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 心是孤獨的獵手
- (美)卡森·麥卡勒斯
- 10708字
- 2019-07-09 15:27:10
離主街很遠的地方,有一個黑人的聚居區,班尼迪克特·馬迪·考普蘭德醫生獨自坐在黑暗的廚房里。九點已過,禮拜日的鐘聲不再響起。盡管夏日夜晚炎熱,但爐子里還是燃著一小堆火。醫生坐在一把直靠背的餐桌椅上,雙手捧著自己的臉,依偎在火邊。噼啪的火光映在他的臉上。他的厚嘴唇在黑皮膚的映襯下呈現紫色,灰白的頭發也變成了淡藍色,頭發裹在頭皮上,像一頂羊毛氈帽。他坐了很久,一動不動。銀色眼鏡框后面的眼睛,始終陰沉地盯著某個地方。他使勁清了清喉嚨,然后從椅子旁邊的地上撿起一本書。廚房里很黑,他湊近爐子,想看清書上的字。今晚他讀的是斯賓諾莎。他不太懂概念的復雜游戲和復雜的詞組,但字里行間,他感受到了強烈的、真正的動機,他感到自己幾乎是明白了。
晚上,他的沉默經常被刺耳的門鈴聲打斷,會有斷腿的或帶著刀傷的病人站在前屋里。但是這個晚上,沒有病人來。在昏暗的廚房里,他一連坐了幾個小時,孤單單的,身體開始不自覺地左右搖晃。他嗓子里傳出悲吟式的歌聲。鮑迪婭進來時,他正在悲吟。
考普蘭德醫生早知道她來了。他聽到街外傳來口琴演奏的布魯斯,他知道那是他的兒子威廉姆在吹。他沒有開燈,穿過門廳打開大門,他沒有走到外面的門廊里,而是站在紗門后的一片黑暗中。月光如水,灰撲撲的街面上可以看見鮑迪婭、威廉姆和赫保埃黑色而堅實的影子。這個街區的房子看上去很破。但考普蘭德醫生的家和周圍的房子大相徑庭。他的房子很結實,是用磚和水泥蓋的。小院子周圍是尖樁的籬笆。鮑迪婭與她的丈夫和哥哥道別,敲了敲紗門。
“怎么在黑暗中坐著?”
他們一起穿過門廳,走到廚房。
“你有電燈,卻一直在黑暗中坐著,莫名其妙。”
考普蘭德醫生旋轉了一下桌子上方懸著的燈泡,房間突然一片光明。
“黑暗更適合我。”他說。
干凈的廚房空蕩蕩的。餐桌的一邊擺著書和墨水臺,另一邊是餐具。考普蘭德醫生筆直地坐著,兩腿交疊。開始,鮑迪婭也坐得很僵硬。父女倆長得很像,同樣的塌鼻子,同樣的厚嘴唇和寬額頭。只是和父親比起來,鮑迪婭的膚色要淡一些。
“都要把人烤熟了,”她說,“我看除了做飯時,你就把火熄了吧。”
“不如去我辦公室。”考普蘭德醫生說。
“就在這吧。我無所謂。”
考普蘭德醫生推了推他的銀框眼鏡,雙手交叉放到腿上。“上次我們見面后,你過得怎么樣?你和你的丈夫,還有你哥哥?”
鮑迪婭放松了些,腳從淺口鞋里抽了出來。“赫保埃、威利和我過得挺好的。”
“威廉姆還和你們住一起?”
“當然,”鮑迪婭說,“你瞧,我們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和安排。赫保埃付房租。我負責買所有吃的。威利負責教會的稅、保險、會費和星期六晚上的活動。我們三個都有自己的安排,自己做自己的事情。”
考普蘭德低頭坐著,用力拔長長的手指,關節咔咔作響。干凈的袖口垂到手腕下面,手的顏色看起來比身體的其他部位要淡,手掌是淺黃色。他的雙手總是干凈得過分,仿佛用刷子刷過,又在水盆里浸泡了很久。
“噢,我差點忘了我帶的東西了,”鮑迪婭說,“你吃晚飯了嗎?”
考普蘭德醫生說話總是小心,每個音節都像被他的嘴唇過濾了一遍。“沒,我沒吃。”
鮑迪婭打開她放在餐桌上的紙袋。“我想我們可以一起吃晚飯。我帶來了上好的甘藍葉和一塊肋肉。甘藍葉需要用它來調味。你不介意我用肉燒甘藍葉吧?”
“沒關系。”
“你還不吃肉?”
“不。純粹出于個人原因,我不吃肉,但如果你想用肉燒甘藍葉,也沒關系。”
鮑迪婭光著腳站在桌旁擇菜。“地板讓我的腳很舒服。你不介意我不穿那緊得勒腳的鞋,光著腳走來走去吧?”
“沒關系。”考普蘭德醫生說。
“嗯,我們有很好的甘藍葉、一些烤玉米面包和咖啡。我準備從生肋肉上切下幾小條煎著吃。”
考普蘭德醫生看著鮑迪婭穿著長筒襪的腳在屋子里來回移動。她從墻上取下擦凈的平底鍋,把火挑足了,洗掉甘藍葉上的沙子。他張開嘴巴想說什么,但又閉上了嘴。
“嗯,你、你丈夫和哥哥有你們自己相處的方式。”他最后說道。
“沒錯。”
考普蘭德醫生又用力地扳了一下手指,想讓關節再響一遍。
“你們打算要小孩嗎?”
鮑迪婭沒看父親,生氣地把平底鍋里的水潑出去。
“有些事,”她說,“完全是由上帝決定的。”
他們沒再說別的。鮑迪婭把晚餐放到爐子上燒,她靜靜地坐著,兩手無精打采地垂到兩膝間。考普蘭德醫生把頭垂在胸前,像是睡著了。但他并沒睡,一陣陣緊張的戰栗閃過他的面龐。他不得不深呼吸,調整自己的面部。晚餐的香氣彌漫在悶熱的屋子里。寂靜中,碗柜頂上的時鐘發出單調的聲響,迎合著他們剛才的話題,那鐘聲像是在說“孩子、孩子”,一遍又一遍。
他總會遇上那些孩子。在地板上光著身子爬的,打彈子游戲的,在黑暗的街道上摟抱著一個小姑娘的。男孩們都叫班尼迪克特·考普蘭德,女孩子都叫班妮·邁易或者班妮迪恩·瑪蒂思。他算過,至少有十幾個孩子的名字是按著他的名字取的。
在他的生命過程中,他一直在訴說、解釋和告誡。他會告訴他們所有不能要第五個或第六個或第九個孩子的理由。我們不需要更多的孩子,而要為活著的孩子提供更多的機會。他所極力勸告大家的,是如何使黑人種族優生優育。他會用簡單的語言告訴他們這些簡單的道理,并且同樣的方式不斷重復。多年過去了,這些已經變成了可以吟誦的悲憤的詩。
他學習和知曉了每種新理論的發展。他會自費幫助他的同胞們優生優育。他是鎮上唯一有這種思想的醫生。他會給予并解釋、施與并告知。但是每周還是會有四十次生產。班妮·邁易或者班妮迪恩·瑪帝恩。
目的只要一個,唯一的一個。
他知道他的人生目的。他一直知道,教育他的同胞是他的使命。他整天背著包外出走訪,他和他們無所不談。
漫長的一天過去,他疲勞不堪。但只要一回到家里,疲乏感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他有漢密爾頓、卡爾·馬克思、鮑迪婭和小威廉姆,還有戴茜。
鮑迪婭掀開爐子上平底鍋的蓋子,用餐叉攪拌甘藍。
“父親——”過了一會兒,她說。
考普蘭德醫生清清嗓子,他的嗓音又干又澀。“嗯?”
“我們別再吵了。”
“我們沒吵。”考普蘭德醫生說。
“有時沉默也是爭吵,”鮑迪婭說,“就像現在這樣一言不發地坐著,我們之間也在爭論什么。這是我的感覺。真的,每次我來看你,我都快被壓抑死了。我們不要以任何形式爭吵了,可以嗎?”
“我很抱歉你有這種感覺,但爭吵肯定不是我的本意。”
鮑迪婭倒了兩杯咖啡,不加糖的一杯遞給父親,然后在自己的那杯里加了幾勺糖。
“我很餓,咖啡喝起來一定挺香的。我和你說一件不久前的事。雖然這事感覺有點可笑,但我們不要笑得太厲害。”
“你說。”考普蘭德醫生說。
“前段時間,一個穿得很體面的黑人來到鎮上。他自稱B.F.梅森先生。他說他來自華盛頓特區。每天他都拄著手杖在街上散步,穿著帥氣的花襯衫。晚上他去咖啡館。他比鎮上任何人吃得都好。每天晚上他都要點一瓶杜松子酒和兩塊豬排。他對每個人微笑,對女孩子彬彬有禮。他走到哪兒都令大家很開心。人們開始好奇這個B.F.梅森先生是誰。不久,他在這混熟了,就開始做生意。”
鮑迪婭噘起嘴,向咖啡盤吹氣。
“你一定看過報紙上政府‘鐵鉗’養老計劃的消息吧?”
“養老金。”考普蘭德醫生點點頭說。
“是的,他與這事有關。他說他是政府的人。華盛頓的總統派他來的,希望大家都加入這個養老計劃。他對每個人都解釋說只要花一塊錢加入,每星期再交二角五,四十五歲后政府每個月會付五十元的生活費。人們都為這件事激動得不得了。他送給加入的人每人一張總統照片,下面還有總統的簽名。他說六個月后,每個成員能得到免費的制服。這個俱樂部叫‘黑人鐵鉗大聯盟’,兩個月后每個成員會得到上面有俱樂部縮寫的黃絲帶。對,就像政府其他組織的縮寫那樣。他隨身帶著小小的手冊,一家一家地走,每個人都準備加入。他記下他們的名字,每星期六他來收費。三個星期后,這個B.F.梅森先生弄了非常多的成員,以至于星期六他一個人收不完入會費。他就雇人收錢,每三四條街就有一個人專門替他收錢。每星期六早晨,我在家附近那兒替他收二角五分錢。當然,威利開始就入會了,還有赫保埃和我。”
“我在你們這附近不同的房子里也看到不少總統的照片,我記得有人提到梅森這個名字。”
考普蘭德醫生說:“他是個騙子吧?”
“是的,”鮑迪婭說,“有人發現這個B.F.梅森先生的真實情況,他被逮捕了。他就是亞特蘭大本地人,連華盛頓特區的影子都沒見過,更別說是總統了。所有的錢不是被他花掉了,就是藏起來了。威利損失了七塊五角錢。”
考普蘭德醫生很興奮。“我早說過——”
“他死后,”鮑迪婭說,“肯定會被放在滾燙的油鍋里炸。可現在這事完了后,聽起來有點可笑,當然我們有足夠的理由不要笑得太狠。”
“每個星期五,黑種人主動爬到十字架上。”考普蘭德醫生說。
鮑迪婭的手不由得抖了下,咖啡沿著托盤淌下來。她舔了舔手。“你想說什么?”
“我的意思是,我一直在觀察。我是說我只要能找到十個黑人,十個我們自己人,有骨氣有頭腦有勇氣的十個人,他們愿意獻出一切——”
“我們不要說這些。”鮑迪婭放下咖啡。
“只要四個黑人,”考普蘭德醫生說,“就是漢密爾頓、卡爾·馬克思、威廉姆和你加起來的這個數目。四個有這些真正的品質的黑人——”
“威利、赫保埃和我有脊梁,”鮑迪婭激動地說,“這是一個艱難的世界。我覺得我們三個都在努力,過得相當不錯。”
兩人沉默了片刻。考普蘭德醫生把眼鏡放到桌上,用皺巴巴的指頭按摩眼睛。
“黑人,你總用這個詞,”鮑迪婭說,“這個詞太傷人。甚至過去常用的黑鬼也比它強點兒。有教養的人,無論是什么膚色,總喜歡用有色人這個詞。”
考普蘭德醫生沒有說話。
“威利和我也不算純種有色人。我們的媽媽膚色很淡,我們倆都有白人親屬。赫保埃,他是印第安人。他身上有不少印第安血統。我們都不是純粹的有色人,你一直用這個詞太傷人了。”
“我對這些措辭不感興趣,”考普蘭德醫生說,“我只對真相感興趣。”
“好吧,每個人都怕你,這就是你感興趣的真相。要想讓漢密爾頓、巴迪、威利或者我家赫保埃來你這兒,像我一樣和你坐在這兒,除非他們喝醉酒了。威利說他記得小時候印象中的你,從那以后,他就害怕自己的父親。”
考普蘭德醫生艱難地咳嗽。
“每個人都有感情,不管他是誰。沒有人愿意走進一間房子,在那里他明知會被傷害。你也一樣。我知道你被白人們傷了很多次,而他們并沒意識到在傷人。”
“不。”考普蘭德醫生說,“你沒見過我被傷害。”
“我知道威利、我家赫保埃和我,我們都不是有學問的人。但對我來說,赫保埃和威利像金子一樣珍貴。他們和你只是不一樣而已。”
“是的。”考普蘭德醫生說。
“漢密爾頓、巴迪、威利和我,我們都不愿像你一樣說話。我們像我們的媽媽及她們的祖先們。你只用腦子思考。而我們,我們說話是出自內心深處的感情,它們在那兒已經很久了。這就是我們之間的區別。”
“對。”考普蘭德醫生說。
“一個人不能隨便抓起自己的孩子,強迫他們變成自己要想他們成為的人,也不管這會不會傷到他們。你使盡了力氣想改造我們。現在,我是我們中唯一一個還能到這房子,和你坐在一起談話的人。”
考普蘭德醫生眼中閃著淚光,鮑迪婭的聲音響亮而生硬。他不停咳嗽,整張臉在顫抖。他想拿起已冷的咖啡杯,但手不聽使喚。淚水浸濕眼眶,他戴上眼鏡,想掩飾自己。
鮑迪婭看到了,立刻走近他。她抱住他的頭,將臉頰貼在他的額頭上。
“對不起,我傷了我父親。”她溫柔地說。
他的聲音冷硬。“不。不斷重復傷害感情的廢話,愚蠢而粗糙。”
淚水順著他的臉慢慢地流下來,在火光映射下,使它們呈現出藍、綠和紅色。
“真的很抱歉。”鮑迪婭說。
考普蘭德醫生用棉手帕擦了擦臉。“沒事了。”
“每次和您在一起,我總有很不好的感覺。我們不要再像這次這樣吵架了。我受不了。”
“好的,”考普蘭德醫生說,“我們不吵架。”
鮑迪婭鼻子抽了幾下,她用手背擦了下鼻子。她站在那兒抱著父親的頭,抱了幾分鐘。過了一會兒,她擦了擦臉,走近爐子察看甘藍葉。
“快熟了,”她高興地說,“現在我要做一些好吃的烤玉米面包,和甘藍配著吃。”
鮑迪婭穿著長筒襪的腳在廚房里緩慢地移動,父親的目光追隨著她。他們再一次陷入沉默。
他的眼睛還是濕的,東西的輪廓看上去模糊不清。鮑迪婭像她的母親。多年以前,戴茜也是這樣在廚房里走動,沉默而忙碌。戴茜不像他這么黑,她的皮膚像棕色的蜜一樣美麗。她一直是安靜而溫柔的。但在溫柔背后,她身上有一種固執的東西,不管他如何研究,他始終弄不清妻子身上這種溫柔的固執。
他常常教導她,會告訴她所有藏在他內心的想法,她始終是溫柔的。但她不會聽從他,她堅持自己的方式。
后來,漢密爾頓、卡爾·馬克思、威廉姆和鮑迪婭出生了。作為父親,對他們降生的使命感是如此強烈,他知道他們將來應該長成什么樣的人。漢密爾頓將成為一個偉大的科學家,卡爾·馬克思應該是黑人種族的教育者,威廉姆,必將成為一名律師,與不公正做斗爭,至于鮑迪婭,她會成為為女人和孩子治病的醫生。
在他們很小的時候,他就告訴他們必須擺脫他們肩上的枷鎖,那就是不能屈從,不能懶惰。當他們長大一點時,他不斷地跟他們強調,上帝根本不存在,但他們的生命本身是神圣的,因為對他們每個人來說,都有自己真正的使命。他一遍遍地重復著這些話,在離他遠遠的地方,他們坐在一起,用黑孩子獨有的大眼睛看著自己的母親。戴茜雖然坐在那兒,卻并沒有聽,依然是那么溫柔而固執。
在他心里,漢密爾頓、卡爾·馬克思、威廉姆和鮑迪婭都肩負使命,所以,他知道接下去的每一個細節應當是怎樣的。每年秋天,他都會帶著他們進城,給他們買最好的黑鞋子和黑襪子。他還給鮑迪婭買了黑色的羊毛面料做裙子,買白色亞麻用于做衣領和袖口。他給男孩子們買黑色的羊毛面料做褲子,用精制的白亞麻做襯衫。他不想讓他們穿鮮艷劣質的衣服。可是等他們上學后,卻偏偏想穿那樣的衣服,戴茜說他們覺得穿成那樣很尷尬,說他是一個刻板的父親。他知道家里應該設計成什么樣。不能擺放有花里胡哨的東西,比如那些華而不實的年歷、帶蕾絲邊的枕頭或小擺設。屋子里的每樣東西都應該是樸素的、深色調的,象征著他的工作和真正的使命。
有天晚上,他忽然發現戴茜給小鮑迪婭的耳朵打了個耳洞。還有一次,他回到家時,看見壁爐架上放著一個穿著羽毛裙子的鬈毛娃娃,臉圓圓的,眼睛大大的。但戴茜不肯把它拿走。她是溫柔的,強硬的。他也清楚地知道,戴茜教孩子們要逆來順受,給他們講地獄和天堂的故事,讓孩子們相信鬼神和鬼屋。她每星期天去教堂懺悔,悲傷地向牧師談到自己的丈夫。她還很固執,堅持帶孩子們去教堂聽布道。
整個黑人種族都病了,他每天忙得要命,有時要工作到深夜。一天漫長的工作之后,他身心疲憊。只要他一打開家門,疲乏感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可是,當他進入房間時,威廉姆往往是在用衛生紙包裹的梳子上吹曲子,漢密爾頓和卡爾·馬克思在玩擲色子游戲,而鮑迪婭則和她母親坐在旁邊笑個不停。
他只好用別的方式,從頭開始教育他們。他拿出他們的課本,給他們輔導功課。他們緊挨著坐在一起,看著他們的母親。他不停地講,可孩子們不愿意動腦去理解。
一種恐怖的黑人式的情感向他襲來。他坐在自己的辦公室里,安靜地讀書和沉思,直到找到平靜,重新開始。他把房間的窗簾放下來,讓房間里只有明亮的燈光、書本和沉思的氣息。但有時,這種平靜不能到來。他還年輕,可怕的情感不會因為閱讀而消失。
漢密爾頓、卡爾·馬克思和鮑迪婭害怕他,他們總是渴望地看著母親。當他意識到這點時,他還是會被黑色的情感征服,他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會讓他們這樣。
他無力阻止這些可怕的事情,后來,他完全不能理解這種事。
“晚飯聞起來很香,”鮑迪婭說,“我們最好現在就吃,不然赫保埃和威利隨時會來叫我。”
考普蘭德醫生調整了下眼鏡,然后將椅子拉到桌旁。
“你丈夫和威廉姆今天晚上在哪兒?”
“他們在玩馬蹄鐵呢。雷蒙德·瓊斯家的后院有一個玩馬蹄鐵游戲的地方。雷蒙德和他妹妹洛芙·瓊斯每天晚上都玩。洛芙是個很丑的女孩,我才不介意赫保埃和威利去他們家玩,他們想什么時候去都可以。他們說可能十點差一刻來找我,現在我估計他們快到了。”
“趁我還沒忘,”考普蘭德醫生說,“我想你會經常收到漢密爾頓和卡爾·馬克思的信。”
“漢密爾頓寫過信。他幾乎接管了外公農場的所有工作。巴迪在莫拜爾,你知道他從來都寫不好信。但巴迪一直和人相處很好,所以我不擔心他。他是那種總能混得很好的人。”
他們安靜地坐在餐桌前。鮑迪婭不時地看碗柜上的鐘,赫保埃和威利快要到了。考普蘭德醫生的頭俯在餐盤前。他拿著的叉子好像有千鈞重,手指在抖。他草草地吃了幾口,每一口都咽得很艱難。氣氛有些沉悶,似乎兩個人都在找話說。
考普蘭德醫生不知道說什么。他覺得他過去對孩子們說的太多了,而他們理解得又太少,現在不知道再說些什么。過了一會兒,他用手帕擦了擦嘴,小心地開口。
“你很少說到自己。和我說說你的工作。”
“我還在凱利家,”鮑迪婭說,“但是父親,我也不知道我還能在那兒待多久。工作很辛苦,要干上很長時間。其實這倒也沒什么。我擔心的是工錢。我一星期應該有三塊錢,可有時凱利太太會少給我一塊或五毛。盡管她事后會盡快補給我。可這讓我心里不踏實。”
“這樣不行,”考普蘭德醫生說,“你怎么受得了?”
“這不是她的錯。她也是沒辦法,”鮑迪婭說,“一半的房客付不起房租,維持所有的開銷是一大筆錢。說實話,凱利家的日子可真不好過。”
“你應該換一份工作。”
“我知道。但凱利一家是白人中真正的好人。我從心里喜歡他們。三個小孩就像我自己的親人。我覺得,是我撫養了巴伯爾和那個小嬰兒。雖然米克和我在一起經常吵架,但我對她有真正的親近感。”
“可是要多為你自己想想。”考普蘭德醫生說。
“米克,噢——”鮑迪婭說,“她真是個問題。誰也不知道怎么管教她。她傲慢、固執到了極點。一直有點鬼迷心竅。我感覺她很古怪。不知道哪天她就會讓人大吃一驚。不過到底是好的還是壞的吃驚,我不知道。米克讓我搞不明白,但我真的喜歡她。”
“你首先要考慮的是你自己的生存。”
“我說過了,這不是凱利太太的錯。維持那幢又大又舊的房子,花費太多,那些人又不愿付房租。房客里只有一個人能把房租給全,而且從不拖欠。那人剛住進來不久。他是鎮上的一個聾啞人,也是我唯一近距離見過的一個白人,他是個好白人。”
“高個,瘦長,灰綠色眼睛?”考普蘭德醫生突然問道,“總是對每個人都很有禮貌,穿得也很得體?不像是這鎮上的人,更像是北方人,或者猶太人?”
“就是他。”鮑迪婭說。
考普蘭德醫生的臉上露出熱切的表情。他把烤玉米面包掰碎,放進碟子里的甘藍汁中。他重新有了胃口。“我有一個聾啞病人。”他說。
“你怎么會認識辛格先生?”鮑迪婭問。
考普蘭德醫生又咳嗽起來,他用手帕捂住嘴。“我只見過他幾次。”
“我最好現在就收拾下,”鮑迪婭說,“威利和我家赫保埃馬上要到了。有這么棒的洗碗池和水龍頭,這幾個小碟子眨眼間就能洗完。”
多年來,白種人無聲的傲慢是他一直想忘卻的事。每當怨恨占據他時,他都會認真思考和研究。在路上,在白人周圍,他保持沉默,臉上寫滿尊嚴。年輕時,他被稱作“伙計”,現在是“大叔”。“大叔,快去街角的加油站給我叫一個機修工來。”不久前,一個坐在車里的白人對他喊。“伙計,幫我個小忙。”“大叔,去做吧。”但他從不去聽,繼續走路,保持著尊嚴與沉默。
幾天前,一個喝醉酒的白人走近他,開始拉著他在馬路上走。他帶著他的包,還以為是有人受傷了。但那個醉鬼把他拉到一家白人開的餐館,柜臺旁的那些白人無禮地向他吼叫。他知道醉鬼是在拿他取笑。即使是那時,他也始終保持著尊嚴。
但是遇到這個又高又瘦、長著灰綠色眼睛的白人時,卻發生了不一樣的事,這樣的事在他和別的白人打交道時是根本不可能發生的。
那是幾星期前一個漆黑的雨夜。他剛替人接生回來,站在街角的雨中。他想點一支煙,可一連幾根火柴都沒點著。他站在那里,嘴里叼著那支沒點著的香煙,這時一個白人走了過來,遞給他一支點燃的火柴。黑暗中,火柴的光焰照亮了兩人的面容。白人朝他微笑,替他點燃了香煙。他不知道該說什么,因為此前,這種情景從未發生過。
他們一起在街角站了幾分鐘,白人遞給他一張卡片。他很想和這個白人交談,問他一些問題,但他不能確定白人是否能夠理解。因為白種人的傲慢,他害怕在對他們的友善中喪失自己的尊嚴。
但是那個白人替他點燃了香煙,對他微笑,看樣子似乎是想和他接觸。那天過后,他把這件事想了很多遍。
“我有一個患者,是聾啞人,”考普蘭德醫生對鮑迪婭說,“這個患者是一個五歲的男孩。我怎么也擺脫不了罪惡感,我覺得他的病我是有責任的。我給他接的生,兩次產后咨詢后,我把他給遺忘了。他的耳朵出了問題。可他母親沒在意他耳朵里流出的液體,也沒帶他來找我。當我知道他的情況時,已經太晚了。所以他聽不見了,也不會說話。但我仔細觀察過他,我覺得,如果他沒生病的話,應該是個非常聰明的孩子。”
“你一直對小孩子很有興趣,”鮑迪婭說,“你對小孩子的關心遠遠超過成年人,不是嗎?”
“在小孩身上,充滿更多的希望,”考普蘭德醫生說,“但這個聾孩子——我一直在打聽,看看有沒有什么機構愿意收留他。”
“辛格先生會告訴你。他真是一個很好的白人,他一點也不傲慢。”
“我不知道——”考普蘭德醫生說,“有幾次,我想過寫信給他,看看他能不能告訴我一些信息。”
“如果我是你,我一定寫。你信寫得那么棒,我會替你把信交給辛格先生。”鮑迪婭說,“兩三個星期前,他拿了幾件襯衫到廚房來,想讓我幫他洗一下。那些襯衫是那么干凈!就算‘施洗者’圣約翰本人穿過的襯衫也不過如此。我唯一要做的不過是把它們浸在溫水里,輕輕搓一下領口,熨燙下就成了。那天夜里,我把五件干凈的襯衫送到他房里,你知道他給了我多少錢嗎?”
“不知道。”
“他像往常一樣微笑著,遞給我一塊錢。我只是為他簡單清洗熨燙了幾件衣服,他給了我整整一塊錢!他確實是一個善良可愛的白人。我不害怕問他任何問題。我甚至愿意親自給這個善良的白人寫封信。你寫吧,父親,如果你想的話。”
“也許我會寫。”考普蘭德醫生說。
鮑迪婭突然坐直了,開始整理她那梳得緊緊的、油油的頭發。外面傳來微弱的口琴聲,隨后樂聲越來越大。“威利和赫保埃來了,”鮑迪婭說,“我得走了,去找他們。你多保重,如果你需要什么,捎個話給我。和你吃晚飯、聊天,我很開心。”
口琴聲很清晰了,從樂聲中,他們能夠辨認出威利正站在前門,邊吹邊等。
“等一下,”考普蘭德醫生說,“我只見過你丈夫兩次,當時他都是和你在一起的,我們從來也沒真正交談過。威廉姆也還是三年前來看望過他的父親。為什么不叫他們進來坐一會兒?”
鮑迪婭站在門道里,手指摩挲著頭發和耳墜。
“上次威利到這兒來,你傷了他的感情。你看你就是不懂得如何——”
“好吧,”考普蘭德醫生說,“只是一個建議。”
“等等,”鮑迪婭說,“我去叫他們。我這就讓他們進來。”
考普蘭德醫生點了一支煙,在房間里走來走去。他沒法把眼鏡調到合適的位置,他的手一直在抖。前院傳來低語聲。接著,門廳里響起了重重的腳步聲,鮑迪婭、威廉姆和赫保埃走進了廚房。
“我們來了,”鮑迪婭說,“赫保埃,你和我父親還沒被正式介紹給對方呢。當然你們彼此是知道對方的。”
考普蘭德醫生和兩個人都握了手。威利膽怯地后退,挨著墻角,赫保埃向前邁了一步,正式地鞠了一躬。“我經常聽到有關你的事,”他說,“很高興認識你。”
鮑迪婭和考普蘭德醫生從門廳搬來椅子,四個人圍爐而坐。他們不說話,看起來心神不安。威利緊張地環顧著四周,餐桌上的書,洗碗池,墻邊的帆布床,還有他的父親。赫保埃咧嘴笑著,手摸著領帶。考普蘭德醫生似乎想說什么,他潤了潤嘴唇,但終究沒有開口。
“威利,你的口琴吹得越來越好了,”鮑迪婭終于打破沉默,“要我看,你和赫保埃一定是偷著去喝酒了。”
“沒有,夫人,”赫保埃彬彬有禮地說,“星期六以來我們沒有沾過一滴酒。剛才我們一直在玩馬蹄鐵。”
考普蘭德醫生還是一言不發,他們都用眼睛瞟著他,等他開口說話。房間里很沉悶,悶得讓每個人都感到緊張。
“他們這些男孩的衣服可真難打理,”鮑迪婭說,“每個星期六,我給他們倆洗白西裝,一個星期熨兩次。你看看它們現在的樣子!當然,他們只在下班回家后才穿。可是兩天后,白西裝就黑得不成樣子。我昨晚才熨的褲子,現在也皺得一條熨縫也找不到!”
考普蘭德醫生依舊不說話。他一直盯著兒子的臉。但是威利看見父親的目光后,就咬著粗糙短鈍的指頭,低頭看自己的腳。考普蘭德醫生感到太陽穴和手腕處的脈搏怦怦直跳。他開始咳嗽,用拳頭壓住胸口。他很想和兒子說點什么,但不知說什么。熟悉的痛苦抓住了他,他卻沒有時間思索并平息這種痛苦。脈搏在身體里怦然跳動,他感到困惑。他們全都在看著他,沉默如此強大,他不得不說點什么了。
他的聲音很高,聽起來好像不是從他的嘴里發出來的。“威廉姆,我想知道,你小時候我和你說過的話你還記得多少。”
“我不、不懂你是什么意思。”威利說。
考普蘭德醫生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和思想,他說:“我的意思是,我把一切都給了漢密爾頓、卡爾·馬克思和你,把所有的信任和希望都寄托在你們身上。而我得到的只有誤解、無所事事和冷漠。現在我兩手空空,一無所獲。你們從我這里拿走了一切。我想做的一切——”
“別說啦,父親。”鮑迪婭說,“你答應過我,我們不要爭吵。這簡直是瘋了。我們受不了爭吵。”
鮑迪婭站起來向大門走去。威利和赫保埃立刻跟上她。考普蘭德醫生最后一個向門口走去。
他們站在門前的黑暗里。考普蘭德醫生想說什么,但是他的話好像迷失在內心深處。威利、鮑迪婭和赫保埃緊緊地站在一起。
鮑迪婭一手挽著她的丈夫和哥哥,另一只手伸向考普蘭德醫生。“讓我們走之前和好吧。我不能忍受我們之間的爭吵。我們再也不要吵了。”
沉默中,考普蘭德醫生再一次和兩個男人握手。“對不起。”他說。
“我沒事。”赫保埃客氣地說。
“我也沒事。”威利咕噥了一句。
鮑迪婭把他們的手放到一起。“我們只是受不了爭吵。”
他們道了別。考普蘭德醫生站在黑暗的前廊,目送他們沿著大街走遠。他們離去的腳步發出孤獨的聲音,他感到虛弱和疲倦。當他們走到一條街以外,威利又一次吹起了口琴。樂聲悲傷而茫然。他一直待在前廊,直到再也看不到他們的身影,再也聽不到他們的聲音。
考普蘭德醫生關了屋子里的電燈,坐在爐子邊,坐在黑暗里。但是安寧并沒有到來。他想把漢密爾頓、卡爾·馬克思和威廉姆從腦海中除去。鮑迪婭對他說的每句話,都響亮而堅硬地回響在他的記憶里。他猛地站起來,擰亮電燈。他在桌邊坐下來,桌上放著斯賓諾莎、威廉·莎士比亞和卡爾·馬克思的書。他大聲地朗讀斯賓諾莎,那些單詞都發出豐富和秘密的聲響。
他想起了他們談到的那個白人。要是這個白人能幫助那個聾孩子馬迪·路易斯就太好了。即便沒有這件事和這些問題,給這個白人寫封信也是好的。考普蘭德醫生雙手捧住頭,喉嚨里發出奇怪的聲音,像唱歌一樣地呻吟。他記起了那個雨夜,那個白人的臉。在昏黃的火焰后面,那個白人的微笑,令他的內心十分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