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感覺到媽媽的手反復地壓著我的床墊，好像多按壓幾次，她就能夠鼓起勇氣同我講話。
在她同我講話之前，我必須承認，我聽到了客廳里傳來的哭喊聲和……什么東西著肉的聲音。我很清楚地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這是我所經歷的，你經歷一次也無所謂吧。
“我——我當時不知道，”媽媽局促極了，“總之還是對不起。沒有那么多為什么。”
大人總是后知后覺地道歉，以為一句輕飄飄的“對不起”能換來什么？過去的十幾年錯失掉的愛嗎？在我最最需要你的時候，你冷酷地對待我。如今我變得越來越大，就快要學會自己保護自己了，你對我抱歉。那我那些認識世界，因為過于幼小而無法獨立生存在這個孤單星球上的一次次求助呢？我一個人不僅要孱弱地同世界的負面情緒、那些我無從應對的時間做斗爭，我還要擔心著你們……擔心著你們與這個世界助紂為虐，一起欺凌我，難聽的話、暴力的攻擊、灰暗的希望、在夜晚熄滅的燈盞、電閃雷鳴的門口……
我忘不掉。
我什么都忘不掉。
越是長大，我就越是清清楚楚地記得我所經歷過的一切，尤其是……
看到你們！
“對不起。但是媽媽和他會補償你。給你你想要的一切。”媽媽似乎是聽到了我躲在被子里幾乎失去控制的痛哭不止，試探著將我摟緊懷里。
我一把掙開，“補償什么！一切都可以補償嗎？你殺了人只要說對不起，你會補償的。所以你就無罪了嗎？你能夠補償什么？都過去了你到底知不知道！”
我大喊著將被子摜在地下，“我最需要你們的時候已經過去了！你們永遠都錯過了！”
媽媽再一次將我用力擁抱進懷里，這一次我沒有掙脫，她也哭了，大滴的眼淚打濕了我的睡衣，“就算遲到了，我也想告訴你，很抱歉。我很愧疚，我很不好受。”
她伸手撥了撥我的頭發，隨即卻將我抱得更緊，“我不該錯過。也不該做錯。可是我覺得……”
媽媽堅定地說，“遲到要好過缺席。”
“如果我再不來到你身邊，我以后只會更后悔。”媽媽將我緊緊地抱在懷里。
我一直在哭，卻忍不住一直嘟囔，“我不會原諒你。永遠不會。”
“沒關系，”媽媽好像有點笑意，“我以后的生命都會來還債的。”
這個世界喧囂起來所騰起的恐懼終于在這個屬于媽媽的懷抱里漸漸平息，我的心前所未有地下沉，下沉，直到安全的河床里，被柔軟的細碎沙石包裹著，流水汩汩淌過。
然后，我聽到了趙港和爸爸在客廳的動靜。
“我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趙港哭著。
“我叫你閉嘴。”爸爸壓低著聲音，似乎又狠狠地打了他一下。
趙港幾乎是尖叫起來，“不要！”隨即又在爸爸的威脅聲里畏縮著壓低聲音哭喊。
“他不是最寵愛他嗎？”
媽媽聽懂了我的話，“反正自從住到這里來，他就會打他。不過都在他們的臥室里。他不會哭得太大聲。”
“我知道你為什么同意他們住進來了。”我低聲說，“你也覺得他跟我小時候一樣可憐吧？”
“你覺得我是太善良還是太殘忍？”媽媽問，她如果敢將對我的那份愛補償在趙港身上，那么我再也不會理他們。任何一個人都不會！
“不知道！”
媽媽拍了拍我的后背，“他打趙港的時候我沒有攔過。不過你放心，我不是打別人家小孩子的那種壞人。”
她的話如果只說一半就完美了，只是她總是能恰到好處地將話題停留在我極其討厭的部分，“對啊，我放心，這個女人對待自己的孩子就可以動輒打罵。”
“我承認我對你的關心不夠，也不夠體貼，的確什么都做得不好，”媽媽猶疑著不知道該不該講，見我沒有打斷，她又再次開口，“我們只是對你要求嚴格，真的沒有胡亂打你泄氣。除了……”
媽媽講著講著愧疚起來，“對不起。”
除了……她情緒失控的時候。
我們就那樣抱了好一陣子——好了，我知道青春期的男生不會作出這樣的事情。可是我不一樣，小時候沒有得到太多愛的人，其實都在很多個時刻渴望著一個寬容而長久的懷抱。口頭上說不要，其實卻渴望著。
久旱逢甘霖？林深處遇鹿？雪中送炭？
總之就是太渴望了，以至于那個懷抱一旦敞開，沒有辦法說不。
直到我的情緒慢慢平復下來，媽媽才拍了拍我的背，“今天晚上好好休息，明天早上我會把筆記和早餐一起送進來的。放心。”
“媽媽，”我叫住了她，“你不能再傷害我了，一次也不可以。”
媽媽又俯下身子抱了抱我，親了親我的額頭——說實話，我有點不舒服，主要還是不習慣這樣。她也表現出不習慣的樣子，然后拿起我的英語筆記本。
我看到媽媽拉開門，又回身對我說，“晚安。”
我笑了笑，“晚安。”
這一切都很奇妙，我的人生已經過了十八個年頭，從來沒有得到過如此溫柔的待遇，媽媽好像就是在近半年的時間里突然地……
“長大”了？
我不知道這樣形容媽媽到底是不是恰當的，可是她目前的表述和生活狀態告訴我，起碼她比我們兩個住在一起的時候好了很多——或許，這些年導致我們不幸福，或者說導致我痛苦的根源真的在爸爸身上嗎？破產使他不得不尋求媽媽的幫助，也從而不得不正視他曾對她造成的刻骨銘心的傷害。媽媽能夠好轉，我認為主要是他的參與。
我聽見兩聲極輕的敲門聲——媽媽又想起什么了嗎？
“請進。”
先是門把手動了，然后門慢慢地被推開，他往前走了幾步，又不確定是不是應該進入我的房間，隨即又退回了原先站的位置，他的頭埋得很低，手絞著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