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種姓與印度教社會(修訂本)
- 尚會鵬
- 3044字
- 2019-08-26 16:46:30
《種姓與印度教社會》首版序言
自大學時代起常思考這樣的問題:“當代資本主義為什么產生于西方而不是東方?”“近代以來面臨西方的挑戰,同是東方社會,為什么日本學習西方經驗迅速實現了社會的現代化,而印度和中國則分別淪為殖民地和半殖民地?”當時受一種觀點的影響,認為任何社會發展變化都應到經濟關系中尋找原因。經濟關系成了存放問題答案的“寶箱”,對宗教、文化價值觀以及文化心理諸因素稍作強調便有被斥為“歷史唯心主義”之虞。而在諸種經濟關系中,土地所有制關系又被認為最重要。記得研究生時代讀胡如雷的《中國封建社會形態研究》,竟激動不已并投書胡氏贊該書可與《資本論》媲美。我的碩士論文(部分內容包含在本書第七章中)就是在這種思想下選題并完成的。但后來有兩個因素使我改變了看法。第一個因素來自我對印度土地所有制更多的了解。印度很古時候就存在土地私有制,另一方面,直到英國人在上個世紀實行賦稅改革,印度一些地區還存在較原始的土地公有制。社會形態同土地所有制的關系不像西歐社會那樣,一種所有制清楚地對應著一種社會形態,而是各種土地所有制與各種社會形態混合并存,難分難解。第二個因素來自實際觀察。中國解放時實行的土地所有制變革,可以說是古今中外最徹底的改革。人們曾天真地認為,隨著土地私有制的廢除和公有制的確立,中國所有問題都會解決。但實際并非如此。土地所有制變革并沒有從根本上改變中國貧困的狀況,政治關系、人際關系、價值觀和行為方式的變化也沒有宣傳的那樣大。——我陷入了困惑。
就在這個時候,我接觸到馬克斯·韋伯的著作。韋伯花了很大的力量研究當代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何以在西方產生,這實際上同我一直關心的問題是一回事。我懷著極大的興趣閱讀韋伯的書,為他那百科全書式的知識和龐大的理論體系所折服。嘆服之余,懷著“天降大任于斯人”的責任感,給當時中國社會科學院副院長馬洪先生寫了一封信,力陳在中國開展韋伯研究之必要。信自然沒有回音。不久,一個“韋伯熱”悄然在中國興起。不過當許多人發燒般地吹捧韋伯時,我卻先“退燒”了。因為我發現,韋伯對東方社會的了解是膚淺的,許多觀點是錯誤的。例如,他把中國和印度不加區分,認為這兩個社會只是東方社會的兩個變種。但實際上,中國和印度是兩個完全不同質的文明。再則,在韋伯那炫耀華麗、佶屈聱牙的文句背后,我讀到了西方人的傲慢和對東方文化的蔑視。不過,韋伯對宗教倫理的重視影響了我,我開始注意印度教和種姓制度等制約印度社會發展的社會學諸條件。
另一個對我有重大影響的人物是文化人類學家許烺光。他是華裔美國人,在中國出生并生活到28歲。與西方學者不同,他有東西方兩種生活的經歷,故立論少見西方學者常有的那種偏見。他的理論從多元價值觀出發,說了許多別人沒有說過的話。我又成了一個許氏的崇拜者,并將他的《種姓、宗族、俱樂部》一書的部分章節譯出發表。許氏并沒有直接回答那一直困擾我的“斯芬克司之謎”,但根據他的理論,似乎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一個社會就是一個具有特殊親屬體系、特殊文化心理取向、特殊二次集團和特殊價值體系的“模式”。“近代資本主義何以產生于西方而不是東方”的問題,是一個“蘋果何以結在蘋果樹上而不是梨樹上”的問題。
這樣,在兜了一個圈子后,我似乎有所感悟:像“東方為什么……?”“西方為什么……?”之類的問題,固然十分吸引人,卻過于龐大、過于復雜,要想就此類問題尋求單一而明確的答案,無異于神話中所講的向無所不能的智慧老人尋問“一語破的”的“天機”,實際是不可能的。我便少了些狂熱,多了些冷靜,放棄了尋求“天機”的努力,也不再盲信什么。選擇種姓制度為突破口,致力于印度教社會和文化特點的研究,成功后再推及其他社會。至于為什么選擇種姓制度,已如書中所述。——這時,我似乎明白了古人“四十不惑”的道理:那“不惑”并非“無所不知”的不惑,而是人到中年后感知到人生之短暫,宇宙之無窮,故不去想沒有答案的問題,不去做沒有結果的事情。
以上就是我思想探索之路。
確定了研究方向以后,如何選擇研究角度便成了一個重要問題。有關種姓的材料可謂汗牛充棟。我深知,若完全從歷史的角度談,我不如史學家之博學;完全作微觀的描述,我沒有社會人類學家進行精細田野調查的條件;純理論研究又可能會陷于空談而于事無補。能否從不同側面對種姓制度作一立體透視呢?我相信這不僅可能而且應該。于是我確立了幾條原則:(1)多側面把握。不僅把握種姓的社會構造(第二、三章),還把握種姓與鄉村社會的權力結構(第五章)、種姓與社會運動(第四章)和社會沖突(第六章)、種姓與印度教(第二章)、種姓與印度教的文化心理特征(第六章)、種姓的歷史(第七章)、種姓的跨文化比較(第十章)等,力求對這一制度有個全面認識。(2)在考察近代以來種姓制度的變化(第八章)和種姓與現代化的關系(第九章)上多下些功夫。種姓既是一個歷史問題,更是一個現實問題。它至今仍影響著印度人(尤其是印度教徒)的生活,影響著印度社會的現代化。在這方面的探討,相信對于同樣背負歷史負擔并正走現代化之路的中國,不無借鑒意義。(3)宏觀與微觀相結合。在作整體把握和理論概括時,必須以微觀考察為依據。重視“個案研究”,不使立論失于空泛。個案研究材料,有的是我親自調查而來(庫土爾村),有的來自他人的調查報告(如第三章和第五章的個案研究)。
自1986年起,我開始以論文的形式將研究成果陸續在不同刊物上發表出來。有的論文受到好評并得了獎。我自我感覺良好,認為是找到了正確的路子。但當我1994年著手把這些內容(發表過和未發表過的)梳理成一部專著時,竟對著厚厚的一摞書稿困惑起來:這不是一本完全意義上的社會學著作,也不是一本純粹的文化人類學著作,也不是歷史學著作。到底屬于哪一類自己不清楚。當把那些尚說得過去的一篇篇論文串成一本書時,沒想到出現在眼前的竟是一頭“四不像”!但我并不懷疑我的研究方法錯了,而是相信由于分析概括能力而未能將多側面的考察有機地聯系起來。于是,我又將各篇論文打散,重新思考組合,力求理出各部分之間的內在聯系。這就是眼前的這本書。盡管作了最大的努力,仍有多處不盡人意。人在困惑時常常能找出替自己辯解的理由:既然自然界有“四不像”的生物,學術上也應允許有“四不像”作品。眼下學術界提倡所謂“立體研究”“多學科交叉研究”等,不就是鼓勵生產“四不像”嗎?本書記錄著筆者學術追求的漫長歷程,望讀者能容這樣的追求。
在這本書出版之際,我首先要感謝我的恩師陳洪進教授。他是我研究生時代的導師,我的學術生涯直接受他的影響,本書的一些重要觀點都同他討論過并受到教益。他是在本書出版前去世的,謹將此書奉于先生靈前以表學生悼念之意!我還要感謝令人尊敬的季羨林教授,我從他豐富的著述和平時談話中得到許多啟示,他還審閱過這部書稿并給以教誨。感謝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黃寶生研究員,他審閱了全部書稿并對多處提出了中肯的修改意見。此外應感謝的還有:印度馬德拉斯大學社會人類學系副教授V.Karuppayan博士,他為我在南印度的鄉村考察提供了諸多方便;印度尼赫魯大學社會學系的Patricia Uoeroi博士,她是我1991—1992年在該大學研修時的聯系導師,曾給學習研究工作提供了許多幫助;尼赫魯大學圖書館A.R.Sethi副館員,他為我利用該圖書館的各種資料提供了方便;中國社會科學院亞洲太平洋研究所薛克翹研究員,我曾就一些印地語詞匯和印度教問題請教過他。
自知是在一條艱苦的道路上探索。我努力了,但做得怎樣,只有聽讀者評說。我隨時準備著修正自己的錯誤。
尚會鵬
2001年3月14日于燕北園白求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