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藏邊防軍紀事
- 劉洪光
- 3669字
- 2020-06-30 18:06:22
六〇炮兵
一周訓練結束,分班在即。大伙心里咯噔著,可是表面上卻出乎意料地平靜,照常說說笑笑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誰都明白,分到哪個班不是任由自己選擇,當初也不興送禮打招呼之類烏七八糟的東西,況且一個步兵連隊,不論干何種工作看不出有什么明顯的差異,聽天由命唄!我倒傾向于去炊事班,當一名炊事員,學點退伍后的實用技術。
上午,分班開始了。無風的高原給人以潔凈清爽的感覺,強烈的太陽紫外線照得眼皮難以抬起來。鄧連長帶領部隊外出訓練,由指導員在家負責分兵。全體新兵被帶到院子中央依大小個兒一字排開,各班班長在一旁整齊站立。
指導員與連長的風格截然不同,沒有做自我介紹,但是昨日大伙通過班長之口,知道他就是連隊年輕英俊、大名鼎鼎的王指導員。只見其手持名冊,身穿嶄新的軍裝迎面站在隊列中間,頭上那頂烏黑光鮮、與眾不同的兔皮帽的絨毛隨風微微抖動,異常招眼。在鮮紅的領章帽徽的襯托下,更顯紅光滿面,神采飛揚,同其一米七五左右的筆直身材相襯托,加之不經意間散發出的書生氣質,甚是風流倜儻。為我到連隊后鮮有見到的不穿補丁衣服、心目中標準的軍人形象。
“是初中生、高中生的請出列。”
指導員一聲命令如雷貫耳,給我們大伙以居高臨下的感覺。當年,初、高中學生在部隊毫無疑問被稱為知識分子。大學生在團一級部隊基本沒有,即便有也是鳳毛麟角,鍍鍍金而已。若是戰士提干,要求必須具備小學文化程度。所以不可否認對初、高中生的到來,部隊首長總體抱以歡迎的態度。
我瞬間環顧左右,一種莫名的自豪感涌上心頭。匆匆走出隊列,用余光瞄了一眼,有七八位的樣子。沒料到連首長對初、高中生還情有獨鐘,心里樂滋滋的,天降大任于斯人也,興許會有什么美差事驀然降臨。大伙面對指導員整整齊齊站立好,個個臉上洋溢著欣喜,充滿了期待。
“你們中間有沒有人當過造反派頭頭的啊?”指導員突然間一個回馬槍,像一盆冷水劈頭蓋腦,把我們的心澆得冰涼冰涼,半天回不過神來。原來黃鼠狼給雞拜年,企圖引蛇出洞,純粹吊胃口,把我們當猴耍。
從穿上綠軍裝那天起,我注意到新兵連干部對個別不聽招呼,不守規矩,與眾不同的新戰士冷眼眄視,動輒冠之以“造反派”的頭銜,張口閉口“你個造反派的脾氣”。大家清醒地察覺到,此稱謂在部隊已經成為貶義詞,似過街老鼠,不好使了。誰還在這時候吃飽撐的,給自己挖個坑往里跳,除非是腦殘。何況入伍前都經過嚴格政審,難道還有“漏網者”?所有同志保持沉默。沉默是金哪!
“有沒有?”指導員見大伙沉默不語,緊追不舍地重復一句。看來事出有因,要來個刨根問底。
大家異口同聲拉開嗓子大聲喊:“沒有!”
但是,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一位甘肅籍新兵毫不掩飾自己的優越感,聲稱自己為所在地區醫院的革命委員會副主任,在場人員無不嘖嘖稱贊。小小年紀如此出息,給人以鶴立雞群之感。唯有指導員表現得很淡然,意味深長地略微點點頭。
殊不知,部隊不是生活在真空,地方那點事誰人不知誰人不曉。事情很快傳到老兵們耳朵里,大家表現得很不屑,認為:一個乳臭未干的愣頭小子,才吃了幾碗干飯,恍然不知自己置身何處,以為給自己穿上一件美麗的外衣便能夠博得首長的青睞,不識相!騎驢看唱本走著瞧,顯然有點嫩。
指導員依據名單公布了每個人的分配去向,我被分到炮班,當一名六〇炮兵。突然想起來我們新兵連吳排長就是炮連一位副排長,進藏途中無意之中聽他沒事自我調侃,說什么“威風凜凜當騎兵,精精干干當步兵,怕死鬼當炮兵”,看來我算怕死鬼一類嘍,心里暗暗好笑。
連隊除了戰斗排,另外還有一個炊事班,一個雜務班,歸司務長領導。所謂雜務班,顧名思義屬于勤雜人員。
抑或基于炮班有一定的技術含量,需要有些文化知識的人來掌控,所以班長幾次來新兵班探底,都把我列為首選。同我一起分到炮班的還有甘肅兵朱昌、張新文。
我們攜帶自己的背包和生活用具,緊隨班長來到炮班。
進入房間首先映入眼簾的除了整潔的內務,緊貼在屋頂的小包裹架外,就是蹲在簡陋兵器柜里那兩門矮墩墩的六〇迫擊炮。
室內條件簡陋無比,一進門是一塊6平方左右的活動空隙支著火爐,擱在上面的燒水桶熱氣裊裊,爐管直插房頂。火爐旁的破舊小罐頭箱里裝著烤火牛糞,爐子和爐管上分別扎著數道鐵絲,掛著洗過的襪子和鞋墊,氣味著實難聞。
東西放置整齊有序,沒有床,睡的是通鋪,酷似家鄉的土坑,呈對稱形。中間是通道。床單連在一起,形成一個鋪一塊整床單,鋪沿用鋼板壓實,以防床單打皺。
屋子頂頭雖然有個小窗戶,懾于風沙和寒冷空氣的淫威,蒙上一塊厚厚的毛氈并干脆釘死,平素根本不用。
房間內沒有衣帽柜、鞋柜,多余且暫時不用的衣物打在小包裹里,統一放置在包裹架上,每人一個。抬頭仰望包裹架,哪個包裹大,一般說明兵齡長、資格老。換洗內衣統一裝入枕頭套。
連隊宿舍一律為木板結構的活動房,外觀別致,由內地一家兵工廠生產,不遠萬里運到西藏邊防。所謂活動房,顧名思義可以拆卸,可以隨時移動搬遷。基于當時邊防缺乏建筑材料,部隊戍邊任務重,為臨時性應急。雖然保暖性能比不上土木結構的房子,但明顯優于單層帳篷。

槍架、碗柜連為一體,最上面放置洗漱杯
為了保暖,木板墻體中間隔了一層毛氈。內墻被厚厚的報紙糊著,既保護墻體,又防止大風通過墻縫旮旯灌進來。
地是泥土地,天長日久地面凹凸不平,然后再填上新土。整個房間沒有一件制式桌凳,唯獨在班長睡覺位置,靠著墻用罐頭箱板做了個半平方米左右的簡易固定木桌子,懸在空中,沒有桌腿,沒有抽屜。以及只供班長湊合著坐,不到半個臀部大的小方木凳,被視為班長的特殊待遇。
白天,在班里大伙或坐在鋪沿上,或圍著火爐坐在背包上。鋪沿下方凹進去一塊,供每個人放點雜物,為了美觀,統一用舊方塊雨布遮擋著。靠近門口的墻腳下,左側孤零零地摞著兩三個洗臉盆,還有背包及鐵鍬、十字鎬。因為沒有臉盆架且不能滿足每人一個臉盆,故大伙洗臉時都蹲在地上幾個人同時使用。另一側放著名義上的兵器柜和碗柜,碗柜同時承載洗漱用具、喝水缸子。沒有專供搭洗臉毛巾的地方,洗臉、洗腳毛巾僅此一塊,合二而一,洗漱后疊得方方正正統一塞在洗漱杯子里。一人一只陶瓷大碗,一雙筷子,沒有盤子,吃飯時菜直接打在碗里。
掃地用的掃帚最具創意,竟然為柴火堆里撿來的爬地松枝丫,百分之百的原生態,經濟實惠,經久耐用。一切都是那么簡簡單單,堪與戰時營房媲美,用家徒四壁來形容,以我之見恰如其分。
訓練結束,部隊返回營房,一聲“解散”,寂靜的軍營頓時一片喧鬧。
瞬間,一個個勾肩搭背推門而入,精神抖擻,渾身灰頭土臉,待把手中武器放到原來位置,紛紛跑到屋外,用牦牛尾巴制作的刷子拍打干凈身上的塵埃。他們個個朝氣蓬勃,神采飛揚,長期在缺氧狀況下風吹日曬,有的面部呈醬油色,臉色灰暗,缺少光澤。有的仰著黑紅分明的紅臉蛋,即“高原紅”,有人戲稱“紅二團”。顯然是雪域高原留給他們無法拒絕的紀念,給人一種怯生生的感覺。但是,精神狀態與內地兵比較,絲毫不差。
之后,班長彼此逐一做了介紹。7名老兵來自祖國的四面八方,除了班長與老兵錢義財超期服役外,其他均為1968年入伍第二期兵。
全班業已滿編,由10人組成。相互之間雖然萍水相逢,但為了一個共同的夢想相聚在雪域邊防,幾位老兵笑吟吟地迎上來握住我們的手,親切地問長問短,紛紛給我們泡茶倒水,幫助放置東西,讓我們瞬間感覺部隊就是不一樣,素不相識,卻一見如故,心里熱乎乎的,仿佛回到家里一樣,生疏感倏然退去。
這是一個人均年齡不到20歲、血氣方剛的集體,是一個青春勵志、放飛夢想的集體。
班長王一平,1966年入伍,身高一米八以上,濃眉大眼,英俊帥氣,沉穩中充滿激情的北方男兒。副班長張學明,1968年入伍的甘肅“洋芋蛋”,走路晃晃蕩蕩,做事風風火火,渾身上下活力四射。表面上愣頭愣腦,內心特細。據班長介紹,為連隊先進典型,全團學習毛主席著作標兵。
晚上,班里迎接新戰友,從老兵們飽經風霜的臉龐上看得出來,他們為每年一批新戰友的到來而興奮不已,爭相打開自己珍藏多時的水果罐頭款待我們,每人一筒(1斤),一股暖流瞬間漫過我的心間,從老兵們身上感受到有一種巨大的精神力量在激勵著我們。
大家放開嗓子縱情歌唱,“我們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用歌聲表達新老同志樸素的感情和共同的理想追求,一邊品嘗甜美的罐頭,一邊敞開心扉促膝交談,相互勉勵,相互祝福,氣氛坦誠熱烈。
最后,第一次聽班長講話,雖然不是那么抑揚頓挫,但是句句樸實無華。我用心聆聽,句句銘記。
他說,戰斗班是部隊戰斗力生成的基礎,就好比刀鋒上的尖。不僅要求每個士兵成為一塊“好鋼”,而且彼此必須堅強團結,擰成一股繩。團結,刀鋒更銳利,更具殺傷力,團結就是勝利嘛!新同志要盡快熟練掌握手中武器,提高殺敵本領,向老同志看齊,關心班里建設,主動擔責,譬如撿牛糞、提水、掃地、燒水這些瑣瑣碎碎的事情,都要搶著干、主動去做,力戒“驕、嬌”二字;老同志要關心、愛護新同志,熱心幫助他們盡快成長,謹防倚老賣老;革命不分先后,貢獻不分早遲!新老同志都要互相關心、互相愛護,互相幫助,發揚炮班的老傳統,全班團結如一人,試看天下誰能敵!
噢!我明白了,原來一個班就是一把犀利的尖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