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恩看了看鄧秀,道:“鄧先生的臥室是在?”
“在西廂房。”
鄧秀帶領大家穿過正堂和耳房,來到西廂房,推門是一個小房間,當中的條幾上,放著一個大大的自鳴鐘,鐘表的指針正指向十二點,墻上掛著字畫,字畫底下放著椅子和梨花幾,挨墻一個博古架,架子玻璃格內放著各色風爐、梅花杯、茶筒、茶匙、茶荷,望之古樸,看來是古董之類。小房間里面才是鄧家印的臥室,這個房間很大,并不為前面的樓房遮掩,陽光透過窗戶曬進來,直接曬在雕花的洗臉架上,洗臉架上放著一個全新的搪瓷面盆,面盆里存著半盆清水,看來是近日所換,桂園的下人并不因主人失蹤而懈怠,照例換了面盆里的水。魯恩不由贊嘆,那位王太太或是鄧管家,管家管得很到位。在這個房間最顯赫的,是一張花梨木前臉雕花大床,床上鋪著金絲繡席,薄薄一床棉被,冰絲枕頭,疊放得整整齊齊,窗前一個方桌,桌上放著一盆富貴竹盆栽,左邊挨墻一溜紅木衣柜,右邊一張梨花幾,幾旁兩個椅子,墻上掛著一個匾,寫著“惠風和暢”幾個字,落款是陳中明,看來這個陳中明,和鄧家印很熟稔,至少來過鄧家印的臥室,他寫的這幾個字,和這個臥室倒還蠻應景的。
鄧秀道:“父親的向來干凈整潔,最不喜歡房間里沒順序、繁亂,常常為這個罵我們。”
魯恩道:“齊嬸和周嫂,平時是那個服侍鄧先生?”
“是周嫂。”
魯恩正欲說什么,忽然聽見一個女聲道:“大少爺,小姐,姨娘和小少爺回來了,管家也來了。”
鄧融帶他們走出臥室門,穿過往南一個月洞門,就到了院子里,只見前庭站了三四個人,最前的一個女子,二十八九歲年齡,梳著一個貴妃髻,髻上插一根簪子,垂著兩朵雕刻精致的牡丹花,鵝蛋臉兒,肌膚雪白,兩個動人的眼睛含著點點愁意,雖然含著愁,上下同厚的唇兒上卻擦著口紅。女子身材適中,穿著玉色大襟鑲邊繡花盤扣大衫,紛色縐紗裙子。右手里緊緊拉著一個高及腰胯的孩子,孩子目不轉睛盯著魯恩看,眼神里透著詢問,大概身邊的人都見過了,乍然出現一個陌生人,吸引了他的注意。
雖然王朝琴不乏吸引人的魅力,但年輕小小的鄧霽,更能奪走注目的眼光,這孩子圓圓的臉,面若桃瓣,目若秋波,臉上稚嫩未褪,卻已經透露出屬于少年的清俊。魯恩相信要不了幾年,桂圓內一個翩翩美少年就能長成。這樣的美少年他見過不少,知道若不加以引導,其聰明俊秀必然會被乖僻所代,雖不至于大兇大惡,到底為害非淺,大概優質于常人許多、男女老幼都愛的美少年,得了許多天地的靈氣,然而事物總是一體兩面,能秉天地之靈氣者,常常暗藏著天地之邪氣。仿佛上天為了彰顯公平,特地加諸在美少年身上,這些美少年被邪氣所左,殘忍乖僻,也異于常人,若無正確引導,會對別人有傷害;若然及時引導,美少年走過邪氣所左時期,會隨著時光流失,漸次失去他的美貌,或竟長成一個玉樹臨風的舒朗男子,或竟泯于眾人,不一而足。但美少年身邊的人,通常認識不到這一點,足以讓人嘆息。
和王朝琴母子走在一起的,是個穿西式褲衫的二十五六歲男子,很注意妝容的,頭發上抹著發膠固定發型,臉白唇紅,鼻子高挺,一雙小眼睛神采奕奕,整個人如北方的白樺樹一樣挺撥瀟灑,當得起“玉樹臨風”幾個字。男子的目光含笑,看著鄧秀。魯恩知道這位先生便是祖上和桂園有過瓜葛的何文宣。何先生風度翩翩,很容易會使女人對他傾心,自他和王朝琴走過來后,鄧秀的眼睛便一直停留在他身上。
鄧管家年齡有六十多歲,五短身材,紅臉膛,四方臉,一臉的悲切掩不住忠厚像,頭發花白,衣著樸素干凈,身體很健壯,如果說一個人的內心顯現在臉上的話,那么鄧艮冬的臉上雖然悲戚憂傷,但坦誠懇切,一見便是個可以信任的人。這樣的人魯恩一向有好感。鄧艮冬看見魯恩,朝他恭了恭手。
鄧融給他們介紹道:“這位是從上海來的魯恩先生。”“這是琴姨、鄧霽、文宣、管家鄧艮冬。”
魯恩反客為主道:“我們坐下說話。”
眾人依次進了正室,分別坐下。魯恩道:“鄧家印先生失蹤,到今天第五天,我的心情和諸位一樣迫切,最好的結果是鄧先生離開家,到了某個地方,又安然無恙回來,這是大家都盼望的;其次是鄧先生因為某個原因,落到了別人手里,如果對方圖財,并不見勒索信寄來,或許還有某種我們不知道的原因,鄧先生被扣押了,那么鄧先生的處境就非常危險,這個時候每分每秒都非常寶貴,不能有一絲耽擱;最壞的結果是鄧先生已經遇害,但不管怎樣,我們都要找到鄧先生是怎么離開桂園,以及現在身在何處?鄧先生失蹤那天,有什么活動,從早上開始,誰早上見到了他?”
王朝琴拉著鄧霽坐到身邊,那鄧霽雖是個小孩子,卻安靜乖巧,大人們說話,他并不嫌煩,一雙明亮的眼睛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
聽見魯恩問,王朝琴抬頭道:“那天早上我服侍老爺,看他心里寬了許多,我也放心,他穿了衣服,在園里走了走,回來吃早飯,然后就出門了。”
“他和太太你說他去哪兒里?做什么?”
王朝琴卑微地說:“沒有,老爺在家里一向不說外面的事。”沒有人會自甘卑微,可能受了多次打擊,讓人失去了自信,但王朝琴偶一轉頭,臉上露出來的堅毅讓魯恩看在了眼里。一直做下人的王朝琴,生了兒子后身份在桂園并未改善,她十五六歲來桂園做工,被年長三十歲的鄧家印看上,妻不妻妾不妾做了十幾年,連下人們都輕視她,她心內一定很難過,又不能表露出來,多少處境和她一樣的婦女郁郁而終。王朝琴卻是個不一樣的女子,如同野地里長出來的草,有著頑強的生命力,在任何罅隙里都能生存。這非同一般的能量也許是天生的,也許是被她兒子激發出來的,不管如何,有這樣生命力的女子,都讓人尊敬。
也許是被壓抑忽視太久,怎么也舒展不起來,王朝琴盡量壓抑著自己,淡然簡捷說出服侍鄧家印的經過。
魯恩道:“通常鄧先生出門,誰和他一起?”
鄧艮冬道:“寶山出門做什么事,都會給我交待,那天早飯后,我們和鄧融、薛先生一起去了田莊。”
“是為了何海的事情嗎?”
鄧艮冬略略有些僵硬,道:“給了何海家里錢,把他埋了,我們是去看田地,水渠那里,水下不來,田里旱,佃農們說了幾回,為著何海的事,一直耽擱著,寶山說去看看。”
“你們是怎么去的?”
“鄧融開汽車,走大路,到了水渠前,走上去。”
“后來呢?”
“從水渠下來,到了田地里,和佃農們說了幾句。”
“都說了什么?”
“田地收成之類,這兩年收成不好,各家的日子都不好過。”鄧艮冬似在嘆息,不知道是他自己的家不好過,還是做桂園管家,桂園的日子不好過。
“沒有說水渠的事情?”
鄧艮冬道:“說了,哪能不會說,往年就為水鬧過,鎮上人不講理,今年天旱,把水閘住了,下游的水渠里沒有水,田里莊稼都要旱死了。”
“鄧先生是專為這件事出去的?”
鄧艮冬看看鄧融和薛止安,還沒回答,鄧融道:“還到鎮上茶葉鋪子、百貨店里看了,父親去鎮上秦先生家拜訪,因秦先生不在家,沒見著,看過鋪子以后,在鎮上吃了午飯,飯后休息一陣子,大約兩點鐘的時候,父親和我去拜訪安先生,主要還是談水渠里放水的事,安先生聽說水渠沒放水,連連罵人,說那些人可惡,水庫里水我們每年按協議分攤交了錢,天旱不放水,是他們無理,安先生說他不知道這事,父親說了他幾句,說如果再不放水,他蠻可以到縣里告鎮公所,叫鎮公所賠償田地的損失,安先生安撫父親,說他即刻便聯系秦先生去水渠上,但出了安家,父親告訴我,安某人和秦某人老奸巨猾,說不定在定什么陰謀,謀奪田產,他為了這個事生氣,我勸他不如把田地轉手出去,專一做生意,現在有眼光的人,都把生意做到上海去了,父親罵了我一頓,說不是做生意的事,是臉面上的事情,說我們鄧家在遮山鎮數百年,一直赫赫有名,名聲不能在他手時掉落下去。”
從鄧融的敘述里,可以想見鄧家印的憤怒和鄧融的不然,秉乘古老傳統生活方式的父親和受西方理念教育出來的兒子,兩人在家庭事業的經營上意見相左,強勢的一方必然會勝過弱勢的一方,不難想像的結局是,受新思想教育、風華正茂的兒子敗給了自我、意志堅定的強勢父親。還可以想像的是,不獨這一件,幾乎生活中所有的事情,鄧融都得聽從父親安排。這也許對鄧家印沒有什么,對鄧融來說,很容易造成他和父親的嫌隙,如果鄧融是一個徹底懦弱的兒子還好一點,那他事事都會聽從父親安排且感恩,但顯然不是,鄧融是個有自己主意的人,這樣的人表面上聽人擺布,心內卻不然,那怕是他的父親也不成,也許他和父親的嫌隙已造成,或許他曾和薛止安抱怨過父親的控制,在薛止安為鄧家印開解時,鄧秀制止他,就是不愿他的話再激起鄧融內心對父親的不滿吧。鄧家印對鄧秀教養,好象寬松許多,或許是因為女兒的緣故,他還允許追求女兒的人住到家里來,好象是別有用意?在聽鄧融說話期間,魯恩腦子里千回百轉,想到了無數個問題。
“后來呢?”
鄧融遲疑道:“后來我們就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