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寒風入城來，到天明時上海已是冬天的模樣。不僅是季節(jié)變了，上海這座城市也變了。搶眼看去，街頭的商鋪依然零次櫛比，廣告牌仍舊五光十色、眼花繚亂，但仔細看會發(fā)現(xiàn)街頭那家經(jīng)常有人駐足翻閱書籍的書店關了門，只有一兩個伙計在門口以三文不值兩文的價格兜售著成堆的古書，指望著本錢能收回一點是一點。從他們討同情的口述里可以了解到書店老板已經(jīng)拖兒帶女地逃離上海，跟隨著國民政府的軍隊一路南下，哪里沒有日本就在哪里落腳。街尾那家唱片店也被西式糕點鋪取代，租界里一下子涌進來這么多人，都嗷嗷張著嘴要吃，所有賣糕點比賣唱片更賺錢。以前不大的門面現(xiàn)在靠墻緊緊挨挨地立滿了透明的玻璃櫥柜，上面陳列著泛著光澤、透著香氣、肥嘟嘟圓滾滾的各色西點，來店里買糕點的顧客絡繹不絕，不時可以見到穿著白色制服的店員從后廚端來一盤又一盤點心補充到空了的櫥柜上。如果街道是上海這座城市的骨骼，那么人就是上海的內(nèi)心，可現(xiàn)在就連上海的心也變了。人們會發(fā)現(xiàn)之前熟悉的鄰居突然不見蹤影了，房子空了出來，隨后又住進去一群陌生的異鄉(xiāng)人。由于房子緊張，房租暴漲，往往一套小小的石庫門弄堂房塞進去好幾家人。看著眼前的景象，不由得會覺得上海越來越逼仄越來越雜亂了。路上行人的表情多是鎖著眉頭、沉著臉，大家都輕松不起來，有錢的、有實力的、能逃的都逃走了，剩下的都是無能為力的，只能留在這座被占領的城市，聽天由命，得過且過。市面上倒是很繁榮，舞廳、電影院、酒樓人頭攢動，越是高檔越是人多。新開的舞廳那是要去踩踩舞點嘣嚓嚓一下，看看裝修是不是高檔、樂隊是不是夠水準、舞小姐是不是漂亮，有的人甚至一個晚上從一家舞廳換到另一家舞廳通宵達旦地跳舞；飯店新出的菜式也是要去試一下的，來自美國的牛扒、法國的蝸牛都成了老饕的盤中之物；百貨公司的地面都是翻新的，采用厚玻璃內(nèi)裝電燈，每到晚上電燈一開，走進店堂宛如步入水晶宮。來自美國的玻璃絲襪二兩金子一雙，等著買的太太小姐們卻擠得頭破血流。但這種繁榮是一種病態(tài)的繁榮，就好像發(fā)著燒的人看上去紅光滿面。

走在人群里，可以深深地感受到一種末日的絕望。大家都在默默趕路，如果來到路口經(jīng)過站崗的日本兵，大家都屏住呼吸，大氣都不敢出，那閃著銀光的刺刀仿佛隨時要他們的胸口刺來；一旦人們走遠，離開了那些泥胎木塑的日本兵，人們不由松了一口氣，然后飛也似的一頭扎進路邊的舞廳、咖啡廳、電影院、酒樓，通宵達旦，日夜不分。一切正常的、哪怕是最簡單的愿望都是虛泛的，只有絕望才是真實的。

噩運接二連三的降臨，12月13日，中華民國的首都——南京陷落。南京，這“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洲”的千年古都，現(xiàn)如今卻被異族的鐵蹄踐踏，慘絕人寰的南京大屠殺開始了。當消息傳到了離南京只有五個小時車程的上海，整個上海都戰(zhàn)栗了！每個走在路上的上海人，都如喪考妣、行尸走肉一般。

朢江大飯店咖啡座里，安德烈和葉熙木相對而坐。安德烈遞給葉熙木一個精致的盒子，說到：“親愛的，這是我給你帶的禮物。”

葉熙木笑著道謝到：“謝謝您，您總是這么細致！”然后，取了禮盒，放進包里。

安德烈壓低聲音說：“盒子里的膠卷是我拍攝的日軍在南京施暴的照片，文字資料除了我寫的報道，還有我收集的日軍告示、宣傳皇軍軍威的畫冊，這些都是南京大屠殺的鐵證。你務必將這些資料火速提交給中共中央，讓他們在各大報刊刊登，廣為宣傳，引起國際社會廣泛關注。”

葉熙木鄭重地點點頭，并關切地說:“您看起來很疲憊。”

安德烈沉重地說：“南京每一分鐘都在死人，慘叫聲、哭喊聲不絕于耳，簡直就是人間地獄。而且，帶著這些資料通過日本人嚴格的檢查是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好在我有德國外交工作人員的工作證，并搞到了日本人的通行證。”

葉熙木感激地對安德烈說:“我知道，在日本人眼皮底下收集他們的罪證有多危險，也知道你還救了很多中國人，謝謝你為中國做了這么多，我們會永遠記住您的恩情！”

安德烈搖搖頭說：“我做的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熙木，要知道，我有多痛恨戰(zhàn)爭！這邪惡的戰(zhàn)爭，只是為了滿足個人的私欲，就要摧毀人世間的美好。我希望能保護所有的美好，包括你，如果沒有戰(zhàn)爭，你應該是一個無憂無慮的女孩，每天唱歌作詩，就像一朵嬌嫩的玫瑰花，裝點這個世界。而不是在這里秘密接頭，做這個該死的特工，過著刀尖上添血、如履薄冰的生活。”

“可惜生活沒有那么多如果。”葉熙木苦笑著說。

安德烈點頭說：“是的，生活沒有那么多如果，所以我們要為捍衛(wèi)我們的理想而戰(zhàn)！我馬上要出發(fā)去日本了，我會死死地盯住日本的，捕捉它的每一個戰(zhàn)略意圖，這就是我的使命。熙木，等候我的召喚吧，你一定會成為我的秘密武器。”說完，他拿出兩張美元鈔票，取出其中一張遞給葉熙木，說到：“這兩張鈔票是連號的，當你看到有人拿著另一張鈔票來找你時，那就是我派人來找你了。”

葉熙木接過了鈔票，放進了包里。安德烈端起了手中的杯子，喝完最后一口咖啡。葉熙木默默地看著他喝完咖啡，眼神中充滿了不舍。安德烈站起身來，向葉熙木抬了抬禮帽，輕輕地說到：“我們不要道別，這不是結束，而是新的開始，愿你每一步都堅定而從容，到時，我們一起迎接嶄新的明天！孤舟同志！”說完，轉身而去。

看著安德烈的背影，葉熙木的眼眶濕潤了，她用手捂住嘴唇，獨自靜坐，蕭墨卿走了，安德烈又走了，偌大的上海只留下自己一人孤軍奮戰(zhàn)，一種深深的孤獨感攫住了她的心。

安德烈走后，葉熙木火速將資料送給中共中央，中共中央也將資料轉送一份給國民政府，于是，中國各大報刊紛紛報道南京大屠殺日軍的罪行，國民政府還出版了《戰(zhàn)爭意味著什么：日軍在中國的暴行》一書；同時，英美各大報刊也紛紛報道南京大屠殺，國際社會一片嘩然，全世界都對日軍的野蠻、殘酷行徑感到震驚，紛紛抨擊，大大打擊了日本政府的國際形象，日本外交陷入更孤立境地。

就在南京陷落的第二天，“中華民國臨時政府”的偽政權就在日本人的扶植下成立了；1938年3月“中華民國維新政府”也在南京成立。無數(shù)跳梁小丑，為了撈取金錢和權力，出賣國格和廉恥，紛紛粉墨登場，充當漢奸。此時的中國，無論政治，軍事，還是世道人心，都到了最危險的時候。

上海灘街頭天天上演著血雨腥風，每天都有人被暗殺在街頭，這些暗殺，有的是軍統(tǒng)為震懾漢奸、鼓舞人心而對漢奸頭目的暗殺，有的是日偽方面對軍統(tǒng)的報復。近期，日偽特務瘋狂攻擊軍統(tǒng)，軍統(tǒng)人員損失慘重，震怒下戴笠命令上海站近期內(nèi)務必加大力度刺殺在滬漢奸頭面人物。

這樣的日子里，葉熙幕白天在報社勤奮工作，夜晚，在窗前奮筆疾書，創(chuàng)作小說。她和老劉已經(jīng)接上頭，老劉建議她：上海已淪陷為孤島，上海市民的心態(tài)已從抗戰(zhàn)初期的慷慨激昂轉變?yōu)樾幕乙鈶校@個時候寫一篇描寫上海市民生活、可以治愈人心的小說不啻于一場精神的抗戰(zhàn)啊!只是寫這篇小說時不要帶有明顯的政治立場，不要給自己貼上紅色的標簽。這樣才有利于你的潛伏。另外，他還叮囑葉熙木：你的打扮也太寒素了，像個女學生似的。現(xiàn)在上海女人流行的那些時髦玩意，什么珍珠項鏈、禮帽、絲巾，你身上一件也沒有。你要留意你的打扮、生活方式，既然你扮演的角色是一位因貪戀上海紙醉金迷的物資生活而留在上海的流行小說家，那么你的妝容要盡量得精致，衣著首飾要盡量得高檔，飲食起居也要盡量得奢華。你要熟悉各種高檔場所，要結交上流社會人物。這對你來說是工作的一部分。現(xiàn)在，葉熙木正在努力按照他的指示去工作、去改進。

不久，沉郁的上海灘吹來了一股清新的風，一位筆名為曉月的女作家寫風靡上海灘，《申報》對她這樣報道到：她的作品熔古典小說、現(xiàn)代小說于一爐，古今雜錯、華洋雜錯、雅俗共賞，堪稱新通俗小說的典范。她的作品貼近市民的生活，以上海大都市為舞臺，上演了世俗男女婚戀的悲歡離合，筆觸伸入人性的深處，挑開外面的核殼，露出人的脆弱黯淡。她的作品以中國古典小說為根底，從題目到敘述風格都有極強的市井小說的色彩，使上海市民讀者讀起來分外親切。而這個叫曉月的女作家正是葉熙木。葉熙木筆耕不輟，不斷有新作品問世。現(xiàn)在上海市民除了看電影、下館子、逛百貨公司、去舞廳跳舞，又多了一個消遣，就是翻看曉月的小說，多少人的枕邊都放著一本她的小說，陪伴他們在這個淪陷的孤島上度過一個個不眠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