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鹿中原
20世紀50年代,蘇聯考古學家吉謝列夫在陜西歷史博物館發現1件塞伊瑪-圖爾賓諾式倒鉤銅矛。爾后,歐亞草原風格的倒鉤銅矛不斷在黃河流域諸多古遺址中被發現,其中包括山西博物院征集品1件、山西工藝美術館征集品1件、河南淅川下王崗遺址發掘品4件(其中3件調撥至安陽市博物館)、河南南陽市博物館征集品3件、安陽市考古研究所發掘品1件,共計11件。討論如下:
1959年12月,吉謝列夫在陜西歷史博物館發現一件塞伊瑪-圖爾賓諾文化倒鉤銅矛。回國后,他在《蘇聯考古學》1960年第4期刊布了這件銅矛的線圖(圖1-12:2),并提出中國早期青銅文化與塞伊瑪-圖爾賓諾文化密切相關。[47]據陜西省考古研究院張天恩博士寄來的陜西歷史博物館藏塞伊瑪-圖爾賓諾式倒鉤銅矛的照片(圖1-12:1),可知吉謝列夫所繪倒鉤銅矛不夠準確,銅矛上單系耳的單環誤畫成雙環,矛頭的鈍刃誤繪成尖刃。[48]其后,我們對這件倒鉤銅矛進行了檢測,其成分為紅銅。[49]此外,陜西歷史博物館還藏有一件塞伊瑪-圖爾賓諾風格的雙系耳銅矛(圖1-12:3),與羅斯托夫卡墓地8號墓出土雙系耳銅矛(圖1-15:1)一脈相承,可惜以前一直被誤當作西周之物。[50]
2013年12月,北京科技大學梅建軍教授在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所作的學術講座中展示了在他在山西博物院調查時所見的一件塞伊瑪-圖爾賓諾式倒鉤銅矛(現藏山西省工藝美術館)。從器形看,它正是太原銅業公司刊布過的一件倒鉤銅矛(圖1-13:1)。[51]這件銅矛的矛葉中部原來殘缺一小孔,2013年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胡東波教授指導學生對其做了修復。這件銅矛通長34.6厘米、葉寬10厘米、銎口直徑2.9厘米,銎柄根部有三道凸弦紋,倒鉤殘長1.6厘米、寬0.8厘米。從殘存部分看,倒鉤一面為弧形,另一面為平面,可見鑄造時只在上面的范上刻了槽。經尼通便攜式X射線熒光光譜成分分析儀檢測,這件銅矛的成分為紅銅,只含少量錫。

1-12 陜西歷史博物館和寶雞青銅器博物館藏塞伊瑪-圖爾賓諾式青銅器
2013年12月,北京大學研究生劉瑞赴太原調查山西博物院藏塞伊瑪-圖爾賓諾式銅矛時,又在該院保管部找到一件以前不知道的倒鉤銅矛(圖1-13:2)。[52]銅矛呈柳葉形,有銎柄,通長36.3厘米。矛頭扁平,有凸起的中脊,最寬處12.8厘米,厚度均勻,厚約0.5厘米。銎口直徑約3.2厘米,銎壁厚度不均,銎柄一側有倒鉤、系環各一。倒鉤位于矛頭根部,已殘缺,殘缺處倒鉤寬0.8厘米、最厚0.5厘米,從殘余部分看,倒鉤一面為弧形,另一面較平,鑄造時應僅在上面的范上刻槽,銎柄根部有兩道凸弦紋。經尼通便攜式X射線熒光光譜成分分析儀檢測,這件銅矛的成分為錫青銅。從器形看,山西博物院藏倒鉤銅矛與陜西歷史博物館藏、青海沈那遺址出土的倒鉤銅矛不盡相同,倒鉤與單系耳皆在同一側。這個特點與塞伊瑪-圖爾賓諾文化倒鉤銅矛典型器相同,只是筩部頂端兩股叉消失,可考慮歸類為Ab型銅矛。

1-13 山西陶寺文化銅器群
山西省工藝美術館藏倒鉤銅矛與塞伊瑪-圖爾賓諾文化典型器完全相同,金屬成分為紅銅,或為歐亞草原直接傳入黃河流域之物,可歸類為Aa型銅矛。山西陶寺文化流行于公元前2500至前1900年,但此文化中晚期(約公元前2100—前2000年)才開始出現冶金術[53]。如陶寺文化遺址和墓葬出土了砷青銅容器口沿殘片、銅環、含銅量近98%的紅銅鈴和砷青銅齒輪形器(圖1-13:3~6),說明夏代以前黃河流域的古代居民業已掌握了冶金術。[54]在中國青銅文化遺存中,砷青銅最早見于齊家文化遺址和陶寺文化遺址中。目前齊家文化銅器經過科學檢測的,總數達98件,其中至少6件為砷銅。有學者推測,齊家文化冶銅技術的發展過程中,甚至可能存在一個使用砷銅的階段,而非經由以往認為的“紅銅-錫青銅”的演變歷程。[55]目前陶寺文化遺址共發現4件銅器,其中兩件為砷銅,砷含量分別為4.08%和2.06%。[56]山西博物院藏倒鉤銅矛的器形介乎于塞伊瑪-圖爾賓諾典型器與青海沈那遺址出土的齊家文化倒鉤銅矛之間,但成分為錫青銅。由此推測,陶寺文化冶金術很可能來自塞伊瑪-圖爾賓諾文化發源地——盛產錫礦的薩彥-阿爾泰山。
2008年12月,河南淅川下王崗遺址T2H181集中出土了4件銅矛,均長37厘米、寬12.5厘米。[57]銅矛圓鋒寬葉、筩部帶大彎鉤,與青海西寧沈那遺址采集的銅矛形制完全一致。H181開口于西周中晚期地層(第④B層)下,打破龍山地層(第⑤層);坑內堆積分上下兩層,上層表面出土西周中期楚式鬲,上層內部堆積和下層堆積內部僅見龍山陶片,銅矛出在H181下層坑底界面上。[58]2009年,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夏商周研究室邀請有關專家觀摩淅川下王崗遺址出土的一件倒鉤銅矛(圖1-14:1)。李水城教授認為,與它類似的器物曾在俄羅斯黑海(他后來更正為俄羅斯鄂木斯克州州府附近羅斯托夫卡)地區出土4件,[59]在阿爾泰地區出土1件,其文化性質屬于歐亞草原地區的塞伊瑪-圖爾賓諾文化,年代大致與我國中原地區的二里頭文化相當。但也有學者認為這4件均銅矛屬于商文化。[60]
據北京科技大學李延祥教授檢測,這件銅矛的成分為紅銅,[61]而該遺址出土的另外3件倒鉤銅矛粘連在一起,經我們檢測,成分為砷青銅(圖1-14:2~4)。[62]我們還注意到,淅川下王崗倒鉤銅矛與歐亞草原出土塞伊瑪-圖爾賓諾倒鉤銅矛不盡相同,卻與青海沈那齊家文化遺址發掘品和陜西歷史博物館藏品屬于同一類型。據考古調查,淅川下王崗龍山文化中晚期地層多次發現青銅器殘片、銅渣或煉銅坩堝碎片。[63]1980年,河南登封王城崗龍山文化第617號灰坑出土的銅器殘片(圖1-14:5),寬約6.5厘米、殘高5.7厘米、壁厚0.2厘米。檢測證實其成分為含錫7%并含有一定量鉛的青銅殘片。[64]據考古報告,河南淅川下王崗遺址二里頭三期地層(T15②A:39)出土過一個銅倒鉤殘件。這件銅倒鉤切面呈菱形,與淅川下王崗遺址新出土倒鉤銅矛的倒鉤相同,那么,這4件倒鉤銅矛的年代當不晚于二里頭文化(約公元前1750年—前1500年)。

1-14 1-4.塞伊瑪-圖爾賓諾式銅矛,淅川下王崗遺址出土;5.銅容器殘片,王城崗遺址出土
2014年11月,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劉翔、劉瑞兩位研究生對南陽市博物館藏3件塞伊瑪-圖爾賓諾倒鉤銅矛進行了調查。[65]他們的調查結果如下:
第一件銅矛(編號0232),呈蕉葉形,有銎柄,通長34.6厘米。矛頭扁平,最寬處約12厘米,厚度均勻,厚約0.5厘米;矛頭有凸起的中脊,倒鉤與單系耳不在同一側,銎柄部不帶雙翅,與羅斯托夫卡墓地出土倒鉤銅矛器形不盡相同。經尼通便攜式X射線熒光光譜成分分析儀檢測,其成分為紅銅,只含微量的錫。
第二件銅矛(編號0233),呈蕉葉形,有銎柄,通長38.1厘米。矛頭扁平,最寬處12.5厘米,厚度均勻,厚約0.4厘米;矛頭有凸起的中脊,柄部飾三道凸弦紋,倒鉤與單系耳在同一側,與塞伊瑪-圖爾賓諾文化典型器幾乎完全相同,僅銎柄部不帶雙翅。經尼通便攜式X射線熒光光譜成分分析儀檢測,其成分為砷青銅。
第三件銅矛(編號0234),呈柳葉形,有銎柄,通長37.6厘米。矛頭扁平,最寬處11.5厘米,厚度均勻,厚約0.2厘米;矛頭有凸起的中脊,柄部飾三道凸弦紋,單倒鉤,雙系耳。羅斯托夫卡墓地8號墓發現過一件雙系耳銅矛,只是沒有倒鉤(圖1-15:1)。經尼通便攜式X射線熒光光譜成分分析儀檢測,其成分為紅銅,我們歸類為Ca型銅矛。[66]
2011年出版的殷墟考古報告中刊布了一件塞伊瑪-圖爾賓諾風格的倒鉤銅矛,[67]出自殷墟一座墓葬(編號M33)的木槨槨蓋上,現存安陽市文物考古研究所(圖1-15:4)。這件倒銅鉤矛與南陽市博物館藏第三件銅矛器形相同,唯年代在殷墟文化時期,我們將其歸類為Cb型倒鉤銅矛。據俄羅斯學者列昂捷夫報道,俄羅斯遠東地區后貝加爾湖地區發現過一件類似的倒鉤銅矛,可能屬于卡拉蘇克文化。[68]此外,殷墟婦好墓還出土過一個類似塞伊瑪-圖爾賓諾銅人的玉人(圖1-15:3和5)和一把塞伊瑪-圖爾賓諾風格的鹿首刀(圖1-15:6)。米努辛斯克博物館亦藏有此類鹿首刀,屬于卡拉蘇克文化(圖1-15:8),生動反映了黃河流域古代居民與歐亞草原游牧人的文化交流。[69]

1-15 塞伊瑪-圖爾賓諾文化銅矛、銅人與殷墟出土的倒鉤銅矛、玉人、鹿首刀,以及貝加爾湖出土倒鉤銅矛和鹿首刀
關于商代中原王朝與北方草原游牧人的戰爭,《易經·既濟·九三爻辭》記載:“高宗伐鬼方,三年克之。”《周易·未濟·九四爻辭》又載:“震用伐鬼方,三年有賞于大國。”[70]殷墟出土塞伊瑪-圖爾賓諾式倒鉤銅矛、玉人和鹿首刀,說明商王武丁所伐鬼方遠在阿爾泰山。從文化內涵看,南西伯利亞的卡拉蘇克文化實乃塞伊瑪-圖賓諾文化的繼承者,如兩者皆用獸首刀、套管銅斧等,而卡拉蘇克文化與商文化關系密切。蘇聯考古學家吉謝列夫和俄羅斯冶金史專家切爾內赫早已提出過此觀點。[71]
關于今天山西北部至歐亞草原之路,先秦文獻《穆天子傳》有明確記載。穆天子從東都洛陽出發,“絕漳水”,“至钘山”,“北循虖沱之陽”,北行后過太行山進入山西北部,再折而向西,到達河套,然后西行至昆侖山(今新疆天山)和金山(今阿爾泰山)。公元前3世紀初,齊王在寫給趙惠文王的一封書信中說,若秦軍“逾勾注,斬常山而守之,三百里而通于燕,代馬、胡犬不東下,昆山之玉不出,此三寶者亦非王有已”[72]。換言之,假如秦國出兵切斷山西北部恒山一帶的交通線,西域名犬和山西北部的良馬則無法輸入中原,而昆侖山美玉也無法運到趙國了。這條史前絲綢之路與《穆天子傳》描述的路線是一致。據此,馬雍先生認為,很早就存在著從阿爾泰山中段的東麓越過山口,再沿黑水(今額爾齊斯河上游)西進的東方商道。[73]
據以上調查,目前中國境內已發現14件塞伊瑪-圖爾賓諾文化倒鉤銅矛或仿制品,這些銅矛可以分為A、B、C三個類型。其中,山西省工藝美術館所藏倒鉤銅矛年代最早,與塞伊瑪-圖爾賓諾文化典型器相同,可歸類為A型銅矛,相當于陶寺文化中晚期(約公元前2100—前2000年)。青海沈那齊家文化遺址、河南淅川下王崗遺址出土的兩件倒鉤銅矛,以及陜西歷史博物館、山西博物院、南陽市博物館藏倒鉤銅矛等,都可歸類為B型銅矛,相當于河南龍山文化晚期(含新砦期,約公元前2000—前1750年)。南陽市博物館藏第三件倒鉤銅矛,可歸類為Ca型銅矛,年代或在二里頭文化時期(約公元前1735—前1530年)。[74]殷墟出土的兩件倒鉤銅矛年代最晚,可歸類為Cb型,年代在殷墟文化時期(約公元前1300—前1100年)(圖1-16)。

1-16 塞伊瑪-圖爾賓諾文化與中國早期青銅文化分布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