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方小煙再回到縣城的時候,突然間覺得沒有了方向,特別無助。上一次她拒絕復讀,是那么毅然決然理直氣壯,是因為那時候她還不知道外面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樣,以為只要隨便找個事情做,能填飽肚子,不給家里和郝老師增加負擔就可以了。但這次她不想再去麻煩老師了,一個餐館的小工都做不好,郝老師該是對她怎樣的失望?
她不明白,自己在餐館一直是兢兢業業的,僅僅因為碎了幾個盤子,就值得老板大發脾氣嗎?老板的惡聲惡語,黑得像豬肝一樣的臉色,讓她的自尊心受到莫大的傷害。從小到大,雖然家里窮,但她是在一路呵護中成長起來的,雖然不至于嬌生慣養,但實在是沒受過什么打擊。雖然高考也讓她受到打擊,但那與生活中的打擊是不一樣的,高考失敗不是因為成績不好,不是因為學習不夠努力,完全是因為無法克服考試的恐懼。她總覺得自己是很優秀的,無論做什么都一定做得很好,因此在餐館的經歷讓她特別迷茫。最初到餐館的時候,她覺得收留她的老板和郝老師一樣,都是好人。好人怎么能說翻臉就翻臉呢?
方小煙漫無目的地走著,縣城冷清的大街上,竟然沒有一個她熟悉的人。那兩個月,她每天最想見到的就是蕭火,說話說得最多的也是蕭火。而他,此刻已經遠在深圳了。他在干什么呢?當保安辛苦嗎?他和周雅在一起嗎?走著走著,方小煙一抬頭,才發覺已經站在了曾經工作的那家餐館門口。
也許,在縣城除了就讀過三年的縣一中,這家餐館就是我最熟悉的地方了,所以才會不知不覺就到了這里。方小煙想。
正好老板在里面看見了站在門口的方小煙,竟然像遇見失散的親人一樣驚喜,連忙拖著一身肥肉跑出來,熱情地招呼她:“小煙回來了?哎喲,你可回來了,你不在的這幾天,可把我累死了,也沒人幫把手。快進去快進去。”說著拉著方小煙就要往里走。
方小煙站著沒動,老板的熱情讓她不知所措,她想起當初郝老師帶著自己來的時候,老板也是這樣的熱情。她突然想,如果自己以后再不小心做錯什么的時候,老板又會是一種什么樣的態度呢?想到這里,方小煙便打定主意不進去,她說:“我就不進去了,我就是路過這里的。”老板的熱情一下子消失于無形,問方小煙:“你找著事情做了?”方小煙說:“還沒呢,先到處轉一轉再說。”老板眼里又放出了光:“你說你這小姑娘,沒找著事情還到處轉什么啊,就在我這干,還包吃包住,工資還漲十塊,怎么樣?”方小煙受不了老板那火辣辣的眼神,不得不低下頭,說:“謝謝老板了,我還是去別處先看看吧。”
老板丟下一句“不識抬舉”,甩著屁股進了餐館,看都沒再看方小煙一眼。
天黑下來,雨點也落下來,縣城更加冷清。方小煙站在一個公交車路站下避雨,一輛吉普車快速駛過,濺了她一身泥。方小煙很氣憤,想罵一句,可張開了嘴,卻不知道罵什么,她從小到大也聽過不少罵人的話,可她從內心深處是無比排斥這些罵詞的,她也曾經天真的以為,這輩子她不能說出那些不堪入耳的臟話來。渾身本來就已經濕透,還被吉普車霸道地濺上泥漿,方小煙的悲憤起來,她抹了一把臉頰,臉上濕漉漉的,不知道是雨水還是淚水。街道上灰黃而昏暗的路燈燈光,把方小煙的影子拉長,讓她顯得更加孤單。
不遠處閃閃爍爍的霓虹燈吸引了方小煙。每到夜晚,縣城幾處安裝了霓虹燈的門面總是格外醒目,過往的人們會不自覺地瞅一眼。可能在那個年代,霓虹燈是代表繁華與休閑,而且是區別城市與鄉村的最醒目的標志。人們知道,不是所有的店鋪都會安裝霓虹燈的,只是需要深夜還營業的行當才有這個必要,美麗的霓虹燈后面,不是舞廳就是發廊。
方小煙出現那家美容美發店門口,她是帶著一絲好奇,也帶著一絲期盼走過來的。而貼在門上的招工廣告促使她停下了腳步。兩扇門碩大而透明的玻璃門把方小煙和里面的世界隔離開來,里面看起來很熱鬧,兩排皮椅上坐滿了客人,一群看起來比她還小的姑娘在為客人洗頭或者敲背。她猶豫該不該推門進去,在她的理解中,美容美發應該是一個技術活兒,她這個什么都不會的農村孩子,進去能干什么呢。片刻猶豫之后,方小煙終于還是鼓足勇氣推開了玻璃門。無論如何也要試試,至少先得找個落腳的地方,方小煙想。
進門的方小煙一下子聚集了不少人的目光,大家驚奇地看著她,這個面目清秀但卻一身狼狽的女孩很顯然不是進來做生意的。一個女孩喊了聲“孫老板”,吧臺后面站起來一個睡眼惺忪的中年男人,他來到方小煙面前,問:“你有什么事嗎?”
方小煙意識到一身泥水、無比落魄的自己與這個環境是多么地格格不入,而這里面的人一個個衣著光鮮,面色紅潤。她后悔了,后悔不該貿然推開那扇門,然后讓別人想審視怪物一樣盯著她看。此刻方小煙再也不敢看一眼周圍的環境,哪怕用余光掃視一下也沒有勇氣。她只能左手緊緊地抓住右手,兩眼緊緊地盯著自己的腳尖。腳上穿的是母親為她做的一雙布鞋,已經濕透,沾滿泥漿。地板上很清晰地留下了幾個臟兮兮的腳印,這讓她羞愧不已。
老板見方小煙低下頭,沒有回答他的話,不由得又提高了音量,問:“姑娘,我叫孫谷林,是這里的老板,你有什么需要我幫助的嗎?”方小煙回過神來,知道必須要說話了,于是聲音小得像蚊子:“我看到你們門口貼的招工廣告,所以,所以我……”孫老板明白了方小煙想干什么,他說“你跟我來吧”,然后領著方小煙進了里面一間小屋子,讓方小煙坐在靠墻的椅子上,遞給她一條干毛巾,說:“擦擦臉吧,外面那么大雨,怎么不帶把傘。”孫老板的這一舉動,一下把方小煙緊張的情緒緩解了不少,便不再那么拘謹,接過毛巾,說:“謝謝您,老板。”
孫老板也找了把椅子,面對著方小煙坐下,可他并不提招工的事,他問方小煙:“你是從鄉下來的吧?”方小煙這才敢看一眼眼前這個人,兩鬢已經有了白發,胡子剃得很干凈,他一直是微笑的,面色很是和藹。方小煙突然覺得他很有親近感,就像自己的父親。心里仍舊緊繃的那根弦終于松弛下來,她說:“是的,我老家是米水寨的。”孫老板思忖了一下,說:“哦,我聽說過,是一個很偏僻很封閉的村子。其實你用不著緊張害怕,我也是農村出來的,我老家的情況也不比你們那好,我也不會看不起鄉下人。”方小煙說:“謝謝您,看得出您是好人,您看我能在您這里做事嗎?我可是什么都不會。”
孫老板說:“我這里招洗頭工,也招學徒,都是包吃住的。你看你想干什么吧。”
“洗頭工和學徒有什么區別嗎?”
“洗頭工基本工資是一個月一百塊錢,然后每洗一個頭再有提成,正常情況下,每個月能掙二百多。學徒就是學習理發,沒事的時候還要幫忙洗頭和打掃衛生,學徒是學手藝,學成了就靠這手藝掙錢,所以學徒期沒有工資,每月只給五十塊錢的零花錢。手藝學成了就可以轉正做發型師,到時候收入就多了,比洗頭工要掙得多。”
“那我當學徒吧。”方小煙毫不猶豫地說。
“你可得想好了,手藝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學成的,有的學徒學幾個月就可以了,有的一年還不行。有的即使學成了也不一定能掙上錢。所以基本上是沒有人愿意當學徒的,尤其是農村來的女孩子,都愿意干洗頭工,洗一個頭就能掙一個頭的錢,穩穩當當的。”
方小煙說:“沒事,我就當學徒。”
2
在美容美發店,方小煙很快就討得了所有人的喜歡。
有過在餐館工作的經歷,方小煙深知服務態度對生意的重要性。只要有客人來,她會立即站起來,說聲“您好”,然后安排客人落座,給人家端茶遞水。方小煙長得清純,別人一看心里就愉悅,加上那么殷勤地服務,客人自然很高興,于是就有不少人表揚她:“這個姑娘靈性。”孫老板聽了,便說:“只要你們滿意,以后多來小店照顧生意。”發型師工作的時候,方小煙在邊上學得認真,很快就知道了每個師傅不同的習慣,什么時候換剪刀,什么時候要梳子,什么時候要吹風,什么時候要毛巾,她一清二楚,總會在第一時間遞到師傅手里,師傅的工作完成了,她會馬上為師傅泡一杯茶。別的學徒學藝的時候就只管在邊上抱著雙手,盯著師傅的手法,其他一概不管,兩廂比較,師傅們自然也就更喜歡方小煙了。沒客人的時候,方小煙也不閑著,不是掃地就是擦桌子,其他人樂得輕松,也就很喜歡方小煙。遇到客人多的時候,洗頭工忙不過來,方小煙總是不用招呼就主動幫忙,能多洗一個就多洗一個,別的學徒對閑雜之事,是能躲就躲,能少干就少干,而方小煙不這樣,明知道沒錢,還是能多干她就多干。不僅如此,空閑的時候還常去后廚,幫老板娘洗菜刷碗,洗衣服洗毛巾。毫無疑問,老板娘也很喜歡方小煙,只要有空,就連上街逛商城逛菜場也愿意帶著方小煙。這一切,孫老板都看在眼里,只不過他并沒有因此在眾人面前表揚過一次方小煙,甚至都沒有暗地里關照一下她。
一個月之后,店里發工錢。每個人都算得清清楚楚,發型師一般都能拿到三百多,洗頭工能拿到二百多,學徒每人五十塊,都沒有異議。方小煙領完了錢,孫老板對她說:“今天廚房里雜事多,你去幫幫忙。”方小煙去到后廚,老板娘拉住她,給了她三百塊錢,說:“這是老板吩咐的,你勤快,他看在眼里,他說不能把你當普通的學徒看待。”方小煙一下子感動得要哭,她更加認定了孫老板是真正的好人。三百塊錢,對方小煙來說,已經是不個小數目了,但她不收,她說:“是我自己愿意當學徒的,能在您們店里學到手藝我就很高興了,至于多做點事,是我心甘情愿的,都是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所以我謝謝您和老板,但錢不能收。”老板娘說:“你這傻孩子,這是你應該得的,別為這錢拉拉扯扯了,讓外面的人看見不好。”見實在無能推辭,方小煙說:“那我拿一百,這樣我心安點。”老板娘感慨說:“我女兒和你差不多大,她要是有你一半能干我就心滿意足了。”
發型師一般都是從剃胡須上手的,是師傅們有意讓方小煙早點上手,便讓她給客人剃胡子。角度力度等技巧,師傅提前私下里就講了好多次,但第一次拿起明晃晃的剃須刀,方小煙心里還是直打鼓,師傅在邊上微笑著看著她,給了她一個鼓勵的眼神,她心里才踏實了些。那個客人穿著樸素,從臉上粗糙的皮膚就能看出,是從農村來的,方小煙明白,師傅之所以選了這樣一個客人讓她試手,是怕萬一出點紕漏也很好對付。盡管是第一次把刀子架到客人的下巴上,但看得出方小煙的手法很自如,很細致。可是偏偏也出了問題,正好那個客人感冒了,突然打了一個噴嚏,方小煙反應不過來,手里一抖,那人的上嘴唇被拉了一條口子,瞬時鮮血直流。那人立馬彈跳起來,吼道:“媽的,你想殺人啊?!”方小煙傻了,又委屈又害怕,臉上憋得通紅,眼淚都快憋出來了。還好孫老板及時出來解圍,連連給那人道歉:“真是對不起,她也不是故意的,還請您多擔待。”那人根本就沒有善罷甘休的意思,繼續吼叫:“不是故意的就可以拿刀砍人啊,我的嘴巴就不是肉長的嗎?”他吼叫的時候,甚至把血滴都噴到了方小煙的臉上,“賠錢,沒二話,賠錢!”見那人說出了解決問題的渠道,孫老板當然愿意,便說:“好說,您說個數。”“兩百塊!”那個人獅子大開口。發型師在一邊看不下去了,說:“你這是搶劫啊,就這點小傷,二十塊錢都多余。”孫老板擺了擺手,攔住發型師,說:“沒問題,二百,給您。”
等客人走了,方小煙對孫老板說:“錢我出,以后一定還給您。”孫老板笑了,說:“你有多少錢啊,用不著你掏。大家都看到了,你操作沒什么問題,是他自己打噴嚏造成的。”孫老板又對發型師說:“再來客人了,還是讓她給剃胡須,她沒有問題。”孫谷林一家的好,讓方小煙心里暖暖的。她專門將境況寫信告訴了方小嘉,不愿意讓家里人為她擔心。
一天,店里來了一男一女兩個客人,方小煙看見他們進來,眼睛一亮,像小鳥一樣飛了過去。“郝老師,宮校長,您們怎么來了?”郝淑芬本是陪宮校長來這里理發的,沒想到會遇見方小煙,她倒是沒像方小煙那樣驚喜,反而是以責備的語氣說:“聽說你從餐館辭工了,還以為你回米水寨了呢,怎么不去家里給我講一聲?我還準備寫信問問情況呢!”方小煙連忙道歉:“對不起,郝老師,宮校長,我實在是沒臉面去見您們了,真的是不敢再給您們添麻煩。”
這時候,孫老板也聞聲迎了上來,熱情地招呼他們:“郝老師和宮校長可是好久沒來啦啊,真是稀客。”郝老師說:“學校的里近段時間事情多,老宮圖方便就去了幾次校門口的那個理發店,在那里沒一次理規矩了的,這不今天有空了就陪他過來了。”孫老板指著方小煙問郝淑芬:“您認識她?”郝淑芬說:“她和你女兒孫娟都是我學生,我能不認識嗎?孫娟考上市里的師專了,她是最有希望考上大學的,可她卻落榜了。”郝淑芬向孫老板介紹了方小煙在學校的情況,孫老板猛地一拍腦袋說:“我早聽我家孩子說起過,說她們學校有個女生叫方小煙,是個學霸,成績好得不得了,最后是因為暈考而沒上成大學,都替她感到可惜呢,沒想到說的就是這個方小煙。”孫老板也給郝淑芬和宮校長說了方小煙在店里當學徒的事情。
宮校長說:“那好,我這個頭今天就交給方小煙了,讓她給我剪,檢驗檢驗她的學習成果。”孫老板連連擺手說:“那哪兒行啊,她才學了半年呢,您哪次來都是我親自給您剪的呢,這次也不例外,還是我親自來。”郝淑芬打斷了孫老板的話,說:“就讓小煙來吧,學了半年也可以試試了,以后啊,我和老宮的頭發讓她來練手。”見郝淑芬和宮校長都決意讓方小煙練手,孫老板問方小煙:“你行不行啊?”方小煙說:“我也不知道,既然宮校長讓我來,我就試試吧。”
正好店里沒其他客人,瞬時所有人都圍了過來,那陣勢好像方小煙是師傅,其他人都是學徒似的。方小煙倒也不緊張,剪刀配合著梳子,在宮校長的頭上自如地游走,手法雖然稍顯緩慢,但很是細致。一招一式,有板有眼,很像那么回事,咋看也不像個沒在真人頭上動過剪刀的學徒工。不過,大家伙兒對于方小煙的表現一點也不感到驚奇,當他們知道她不僅是店里僅有的一個高中生,而且還是個成績優異的學霸之后,便覺得平時乖巧而又麻利的她,能有如此天賦是理所當然的了。大家便只能對方小煙一番羨慕嫉妒。
所有工序完結,宮校長站起身來,對著鏡子把腦袋扭來扭去地看,然后就笑了,說:“還不錯,我很滿意,比學校門口理發店的師傅手藝好多了。”大家不約而同地給了方小煙一陣掌聲,就像她不是理完一個人的頭發,而是雕琢完成了一個精美的工藝品。
臨走的時候,郝淑芬把方小煙和孫老板拉到一邊,對她說:“有空的時候還是去家里看看我,在這遇到什么什么困難也不要瞞我。路是你自己選的,既然選了就要堅定不移地走下去。”方小煙使勁地點頭。郝老師又對孫老板說:“這孩子心里有委屈也不會對別人講,老是想自己扛著,其實她脆弱得很,以后還麻煩你多照看這點。”孫老板連忙點頭應允,說:“唉,我今天才知道她跟我們家孩子是同班同學,只怪我以前大意了,沒仔細探探她的來歷,郝老師您放心,我以后肯定是把她當自己的姑娘來待的。”方小煙說:“老板和老板娘都是很好的人,我在這里沒受過委屈,我還得感謝老板當初收留我呢。”郝老師說:“你們這么一講,我就放心了。”
在這之后,遇到店里客人多的時候,師傅們忙不過來,孫老板就安排方小煙操起剪刀幫忙。方小煙當然是很樂意的,她明白孫老板這么安排是信任自己。于是她更加勤快地做事,和以前一樣,迎來送往,掃地抹桌,大務小事只要她能干得了的,一件不拉的搶著做,就像這間美容美發店是她開的。不知底細的人,還羨慕孫老板,說:“你家姑娘真能干。”孫老板便嘆氣說:“我要是有這么好的姑娘,那我就燒高香了。”
時間一久,方小煙理發的技術更加嫻熟,就連燙頭敷面這樣更加有技術含量的活兒她也能做得得心應手。無論男女老幼,方小煙都是笑臉相迎,客人有什么要求,想做什么樣的發型,她不僅細細詢問,還給人一些更好的建議。方小煙的服務態度讓客人們有了賓至如歸的感覺,回頭客也就越來越多,有不少客人來了還專門指定由方小煙服務。
只是孫老板仍舊把方小煙當學徒安排,對于轉正做發型師的事是只字不提,讓店里不少人為方小煙感到不平。孫老板不提,方小煙就只管干活,同樣不提也不問。
3
轉眼到了這一年的冬天。老板的女兒孫娟放了寒假,從師專回來,見到方小煙,噓寒問暖說了很多話,親熱得不得了。曾經是同樣的起點,甚至方小煙的前途更加明朗,但如今她和她的同學卻是天壤之別的境況。這難道就是命運對我的安排嗎?方小煙笑著臉和同學敘舊,心里卻是如江水翻騰,怎么也平靜不下來。孫娟埋怨父親:“方小煙這么能干,你怎么還不給她轉正啊,你不會對我同學也像對別的員工那么摳門吧?”孫老板把臉一黑,說:“大人的事你少管。”
要過年了,店里的人陸續結算了工資,去街上購買年貨,準備回家。那天店里只有孫老板、老板娘和方小煙三個人,孫老板問方小煙:“你怎么不著急回家啊,也不提起結錢的事。”方小煙說:“不著急,我爸寫信說臘月二十四我哥會來接我,米水寨已經大雪封山了,我到茅坪鎮后還有走幾十里山路才能到家,我一個人走他們不放心。”這時候,老板娘對老板使了個眼色。
老板說:“方小煙,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方小煙受寵若驚,趕緊說:“老板您們有什么事安排就是了,說什么商量呀。”老板打斷了方小煙,說:“你聽我說完。我和老板娘商量了,我們準備借給你一筆錢,這筆錢你以后如果有能力,就還給我們,如果還不了,我們也不找你要。”
方小煙吃驚不小,她不明白孫老板為什么要做這個決定,而且看起是那么嚴肅慎重的決定,她說:“我不差錢啊,我在這里當學徒,您們每個月多給了我錢,我都存著,回家過年的錢已經夠了,我還準備去給我媽爸買衣服呢。”
孫谷林說:“過完年,你就不要到我這里來了,來了我也不會再收你。”方小煙就更加不知所以了,她問:“為什么?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嗎?還是給您們惹上什么麻煩了?”
孫谷林說:“我們打算給你五千塊錢,這大概是我這個店一年收入的一半,所以,你也不必擔心我把所有的錢都給了你。從內心來說,我們真是把你當成自己的女兒看待的,并不是討好郝老師和宮校長才這么說。我們希望你拿著這筆錢自己開個店,在別處開也好,在縣城開也好,隨便你。憑你的手藝,憑你的聰明,你完全可以自己開門做生意了。”
方小煙被嚇到了,她從來就只想到解決自己生存問題,不給家里增加負擔就好了,至于自己開店當老板,那太不敢想了。
“我們一直在觀察你,你聰明乖巧,不怕吃虧,心地善良,做事也沒有功利心,所以我們相信,雖然你沒上大學,但今后一定會有出息。我們這個小店,畢竟不能留你一輩子,總有一天你會離開這里,我們給你這筆錢,是想幫助你真正邁出你的第一步,至于今后你想干什么,還得靠你自己。”
方小煙如夢方醒,她的心里瞬間被感動全部占據,面對老板和老板娘的真誠,竟一時無言以對,任憑眼淚像豆子一樣落下來。
老板娘說:“你這孩子,哭什么呀,我們真是舍不得你走的,可我們不能耽誤你呀,如果一直把你留在這里,就是我們自私了。”
方小煙再也控制不住,一下子撲到老板娘懷里,哭著說:“我一直叫您們老板老板娘,今天就讓我叫您們一聲叔叔嬸嬸吧,就是我親叔叔親嬸嬸也沒您們對我好。”
最終,方小煙還是拒絕收下這筆錢,她說:“五千塊錢對我來說,那是天大的數字,無論今后還不還得起,我都不敢拿。我們家的情況您們也知道,只能吃補藥不能吃瀉藥,萬一這錢敗在我手里了,即使您們不找我還,那我肯定是不敢活了。”見方小煙執意拒絕,孫老板和老板娘便不再強求。
臘月二十三下午,方小嘉就到了縣城。方小煙找了間旅館讓他住下,陪她說話說到半夜。
方小煙說:“哥,現在好多人都去南方,你有沒有想過也出去?”
方小嘉有一些無奈,他說:“是啊,我也想過出去,呆在米水寨,過的都是可以預見的日子,明天和昨天一模一樣的日子。可我走不了啊,先不說學校里離不開人,就是咱爸那關我也過不了,他肯定是不許的。”
方小煙繼續鼓動哥哥:“難道你也想學爸爸一樣,一輩子窩在那所要死不活的小學里?得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肯定是大多了。我在美容美發店的這些日子,見了來來往往的不少人,有本地的,也有外地的,光是他們的言談舉止就讓我見了不小的世面。所以,我準備去深圳,我也想你和我一起出去。”
方小嘉說:“再說吧,你讓我先想想,我和別人不一樣,不是說走就能走掉的。”
第二天,方小煙告別老板一家,踏上回家的路途。臨行前,老板娘給了方小煙一個包裹,還對她千叮嚀萬囑咐:“我給你買了些過年的東西,是我們的一點心意,你一定要拿好,尤其是在班車上要保管好,別讓別人碰,更不要弄丟了,千萬千萬。”方小煙本想謝絕,她是那種有功也不想受祿的人,何況無功,則更不能受祿。可她一想到先前已經拒絕老板一家的資助了,現在又要拒絕拿東西,就顯得不知好歹了,于是便收下,連聲說謝。
一路跋涉回到家里,方小煙打開老板娘給的包裹,一下就傻了眼。包裹里除了糖果、餅干,還有一件紅色的呢子大衣,一雙高跟皮鞋。更重要的是,還有一包用報紙包好的鈔票,不多不少,正好五千塊。
4
每到冬天,米水寨總會被大雪覆蓋一些日子。準備了一冬的柴火,大人們裹著大衣,圍坐在火塘旁邊,直到年三十之前,他們是不大愛出門的。有時候,雪來的晚了一些,他們心里甚至有所期盼,那意思是雪季已經到了,我們都已經藏好了,你怎么還不來?他們可不想等到過完年了,開春了,還來一場倒春寒,那是影響耕種的。
往往只需要一場不大不小的雪,就能讓米水寨在冰天雪地中沉寂十幾二十幾天,若是連續的幾場雪下來,那么整個冬天就都在雪里了。山川、草木、田野,全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在雪的掩蓋下,一切都失去了分明的輪廓,顯得安詳而厚道。河流和湖泊上面結了一層厚厚的冰凌,人們在上面打了一些碎洞,用于取水,孩子們在大片的冰凌上滑行、嬉戲。房頂也都白了,積雪只在灶臺和火塘的炊煙要升起的地方有所融化,瓦片裸露出些許,黑色的瓦片與周片的雪白是那么的涇渭分明。
可能在某個清晨,早起的人們發現他們的世界在昨夜變白了,他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清掃院子里的積雪,有情趣的人家還會在門口堆起兩個高大的雪人,拿出紅布折疊成頭巾狀,套在雪人頭上。這雪有可能到過年的時候還不會融化,雪人就給他們的年節增添了喜慶的氣氛。
大雪封山,車輛無法通行,進村的路上,時不時能看見幾個移動的黑影,有人,也有狗。到冬月末尾臘月初的時候,在外鄉謀生的人們,帶著一年的收成,陸陸續續地回到米水寨,回得晚一些的人,也大多會在臘月二十四之前趕回家里。米水寨的人骨子里有一種傳統認知,“長工短工,臘月二十四是滿工”,臘月三十是大年,臘月二十四就是小年,再怎么忙碌,到了臘月二十四,也該歇下來了。方小煙回到家之后,父母只字未提與牛家的親事,只是說:“今天過小年,我們給你做點好吃的。”
米水寨的人氣漸漸旺了起來。當然也有說好過年不回村的,盡管家里已經接到了他們的來信,可家人仍要時不時的朝村口眺望幾眼,心里的失落和期盼會一直交織到第二年春天。蕭火沒有回來,周雅周靜姐妹也沒有回來,雖然他們在村里已經沒有親人,但方小煙還是希望看到他們。
在外勞碌奔波一年,回到家里,人們更加珍視家的溫馨,盡享天倫之樂。白天,他們愛撫孩子,孝敬父母,把缺失一年的溫暖加倍返還。夜晚,夫妻溫存,耳鬢廝磨,離別一年的相思化作洞房鏖戰,夜的米水寨,若非鶯歌燕舞,也是你儂我儂。
一到臘月,方文青是米水寨最忙碌的人,家家戶戶請他寫春聯、寫香火牌位。山里人家無論有錢沒錢,不分貧富貴賤,都喜好春節貼春聯,鮮紅的對聯貼在大門上煞是醒目,至于春聯的內容他們倒是不在乎,反正都是一些勵志喜慶的話語,他們不一定能看懂,他們在乎的是那紅色,紅色代表著喜慶,代表著祝福。有講究的人家還要寫上一張香火牌位,以示對家族香火和血脈延續的重視,天地君親師,九天司命灶王府君,一樣都不少,端端正正地貼在正對大門的堂屋墻壁上。不太講究的人家就買一張毛主席畫像,貼在墻上代替香火牌位,也是一種莊嚴肅穆的期待,期盼毛主席給他們帶來家族興旺的好運。
方文青拿著一本使用了多年的《春聯大全》和一支中號毛筆,走了這家走那家。給人寫春聯不比在學校教書,是不能收錢的,從某種意義上來看,別人請他寫春聯,是對他肚子里學識的尊重,所以即使有人給點潤筆費,他總是義正詞嚴地拒絕,還很生氣的樣子。別人家知道他的秉性,便不給錢,給一包香煙,還留他吃飯。于是整個臘月,方文青都是微醉的,寫對聯效率也不高,一天只能寫個兩三戶人家,一個村子寫完,剛好就要過年了。人們把寫好的對聯和香火牌位小心翼翼地存放起來,到了臘月二十九下午或者臘月三十早上,拿出來貼上,算是完成了迎接團年飯的最后一道儀式。
過年了,漫山遍野響起鞭炮聲。山里人過年,上墳得有鞭炮,祭祖得有鞭炮,吃團年飯得有鞭炮,正月初一清早就得起床放鞭炮,叫做出天行。從正月初一開始,人們走出家門,背上豬蹄和米面,拖家帶口走親訪友拜年,到別人門口了得放鞭炮祝福,主人家聞聲出來,也得放鞭炮迎接客人。直到正月十五,米水寨的鞭炮放得密密麻麻,陣陣鞭炮聲驚得山林中覓食的鳥兒撲騰亂飛,讓平日里吠聲不斷的狗們也沒了聲息,躲到了某個角落里。
那是一年中整個村子最熱鬧的日子。
5
有些事,不是你想不來它就不來的,有些人不是你想不看到就不看到的。正月初二大清早,院子外響起一陣鞭炮聲,方小煙一家人迎接出去,一看來客竟然是牛志強。按照風俗,正月初一拜父母,正月初二拜丈人,牛志強倒是會把握時機。一見是牛志強,方小煙的臉立馬一黑,轉身進了自己的房間,倒頭就睡。
直到牛志強吃過午飯后離開,方小煙沒再露一次面。劉翠蓮進屋勸了幾次,說:“不管你樂不樂意,人家要走了,過完年就去山西,你現在起來去送送人家總是不礙事吧?大過年的,人家是客人,伸手不打笑臉人你不知道啊?”方小煙看都不看母親一眼,把頭扭到了一邊,說:“又不是我請他來的,我沒義務見他,你們就是說破了天,我也不會同意這件事。”方家的房子是木質結構的,板壁本就不隔音,母女的對話讓外面的牛志強聽得一字不漏,讓他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很是尷尬。
劉翠蓮安慰他說:“志強,你去山西好好干,多掙點錢回來,我們這還會好好勸方小煙的,放心吧。”方文青打斷了劉翠蓮的話,說:“志強,你們都是年輕人,有見識有主見,你也知道強扭的瓜不甜,萬一我們勸說不動方小煙,你也別在意,你們家條件好,另外去尋一門好親事不難。”
待牛志強走了,劉翠蓮埋怨方文青說:“你對姑娘的事怎么就那么不上心?你不僅不往好里說還澆冷水,你看牛家哪點配不上我們家姑娘?小煙嫁過去是能享福的!”方文青冷冷地說:“姑娘不同意說什么都是白說。”劉翠蓮說:“姑娘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啊?她是不知道什么叫苦盡甘來,我們得做通她的思想工作!”方文青不耐煩了:“我看姑娘的決定是對的,你就是個勢利眼,是,牛家是有錢,挖煤掙錢多,但有命掙還不一定有命花呢,你沒看見我的腿嗎,這就是教訓!”劉翠蓮說:“你以為個個都像你手無縛雞之力,去挖煤錢沒掙著還落個殘疾。”
方文青沒好氣地說:“你那么想說和這門親事,要嫁你自己嫁吧!”
6
春節那些天,方小煙和方小嘉談了幾次關于去深圳的打算。方小煙的鐵了心要去的,縣城美容美發店的老板對她的鼓勵,讓她對自己充滿了信心,她甚至想,等自己在深圳掙到了錢,會加倍回報老板一家的恩情。
方小嘉的態度有些猶豫,他并不抗拒外出,而是學校的事的確是讓他無法輕松放下。父親費勁九牛二虎之力才讓他當上了民辦教師,他走了學校怎么辦,那些孩子怎么辦?他走了父親該是怎樣的失望?也許父親因此而受到的傷害,不亞于因他們兄妹學業上失敗而受到的傷害。方小煙說:“你才二十幾歲,如果不走出去,就只能復制咱爸的人生,爸的今天就是你的明天。”方小嘉說:“雖然我并不喜歡教師這個職業,但教了這幾年書,我才知道咱爸為村里的孩子,為我們付出了多少,他這輩子太不容易了。”
方小煙旁敲側擊地試探了一下父親,她問方文青:“爸,如果讓您再回村小學教書,您愿意嗎?”方文青不明就里,笑著說:“你哥在那里教得好好的,我回去干嗎。你爸老了,教不動咯。”方小煙只好把話說明,邊給父親捏肩邊說:“咱爸也就是腿不好,去學校還教幾年沒問題的。你看,我哥還那么年輕,應該讓他出去闖闖。”方文青這才知道方小煙想說什么,他臉上的笑瞬間就消失了,嚴厲地說:“如果學校沒人管了,村里的孩子們就只能失學,每天跑幾十里去茅坪讀書,可能嗎?我腿腳不便,再教書不可能了,你哥不能走!”
過了正月十五,米水寨的年就算過完了。人們又陸陸續續上路,走出山外,到各個城市,開始新一年的謀生。男人們有的去了礦山,只要不怕吃苦,掙錢快。有的則輾轉于建筑工地,修路、修橋,同樣能掙到不少錢。女人們則大多數去了工廠,在流水線上作業,不需要多大的力氣,也不需要什么技術,一天干十幾個小時,雖然比男人們的錢掙得少多了,但也比在米水寨守著幾畝地強了不知多少倍。
有的夫妻是去往同一個城市,收拾好行李,告別老人孩子,說說笑笑就上路了,像走親戚一樣隨便。有的夫妻是去往不一樣的目的地,則是提前幾天就開始準備,相互詢問對方要去的地方環境如何,身邊都有些什么人,直到問得心里踏實才罷。在床上則是連續溫存,甚至通宵鏖戰,弄得一到白天走路時兩腿都打顫,好吃好喝地養著,到了晚上又勁頭十足,恨不得就那幾天要把一整年的夫妻生活全部透支,直到彼此都心滿意足了,甚至對男歡女愛感到厭倦了,相信對方在外地不會對的男人女人動心思了,這才收拾行李上路。
方小煙也成為了涌向南方的民工大軍中的一員,她的決定倒是得到了父親的支持。方文青知道女兒心氣高,米水寨肯定是留不下她的,還不如隨了她的心意,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他說:“家里沒人要你養活,你在外面錢多錢少無所謂,可千萬不能苦了自己。”
劉翠蓮對方小煙去深圳很是反對,她惦記著要將女兒留在村里,嫁到牛家,這樣女兒就得到了一生的安穩。無奈家里沒人聽她的,她的反對無濟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