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海底兩萬里
- (法)儒勒·凡爾納
- 4350字
- 2019-09-02 10:16:44
第9章 內德·蘭德的怒火
這一覺睡了有多久,我也說不清楚,反正睡的時間非常長。因為醒來之后,疲乏的感覺全都消失了。我是第一個醒來的,同伴們仍在睡夢之中,他們蜷縮在各自的角落里,像放在那兒的東西似的一動不動。
我從并不算太硬的麻席地上站起來,覺得頭腦清爽,思路清晰,精力充沛。于是,我就又把我們的這間牢房好好地審視了一番。
艙室的陳設一點沒變。牢房仍是牢房,囚徒仍是囚徒。不過,那位侍者卻趁我們熟睡時把桌上的餐具什物撤走了。看來,我們的情況不像會有所改觀的樣子,因此,我必須認真地思考一下,我們會不會命中注定要無限期地待在這間牢房里。
這么一想,我就更加覺得忍受不了了,因為盡管我腦子里不像頭一天那樣紛亂不堪,但我的胸口卻憋悶得厲害。我覺得呼吸困難,混濁的空氣已難以讓我吐故納新。盡管這間牢房挺寬大,但其中的氧氣顯然已經被我們消耗了一大部分。事實上,每個人每小時要消耗一百升空氣中所含的氧氣,而空氣中一旦含有幾乎等量的二氧化碳時,就無法呼吸了。
因此,眼下迫在眉睫的是要給牢房換換空氣,而且這艘潛水艇也該換換空氣了。
這么一想,我腦子里便浮現出一個問題來。這個浮動住所的頭頭是采用什么方法解決換氣問題的呢?是用化學方法獲得空氣嗎?是用加熱法把鉀堿氯酸鹽中的氧氣釋放出來,并用苛性鉀把二氧化碳吸收掉?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就得同陸地保持一定的聯系,以獲得這種操作的必需的材料。也許只是利用壓縮的辦法來儲存空氣,然后再根據艇上實際需要把壓縮空氣釋放出來?這也許有可能。或者是采取更經濟更便捷且更可行的辦法:回到水面上去換氣,如同鯨魚一樣,每隔二十四小時浮出水面換一次空氣?反正,不管是采取什么辦法,為了不出事,我覺得必須趕快想法換換空氣了。
其實,我已經加快呼吸的頻率,以便從這間牢房中呼吸到一點點氧氣。這時候,我突然覺得有一股清新且帶有咸味的空氣吸入肺里,我立刻精神振奮起來。這一定是令人神清氣爽的含碘海風!我大張開嘴巴,盡情地呼吸著,肺部充滿了清新的空氣。與此同時,我感到身子在搖晃,但搖晃得不很厲害。顯然,這條艇,這個鐵皮怪物,浮出了水面,在像鯨魚似的呼吸了。因此,這只船的換氣方法就完全可以確定了。
我一邊大口大口地呼吸著新鮮空氣,一邊尋找那個把新鮮空氣輸送給我們的進氣孔道,或者稱之為“呼吸道”。不一會兒,我便找到了。艙室門上方有一通風孔,新鮮空氣就是通過這個孔輸送進來,再把牢房中的混濁空氣換掉的。
我在這么觀察時,內德·蘭德和孔塞伊也醒了。他們在這令人神清氣爽的空氣的刺激之下,幾乎是同時醒來的。他倆揉了揉眼睛,伸了伸胳膊,然后一下子便站了起來。
“先生睡得好嗎?”孔塞伊像往常一樣彬彬有禮地問道。
“睡得很好,小伙子。”我回答道,“您呢,內德·蘭德師傅?”
“非常好,教授先生。不過,我不知是否睡糊涂了,我覺得呼吸到的像是海上的空氣似的?”
一個以海為家的人在這種事上是不會犯糊涂的,于是,我便把加拿大人睡熟時所發生的情況跟他們說了一遍。
“對!”內德·蘭德說,“我們現在完全明白了,我們在‘亞伯拉罕·林肯’號上看到這頭所謂的獨角鯨為何發出那么大的吼聲了。”
“一點兒不錯,蘭德師傅,那是它在呼吸!”
“不過,我還有一事不明,阿羅納克斯先生,現在是什么時間了,我怎么一點兒概念也沒有呀?是不是該到吃晚飯的時間了?”
“吃晚飯的時間?我的好捕鯨手呀,恐怕起碼該是吃午飯的時間了,我們這一覺肯定是從昨天睡到了今天。”
“這么說,”孔塞伊插言道,“我們足足睡了二十四小時。”
“我想是的。”我說。
“我不想跟你們爭論這個,”內德·蘭德說道,“反正,不管是晚飯還是午飯,不管送什么來,那位侍者都是大受歡迎的。”
“午飯晚飯合二為一了。”孔塞伊說。
“說得對,”加拿大人應答道,“我們有權吃這兩頓飯,兩頓飯放在一起吃,我還覺得挺了不起的。”
“行了,內德,我們就等著吧,”我說,“很明顯,這些陌生人并不想餓死我們。因為,要想餓死我們,昨天他們就不會送那頓晚飯來了。”
“他們是不是想把我們先喂肥了!”內德提出疑問來。
“您這話我可不同意,”我回答他說,“我們并不是落入吃人族的手里。”
“只看那一頓飯,還說明不了什么,”加拿大人認真地說,“誰知道這幫人是不是許久未見葷腥了,如果是這樣的話,像教授先生、您的仆人以及我這么三個結實健康的人……”
“別胡思亂想,蘭德師傅,”我對捕鯨手說,“尤其是別因這種想法而沖收留我們的人發火,那會把事情搞糟的。”
“不管怎么說,”捕鯨手說,“我肚子都餓癟了,午飯也罷,晚飯也罷,反正現在不見有人給送飯來!”
“蘭德師傅,”我反駁他說,“我們得遵守艇上的規矩。我想,恐怕是我們的肚子跑到廚子的前面了。”
“對!我們得讓自己的肚子與就餐時間保持一致。”孔塞伊心平氣和地說。
“我總算認識您了,孔塞伊朋友。”脾氣急躁的加拿大人揶揄道,“您從不發火,從不著急,總是那么冷靜!您能把飯后感恩祈禱挪到飯前來做,寧可餓死也不抱怨!”
“抱怨有什么用?”孔塞伊說。
“至少,可以出出氣嘛!我這就算是客氣的了。如果這幫強徒——我這么稱呼他們算是很尊重他們了,我也不想讓教授先生不悅,他不許我把他們稱為吃人族——如果這幫強徒以為,把我們關在這么透不過氣來的牢房里還不讓咒罵,那他們可就錯了!好了,阿羅納克斯先生,您直率地說,您認為他們會不會老這么把我們關在這個鐵盒子里?”
“說實在的,蘭德朋友,我知道的也不比您多。”
“那您認為會是個什么結果?”
“我認為,這個偶然事件讓我們有機會知道一個很大的秘密。如果艇上的人認為保守這個秘密比我們三個人的性命更重要的話,我想我們的處境就相當危險了。而如果情況相反,一有機會,這個把我們吞入肚中的怪物,就有可能把我們送回到我們同類居住的世界里去。”
“除非他們想把我們收作艇員,就這么把我們扣留住……”孔塞伊說。
“直到有一天,出現一艘比‘亞伯拉罕·林肯’號更快捷更靈活的驅逐艦,俘獲了這艘艇,占領了這個海盜巢穴,把全體艇員和我們趕到大街上最后一次呼吸新鮮空氣為止。”內德·蘭德說道。
“言之有理,蘭德師傅,”我回答道,“可是,據我所知,人家尚未就此事向我們提過什么建議,因此,得見機行事,情況尚未出現,先來研究,這沒什么用的。我再說一遍,我們先等等看,到時候再作決定,現在先別沒事找事。”
“我反對!教授先生,”捕鯨手不愿改變想法地說,“必須干點什么才是。”
“好啊!那干什么呢,蘭德師傅?”
“逃走!”
“在陸地上,越獄都不太容易,何況這是一所海底監獄,我看這是絕對行不通的。”
“喏,內德朋友,”孔塞伊問,“先生的意見您能反駁得了嗎?我無法相信,一個美洲人也會理屈詞窮!”
捕鯨手顯得頗為尷尬,不再吭聲了。我們偶然間落到這一地步,想逃跑是絕無可能的。不過,有一半是法國人血統的加拿大人內德·蘭德師傅的話,讓我們清楚地看到了這一點。
“那么,阿羅納克斯先生,”加拿大人略加思索之后說道,“您想過沒有,無法逃獄的人該怎么辦?”
“沒有想過,我的朋友。”
“這很簡單,必須想法子讓自己留在監獄里。”
“那是當然的!”孔塞伊說,“待在里面比待在上面或下面強!”
“但首先得把獄卒、看守和衛兵統統扔出去。”內德·蘭德又說。
“怎么?內德,您真想奪下這艘艇?”
“沒錯!”加拿大人回答。
“這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先生?說不定能碰上好機會,我看不出有什么會妨礙我們利用好機會的。如果艇上只有二十多人,我想他們是敵不過兩個法國人和一個加拿大人的!”
對捕鯨手的建議,接受比與之爭論要好,因此,我只是回答說:
“蘭德師傅,我們得看準時機再說。在機會到來之前,我請您得耐心一些。只能是見機行事,光發火是不會創造有利時機的。所以,我請求您答應我,先委屈一下,切莫發火。”
“我答應您,教授先生,”內德·蘭德回答道,但語氣卻并不怎么讓人放心,“即使飯菜不按時送上,我也不說一句粗話,也不會做出粗暴的舉動。”
“就這么說定了,內德。”我對這個加拿大人說。
我們的交談到此為止,然后各人就去想各人的心事了。我說實話,盡管捕鯨手信誓旦旦,但我仍舊很不放心。首先,我就對內德·蘭德說的好機會不抱幻想。這艘艇一切都井然有序,一定擁有一大批水手,一旦沖突起來,我們將面對的是強大的對手。再說,我們先得獲得自由才行,可我們眼下并沒獲得自由。這個牢房關得死死的,密不透風,我看不出如何才能逃得出去。只要是那位古怪的艇長有絲毫需要保密的事——這看樣子很有可能——他就絕不會讓我們在他的艇上自由行動的。現在的問題是,他是用暴力除去我們呢,還是有朝一日把我們扔到一個荒無人煙的地方,這尚不得而知。我覺得各種可能都存在,因此,只有像捕鯨手那樣的人才有可能指望重獲自由。
但我也知道,內德·蘭德的腦子在不停地轉,頭腦中的種種念頭變得越來越激烈。我漸漸地又聽見他在嘟囔著罵起人來,而且動作舉止又變得令人不安了。他坐立不安,像一頭困獸似的在籠子里轉來轉去,用腳踢墻,用拳頭捶墻。時間在一點點地逝去,肚子咕咕得厲害,可是,就是不見那個侍者露面。如果說他們真的是對我們并無惡意的話,那這一次,他們可是把我們幾個落難之人忘得時間太長了點。
內德·蘭德餓得心發慌,胃痙攣,火氣愈發地大了。盡管他已向我作了保證,但我還是很害怕他見到艇上的人時會按捺不住自己的性子。
又過了兩小時,內德·蘭德終于按捺不住了。他大聲地吼叫著、咆哮著,但卻一點用也沒有,因為鐵板壁是隔音的。這船如死一般沉寂,我甚至連一點響動都聽不見。艇一直沒動,不然的話,我能明顯地感覺得出艇體在螺旋槳的驅動下所產生的顫動來的。潛水艇大概已潛入海底,與陸地沒了聯系。這死一般的沉寂令人驚悚戰栗。
我不敢去想,我們究竟會被遺棄在這間牢房里多久。在艇長出現之后所產生的希望,變得越來越渺茫了。他那溫和的目光、慈善的表情、高雅的舉止,都已從我的記憶中消失了。我眼前又浮現出的是一個無情的、殘酷的、像謎一樣的怪人。我覺得他毫無人性,毫無惻隱之心,是一個對人類懷有深仇大恨的不共戴天的敵人!
這個人是不是存心把我們關在這間狹小的牢房里,任由我們餓得發慌,產生幻覺,胡思亂想,活活餓死?這個可怕的念頭纏繞著我不放,讓我幾乎喪失理智,完全被恐懼給震懾住了。孔塞伊仍舊鎮定自若,內德·蘭德則是暴跳如雷。
這時候,外面突然傳來聲響。金屬地板上傳來了腳步聲。門鎖在轉動,艙室門啟開,侍者出現了。
加拿大人猛地朝那個可憐的侍者撲過去,我根本就沒反應過來,沒來得及去阻攔他。他把侍者打翻在地,一雙有力的大手掐住侍者的喉嚨,掐得他透不過氣來。
孔塞伊上去拼命地從捕鯨手的雙手中往外拽拉那個被掐得半死的侍者,我也準備上前去幫他一把。這時候,突然聽見說法語的聲音,我一下子怔住了:
“冷靜點兒,蘭德師傅;還有您,教授先生,請聽我說!”
加拿大人猛地朝那個可憐的侍者撲過去,我根本就沒反應過來,沒來得及去阻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