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海浪(2)
- 海浪 達洛維太太
- (英)弗吉尼亞·伍爾夫
- 4745字
- 2019-07-12 14:59:30
太陽還沒有升起。海天混沌一色,只有海面稍稍有一點漣漪,仿佛有一塊布在上面起伏打皺。隨著天色逐漸泛白,天邊現出一條暗沉沉的線,把海和天分了開來,這時那塊灰色的布上就出現了一行行濃重的條紋,在水面下綿延不斷,互相追逐,彼此推擁,不斷前進。
當它們到達岸邊時,每條波紋先高高涌起,然后一一散裂,在沙灘上鋪上一層薄薄的白色水花。波浪暫時平伏一會,接著又重新掀起,發出嘆息般的聲音,就像熟睡者夢中不自覺的呼吸。這時天邊那條暗紋漸漸變得明朗,就像一瓶陳酒中的酒渣已經澄清,使酒瓶重新透出綠瑩瑩的顏色。地平線外,天空也慢慢變得清澈,仿佛那里魚肚色的沉渣已經澄清,或者仿佛有個伏在地平線下的女郎舉起了一盞明燈,使天空中橫亙著一條條青黃夾白、色調暗淡的光紋,活像一把扇子上的一條條扇骨。接著她把燈更舉高了一些,大氣就顯得仿佛是由纖維織成似的,它從綠色的水面上抽起一縷縷金黃血紅的細絲,好像放煙火時紛紛騰起的烈焰。隨后這些煙火的萬千絲縷逐漸融匯成熾熱的一片,將那原來沉甸甸像灰毛毯似的天幕烘托起來,化成了億萬點淡藍的光靄。海面漸漸變得透明起來,不斷微微起伏,閃閃發光,直到那些暗淡的條紋終于幾乎全部消失無蹤。那條擎著明燈的手臂慢慢地越舉越高,最后那廣漠的光焰似乎明顯可辨;天邊燃起了一圈弧形的光芒,映得它近旁的海面一片金光閃閃。
光照射到園中的樹木,逐步把葉子一一映成了透明。一只鳥兒在高處啾然而鳴;靜默了一會;接著又是另一只鳥兒在低處啁啾。陽光照出屋壁的棱角,然后像扇尖似的輕輕觸在一塊白色窗簾上,映出臥室窗前一片樹葉細小得像指印般的藍色陰影。窗簾微微地掀動了一下,但室內仍舊一片昏暗,朦朧難辨。外面,鳥兒一直在啁啾鳴唱著它們那單調的歌兒。
“我看見一個圓圈,”伯納德說,“在我頭頂上懸著。四周圍著一圈光暈,不住晃動。”
“我看見一片淺黃色,”蘇珊說,“蔓延得老遠,最后接著一條紫邊?!?
“我聽見一個聲音,”羅達說,“唧唧,唧;一會兒高,一會兒低。”
“我看見一個圓球,”奈維爾說,“在連綿不斷的山坡前像一滴水似的掛下來?!?
“我看見一個紅纓穗,”珍妮說,“上面纏滿著金線?!?
“我聽見什么東西在蹬腳?!甭芬渍f,“一頭野獸被鏈子拴住了腳。它在蹬呀,蹬呀,蹬呀?!?
“瞧陽臺角落上那個蜘蛛網?!辈{德說,“網上面有一滴滴的水珠和一點點的白光?!?
“窗子跟前滿堆著掃攏來的樹葉,像一些帶芒的麥穗。”蘇珊說。
“小路上投下一個影子,”路易說,“像一只彎起的胳膊肘?!?
“草地上晃動著一塊塊光斑?!绷_達說,“它們是樹梢上透下來的?!?
“躲在樹葉深處的那些鳥兒,眼睛都閃閃放光。”奈維爾說。
“鳥毛上蓋著一層粗短的絨毛,”珍妮說,“都被水珠打濕了?!?
“一條毛蟲蜷成個綠色的圈圈,”蘇珊說,“一面有一排排短腳。”
“一只灰殼蝸牛爬過小路,一路壓平了它身子底下的小草?!绷_達說。
“一個個窗格里射出亮起了的燈光,在草地上閃閃爍爍?!甭芬渍f。
“石頭冰我的腳?!蹦尉S爾說,“不管圓的尖的,我都覺得出來?!?
“我的手背火燙,”珍妮說,“手心卻沾滿露水,又冷又濕。”
“現在公雞啼了,就像清溪里突然冒出一股鮮紅的激流來似的?!辈{德說。
“咱們上上下下、前后左右全是鳥兒的鳴叫聲。”蘇珊說。
“那只野獸在蹬腳;是一頭被鏈子拴著腳的大象;那頭又大又笨的畜生在沙灘上蹬腳。”路易說。
“瞧那所屋子,”珍妮說,“所有的窗子全掛著白色的窗簾?!?
“洗碗間龍頭里正開始流出冷水來,”羅達說,“直沖在盆子里的青花魚上?!?
“墻上滿是金黃色的裂縫,”伯納德說,“窗下有樹葉子映出來的一點點細小得像指印般的藍色陰影。”
“這會兒康斯泰伯太太正套上了她那雙厚厚的黑襪子?!碧K珊說。
“當炊煙一升起來,睡意就像一縷輕煙似的從房檐上被卷走了?!甭芬渍f。
“鳥兒原來正嘰嘰喳喳叫成一片,”羅達說,“這會兒洗碗間的門打開了,它們全一哄而起,像撒出一把谷子似的紛紛飛走啦。不過還單剩一只,在窗子下面叫個不停?!?
“鍋底上聚起了一層氣泡?!闭淠菡f,“一會兒它們紛紛冒了上來,越冒越快,像一串銀色的珠子似的一直冒到了鍋面上?!?
“現在比迪正拿一把帶鋸齒的刀子在刮魚鱗,刮到一只木盆里?!蹦尉S爾說。
“飯廳的窗戶現在變成了暗藍色,”伯納德說,“煙囪上冒出一縷縷的輕煙?!?
“避雷針上停著一只燕子。”蘇珊說,“比迪砰地一聲把水桶撂在廚房的石板地上?!?
“教堂的鐘敲了第一下?!甭芬渍f,“接著又繼續敲下去;一下,兩下;一下,兩下;一下,兩下?!?
“瞧那桌毯,沿著桌邊潔白地垂下來?!绷_達說,“又擺上了一圈潔白的盤碟,碟子邊上都描著銀線。”
“忽然一只蜜蜂的嗡嗡聲刺進我的耳朵。”奈維爾說,“它就在那兒哩;飛過去了。”
“我身上發熱,打戰,”珍妮說,“快避開太陽光,躲到陰涼地方去吧。”
“現在他們都走了?!甭芬渍f,“只剩下我獨自一個。他們進屋子吃早飯去了,剩下我站在墻邊的花叢里。天還很早,沒到上課時間?;▋憾涠涞夭紳M在草叢中間?;ò晡迳_紛?;ㄇo從下面漆黑的土溝里長出來。那些花兒就好像光線幻化出來的魚兒在綠陰陰的水里游動。我把一株花莖捏在手里面。我就是那株花莖。我的根深深扎進大地深處,穿過夾著磚石的干土,穿過濕土,透過鉛和銀的礦脈。我全身都是由脆弱的纖維構成的。最小的地震都會震得我發抖,沉重的泥土擠得我喘不過氣來。到了這兒,上面,我的眼睛全是綠色的葉子,什么都看不見。在這上面,我是個穿著灰法蘭絨衣服的孩子,系著根用一個黃銅蛇頭扣起來的皮帶。在那兒,下面,我的眼睛就是尼羅河邊沙漠上一尊石像上呆睜著的兩眼。我看見女人們帶著紅色的水罐走到尼羅河邊去;我看見駱駝一搖一擺走著,男人扎著頭巾。我聽到四周全是走動、顫抖和忙亂的聲音。
“在這上面,伯納德、奈維爾、珍妮和蘇珊(不過不包括羅達)老用他們的捕蟲網在花壇上掠著。他們從擺動的花尖上掠蝴蝶。他們把地面上洗掠一空。他們的網子里滿是撲動的翅膀。他們叫喚著:‘路易!路易!路易!’但是他們看不見我。我藏在灌木樹籬外面。只有透過樹葉叢中的孔隙才能看得見。唉,上帝,讓他們快走開吧。上帝,讓他們把那些蝴蝶放在一塊小手絹上,攤在沙礫堆上。讓他們數著他們的那些烏龜殼,那些花蝴蝶和白蝴蝶吧。只求別發現我。我就像樹籬蔭下一株水松樹那么嫩綠。我的頭發全是樹葉。我扎根在泥土的深處。我的身子是一株花莖。我捏了一下手里的那株花莖。從它的斷口處流出了一滴汁液來,黏糊糊的,慢慢地變得越來越大。這時籬笆孔前閃過一個粉白色的身影。接著一道目光從縫隙里溜了過來。這目光窺見了我。我是個穿著身灰法蘭絨衣服的孩子。她找到了我。我的頸項背后被碰了一下。她吻了我。一切全都被打亂了。”
“我一吃完早飯,”珍妮說,“就連忙跑來。我望見籬笆孔里的葉子在動。我還當‘那是只正待在窩里的鳥兒’哩。我分開葉子瞧瞧,可是那里并沒什么待在窩里的鳥兒。葉子還是在動。我嚇壞了。我跑過蘇珊身邊,跑過羅達身邊,又跑過正在工具房里說著話的奈維爾和伯納德。我邊跑邊喊,越跑越快。到底是什么東西在使葉子晃動?什么東西叫我心里直跳,撒腿就跑?最后我終于向這兒跑來,瞧見你,路易,全身碧綠,就像一株小樹,像一根樹枝,一動不動待著,呆呆地睜著一雙眼睛?!懒嗣矗俊倚睦锵?,就吻了你一下,心在我的粉紅色上衣里一個勁跳動,就像這些樹葉子仍舊在動那樣,盡管并沒有什么東西使得它們晃動?,F在我聞到了牻牛兒的香味;我聞到了泥土味兒。我跳著。我滔滔不斷地說著。我好像一張光線織成的網罩住了你。我渾身發抖地撲過來倒在你身上?!?
“透過樹籬的縫隙,”蘇珊說,“我瞧見了她在吻他。我從花盆上抬起頭來,從樹籬上的一個縫隙里望過去,瞧見她正在吻他。我瞧見他們——珍妮和路易,正在接吻。現在我只好把我的苦惱包在我的小手絹里。把它緊緊地卷成一團。上課前,我要獨自跑到山毛櫸樹下去。我不想坐在書桌跟前做算術。我不愿意坐在珍妮和路易的旁邊。我要把我的痛苦心情帶去,攤開在山毛櫸樹的樹根前。我要小心察看它,用指頭掂著它的分量。他們找不見我。我要吃野果,在刺莓叢里找鳥蛋吃,我會變得亂發蓬松,睡在樹籬下面,喝溝里的水,死在那兒?!?
“蘇珊走過去了。”伯納德說,“她剛走過工具房門口,把手絹緊緊揉成一團。她沒有哭,不過她那挺漂亮的眼睛緊瞇著,就像貓兒就要跳起來之前的眼睛那樣。我要跟著她,奈維爾。我要帶著好奇心悄悄跟在她后面,以便在她大發脾氣,覺得‘我孤單極了’的時候,好馬上去勸勸她。
“現在她正悠悠晃晃、漫不經心地穿過野地走去,想瞞過我們。隨后她走到了那個低坡上;她以為別人已經瞧不見了;她就雙手握在胸前邁步飛跑起來。她兩手的指甲在她那團手絹里緊勾在一起。她是在朝那山毛櫸樹叢下的蔭蔽處跑。當她跑到那兒時,就像在游泳似的把兩臂一分,鉆進了樹蔭。但因為剛從陽光里來,兩眼看不清,她腳下一絆,一下撲倒在樹根上,躺在樹叢下面,光線就像呼吸似的一隱一現,透射進來。樹枝在上下地晃動。這兒正仿佛是充滿著苦惱和煩亂。充滿著憂郁哀愁。光線時明時暗。仿佛充滿著痛苦。樹根盤在地上活像個骷髏架,關節的地方堆滿了枯敗的樹葉。蘇珊把她的痛苦攤了開來。她的小手絹攤在山毛櫸樹的樹根上,她就蜷縮地坐在她剛才跌倒的地方啜泣著?!?
“我看見她吻了他?!碧K珊說,“我從樹葉中間望過去看見了她。她在像閃爍著鉆石光彩的陽光下跳著舞,輕得像一粒飛塵。可我卻身材矮胖,伯納德,我個子矮。我一雙眼睛望出去離地很近,老看得見草叢里的蟲兒。當我一瞧見珍妮吻著路易,我原來滿腔的熱情就一下化成了冰冷的石頭。我要啃著青草,死在一條滿是污水爛葉的小溝里。”
“我瞧見你走過的?!辈{德說,“你經過工具房門口時,我聽得你在哭喊著:‘我真不幸呀?!曳畔铝耸掷锏牡蹲?。我剛才正在跟奈維爾一起用木柴做船。我的頭發蓬亂,因為康斯泰伯太太叫我梳梳頭時,正巧有只蒼蠅落進了蛛網里,我就問她:‘我該去把那只蒼蠅救出來呢,還是聽憑它去被吃掉?’就這樣,我老是把事情給耽擱了。我頭發沒梳,里面還沾著那些木屑。一聽見你在哭,我就跟著你走來,接著就見你攤開了那塊緊揉成一團,里面滿包著怒氣、滿包著惱恨的手絹。不過這些很快就會過去的?,F在我倆的身子緊靠在一起。你聽得見我的呼吸。你看那只甲蟲也正在想背走一片葉子。它一會兒朝這邊爬,一會兒又朝那邊爬,所以當你瞧著那只甲蟲時,就連你想要占有某一件東西(眼前是想占有路易)的渴望,也正像透過山毛櫸葉子時隱時現的光線那樣,總會動搖的;而一些正在悄悄打進你內心深處的話,也總會把那個緊包在你手絹里的仇恨的結解開的。”
“我又在愛,又在恨?!碧K珊說,“我只渴望要一樣東西。我的眼睛是死板板的。珍妮的眼睛光彩煥發。羅達的眼睛像晚上總會召得蛾子飛來的小白花。你的眼睛又大又飽滿,而且從來不低垂下來。可是我已經在開始追尋我的目標了。我看得見草叢里的蟲兒。盡管我母親還在替我織白短襪、縫圍涎布的邊,我還是個孩子,可是我又在愛,又在恨?!?
“不過當咱們一塊兒坐著,緊靠在一起的時候,”伯納德說,“咱們倆就通過辭藻,互相融合在一起了。咱們四周凈是一片迷霧。咱們是一塊空幻不可捉摸的領域。”
“我看見了那甲蟲?!碧K珊說,“我看見了它是黑色的;我看見了它是綠色的;我只會說簡單的字眼。可你卻滔滔不絕,越說越遠,把一個個字眼編成漂亮辭藻,越說越起勁?!?
“現在,”伯納德說,“讓我們去歷險吧。那兒樹林子里有所白房子。它在咱們下面很遠的地方。我們要沉下去,像游水的人想用腳趾尖碰到河底似的。咱們要穿過一片像綠色大氣似的樹葉叢沉下去,蘇珊。咱們一邊跑一邊往下沉。氣浪在咱們頭上合了起來,那一大片山毛櫸的葉子在咱們頭上合攏了。這是那座有金色時針的鐘。這些是那幢大房子上面高高低低、凹下凸起的屋頂。這是那個小馬夫穿著橡皮靴在院子里噔噔噔地跑來跑去。這里就是埃爾弗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