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隨筆卷
- 張潔
- 5117字
- 2019-09-02 10:23:12
幫助我寫出第一篇小說的人
——記駱賓基叔叔
要是我在記憶里搜尋,他是除我父母的影像之外,第一個印入我記憶的、家庭成員之外的人,我稱他叔叔。可我那時并不知道他是作家,如同他不知道我長大以后,會成為什么樣的人。
珍珠港事件后,在桂林,有很長一段時間,他住在我們家,由母親做飯、洗衣,照顧他的生活。不過他并不喜歡勤換衣著,除非出門或上哪位太太家做客,才會換上一件我母親為他洗燙平整干凈的襯衣。也許他想盡量減少母親的負擔,更可能的是他根本不修邊幅。因為幾十年的歲月證明,就是在我有了嬸嬸之后,他也依然如故:襯衣領子總像沒有洗過,質地很好的毛呢大衣里,不知藏著多少塵土,被子、床單的情狀,和襯衣領子差不了多少……好像仍然過著沒人照料的、單身漢的潦倒日子。
他吸煙吸得很兇。清早起來,只要他一打開房門,便有濃濃的煙霧滾滾涌出,他那窄小的房門活像個大煙囪。好像他一夜沒睡,挺辛勞地燒了一夜濕柴火。
長大以后才知道,《北望園的春天》那本集子里的好幾篇小說,就是他穿著臟襯衣,在那冒著團團煙霧的房間里寫就的。要是我想念兒時在桂林的生活,我會在那本集子里找到昔日的房間、竹圍墻、冬青樹、草地、雞群、鄰家的保姆和太太,以及我父親、我母親和我自己的影子。
我自認并非十分淘氣的孩子,但我經常挨父親的揍。或因為他的心情不好,或因為沒錢買米,或因為前方戰事吃緊,或因為他在哪里受了窩囊氣……好像一揍我,他的心情就可以變好,就有錢買米,前方就可以打勝仗,他便不再受人欺凌……
因此,大概叔叔也認為我是一個不堪造就的孩子,不然為什么老是挨揍?也因此我想他是不喜歡我的,我也不曾記得他和我玩耍。
雖然一九七九年第四次文代會期間,有人鼓勵我的創作,他說:“那是不會錯的,小時候就很聰明,我帶她上街,每每經過糖果店,她總是說:‘叔叔,我不吃糖。’”
“那么您給我買糖了嗎?”
“當然是買的了。”
并非我要為自己小小的狡黠辯白,這件事我一點也不記得了。
我們的友誼是在以后。
一九五四年我們開始通信,那時我還在撫順讀中學。
我想我之所以寫信給他,是因為不知哪本書或哪首詩引動了我對文學的興趣。我像某些自視極高的文學青年一樣,對文學其實一知半解,可不論對什么都敢妄加評論,以為文學不論是誰想干就能干,是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隨便進去胡說八道的清談館……
我對他的教訓感到非常失望,覺得他對我板著作家的面孔,挑剔、難以對話,我這兒也不對、那兒也不對,有時我還使小性子……總而言之,我多半還是把他當叔叔,而沒有當作家。
其實他對我的所謂創作極其認真,并不因為我是他的晚輩而對我有些許的不平等。他送給我的每一本書,都鄭重其事地簽上名字,端蓋著印章。
一九五五年春天,他去黑龍江國營農場體驗生活,特地繞道撫順看我,住在車站附近一家二層樓的小旅館里。那旅館的名字我全然不記得了,只記得窄小的樓梯和昏暗的燈光,住在那里,一定很不舒服。
對一個珍惜時間的作家來說,繞道撫順耗費的兩天時間意味著什么!在這之前,他曾寫信給我:“……明天是你的節日,我送一點什么禮物好呢?一時想不出來,鋼筆一定是你需要的,又不好郵,是不是我路過沈陽的時候帶給你呢?又不知撫順離沈陽多遠,坐幾個小時的火車……”
從沈陽繞道撫順顯然難為了他,他可不是跑單幫的角色,但他還是來了。
他看到我很高興,我一定使他想起青年時代許多美好的回憶,或不如說我就是他的青年時代。
那時我真不懂事,我甚至不記得他對我說了什么,而且他走的那天下午,因為學校開運動會,我竟也沒有請假到車站為他送行。記得我后來寫信向他表示歉意,雖然他在回信里說“……生活就是這樣,有時如你心,有時不如意。因為環境究竟是決定人的意識的第一性……”但我感到,我還是傷了他的心。
我越是年長,越是后悔,那次運動會我就是不參加又算得了什么?什么時候我又變成了循規蹈矩的學生?
我常常讓他失望。或因為任性,或學習不好,或政治不求上進,或沒有考上留蘇預備生(這是他多次寫信寄希望于我的),或我要看什么演出,等他給我買好了票,我又沒去看等等,只有一樣我如了他的愿,考上了北京的大學。
到北京讀書后,若是我久日沒有消息,他便會來信問我生活怎樣,是否需要錢用,學習如何、有沒有長進,又寫了什么新詩,拿去給他看看……
大學一年級時,我忽然寫起詩來,他卻認真地當回事。勸我多讀涅克拉索夫《誰在俄羅斯生活得自由?》那樣的著作,而普希金的譯文,以瞿秋白的《茨岡》為最好……
而我聽了也就聽了,寫詩于我不過是一陣心血來潮的沖動,卻耗費他許多時間,去審讀我那既無才情、又未經過苦心推敲的詩句,之后還要對我認真地加以指點。
等我自己也開始寫作,也碰上那種連認識也不認識的人,動輒拿來一本幾萬、十幾萬的文稿“恭請指正”,我才知道厲害。
我把自己正在寫的、編輯部急等用的文章丟在一邊,一字字地給他看完,并給他聯系好出版社,請他和出版社談談,聽聽出版社的意見,如何將文章改得更好……他卻把這部稿子扔到一邊,又拿來一部幾萬字的小說“恭請指正”。我真佩服他們的才思,敏捷得如同自來水龍頭,只要一擰,就嘩嘩地往外流。
他們或是要求你給他介紹這位名人,或是要求你給他介紹那位影星,好像那些名人影星全在我兜里裝著,隨便一掏,就能掏出幾個。
可是,他究竟要不要寫點什么?這樣問題是不能問的,你若問了,他就會不高興,說你傲慢,背地里還會把你罵得狗血噴頭。
這景況真有點像魯迅先生說的“謀財害命”。
同樣,我那時也差不多是這樣無償地剝削了駱叔叔。說無償,是因為我并未寫出、也沒有打算認真寫出一行像樣的詩句,來報答他對我的栽培和他為我付出的辛勞。
寫詩的沖動,終于像水一樣地流過,我連那個寫詩的筆記本也沒有留下,他也不再提我寫詩的事。
一九五五年三月,他寫信告訴我,他正在寫一個有關父親和女兒的故事,那就是后來發表的《父女倆》。信中詳細地寫了故事的梗概和立意,而我卻是在若干年后才去讀它。
和我這樣一個渾渾噩噩的毛孩子談創作,一定是因為創作的激情在猛烈叩打他的心,他希望有人來分享那一份沖動。而我那時卻不懂得這份愉悅,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回信時不但對這篇小說沒有些許的反應,好像提都沒提。
而現在,我會不時翻開他的小說。它們始終經得起琢磨,我敢說,他的小說在中國文壇上堪稱一流。
能夠認真聽取他的指教,并和他進行認真的對話,是在我吃盡苦頭,栽夠了跟頭之后。
一九七三年,我從干校回來后,常去地安門寓所看望他。那是一個已經不能寫作的時期,以后還能不能寫,誰也不知道,反正已經有好些人下決心洗手不干。我以為他被那樣批斗之后,也早已死了舞文弄墨的心。誰知他從床底下,從抄家后僅剩的一個書柜里,從案頭,捧過一摞摞手稿,像兒童一樣得意地告訴我,他在研究鐘鼎文,并在編著《金文新考》。
我環視他那間破敗不堪、搖搖欲墜的房子,不知怎么想起曹雪芹的晚年。天棚上,幾處裱紙,像北方小孩冬天用的屁簾兒一樣耷拉著,穿堂風一過,它們就飄搖起來。
電燈是昏暗的,那幾年電力不足,老是停電。
僅有的一張寫字臺上,不但堆放著書籍、稿紙、筆墨,也堆放著切菜板、大白菜、切面、菜刀、碗盞、煤油爐子……
由于沒有廚房,一到做飯的時候,這間屋子里滿地堆放著炒鍋、砂鍋、洗碗的水盆、洗菜的水盆、和面的面盆……我只要找到一個能坐的地方,就再也不敢輕易起來走動,生怕一不小心踢翻什么盆子。而找到一個坐的地方也不容易,每個凳子上或放著米袋子,或放著報紙,或放著暫時不穿的衣服。
房間里真冷,煤球爐子經常滅火。我每次去看望他,幾乎都要碰上生爐子這個節目。煤球爐子倒挺容易生著,可我們經常因為談話忘記加煤球,然后不得不重新生爐子。有幾次我凍得不得不穿著皮大衣坐在房間里,在這樣冷的房間里伸出手指頭握筆寫作,一定很辛苦,再說,他可坐在什么地方寫啊?
那個時期,大概難得有人和他、也難得有人和我談論這類話題,我們常常談得很興奮,嬸子就會心驚肉跳地阻止我們:“小聲點,小聲點!”
“文化大革命”初期,她讓隔壁的鄰居打怕了,我卻恨不得找茬兒和那鄰居打上一架才好。他們欺人太甚,一家子的自行車不放在自家門口,全放在叔叔家門口,弄得進出很不方便;一盆盆污水,有意往叔叔門口倒;逢到這邊來個人,就假裝曬被子、晾衣服,支著耳朵聽這屋子里的動靜,然后好去匯報……那個家里的人,怎么個個像是走私販子,或舊社會在天橋賣大力丸的騙子。
自從蕭軍伯伯和他兒子出于義憤,在院子里來了一次“軍事演習”,讓他們知道與這屋子來往的人,并非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儒生后,他們才有所收斂。
而且,謝天謝地,后來可搬了家。
他一面根據對金文的重新考證,對我重新翻譯《詩經》里的詩句,如“關關雎鳩,在河之洲”,一面在那吱吱嘎嘎響的小圓桌上,給我包餛飩。于是那餛飩許久才包完。
我很愛吃他包的餛飩,比我們家那沒有多少油水的餛飩好吃多了。肉餡里不放蔥花,也不放醬油,只放鹽和味精。而我們家包餃子、餛飩,從來沒有清一色地只放肉而不摻青菜的勇氣。
還有好吃的家鄉菜,野雞末炒醬瓜、口蘑。
他對我說,脫稿之后,想請郭沫若同志看看,聽聽郭老的意見。
我說:“去找他吧。”好像說去商場買筒茶葉,或去北海遛個彎兒那么痛快。
他卻狐疑地望著我,好像在問:“你說話負不負責任?”
這種神色我再熟悉不過。他與人談話的時候,常常是這副將信將疑的樣子,長久地盯著對方的臉,好像老也鬧不明白你在講什么。要想說服他才難呢,任你口沫飛濺地說上半天,他要么輕輕地問上一句“是哦?”要么一言不發,笑嘻嘻地看著你,小小的眼睛里閃著狡黠的光,好像在說“老弟,說破了天,我也不會上你的當!”那是一種源遠流長的、農民的固執,哪怕他有一天得了諾貝爾文學獎也不會消解。
據我了解,他始終沒去請郭老看看。照他的地位、他和郭老的關系,請郭老看看并不為過。
一九七八年初,時值中央音樂學院招考新生完畢,我們都為打倒“四人幫”后恢復的高考招生制度而高興,他給我講了音樂學院招生工作中一些感人的事情,那些事例當時在社會上流傳極廣。他鼓勵我把這些事情寫出來,并對我說,因為我對音樂的喜愛,這個題材對我很合適。
懷著忐忑的心情,我動筆寫這篇小說。我寫得很吃力,正當我非常為難的時候,他突然因腦溢血住進了醫院,我當然不能再為這篇小說給他添亂。幸好曲波同志算是我的先后同事,小說請曲波同志看過兩次,并聽取了他許多寶貴的意見。
去醫院看望駱叔叔的時候,他還不忘這篇小說,問我寫完了沒有。還說寫完以后,要請丁寧同志過目,因為這些故事還是上年他宴請大家時,丁寧同志在飯桌上講的,當時李準同志對這個題材也很有興趣。
聽他的意見,小說又請丁寧同志看過。
但這篇小說不但被《人民文學》雜志社的王扶同志退稿,還被批評得一無是處。我以為這篇小說再不會有出頭之日,便丟在一旁,從此也不再做寫小說的夢。
他出院后去小湯山療養之前,又問起這篇小說,并一定要我讀給他聽。我對這篇被槍斃的小說已然毫無興趣,念得干干巴巴、有氣無力,斷句也不清楚,而且念得飛快,根本不打算讓人聽個明白。我不過是在應付差事:因為他要我讀,我不得不讀。我還想向他表示,我努力過了,但事情的成敗由不得我。
可是,我看見他的眼圈兒紅了,我的聲音也不由得哽咽起來,我是為他的感動而感動了。
他說:“好,很好。”
我不相信。也許這是他對我的安慰、憐憫,或是偏愛。
他堅持讓我再送另一家雜志。
可以嗎?我仍然不相信小說有發表的水平,并且我對他說,小說的標題也不算好,我們推敲了幾個,最后他說:“就叫《從森林里來的孩子》吧,它開闊,背景顯得雄厚。”
…………
小說正式發表后,他似乎比我更高興。立刻寫了一封信給我,那些贊賞的話,我就不便說了。
我趕到小湯山去看他,他不止一次地說:“你爸爸一輩子想當作家也沒當成。”口氣里流露出深深的遺憾,眼睛也不看我,好像在看著很遠很遠的地方,好像在看他自己,看我父親,以及他們同代人走過的那條路。
我說:“他一生為人處世,太過小聰明。”
他搖搖頭,表示不滿意我用這種口氣說到我的父親。我不再和他爭辯,但我知道,我絕沒有說錯。父親其實是個可憐的人,太過小聰明,卻又大半輩子仰人鼻息。等到解放,可以重打鼓另開張的時候,卻韶華已逝,已經養就的很多毛病,已很難改變,更何況不久又成為《人民日報》榜上有名的大右派……他雖活著,但他的一生似乎已經了結,翻開在他面前的那本大書,已經是另外一頁,記載著另外一些人的故事。
想起小時候,常常聽見鋒芒外露、嘴不饒人的父親,刻薄、搶白、看不起駱叔叔。結果誰成功了?如果父親能像駱叔叔這樣勤奮,相信他也會成功。這樣一想,我又為父親感到惋惜,雖然我并不愛他。
我對他的感情,還不如我對駱叔叔的深。在我成長的過程中,駱叔叔給予我的,遠比生身父親還多,就連他寫給我的信,也比父親給我的多,且不說他期望于我、教誨于我的。
1981年9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