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藏邊防軍紀事
- 劉洪光
- 14字
- 2020-06-30 18:06:25
第三章 在連首長身邊的那些日子
通信員的酸甜苦辣
連隊點名剛剛結束,尚未與班里的新老戰友推心置腹話別,雜務班文書、衛生員面帶微笑,破門而入。
老兵錢義財明知故問:“乖乖,做啥呢?要逮人了。”
“給小劉搬東西。”文書氣喘吁吁地說,并沖著我,“小劉,把東西收拾一下,今晚到雜務班睡覺,床鋪都留出來了。”
指導員宣布完連隊決定,前腳剛跨進門,后腳就進來搬鋪蓋,始料未及。我瞬間扭過頭瞥了一眼睡在鋪上的班長,還未等我開口,他便從被窩里伸出腦袋,紅著臉不無傷感地對我說:
“你去吧,遲早留不住,這事與你無關,你甭想得太多,都是我班長的錯,去了后好好干。”
我連連點頭稱是,頓生惻隱之心。此時此刻,班長內心五味雜陳,我完全理解他的心情。好漢不吃眼前虧,此時的他是多么無助。本想寬慰班長幾句,可惜拙嘴笨舌不知從何說起。轉念一想,從辯證法的角度看,物極必反,班長太過年輕氣盛,碰碰釘子,挫挫銳氣,對于他日后的成長不失為好事。
原來,班長在成績面前聽的表揚多了,有些飄飄然,嚴重助長“嬌、驕”二氣,目中無人的偏執個性迅速膨脹。被連長眾目睽睽之下毫不留情收拾了一頓,羞愧難當,一頭倒在鋪上捂著被子痛哭流涕。連里點名,自感無地自容,丟人現眼,故稱病告假。人睡在被窩里,輾轉反側,心事重重,哪能合上眼睛呢?
之后不久,不經意發現許多班長及老兵一旦受點委屈不遂己意,便上床鉆進被窩里壓床板,不吃不喝,自稱身體某個部位不舒服,俗稱“耍老總”。弄得后來真假難辨,有的人確實身體不舒服,亦被人不論青紅皂白稱作“耍老總”。在西藏高原睡多了不見得是好事,被窩里待久了臭氣烘烘,越睡腦殼越昏沉。但這可是老兵的專利,新兵蛋子不敢模仿。
既然大局已定,再待在班里于事無補,于是嘁里咔嚓把被褥和其他物品收拾在一起,在副班長和朱花豹的護送下,當晚來到雜務班報到,正式成為連隊一名通信員。
又是一個陌生的集體,又是一個新的起點。除了同我一并調來當通信員的小鄧外,其余均為1968年入伍的四川兵,雖然僅僅比我們早入伍一年,無可非議也要喊老兵。部隊有部隊的規矩,即使比你早當兵一天,在他們面前你也是新兵蛋子,這也稱得上行規。任何人破了這個規矩,則會落一個“老油條”的稱謂,在士兵圈里得不到應有的尊重。
我刻意察言觀色,個個面相純樸善良、熱情洋溢,明眸中折射出睿智,落落大方地向我們伸出溫暖友誼的雙手,爭先恐后幫我們鋪好被褥,迅速將物品各歸各位,使初來乍到者亦有種家的溫馨。文書伴隨爽朗的笑聲快言快語:
“你們兩位通信員的到來,我們打十二分的歡迎,我們比你們早當一年兵,只不過比你們多騰了幾個大米袋子而已,其實也是新兵蛋子。”
“哪里哦?你說的啥子。他們來了我們就是老兵,正兒八經的。還是新兵蛋子?少客氣,你是我不是,會不會說話喲!”理發員宋之義接過話題耍貧嘴,不屑地說。
他們幾位來自同一個地域,彼此間說話很少戒備,遇事常常沖口而出,爭得面紅耳赤。小宋在幾個當中唯一結婚成家,性格直率,短小精干。雖然成家立業,但難掩青澀,仍然像個天真活潑的孩子,肚子里藏不住一點事,成天樂樂呵呵,稀稀拉拉。自己斗大的字不識一麻袋,基本不見與媳婦有封書信往來,純粹屬于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小快樂”那一族。
“少啰唆,就你小子不落教。”小宋打岔并未影響文書的談興,接著直來直去地說:
“今后伙計們要擰成一坨坨,把各自的工作做得巴巴適適,讓連長、指導員看著我們安逸些,千萬不能干那些沒屁眼兒的事,多給咱們大家臉上添些彩喲。”
大伙被逗得哄然大笑。一語泄露天機,我猜摸近些日子工作不怎么盡遂人意,遭受批評不老少,有點瓜兮兮的。
雜務班名不虛傳,真還有點雜。一個班7名同志六樣“工種”,即文書、衛生員、司號員、理發員、發電員和兩名通信員,一旦遇到戰備緊急,從特務連臨時補充一名電臺收發報員,加入“六大員”隊伍,規定文書兼任班長,每人獨當一面,各司其職。在一個狹小的空間里朝夕相處,做到和衷共濟,絕非易事。
就說東西放置,每個人因為工作性質不同,各自都經手一定的物資器材,要別無選擇地陳放在丁點大的同一間屋子里,并要求放置整齊有序,內務整潔,本身就是矛盾。
文書經管全連的彈藥、機動槍支、士兵檔案、各種文書、雜志。
衛生員經管各類藥品、醫療器材。
通信員、理發員、司號員、發電員都有遂行本職工作的手段器材,不可避免存在地盤之爭,磕磕絆絆。
再說工作任務,早晨起床號一響,各忙活各自的事情,往往老死不相往來。通信員整天圍著連首長轉,忽隱忽現。司號員掌控全連作息時間,一刻不可離開鬧鐘。理發員的工作一般都在戰士休息時間,一旦需要,隨叫隨到。衛生員負責全連醫療保健,一會兒這個頭痛感冒,那個咳嗽缺氧,量體溫,送藥,巡診。連隊就一個衛生員,還要跟隨連隊外出訓練、執行任務,一天到晚忙不出個頭緒。文書更是忙得簡直連褲子都提不好,上情下達,總結、匯報、工作安排,訓練物資管理清點,等等。還要協調和掌控班里的方方面面,一旦某個環節出現不測,連隊首長首先拿他是問。只有發電員相對規律一些,白天擦拭擦拭機器,發現問題修修搞搞,等到天黑像夜貓子才開始工作。大伙整天忙碌不迭,只有吃飯和晚上熄燈后才能相遇到一起。這些事,這些人要黏合成一坨坨,文書施展了其不俗的組織能力和人格魅力。
翌日,立刻進入工作狀態。
上午,文書與我們倆單獨約談,細致入微地逐一闡述連隊通信員工作的點點滴滴。之后,對我倆做了明確分工,對號入座,由我負責指導員,小鄧負責連長,分工不分家。此時此刻我內心沾沾自喜,有一種逃出虎口的感覺。
從第一次見到連長,就感受到一股咄咄逼人、不怒自威的震撼。本來面目長得有點可畏,再加上一臉絡腮胡子,戰士們給他起了個綽號叫“絡二胡”,背地里張口閉口稱“絡二胡”,以我的理解與性格粗魯、暴躁齊名。這些日子和老兵們私下交流,不斷聽到有人在背后捅連長的脊梁骨,可謂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有褒有貶。誰都承認他是一個稱職的連長,但其執著、較真兒以及暴躁的壞脾氣,誰提起來都感到十分惱火,生怕看到他。批評人一點不講情面,眼睛里容不得半粒沙子。戰士們普遍對其有一種壓抑、排斥感,倘若連長從連部出來,身影出現在大伙視野,人們立馬憑借本能,像草原上的小鹿面對食肉動物,聞風而動,時刻保持敏銳的警惕,相互紛紛提醒,“注意,絡二胡出來了”。能躲則躲,能溜則溜,怕不起躲得起。
在邊防連隊擔任通信員,說白了平時是連長、指導員的勤務兵,負責首長的吃喝拉撒睡,同時兼顧所有的連隊首長。執行任務時則是首長的警衛員、通信員,負責首長的安全,及時、準確地傳遞首長發出的各類指令。當好一名通信員必須果敢、靈敏、勤奮,同時要有相對結實的體魄。
“報告”。我和小鄧兩位涉世未深的小伙子面帶羞澀,疾步來到連長、指導員宿舍門口,謁見首長,接受教誨。原來6名連首長分居兩間活動房,連長與指導員住一間,其他連隊首長合住另外一間。
“進來。”是連長熟悉的聲音。
門虛掩著,輕輕推門躡手躡腳跨進房間,原來房子隔成里外間,中間掛著黑色棉門簾。我們小心翼翼掀開門簾,連長赫然出現在面前。
“嗯,是你們倆,通信員可以自由出入連部,以后進來可以一般不喊‘報告’,文書沒有給你們詳細交代?”看見我們進來,完全出乎意料,連長兩手撐著桌子,從座椅上起立,笑容可掬地說。
“是,交代過了。”我們矜持地答道,不由得一陣陣心跳耳熱。
連長滿意地點點頭。
連長獨自一人在屋子里喝茶,兩眼不時忽閃、忽閃地瞟向窗外,顯得有些心不在焉。桌子上橫放著腰帶,看來要外出檢查部隊訓練。
連長走后,我倆趕緊打掃房間衛生。連長、指導員的宿舍同樣簡簡單單,靠窗戶左右兩側擺著各自的單人木床,床與床之間空隙拼湊著倆人的簡易活動辦公桌。所謂活動辦公桌,可以折疊,攜帶方便,都是基于實戰考慮配發的。每人一把折疊椅恰好放在桌子與床之間。進門兩步左右豎著烤火爐子,桌子上擺著一部黑色手搖電話機和各自的喝水杯。在床單的遮掩下,床頭底下兩端橫搭著一塊木板,放置著鞋和零七八碎的日用品。墻角下孤零零放著一副洗臉架,兩人合用,沒有多余的桌椅板凳,有客人來只能坐在床沿上。同戰士一樣,換洗衣服同樣裝在枕頭里,不同的是戰士有小包裹,他們卻有一個廢棄的罐頭木箱子,放在床下,裝些暫時不用的物品。
外間空空蕩蕩,堆放著烤火牛糞和清掃衛生的工具。房間既是宿舍,又當辦公室、會議室、接待室。另外4名副職住在另一間屋子,沒有隔斷,沒有電話。其實有無電話都差不了多少,要么半天搖不通,要么吱吱啦啦聽不清。電臺倒是能派上用場,可是連隊屬于機動分隊,不裝備電臺,只有遇到情況緊張時,團里臨時調派電臺來連隊值幾天班。通信不暢在邊防部隊是很撓頭的事情,若是干部、戰士有個緊急疾病,連隊首長急得抓瞎。最好平安無事,否則遇到突然事情,沒有汽車,信息又不通,只有干著急。
連隊干部只有鄧連長、王指導員和周副指導員在位,其他回內地休假。規定干部在西藏海拔4700米邊防地區每工作滿兩年可以休假四個月。由于西藏經濟落后,交通不發達,進出藏途中主要靠搭乘順便車。如果趕上好運氣,往返路途也得折騰兩個月,休一次假至少半年,八個月不為過,一年也不稀罕。所以,總部確定干部編制考慮到這些因素,配雙副職,既保證邊防部隊干部在位率,又照顧到干部的切身利益和實際困難。
自從干上通信員,我注意到,戰友們常常投來一種異樣的眼神,心里老覺得怪怪的,據我揣度其中不乏酸葡萄心態。在大伙眼里,干通信員這一行,一般都是經過首長百里挑一對上眼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在當時生長干部主要從士兵直接提拔的情況下,十有八九成為干部苗子。此種看法反映了一定的真實性,但有些過高,我估計三到四成比較靠譜。無形之中,人們對你的要求比過去高了,過去有點毛病別人能夠包容,現在則不同了,稍有些小閃失就會有人竊竊私語,在官兵中間逐漸放大掀起波瀾,慢慢反饋到連隊首長耳朵里。所以,當通信員有風險,做事須謹慎。水可載舟亦可覆舟,千萬不能犯那些為官兵不齒的錯誤。
可是,不當通信員不知道通信員的酸甜苦辣,每天兩眼一睜忙到熄燈。早晨,起床號一響,全連第一個爬起來,顧不得洗漱,匆匆跑到連部,把首長的被子疊好,床鋪收拾整齊。在連隊首長出操回來之前,把火爐子點著,室內衛生徹底清掃干凈。洗臉水準備好,毛巾泡進盆里。牙膏擠好,刷牙缸盛滿熱水。開水燒好,泡上茶或者沖好奶粉放在火爐上。等待首長洗漱完畢,把洗臉水倒掉才能回到班里洗漱。
部隊開飯了,遇到刮風下雨和特殊情況,幫首長把飯打回去吃。部隊訓練和首長外出,像寵物一樣緊隨其后,寸步不離,完全變成傳聲筒。最讓你膽戰心驚的是不慎傳錯話,遇到鄧連長,輕者招致白眼,重則一頓訓斥,你還必須裝作若無其事,把一肚子委屈埋在心底。每天還有輪流值班,聽電話,上傳下達,頻繁地穿梭于連隊首長與班排之間,穿針引線。由于連隊地處交通要道,團首長、機關和友鄰部隊的領導經常打此經過,吃飯、住宿、喝水、結算伙食費等一手操辦,像蜜蜂一樣從早忙到晚。
熄燈前,到各班逐個跑一遍,傳遞當晚口令。給首長倒好洗腳水,擠好牙膏,撐開被窩,捂上熱水袋。首長洗漱,自個兒凝神佇立在門口。等待把洗臉水、洗腳水倒掉,首長說一聲回去,方才拖著疲憊的身體淡出首長視野,整日忙得昏天黑地。回到宿舍,部隊已經熄燈,料理完自己的事情,一頭倒在鋪上酣然入睡。星期天,大伙休息,我們照樣要值班為首長服務,和牛一樣不知疲倦、默默無聞地忙碌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