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帝擲骰子嗎?:量子物理史話(升級版)
- 曹天元
- 4142字
- 2019-06-21 18:26:38
Part. 4
上次說到,普朗克在研究黑體的時候,偶爾發現了一個普適公式,但是,他卻不知道這個公式背后的物理意義。
為了能夠解釋他的新公式,普朗克已經決定拋卻他心中的一切傳統成見。他反復地咀嚼新公式的含義,體會它和原來那兩個公式的聯系以及不同。我們已經看到了,如果從玻爾茲曼運動粒子的角度來推導輻射定律,就得到維恩的形式,要是從麥克斯韋電磁輻射的角度來推導,就得到瑞利—金斯的形式。那么,新的公式,它究竟是建立在粒子的角度上,還是建立在波的角度上呢?
作為一個傳統保守的物理學家,普朗克總是盡可能地試圖在理論內部解決問題,而不是顛覆這個理論以求得突破。更何況,他面對的還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麥克斯韋電磁理論。但是,在種種嘗試都失敗了以后,普朗克發現,他必須接受他一直不喜歡的統計力學立場,從玻爾茲曼的角度來看問題,把熵和概率引入到這個系統里來。
那段日子,是普朗克一生中最忙碌,卻又最光輝的日子。20年后,1920年,他在諾貝爾得獎演說中這樣回憶道:
“……經過一生中最緊張的幾個禮拜的工作,我終于看見了黎明的曙光。一個完全意想不到的景象在我面前呈現出來。”
什么是“完全意想不到的景象”呢?原來普朗克發現,僅僅引入分子運動理論還是不夠的。在處理熵和概率的關系時,如果要使我們的新方程成立,就必須做一個假定:假設能量在發射和吸收的時候,不是連續不斷,而是分成一份一份的。
為了引起各位讀者足夠的注意力,我想我應該把上面這段話重復再寫一遍,而且必須盡可能地把字體加大加粗:
必須假定,能量在發射和吸收的時候,不是連續不斷,而是分成一份一份的。
在了解它的具體意義之前,不妨先了解一個事實:正是這個假定,推翻了自牛頓以來200多年、曾經被認為是堅不可摧的經典世界。這個假定以及它所衍生出的意義,徹底改變了自古以來人們對世界的最根本的認識。極盛一時的帝國,在這句話面前轟然土崩瓦解,坍塌得是如此干干凈凈,就像愛倫·坡筆下厄舍家那間不祥的莊園。
好,回到我們的故事中來。能量不是連續不斷的,這有什么了不起呢?很了不起。因為它和有史以來一切物理學家的觀念截然相反(可能某些偽科學家除外,呵呵)。自從伽利略和牛頓用數學規則馴服了大自然之后,一切自然的過程就都被當成是連續不間斷的。如果你的中學物理老師告訴你,一輛小車沿直線從A點行駛到B點,卻不經過兩點中間的C點,你一定會覺得不可思議,甚至開始懷疑該教師是不是和校長有什么裙帶關系。自然的連續性是如此地不容置疑,以致幾乎很少有人會去懷疑這一點。當預報說氣溫將從20攝氏度上升到30攝氏度,你會毫不猶豫地判定,在這個過程中氣溫將在某個時刻到達25攝氏度,到達28攝氏度,到達攝氏度,到達
攝氏度,到達
攝氏度……總之,一切在20攝氏度到30攝氏度之間的值,只要它在那段區間內,氣溫肯定會在某個時刻,精確地等于那個值。

連續性
對于能量來說,也是這樣。當我們說,這個化學反應總共釋放出了100焦耳能量的時候,我們每個人都會潛意識地推斷出,在反應期間,曾經有某個時刻總體系釋放的能量等于50焦耳,等于32.233焦耳,等于3.14159……焦耳,總之,能量的釋放是連續的,它總可以在某個時刻達到范圍內的任何可能的值。這個觀念是如此直接地植入我們的內心深處,顯得天經地義一般。
這種連續性、平滑性的假設,是微積分的根本基礎。牛頓、麥克斯韋那龐大的體系,便建筑在這個地基之上,度過了百年的風雨。當物理學遇到困難的時候,人們縱有懷疑的目光,也最多盯著那巍巍大廈,追問它是不是在建筑結構上有問題,卻從未絲毫懷疑它腳下的土地是否堅實。而現在,普朗克的假設引發了一場大地震,物理學所賴以建立的根本基礎開始動搖了。

貨幣式的量子化傳輸
普朗克的方程倔強地要求,能量必須只有有限個可能態,它不能是無限連續的。在發射的時候,它必須分成有限的一份份,必須有個最小的單位。這就像一個吝嗇鬼無比心痛地付賬,雖然他盡可能地試圖一次少付點錢,但無論如何,他每次最少也得付上1分錢,因為就現鈔來說,沒有比這個更小的單位了。這個付錢的過程,就是一個不連續的過程。我們無法找到任何時刻,使得付賬者正好處于“付了1.005元”這個狀態,因為最小的單位就是0.01元,付的賬只能這樣“一份一份”地發出。我們可以找到他付了1元的時候,也可以找到他付了1.01元的時候,但在這兩個狀態中間,不存在別的狀態,雖然從理論上說,1元和1.01元之間,還存在著無限多個數字。
普朗克發現,能量的傳輸也必須遵照這種貨幣式的方法,一次至少要傳輸一個確定的量,而不可以無限地細分下去。能量的傳輸,也必須有一個最小的基本單位。能量只能以這個單位為基礎一份份地發出,而不能出現半個單位或者四分之一單位這種情況。在兩個單位之間,是能量的禁區,我們永遠也不會發現,能量的計量會出現小數點以后的數字。
1900年12月14日,人們還在忙活著準備歡度圣誕節。這一天,普朗克在德國物理學會上發表了他的大膽假設。他宣讀了那篇名垂青史的《黑體光譜中的能量分布》的論文,其中改變歷史的是這段話:
為了找出N個振子具有總能量Un的可能性,我們必須假設Un是不可連續分割的,它只能是一些相同部件的有限總和……
(Die Wahrscheinlichkeit zu finden, dass die N Resonatoren ingesamt Schwingungsenergie Un besitzen, Un nicht als eine unbeschr?nkt teilbare, sondern als eine ganzen Zahl von endlichen gleichen Teilen aufzufassen...)
這個基本單位,普朗克把它稱作“能量子”(Energieelement)。但隨后很快,在另一篇論文里,他就改稱為“量子”(Elementarquantum),英語就是quantum。這個字來自拉丁文quantus,本來的意思就是“多少”“量”。量子就是能量的最小單位,就是能量里的一分錢,一切能量的傳輸,都只能以這個量為基本單位來進行。它可以傳輸一個量子,兩個量子,任意整數個量子,但卻不能傳輸個量子。那個狀態是不允許的,就像你不能用現錢支付
美分一樣。
那么,這個最小單位究竟是多少呢?從普朗克的方程里可以容易地推算出答案:它等于一個常數乘以特定輻射的頻率。用一個簡明的公式來表示:

其中,E是單個量子的能量,ν是頻率。h就是神秘的量子常數,以它的發現者命名,稱為“普朗克常數”。它約等于6.626×10-27爾格/秒,也就是6.626×10-34焦耳/秒。這個值,正如我們以后將要看到的那樣,原來竟是構成我們整個宇宙最為重要的三個基本物理常數之一(另兩個是引力常數G和光速c)。
利用這個簡單公式,哪怕小學生也可以做一些基本的計算。比如對于頻率為1015赫茲的輻射,對應的量子能量是多少呢?那么就簡單地把1015乘以h=6.6×10-34,算出結果等于6.6×10-19焦耳,也就是說,對于頻率為1015赫茲的輻射,最小的“量子”是6.6×10-19焦耳,能量必須以此為基本單位來發送。當然,這個值非常小,也就是說量子非常精細,難以察覺。因此由它們組成的能量自然也十分“細密”,以至于我們通常看起來能量的傳輸就好像是平滑連續的一樣。
請各位記住1900年12月14日這個日子,這一天就是量子的誕辰。量子的幽靈從普朗克的方程中脫胎出來,開始在歐洲上空游蕩。幾年以后,它將爆發出令人驚奇的力量,把一切舊的體系徹底打破,并與聯合起來的保守派們進行一場驚天動地的決斗。我們將在以后的章節里看到,這個幽靈是如此地具有革命性和毀壞性,以致它所過之處,最富麗堂皇的宮殿都在瞬間變成了斷瓦殘垣。物理學構筑起來的精密體系被毫不留情地砸成廢鐵,千百年來亙古不變的公理被扔進垃圾箱中不得翻身。它所帶來的震撼力和沖擊力是如此之大,以至于后來它的那些偉大的開創者都驚嚇不已,紛紛站到了它的對立面。當然,它也絕不僅僅是一個破壞者,它還是一個前所未有的建設者。科學史上最杰出的天才們參與了它成長中的每一步,賦予了它華麗的性格和無可比擬的力量,人類理性最偉大的構建終將在它的手中誕生。
一場前所未有的革命已經到來,一場最為反叛和徹底的革命,也是最具有傳奇和史詩色彩的革命。暴風雨的種子已經在烏云的中心釀成,只等適合的時候,便要催動起史無前例的雷電和風暴,向世人昭示它的存在。而這一切,都是從那個叫作馬克斯·普朗克的男人那里開始的。
飯后閑話:連續性和悖論
古希臘有個學派叫作愛利亞派,其創建人名叫巴門尼德(Parmenides)。這位哲人對運動充滿了好奇,但在他看來,運動是一種自相矛盾的行為,不可能是真實的,一定是一個假象。為什么呢?因為巴門尼德認為世界上只有一個唯一的“存在”,既然是唯一的存在,它就不可能有運動。因為除了“存在”就是“非存在”,“存在”怎么可能移動到“非存在”里面去呢?所以他認為“存在”是絕對靜止的,而運動是荒謬的,我們所理解的運動只是假象而已。

芝諾追龜悖論
巴門尼德有個學生,就是大名鼎鼎的芝諾(Zeno)。他為了給他的老師辯護,證明運動是不可能的,編了好幾個著名的悖論來說明運動的荒謬性。我們在這里談談最有名的一個,也就是“阿喀琉斯追龜辯”,這里面便牽涉時間和空間的連續性問題。
阿喀琉斯(Achilles)是荷馬史詩《伊利亞特》里的希臘大英雄,以“捷足”而著稱。有一天他碰到一只烏龜,烏龜嘲笑他說:“別人都說你厲害,但我看你如果跟我賽跑,還追不上我。”
阿喀琉斯大笑說:“這怎么可能。我就算跑得再慢,速度也有你的10倍,哪會追不上你?”
烏龜說:“好,那我們假設一下。你離我有100米,你的速度是我的10倍。現在你來追我了,但當你跑到我現在這個位置,也就是跑了100米的時候,我也已經又向前跑了10米。當你再追到這個位置的時候,我又向前跑了1米,你再追1米,我又跑了1/10米……總之,你只能無限地接近我,但你永遠也不能追上我。”
阿喀琉斯怎么聽怎么有道理,一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這個故事便是有世界聲譽的“芝諾悖論”(之一),哲學家們曾經從各種角度多方面地闡述過這個命題。這個命題令人困擾的地方,就在于它采用了一種無限分割空間的辦法,使得我們無法跳過這個無限去談問題。雖然從數學上,我們知道無限次相加可以限制在有限的值里面,但是數學方法的前提已經預設了問題是“可以解決”的,從本質上來說,它只能告訴我們“怎么做”,而不能告訴我們“能不能做到”。
但是,自從量子革命以來,學者們越來越認識到,空間不一定能夠這樣無限分割下去。在稱為“普朗克尺度”的范圍內,空間和時間的連續性似乎喪失了,“連續無限次分割”的假設并不是總成立。這樣一來,芝諾悖論便不攻自破了。量子論告訴我們,也許“無限分割”的概念只是一種數學上的理想,而不可能在現實中實現。一切都是不連續的,連續性的美好藍圖,說不定只是我們的一種想象。
芝諾還有另一些悖論,我們在史話后面講到“量子芝諾效應”的時候再詳細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