官號,分別源于吐火羅語“cojhbo”(州長)、“cambura”(頭領)和“asana”(貴人)。烏孫、樓蘭、于闐等西域諸國亦流行這些官號。[143]顯然,這些官號皆為大月氏王所封,可見大月氏曾經是中亞草原和西域諸國的霸主。頭曼單于之子冒頓早年被送到大月氏王庭當質子,后來盜取月氏善馬逃回蒙古高原。[144]
公元前2世紀初,匈奴在蒙古草原崛起。在冒頓單于的打擊下,大月氏人從敦煌與天山之間草原地帶西遷伊犁河、楚河流域,從而引發了中亞民族一系列大遷徙。這場大遷徙導致西域諸國的重新分布。關于這場多米諾骨牌式的民族大遷徙,《漢書·西域傳》記載:
今甘肅祁連山和新疆阿爾金山一帶的山脈,漢代統稱“南山”。大月氏西遷時一些部落不肯離開原始故鄉,歸降了匈奴,史稱“小月氏”。一部分月氏遺民亡命南山,與羌人逐漸融合,史稱“南山羌”。漢武帝之所以在河西走廊至羅布泊一線筑長城,旨在隔絕匈奴與南山羌的聯系。所謂“大月氏本行國”,意思是說大月氏本來是游牧人,他們的原始故鄉應在漢代南山和敦煌以北的草原地帶。前元四年(前176),匈奴冒頓單于給漢文帝寫了一封書信。《史記·匈奴列傳》轉述這封信說:
我們認為,匈奴右賢王在西域新開拓的疆土就是大月氏故地,北至阿爾泰山的呼揭,南達羅布泊東北的樓蘭,西至天山中部的烏孫。大月氏在西遷途中,首先洗劫了烏孫部落,然后攻占伊犁河、楚河流域的塞人(希臘人稱“斯基泰人”)的游牧之地。烏孫則向東遷徙,投靠蒙古高原的匈奴。漢武帝元光五年(前130),烏孫王昆莫獵驕靡為父報仇,在匈奴軍臣單于的幫助下,擊敗大月氏人,將其從伊犁河流域驅趕到中亞阿姆河流域。此后,烏孫王在伊犁河的塞人故地建立了新的家園。[147]
據法國學者韓百詩(Louis Hambis)考證,烏孫就是希臘史料所載中亞游牧民族——伊塞頓人(Issedones),西與伊犁河流域的斯基泰人為鄰。[148]有學者持不同意見,認為烏孫的原始故鄉在哈密盆地。[149]問題是,哈密位于大月氏王庭——析羅漫山(今巴里坤山)之南,既不與伊犁河塞人為鄰,亦不在大月氏西遷途中。況且,哈密盆地的焉不拉克文化與伊犁河學界公認的烏孫土墩墓無任何文化聯系,那么烏孫的故鄉又在何處呢?
1998年,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在石河子南山墓地又發現烏孫土墩墓。該墓地位于瑪納斯河東岸,其中一座土墩墓出土了三件單耳彩陶杯(圖3-1)。[150]新疆彩陶只見于青銅時代至漢初遺址和墓葬,西漢中期(漢武帝時期)以后基本不見彩陶,那么這些隨葬彩陶的土墩墓想必建于漢武帝元光四年(前130)烏孫西遷伊犁河以前。

3-1 天山中部瑪納斯河上游,烏孫早期土墩墓及隨葬品
烏孫早期土墩墓的發現相當重要,一方面,這證明烏孫起源于瑪納斯河烏蘇市與石河子市之間的草原地帶;另一方面,也說明大月氏的故鄉在瑪納斯河以東地區。從地理環境看,敦煌以北、瑪納斯河以東最好的牧場在天山東麓巴里坤草原上,新疆最大的軍馬場——伊吾軍馬場就在這片大草原,漢代稱巴里坤山為“祁連山”。正如馬雍指出的,“早在西漢時期,這一帶即為匈奴控制西域的主要軍事根據地。東漢時期,這里為北匈奴呼衍王常駐之所”[151]。冒頓單于寫給漢文帝的一封書信中提到,匈奴入主西域后,“諸引弓之民,并為一家”。換言之,那些不肯離開故鄉的小月氏人歸降了匈奴。漢武帝元狩二年(前121),霍去病追擊匈奴至析羅漫山,爾后攻打巴里坤草原的匈奴和小月氏。《漢書·霍去病傳》記載:
居延澤,在內蒙古額濟納旗的東居延海;小月氏,指大月氏西遷后留在故鄉的殘部。從稱號看,漢軍俘獲的“單于單桓”指駐守天山的匈奴地方官,但是霍去病俘虜或斬首的“酋涂王”“速濮王”“稽且王”“呼于耆王”皆非匈奴官吏,而是游牧于巴里坤與居延之間的小月氏部落酋長,所以霍去病獲勝后封為“校尉從至小月氏者爵左庶長”。霍去病在巴里坤草原俘獲的小月氏人后來遷往張掖,史稱“義從胡”。[153]
霍去病搗毀匈奴在西域的統治中心——析羅漫山后,當地仍有眾多小月氏人不肯離去,他們在巴里坤草原的活動直迄漢武帝元封三年(前108)。《后漢書·西域傳·蒲類》記載:
匈奴占領析羅漫山后改名為“蒲類”,這位蒲類王即大月氏西遷后留在當地的小月氏酋長。盡管元狩二年小月氏遺民遭到霍去病殘酷打擊,但是巴里坤草原仍殘存六千余口。車師后部在博格達峰北麓的吉木薩爾,由此馬行90余日的山谷當在阿爾泰北麓。蘇聯考古學家在阿爾泰山北麓的巴澤雷克發現過一座蘇貝希文化晚期大墓,正是從巴里坤草原北遷阿爾泰山的小月氏酋長之墓,我們將在第三節詳細討論。
除了巴里坤草原外,吐魯番盆地亦為月氏人游牧之地。漢宣帝以前,這里一直是月氏人游牧的大草原。漢宣帝地節四年(前66),鄭吉才在吐魯番的交河城開辟屯田。[155]元康二年(前64),鄭吉被匈奴圍困在車師城(今交河古城)中,漢派常惠“將張掖酒泉騎出車師北千余里,揚威武車師旁,胡騎引去,吉乃得出”[156]。車師兩度屯田自此作罷。不過,漢朝一直與匈奴爭奪吐魯番盆地。《漢書·西域傳序》記載:“至元帝時(前48—前33),復置戊己校尉,屯田車師前王庭。”[157]《漢書·百官公卿表序》亦載:“戊己校尉,元帝初元元年置,有丞、司馬各一人,侯五人,秩比六百石。”[158]戊己校尉主要任務是屯田,戰時亦出征。敦煌懸泉漢簡中有元、成、哀三朝戊己校尉較為系統的編年。[159]
析羅漫山六千余戶小月氏被匈奴遷往阿爾泰山,不啻為西域史上一件大事,吐魯番盆地的小月氏王不可能無動于衷。《漢書·景武昭宣元成功臣表第五》記載:“茲侯稽谷姑,以小月氏右苴王將眾降,侯,千九百戶。(元封)四年十一月丁末封,三年。太初元年薨,亡后。瑯邪。”[160]又載:“瓡讘侯桿者,以小月氏王將軍眾千騎降,侯,七百六十戶。正月乙酉封,二年薨。六月,侯勝嗣,五年,天漢二年(前99)薨,制所幸封,不得嗣。河東。”[161]我們認為,這兩位小月氏王降漢,與匈奴右賢王將六千余口小月氏人家從析羅漫山遷往阿爾泰山直接相關。由于巴里坤草原小月氏部落被匈奴王遷往阿爾泰山,驚動了吐魯番盆地的小月氏王,導致他們歸降漢朝。這兩個小月氏部落人口相加,總計二千六百六十戶。不過,只有兩位小月氏王舉家遷往瑯邪(今山東諸城)和河東(今山西夏縣北),兩王所統小月氏部眾則就近安置,悉數遷入漢武帝元狩二年新設立的酒泉郡。[162]
我們這樣說,是有史料根據的。漢宣帝神爵元年(前61)詔書說:“今詔破羌將軍武賢將兵六千一百人,敦煌太守快將二千人,長水校尉富昌、酒泉侯奉世將婼(指婼羌)、月氏兵四千人,亡虜萬二千人。赍三十日食,以七月二十二日擊罕羌,入鮮水北句廉上,去酒泉八百里,去將軍可千二百里。”[163]如果酒泉侯馮奉世麾下的婼羌、月氏兵各占一半,那么漢宣帝神爵元年駐守酒泉的小月氏兵達二千人之多。我們認為,這二千月氏兵就是從吐魯番遷入酒泉的二千六百六十戶小月氏遺民中征募的。
漢武帝元封三年(前108),二千六百六十戶小月氏人舉家遷往酒泉,導致吐魯番盆地荒無人煙。羅布泊西岸的姑師人便在這一年北遷吐魯番盆地。這件事的起因是:敦煌以東西域小國樓蘭、姑師與匈奴狼狽為奸,劫殺絲綢之路過往商人和漢朝使者。于是漢武帝派從驃侯趙破奴興兵討伐樓蘭、姑師,隨后在鹽水(今孔雀河)一線構筑烽隧線,以確保絲綢之路暢通無阻。《史記·大宛列傳》記載:
當時,樓蘭人活動于敦煌與羅布泊東岸之間,而姑師活動于羅布泊西岸與塔里木河下游之間。[165]因此《史記·大宛列傳》說“樓蘭、姑師小國耳,當空道”。《漢書·西域傳》亦載:
據《漢書·景武昭宣元成功臣表》記載,趙破奴在漢武帝元封三年(前108)滅姑師而封侯。[166]趙破奴動用“屬國騎及郡兵數萬擊姑師”,說明姑師人口眾多,需要數萬兵力。關于姑師人北遷吐魯番后的命運,《漢書·西域傳序》記載:“及破姑師,未盡殄,分以為車師前后王及山北六國。時漢獨護南道,未能盡并北道也。”[167]可知姑師滅國后投靠了匈奴,右賢王將他們安置在吐魯番盆地、天山博格達峰南北小月氏故地,更名“車師”。《漢書·西域傳序》所謂“車師前后王及山北六國”,皆為姑師人在小月氏故地所建新王國。
漢武帝元封三年(前108)后,析羅漫山當地居民不再是小月氏人,而是歸降匈奴的姑師人。《漢書·西域傳序》記載:“至元帝時(前48),復置戊已校尉,屯田車師前王庭。是時匈奴東蒲類王茲力支將人眾千七百余人降都護,都護分車師后王之西為烏貪訾離地以處之。”[168]又知,姑師人新建的蒲類國有一千七百余人,漢元帝時從析羅漫山遷往烏貪訾離。這個地方似在瑪納斯河烏孫故地,烏孫遷往伊犁河后,這里一直荒無人煙,所以鄭吉將蒲類國的姑師人遷往這片草原。
關于這段封塵已久的西域史,海內外學者進行了長達一個多世紀的激烈討論。如法國學者格魯塞(René Grousset)的《草原帝國》、林幹的《匈奴通史》、余太山的《塞種史研究》等,不勝枚舉。[169]一直以來,學界爭論的焦點是:姑師人到底是吐魯番盆地的土著居民,還是來自羅布泊的新移民?本文的討論表明,姑師人從羅布泊北遷吐魯番必為信史無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