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方小嘉背著方小煙的行李,送妹妹去茅坪鎮搭車。一路上他都眥動著嘴角,想笑又特別想忍住的樣子。方小煙說:“你想笑就笑出來唄,憋著多難受啊。”方小嘉說:“我就是不笑。”方小煙說:“我離開你就那么高興啊,瞧你憋得。”方小嘉依舊不笑,也不接方小煙的話。
到了茅坪鎮車站,方小煙說:“哥,你回去吧,你回去后還是要好好想想,我仍然覺得你不能老呆在米水寨,應該去外面看看。”方小嘉說:“我送你去宜昌,等你上了火車我再回來。”方小煙笑著說:“果然是親生的哥哥,對我這么好。”
等到了宜昌火車站,方小煙方小嘉算是見識了什么叫春運大潮。買票的隊伍排得老長老長,都延伸到了車站廣場上。而偌大的車站廣場同樣是人頭攢動,摩肩接踵。候車大廳和車站臨時開辟的候車場,更是水泄不通,工作人員剛把一批人帶進站臺,后面馬上就擠進另一批人。人們帶著大包大包的行李,甚至有不少人還帶著鍋碗瓢盆,不顧一切地涌向站臺。據說有人已經等了幾天火車了,但仍舊沒有上得了車,他們的面色土灰,看起來疲勞不堪,但他們的眼里依然充滿興奮,散發著光芒。
好不容易排到了購票窗口,方小煙喘著粗氣說:“一張到深圳的臥鋪!”售票員看都不看她,沒好氣地說:“臥鋪?連站票都沒有了還臥鋪,半個月之內的票也早已賣光了!”方小嘉安慰她說:“火車是可以先上車后補票的,我們先上車再說。”
他們又排在了進站的隊伍中間。方小煙心里直打鼓,萬一上車了補不到票怎么辦?還不是要被趕下來?但猶豫歸猶豫,身體還是不由自主地在往前移動,方小嘉在后面推著她一步一步向前走,在方小嘉的身后還有望不到頭的隊伍在推著方小嘉一步一步向前走。終于到了站臺,站臺上的擁擠程度不亞于候車大廳,除了人的后腦勺,方小煙什么也看不見。正好有一列駛向深圳的列車停下來,人們像打了雞血似的,叫喚著涌向各個車門,自己到底怎么擠上車的方小煙并不知道,腦子里完全是漿糊,只感覺到是方小嘉半推半抱的讓她擠上了車。手里那袋行李根本就找不著地方放,車廂里滿滿都是人,下面腿挨著腿,上面頭挨著頭。
列車啟動了,方小煙看見更多的人被關在了車門外,她甚至能聽見車外不絕于耳的叫罵聲。隨著車速的加快,人群終于松動了一點,有了轉身和邁腳的空間,這時一股濃烈的汗臭腳臭以及煙草味混雜的臭味沖入方小煙的鼻孔,她一陣反胃,差點吐出來。找了一個可以靠住后背的地方站穩,方小煙說:“現在的人都瘋了,全都往外跑。”方小嘉說:“我們也是瘋子之一。”
方小煙這才發現方小嘉也在車上,便問:“你怎么也上來了?”方小嘉笑著說:“其實我沒打算回去了,早就準備好了和你一起去深圳。”方小煙有點不敢相信方小嘉竟然能做這樣的決定,她問:“那你怎么給爸交代?學校的事不管了?”方小嘉說:“我管不了那么多了,給爸留了一封信,告訴他我和你一起去深圳了,想必這會兒他已經看到信了。”方小煙笑嘻嘻地說:“你個榆木腦袋終于開竅了哈。”方小煙想起,在來的路上,方小嘉一直想笑但一直強忍著,原來是這么回事。
兄妹倆的談話吸引了站在方小煙旁邊的一個女孩,她接過他們的話說:“哥哥姐姐你們也是從家里偷跑出來的吧?”方小嘉笑了一下沒有回答她。那女孩又說:“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呀,我也是從家里偷偷跑出的。”女孩指了指她身邊的一個年輕男子,“是我表哥帶著我出來的,他說深圳很繁華,掙錢就跟在地上撿似的的容易。”方小煙看了一眼那男的,穿著很是新潮,一身白西裝,紅色襯衣的領子翻到了外面,脖子上掛著金鏈子,手上戴著一枚碩大的戒指,留著八字須。女孩的表哥見方小煙看著他,連忙從褲兜里掏出一張名片給了方小煙,說:“你們第一次到深圳吧?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幫助的就給我打電話。”方小煙看見名片上寫著:深圳國際休閑中心總經理,陳剛。方小煙剛要開口和男子說話,方小嘉拉了拉她的衣角,示意她閉嘴。
女孩又介紹說:“我叫小雙,從四川來的,你們呢?”方小嘉說:“我們湖北人。”然后就再沒有搭理她。他打量了一下眼前愛說話的這個女孩,十八九歲的樣子,眉清目秀,一臉純真,衣著打扮樸素,與她的表哥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一件碎花棉襖,暗紅色的褲子滿是皺褶,一看就知道是出門前剛換上的。
他們站立的地方是兩節車廂之間的空閑處,年輕男子發現有節車廂里有更大的空隙,便帶著小雙過去了。方小煙問方小嘉:“你怎么不讓我和他說話啊,我們去深圳了人生地不熟,也許他真能幫到我們呢。”方小嘉說:“一看他那二流子相,就知道肯定不是個好人。”
和方小煙方小嘉站在一塊兒的還有四五個人,全是農民裝扮。看樣子那幾個人是一起出來的,很熟絡,一路都在說話。一個人說:“出來干幾年,看能不能把家里那幾間房子翻修了。”另外一個說:“房子翻修了就可以把你的相好娶進門咯。”“難道你掙錢了不準備找個相好的?”“我掙錢了主要是供娃兒讀書,以后得讓他讓大學,他就能在城里找個相好的,城里的姑娘大氣,不像他娘,一臉的褶子,虱子掉進去都爬不出來。”大家就笑起來。
有個人問方小嘉:“兄弟,你知道這火車是開往哪里的不?”方小嘉說:“深圳。難道你們上車之前不打聽好開到哪里,萬一坐錯車了怎么辦?”那個人說:“管它開往哪里去啊,反正到終點了我們就下車,在哪里找活干都一樣,總會比農村好。”另一個人也搭話說:“是的,你看這一車人,擠都擠不下,我估計多數人都不知道車要開往哪里,和我們一樣,到了終點站就下車找活干。”方小嘉說:“看樣子你們也沒買票嘛。”“是的,補票的列車員都擠不過來,我們就是想補票也補不上啊,看來這趟車是白坐了。”
火車向前飛馳,拋棄一座座大山一條條河流,穿越望不到盡頭的平原,帶著方小煙和一整車人的夢,想駛向一個陌生的終點。那是怎樣的一個地方,讓無數人前仆后繼地奔向那里?
方小煙心里涌起一種莫名的興奮,一種強烈的期待。她恨不得立刻就到達深圳,呼吸一口那里的空氣,看一眼那里的世界。雖然她還不知道,深圳,將給她一個什么樣的未來。
2
從曾經的一片蠻荒之地,一個毫不起眼的小漁村,到今天中國最大的經濟特區,中國發展最快的國際大都市,深圳的發展僅僅用了不到三十年的時間。幾乎每個到深圳經濟特區揮灑過青春夢想的人,都能對深圳簡單明快的發展史如數家珍。1979年撤銷廣東省寶安縣成立深圳市,1980年深圳成為中國第一個經濟特區,此后的十多年,深圳成了中國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土地上最大的建設工地,“深圳速度”名滿全球,也成為全國各地提升發展速度的標志性口號。
自上世紀八十年代,全國各地的人,還有不少外國人,紛紛涌向深圳,他們大多數不不知道深圳是什么樣子,甚至不知道深圳地處何方,僅僅聽說了深圳這座城市,聽說深圳遍地黃金,便買張車票來到了這里。無論是小學初中文化,還是博士研究生,他們在深圳總能尋覓到自己的位置,一批又一批的人前赴后繼來到深圳,追逐夢想。人越來越多,深圳開始膨脹,無限地膨脹,直到水泥鋼筋攻陷了最后一片農田,2004年9月,深圳成為中國首個沒有農村也沒有農民的城市。據有關統計數據,2014年末,深圳常住人口平均年齡不足三十歲,常住人口一千一百萬,而戶籍人口僅有三百多萬,外來人口達到了七百多萬。
1998年2月20日,農歷正月二十一。這一天對方小煙來說,是個非同尋常的日子,這天傍晚,她和哥哥踏上了深圳的土地。
高樓大廈鱗次櫛比,街道寬闊車水馬龍,商城工廠四處林立;熙來攘往的人群像潮水,霓虹刺眼燈光恍惚,亦幻亦真;人們拎著大包小包走出商場,帶著滿足的笑意;酒吧內外的人群大呼小叫恣意放縱,大街上的各種產品和商家的廣告牌密集而又醒目,爭奪路人的眼球。深圳的繁華震撼了方小煙,這就是大城市的氣派,這就是她很久以來夢寐以求想要抵達的地方,即便是曾經無比向往的省城武漢,也不會比這里更熱鬧更繁華吧?方小煙絲毫不想掩飾心中的興奮,她大叫一聲:“深圳,我來了!”
叫出這一聲,方小煙就后悔了,她甚至被自己嚇了一跳。一向文靜內斂的自己,怎么敢如此放肆的在大街上叫喊。她四處環顧了一下,根本沒有人在意她,人們腳步匆匆。就連身邊的方小嘉也是自顧欣賞街景,大概也沒聽見她叫喊了一句什么。她瞬間又失落起來,在繁華的城市里,每個人都像一個弱小的蟲子,實在是太渺小了。
按照蕭火提供的地址,方小煙方小嘉轉了好幾趟公交車,才找到了位于羅湖區的清水村。蕭火和周雅、周靜都租住在這一帶。
3
一接到方小煙要到深圳的來信,蕭火每天一下班就到處幫她租房子,可春節一過,民工們就從天南地北蜂擁而至,城中村的房子一夜之間成了香餑餑,蕭火跑了好多地方都一無所獲。他只能找周靜周雅商量,讓方小煙先住在她們那里,再慢慢想辦法。他沒想到的是方小嘉也跟著方小煙來了深圳,著實讓他犯了難,因為他實在是沒地方安頓方小嘉。他自己是和另外兩個同事合租的,十來個平方米的小房間里已經支了三張板床,再無論如何也加不進去一張床了。
“要不我倆睡一張床吧,先委屈幾天,看過幾天能不能租到房子。”蕭火商量著對方小嘉說。方小嘉還沒答話,方小煙搶先就說:“沒有問題,這一來就給你們添麻煩,以后慢慢感謝你們。”
在火車上站了二十多個小時,盹都沒打一個,方小煙也沒覺得有多疲憊。在異地他鄉見到家鄉的人,大家自然是一番親熱。蕭火叫上周靜和周雅一起去吃大排檔,給方小煙和方小嘉接風。喝掉幾瓶啤酒,大家的話漸漸多了起來,蕭火說:“在米水寨呆著,看不到出路,來到深圳了,也不見得就有多好,在外面要么有文憑,要么有技術,像我們這樣什么都沒有,就只能當工人,雖然每個月能掙千把塊錢,可除去房租和生活費,也剩下不了多少。當然,比在米水寨面朝黃土背朝天還是強了不知多少倍。”
方小煙第一次喝啤酒,沒有想象中的辛辣,只感覺到一些寡淡和苦澀,她說:“這啤酒怎么像餿水似的,一點也不好喝,你們怎么還大杯大杯的喝啊。”大家都笑起來,周雅說:“多喝幾次你就會喜歡上它,如果你只感覺到餿水的味道而沒有酒精的味道,說明你對酒精不敏感,酒量肯定大,那你多喝點。”說著又給方小煙開了兩瓶。
周雅說:“在深圳,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掙到錢的,你看我,來了也有幾年了,到現在是在飄著,要找蕭火和周靜蹭吃蹭喝。”
周靜埋怨周雅說:“你要是能安心找個工作,養活自己沒問題吧?瞧你,隔幾天就在換工作,找工作的時間比上班的時間還多,怎么能掙到錢?”
周雅說:“像和你蕭火一樣,成天窩在工廠里三班倒,每天上十來小時的班,還時不時要加班,累死累活也才掙那么點錢,我才不干呢。唉,為什么深圳大街上到處是富豪,就我們在苦苦掙扎呢?”
蕭火轉移了話題,他問方小嘉:“方校長還好吧?米水寨的鄉親們也都還好吧?”方小嘉說:“現在出去打工的人多了,日子有了起色。家里沒人出去打工的,就只能和過去一樣了,僅僅只能吃飽肚子。”蕭火說:“我們都得感謝你爸啊,要是沒有他方校長,我們米水寨的娃娃們都會大字不識一個。”
說著過去在米水寨活著,說著現在在深圳活著,大家都很感慨。方小煙不知不覺喝下了三瓶啤酒,臉上有些泛紅,無論大家怎么感慨,都無法沖淡她初來乍到的興奮,她舉起酒杯說:“來,我們一起干一杯,反正已經出來了,一切都向前看,相信我們都會好起來!”
晚上躺在床上,方小煙毫無睡意,她不停地找周靜周雅說話,問這問那,對深圳的一切都感到新鮮。周雅說:“想起當年我們一起上初中的時候,我們主動找你說話你都是愛答不理的,現在才幾年不見,你怎么像變了個人似的。”方小煙說:“那時候我唯一的理想就是上大學,我心里只想著學習,只想著每次考試都要得第一,我覺得說那么多話沒用,有時間閑扯還不如多看書。但現在不一樣了,我得過另外一種生活。因為考大學的事,我不僅傷透了自己的心,也傷害了我爸媽的心,傷害了郝老師的心,現在我必須自立起來,必須盡快地融入到新的環境中,你們以后可要多幫幫我哦。”
方小嘉這邊,房間里的鼾聲此起彼伏,讓他輾轉反側,難以入睡。他從未試過與幾個人擠在一個狹小的房間里睡覺,更沒試過與一個男人擠在一張床上,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別扭。第二天早上,蕭火說:“我知道你昨晚沒睡踏實,今晚你睡床上,我打個地鋪。”
等大家去上了班,方小嘉對方小煙說:“別人都往深圳跑,我以為這里真是天堂呢,沒想到也有貧窮的地方,你看住在這一帶的人,一定是這座城市最底層的群體了,他們背井離鄉來到這里,拼命地工作拼命地掙錢,可我覺得他們的生活比在農村好不了多少。”
方小煙說:“你不會是后悔跟著我出來了吧?難道你想回米水寨?”
方小嘉說:“是的,我想回去了。”
方小煙說:“求求你了哥,既然你已經出來了,總得闖一闖吧,你什么都還沒做就開始退縮了,如果回去了你就保證你不會后悔嗎?你想想咱爸吧,我們再苦有他當年出去挖煤苦嗎?有他幾十年一個人撐起一所學校苦嗎?”
方小嘉嘆了一聲氣,方小煙拉著方小嘉說:“哥,走,我們出去找工作去!”
4
每天,一列列火車,一輛輛汽車,載著尋夢的人們來到深圳。而深圳似乎有無限大的容量,總能讓日益增加的人口找著落腳的地方。電視臺有專門的民工頻道,不停地播放招工廣告,報紙上的招工信息同樣琳瑯滿目,就連大街上的廣告欄里,也幾乎是一水的招工啟事。招廠長、招經理、招工程師、招技術員、招教師、招工人、招服務員、招銷售員、招公關、招司機、招保安、招保姆……只有你不會干的工作,沒有不空缺著的崗位。深圳似乎最慷慨的就是工作崗位,無論什么人來到這里,只要他愿意,一定能找到一份工作。
然而,方小煙和方小嘉第一天出去找工作似乎并不順利,晚上回到住處,兩個人一碰頭,基本情況是,不是別人要求太高,就是給的工資太低,選來選去,都不是很滿意。
蕭火對他們說:“最開始找工作是這樣的,總是覺得這也不合適那也不合適。最好的辦法就是先找一個工作先干著,先解決吃飯的問題才是最緊要的事,再遇見了更好的崗位就跳槽。”他還舉了自己的例子,他說最開始來深圳的時候,是在周靜、周雅她們的工廠干保安,雖然活兒不累,但收入很低,每個月只有幾百塊,還不如在車間上班掙得多,于是他就去了車間,不料在車間也掙得不多,因為車間是計件工資,他不是那種手巧的人,干活還沒有女工們麻利。幾個月后他在一家搬運公司找到了一個干裝卸的工作,雖然很累,但掙得就多了,一個月能有一千多。
方小煙覺得蕭火的建議很有道理,于是便說:“明天我們先找個地方上班。”
接下來,方小煙找基本沒費什么勁就找到了工作,周靜把她帶到自己工作的服裝廠,找廠長填了一張表,接著就上班了,第一份工作是在服裝廠做平車工。本來周雅也給方小煙介紹了一個工作,到一家金銀珠寶店當導購員,每賣出一件東西可以得到不菲的提成。她跟著周雅去看了一下,那工作看起來確實很光鮮,一個個穿著筆挺的工作服,儀容整潔大方,向前來光顧的客人不厭其煩地介紹推銷各種金銀珠寶首飾。方小煙第一感覺就是這個工作不適合自己,且不說她沒有口若懸河的本事,無法把柜臺里花樣繁多的首飾的品質成色講得頭頭是道還要哄得客人心花怒放,僅僅看那些首飾價格就讓她的心懸在了半空中,少則數百,多則成千上萬,萬一出個什么閃失她只能吃不了兜著走。于是,她決定跟周靜去服裝廠。
服裝廠不大不小,一百二十個工人,僅車工就有八十多個。是周靜帶著方小煙進廠的,老板自然就要方小煙跟著周靜學車衣服,還給了周靜一百塊獎金,這工廠的規矩,介紹進來一個新工人就可以得到相應的獎勵。服裝廠老板姓劉,叫劉興華,是深圳本地人,原本是一個漁民,后來自己創業,開個服裝廠,掙了一些錢,算是深圳特區建設中第一批享受到改革紅利的本地人。劉老板為人還算厚道,生意做得中規中矩,企業生意過得去,卻一直沒有辦法做大做強。
平車工是流水作業,實際上就是坐在流水線上,把裁剪好的衣片布料縫合在一起。每個平車工都是不需要縫制整件衣服的,只需要縫合某一個部位的布片就可以了,讓后傳到下一個流水線上縫制另外的部位。學習起來也很十分簡單,熟悉平縫機的上線剎車倒車和調針距就可以了,關鍵是要熟能生巧。方小煙學得快,兩三天之后就夠能上崗。開始幾天她的手腳比較慢,只用了個把月就已經能得心應手,和老工人沒兩樣。
周靜告訴方小煙,服裝廠的工種有很多,設計、打板、剪裁、平車、熨燙等,只有平車和熨燙工人是最累的,工資也最低,也只有平車和熨燙的技術要求最低。進了服裝廠,必須要干滿三年平車工了才有可能得到調整崗位的機會,三年之后老板會選擇一批特別優秀的平車工去從事剪裁、打板等。但是平車工很少有干滿三年的,很多人干了一兩年就跳槽走了。像周靜這樣長期留在廠里的人并不多,只不過周靜雖然長相漂亮,但干活并不十分麻利,尤其是穿上廠服后在流水線上一坐就是一整天,常常把自己弄得灰頭土臉,坐在車間里并不顯得突出,她又不是那種喜歡巴結上司的人,所以一直以來就只能在平車工的流水線上干了。
周靜要把得到一百塊獎金分給方小煙五十,她說:“我雖然來深圳幾年了,卻沒什么朋友,你是我介紹給廠里的第一個人,我得謝謝你讓我得到這筆獎金,所以我倆平分。”方小煙連忙拒絕,說:“我還得謝謝你呢,要不是你幫我,我還不知道什么時候能找著工作,這錢是你應得的,你就拿著吧。”
蕭火問方小嘉愿不愿意去搬家公司,方小嘉猶豫著沒說話。蕭火就沒再多問,只是說:“我幫你留意一下,看有沒有其他的事適合你做。你自己也多出去轉轉,也許能找著一個輕松實惠的工作。”蕭火知道,方小嘉自小雖然日子過得不富裕,但高中畢業后就回村里做了民辦教師,身體上是沒吃過什么苦頭的。所以重活累活他肯定是不想干,但想要找一個掙錢多卻又輕松的工作實在是很不容易。
方小嘉在羅湖的大街小巷轉悠了好些天,沒什么收獲。一天他看到一家賓館門口立了一個招聘廣告牌,廣告上說招聘保安兩名,侍應生兩名,基礎工資八百元,服務客人了還有小費。方小嘉心想,基礎工作和小費加起來一個月怎么也得有一千多吧,于是他沒有再猶豫,決定進去碰碰運氣。
服務員告訴方小嘉,在二樓人事部領表,在會議室面試。方小嘉到二樓,看見領表的人已經排了很長的隊伍,他運氣不錯,排到他這里剛好還剩最后一張表,他報上了自己的姓名。找了一個角落準備填表,卻發現沒帶筆,旁邊一個戴近視眼鏡的年輕人也在填表,他說:“同志,你填完之后筆借我寫一下。”那人頭也沒抬,自顧填他的表,卻還是很客氣地回答了他:“請稍等,我已經快填完了。”方小嘉看見那個人的應聘崗位一欄里寫的是“保安”,文化程度一欄里寫的“中專”,不禁有些好奇,就問:“你是中專畢業的啊?”那個人直到把整張表要填的內容全部填完了,才抬起頭來,把筆給了方小嘉,說:“是啊,中專畢業有什么好奇怪的嗎?”
方小嘉說:“中專畢業還出來打工啊,在我們老家的中專畢業生可是鳳毛麟角,都能安排正式工作的。”眼鏡男笑著說:“我可是正規師范畢業,畢業后也成了正式教師,可我們江西工資水平低,一個月才三四百塊錢,還不如這里的保安多,所以我就辦了停薪留職跑出來了。”方小嘉羨慕地說:“你可真舍得放下啊,我是沒辦法才出來的,我們那地方太落后了,我高中畢業后也做過幾年教師,不過是民辦的,工資比你更少,還沒你一半多。”
方小嘉本來也是想來應聘保安的,可他看到一個中專生都來應聘保安,自己能聘上的機會就渺茫了,于是臨時改成了應聘侍應生。填完應聘表格,第一次應聘工作的方小嘉心里沒譜,一想到接下來的面試要接受別人的盤問,不知道他們要問些什么問題,方小嘉心里很緊張,一緊張就想上廁所。見輪到自己面試還有一會兒,于是他跑進了洗手間。
一泡長長的尿撒出來,方小嘉緊張的神經有所放松。他對著便池長出了一口氣,這時身邊一個穿著西裝也剛小便完的老頭腳下滑了一下,老頭身子一歪就不自覺地撞到了方小嘉身上。這一撞就壞了事,方小嘉沒思想準備,手里的招聘表沒拿穩當,掉進了便池里。這下方小嘉不干了,他生氣地對老頭說:“我好不容易才領到的表格,這可是最后一張表,這下完了,你得賠我!”老頭微笑著說了一句對不起就轉身走了,沒再理方小嘉。方小嘉生著悶氣,猶豫著該不該伸手去把那張應聘表撈起來,這時又一個人進來小便,看見便池里的應聘表,便說:“誰這么奢侈啊,讓好不容易得到的機會卻泡在了尿里。”
方小嘉垂頭喪氣地準備離開,卻聽到有人喊:“六十五號,方小嘉,進來面試!”于是他鬼使神差地進了會議室,竟然發現毀了他應聘表的那個老頭就正襟危坐在五個面試官的正中間。一個面試官問方小嘉:“你的應聘表呢?”方小嘉瞪了一眼那老頭,老頭面無表情,于是方小嘉沒好氣地說:“沒有,我都準備走了,是你們非要叫我進來的,哪有什么表!”面試官說:“表都沒有你進來干嘛,出去!”老頭打斷了那個面試官的話,說:“他不用交表格了,其他問題你們也不必問了,直接錄用,明天就來上班。”幾個面試官面面相覷,很是不解,一個面試官小心翼翼地問:“老板,他是您鄉下來的親戚嗎?”老頭笑了一下,沒有回答。
方小嘉懷疑自己是不是交上了狗屎運,明明是抓了一把臭牌,眼見沒了胡牌的可能,卻在最后一手來了個海底撈加杠上開花,瞬間就秒殺了在他前面的許多信心滿滿的人。方小嘉哼著小曲走出賓館,碰見也剛出來的眼鏡男,他想表達一下自己的關心,問:“你聘上了嗎?”眼鏡男說:“看樣子你是聘上了,我沒有,他們說保安只要是五大三粗體格健壯就可以了,不需要有多高的文化程度,所以他們用了兩個退伍軍人。”方小嘉問:“那你準備怎么辦?”眼鏡男說:“放心,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
5
方文青看到方小嘉留下的信,方知大事不妙,一氣之下,病倒在床。有一種人天生就是操心的命,方文青即是此類。
他要操的心太多了,兩個兒女幾乎耗盡了他全部的心血,省吃儉用勒緊褲腰帶供他們讀書,他把自己的人生目標融合到對兒子女兒的期望之中,那些年,他自己過得再苦,但一直沒有散失希望,方小煙和方小嘉就是他全部的希望。他把所有的付出凝聚成一個目標,那就是讓方小煙和方小嘉考上大學,跳出農門。可事與愿違,先是方小嘉讓他的目標沒有實現,但他還繼續著他的希望,所有的希望都集中在了方小煙的身上,但沒想到方小煙也沒有讓他的的目標實現,期望越高失望就越大,對兒女的所有付出都付之了東流,讓他覺得很是英雄氣短。
方文青還要為村里的小娃娃們操心,一個人支撐村小學幾十年,耗盡了他大半生的年華,對村小學的感情是不言而喻的。看著村里的孩子慢慢長大,孩子們一批又一批走出學校,先離開學校的學生長大了,有了孩子又給送到他學校里來,他是很有成就感的。盡管他一直為錢所困,但他又對錢很不屑,他覺得讓村里的孩子們多識字比自己多掙錢更重要,這便是他做民辦教師幾十年,養家糊口都困難,卻仍然堅持下來的原因。后來他決定讓方小嘉繼承自己的衣缽,也去學校當民辦老師,就是為了不讓村里的學校垮掉,得讓村里的孩子有個念書習字的地方。方小嘉接替自己之后的一段時間,他隔三岔五地還要去學校轉一轉,在教室外面聽一聽,倒并不是自己舍不得離開,而是不放心兒子,生怕方小嘉不認真教書而耽誤了那些孩子們。直到他確認方小嘉已經安心,安心給孩子們上課,他自己也才安心。
女兒要去南方,方文青攔不住,雖然他嘴里不說什么,心里總還是放心不下的,一個弱小的女子獨自在外面闖蕩,要經受多少磨難經歷多少艱辛,他是能夠想象的。只是他萬萬沒有想到,方小嘉竟然會留下一封信就離家出走,雖然他不像擔心方小煙一樣擔心方小嘉在外面會吃苦,男人吃點苦頭沒啥。但方小嘉一走,學校的娃娃們就散馬無籠頭,沒了著落,他不得不心焦,不得不著急。方小嘉的半途而廢,還讓他感覺很丟人,當初讓方小嘉去學校當老師,他是給茅坪教育站的領導拍了胸脯的,也是給村里的鄉親們拍了胸脯的,保證方小嘉會好好教書,絕不會耽誤娃娃們。如此一來,他覺得現在已經無法向教育站領導交代了,也無法向鄉親們有所交代了。
方小嘉走了,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的,還有村長王大治。王大治知道事情的嚴重性,雖然學校的孩子不多,但讓他們沒學上了可就是大事了,不僅村民不答應,鎮里領導也不會答應。
他只能去求方文青,看能不能讓他回學校上課。到方家的時候,看到急火攻心的方文青躺在床上,和自己一樣唉聲嘆氣一籌莫展,那病看樣子一時半會也好不了。方文青自然知道王大治的來意,雖然他一直對王大治不感冒,甚至有些厭煩他,但涉及到孩子們上學的大事他也不敢大意,況且這境況還是自己家造成的。于是他給王大治建議說:“你看我這個鬼樣子,已經是埋了半截進黃土的人了,別說病了,就是不病,腿腳也不利索了,路都不走穩還去教書,孩子們會笑話的。你必須去趟茅坪,找一下教育站的領導,讓他們派個老師來,這才是長遠之計。教育站若是不管,你就去找鎮長,一定要帶個老師回來。”
其實方文青這番言語,并非他真心不想回學校,從內心講,沒有誰比他更放心不下學校,放心不下那些孩子。他這樣做,是想給王大治一點難為,如果王大治能請來一個老師當然好,大家都高興。萬一請不來,王大治就會再來求他,到時候自己再回學校,心理上就更踏實,那可是村里三番五次來求我的,不是我要主動回的。
請不動方文青,沒有辦法,王大治只能挨家挨戶去給家長們做工作,說讓孩子先在家呆幾天,放幾天假,他一定去鎮上請個老師來。本來他想讓兒子王槐樹先去學校代幾天課,王槐樹好歹也是初中畢業,教教那幾個孩子的水平還是夠的,但他又怕村民嚼舌根子,說他王大治存有私心,想趁機安排自己的兒子代替方小嘉當老師。這樣一想,那個念頭就打消了,干脆決定讓孩子們放幾天假。
王大治跑了好幾次鎮里,找了教育站,也找了鎮長,得到的答復總是要他再等等,別的學校一時半會也騰不出多余的老師來,只要一有老師,一定會立即安排到米水寨。半個月之后,王大治只能硬著頭皮再次來到方文青家里,一進門就說:“方校長啊,看來還是得請你出山才行了,現在哪有老師來啊,那些老師一個個都想往鎮上的學校調,往城里調,一聽說要到我們這窮鄉僻壤來,一個個躲都躲不及。”
方文青相信王大治說的是實情,他太了解那些個老師了,除非是腦子進了水,要不怎么可能愿意到米水寨來。但他還想將王大治一軍,于是說:“要不你去縣城找找你那兄弟王大雄吧,他不是在縣里當管教育的副縣長么,你去找他,要他派個老師來一定不是難事。”說起堂弟王大雄,王大治的氣就不打一處來,說:“方校長你就別提那個吃里扒外的東西了,我就是死也不會去求他!”
方文青說:“那我回學校?”
王大治說:“可不得回學校嗎?你這是積德呢。”
方文青說:“你去通知娃娃們,明天返校上課。”
王大治屁顛屁顛地走了,劉翠蓮罵方文青道:“學校是你家開的?那個破書不教你會死啊?你五輩子沒教過書啊?”
方文青說:“你懂個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