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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1

本來方文青兩年前就已經從村小學的民辦教師徹底變回了農民,但這幾天他不得不一瘸一拐地回到學校去給娃娃們上課。頂替他職位的兒子方小嘉去縣城,陪女兒方小煙參加高考。

當了一輩子民辦教師,也承受了一輩子的清貧,方文青倒是不在乎這個,只要一到課堂上,看到娃娃們跟著他朗讀課文,在他的講解下學會一道道算術題,他的心里就泛起溫暖,眼里就泛出神采。兩年前,方小嘉高考落榜,讓他滿懷的希望落空,只好想辦法讓兒子頂了自己的班。自己則回到家里,早出晚歸上山下地,雖然家里多了一個勞動力,可日子依舊毫無起色,于是和老婆商量:“我也跟著老牛家的二小子去山西吧。”劉翠蓮當然不愿意,說:“挖煤的活兒要一大把力氣,你這身子骨怎么能吃得消。”方文青說:“總得找個路子啊,這土里就是種出花來它也不長錢啊,兒子要娶媳婦,姑娘往后上大學,都是要大把花錢的。”劉翠蓮知道自己的男人,雖然不是頂天立地,卻也是心高氣傲的,窮了一輩子,沒為自己考慮過,現在想出去掙錢,也是為子女著想。于是就說:“那你去吧。”

劉翠蓮的擔憂是對的,她男人的身子骨確實不是挖煤的料。方文青到礦上的那天,剛好碰見牛志強和幾個工人從井下出來。幾個渾身上下糊滿黑色煤泥只有眼珠子在轉動的人嚇了他一跳。心想,難怪有人說得了絕癥的是人死了沒埋的,挖煤的人是埋了沒死的。直到有個人叫他方校長的時候,他才猜出那個黑糊糊的人是老牛家的老二牛志強。在煤礦,要想掙著錢,那得下井,一锨一锨地把煤炭挖到地面上來,牛志強那些年輕小伙子總有使不完的力氣,每天煤能挖幾千斤,錢能掙幾十塊,但方文青使盡全身力氣,每天才能挖出五六百斤煤來。

牛志強小時候在方文青班上讀過兩年書,現今能認出的幾個字全是方文青教的。他知道方文青文文弱弱的,哪能干得好挖煤的活兒,每天掙的錢還不夠付飯錢,很是替他著急,便說:“方校長,要不您就別下井了,您每天就幫伙計們做做飯,洗洗衣服,我們湊錢給您開工資。”方文青知道牛志強是好意,想讓他干點輕松活兒還能掙著錢。但他就是不服這個氣,覺得如果這樣做的話,做人的骨氣就沒了。他說:“你這是讓我吃你們大家伙兒的閑飯,你們的好意我心領了,就是一天只能掙一毛錢,我也要下井。”牛志強見勸說無益,只得作罷。

方文青到煤礦才兩個月就出了事故。那天他手推一節裝滿煤炭的礦車,艱難地行走在一段上坡的軌道上,那是他勞動了一上午的成果。大家手里都有干不完的活兒,騰不出手來幫他一把。機車就在不遠處的主巷道等著,他這節礦車掛上機車后,整隊礦車才能出井卸煤。機車司機嫌方文青太慢,一直在催他快點快點。快接近主巷道的時候,方文青腳下一滑,身體一剎那間失去平衡,手上便再也沒有了穩住礦車的氣力。快速向后滑退的礦車掀翻了方文青,并壓斷了他的右腿。

煤礦給方文青補了兩千塊醫藥費,可方文青卻不愿意進醫院,這是他這輩子見過的最大的一筆錢,相當于差不多十年的民辦教師工資,他要存起來,要把這筆錢花到比治腿更有價值的地方。

牛志強切切實實被方文青震懾住了,這個年近五十的瘦弱老頭,斷了一條腿,卻沒見他哼一聲,換做是他們這些年輕人,即便是擦破一塊皮也會大呼小叫。老頭拿著一大筆錢,卻舍不得進醫院,不明白他是怎么想的,還有什么比自己的命重要呢?牛志強和老鄉們商量,湊出幾百塊錢掏錢租了一輛車,送方文青回米水寨。方文青對自己摳門,事理還是明白的,好說歹說一定要把車費還給牛志強,被牛志強拒絕了。牛志強說:“一個村出來的,我們照顧好您,算是大伙兒的一點心意。”

緊趕慢趕回到村里,方文青痛得整個身體都扭曲了,他上氣不接下氣地對老婆說:“你快去把老二找來!”劉翠蓮火急火燎地叫來了方文白。方文白說:“你腿成這樣了,怎么能不去醫院呢,只怕腿已經廢了!”方文青說:“你繼承了祖上的衣缽,我也就不跟你算經濟賬,腿就交給你了,你看著治吧。”方文白說:“我只能死馬當作活馬醫。”方文青說:“治好了我不謝你,治不好我不怪你。”

最終,方文白只能算是把大哥的腿治好了一半。骨頭是接上了,腿是保住了,但成了瘸子。為這事,方文白還和老婆拌了一次嘴。方文白沒拿回錢來,老婆不服氣,說:“你治了你大哥的腿,他還吃了咱家大半年的草藥,你怎么就不找他收錢?”方文白說:“大哥大嫂摳門如果數第二,咱米水寨沒人敢當第一。他本來就是命都不要了,才舍不得花錢進醫院的,況且那些草藥都是自己采的,又沒花一分錢。”老婆罵道:“你個敗家子,自己采的藥就不值錢啊?你以為我們家的東西都是天上掉下來的?是洪水沖進來的?那是老娘分分錢攢下來的!”方文白被罵煩了,也發起飆來:“人要臉樹要皮,咱不能只要錢不要臉,何況那是自家兄弟!要錢你去要,反正老子不去!”

聽聞了老二兩口子吵架的事,方文青心里毛躁,讓劉翠蓮扶著他去了老二家。“算算吧,多少錢。”方文白臉上青一陣紅一陣,連連擺手,說:“大哥說哪里話,里里外外一家人,算個什么賬嘛,外人知道了是要笑死的。”方文青說:“當初我說治好了不謝你,治不好不怪你,那是玩笑話,治好了怎么能不謝呢。”說著從口袋里捏出五百塊錢,塞到方文白手里,轉身回了家。

2

郝淑芬特意去給方小煙買了一件新襯衣,雪白雪白的,在陽光下顯得格外耀眼。她相信,方小煙穿著新衣服進考場,心情會更好,心情好發揮得就好。進考場之前,她還特意為方小煙梳了頭發,準備了水杯,連檢查文具這些細節都沒放過。

這三年,方小煙是郝淑芬最喜愛的學生,從感情上來說,她不僅把她當成自己的學生,也把她當成女兒。她甚至能記起,三年前她在班上第一次點名的時候,方小煙那羞澀靦腆的笑容和一身補丁但很整潔的衣服。她對方小煙的偏愛,因為方小煙像一張白紙,純真,聽話,更因為方小煙成績優異。她了解到方小煙來自偏僻的山村,家境很不好,因此三年來對方小煙在學習上嚴格要求,在生活中也給予了充分照顧。作為班主任,郝淑芬對方小煙的付出比對其他學生毫無疑問是多了很多。

郝淑芬和方小嘉站在警戒線外,目送方小煙向考場走去。方小煙走得很慢,腳步看不出有往日的輕快與活潑。突然,方小煙轉過身,向郝淑芬跑過來。方小煙眼里飽含淚水,緊緊地抱住郝淑芬,哭著說:“郝老師,謝謝您!”

郝淑芬心里一震,心里涌現出一絲不安的感覺,她感受到方小煙的身體在強烈顫抖。她把自己的臉貼在方小煙的臉上,輕輕地說:“沒事的小姑娘,你只要正常發揮就好了,我和你哥哥會在這里等著你。”

第一科考試結束,考生們陸陸續續走出考場。郝淑芬和方小嘉焦急地人群中搜尋方小煙的身影,直到考生們出來得差不多了,才見方小煙慢慢地從遠處走來。方小煙臉色蒼白,渾身乏力的樣子,讓郝淑芬暗叫不好。見到老師和哥哥,方小煙的眼淚立即像豆子一樣掉下來,她哭著說:“郝老師,我對不起您,我進了考場就開始頭暈,還直想嘔吐,根本就沒法專心看試卷,只能憑感覺寫答案。”

暈考,高度緊張,郝淑芬最擔心的事發生了,她看見方小煙的汗水已經浸濕了襯衫。已經考完了的科目不能再去糾結,要想挽回局面,就只能認真地應付接下來的科目,保證不能再出狀況。中午,郝淑芬讓方小煙喝了藿香正氣水,給她燉了雞湯,給她反復地做頭部按摩,還精心挑選一些舒緩的音樂放給她聽。郝淑芬告訴方小煙:“已經考完的就不要再去想了,以你平時的成績,只要接下來的幾科考好,仍然能考上大學,相信老師,也相信自己!”

然而,方小煙下午的考試,并沒有給老師和哥哥帶來驚喜。和上午一樣,一進考場就犯暈,甚至狀態還不及上午,直到監考老師強行收走了試卷,她才意識到考試已經結束了,連怎么走出的考場都不知道。見到郝老師的時候,方小煙的精神完全已經崩潰了,她不顧一切地撲到老師懷里,撕心裂肺地大哭起來。郝淑芬已經不知道該怎么安慰這個三年來各方面都優秀完美、最讓自己自豪的學生。郝淑芬的心隨著方小煙的哭聲碎了,方小嘉的心隨著方小煙的哭聲碎了,所有在場學生、家長、老師的心也隨著方小煙的哭聲碎了。

第二天的考試,方小煙沒再參加。在她心里,高考是人生斷崖上唯一的救命稻草,她卻沒抓住,從而,她的天空就塌了。郝淑芬也覺得方小煙沒必要再參加后面的考試,她已經在考慮,讓方小煙跟在自己的身邊復讀一年,參加下一屆的高考,如果就此放棄,那實在是太可惜了,對方小煙也不公平。

3

米水寨村小學建在一個山坡上,實際上也就是幾間蓋著油氈的木板房。最多的時候有差不多二百個孩子在這個學校上課,從一年級到六年級的教師都配齊了,隨著國家計劃生育政策的效果日漸明顯,村里的孩子越來越少,加上有條件的家庭陸續把孩子帶到了城市的民工子弟學校,到現在米水寨村小學就剩下了十來個孩子。這十來個孩子被編成兩個班,也就是一年級和二年級,但這兩個孩子只能在一間教室里上課,因為全校就只有一個老師。這個老師不僅要當校長,還要給學生教書,還要兼任炊事員。

方文青從十六歲就在米水寨小學做民辦教師,本來有過幾次轉為正式教師的機會,但是每次都是到最后關頭的時候被別人頂掉了,他明白,除非祖墳冒煙,否則自己是不可能轉正的,因為自家沒錢送禮,上面沒人,這樣的好事怎么會輕易落到自己頭上。到九十年代以后,國家的政策有了變化,民辦教師轉正一律要經過考試,沒考上的一律清退,這讓方文青失去了最后的轉正機會,一個老初中生想要通過考試,那可比登天還難。茅坪鎮教育站曾先后安排過兩個正式教師來米水寨小學,都是幾天就調走了,窮鄉僻壤的米水寨小學,再也沒有人愿意來,方文青這個民辦教師也就一直當了下來,村里人尊重他,不叫他方老師,而是一直稱呼他為方校長。直到前兩年方小嘉高中畢業回到米水寨,方文青這才讓了位。

這天,代替方小嘉給學生上課的方文青,總是心不在焉,不僅老在走神,還一天到晚眼皮跳,這是他上課時從來沒有過的狀況。不用尋找原因,方文青自己明白,他這是惦記著方小煙。雖然他對方小煙考上大學充滿了多得不能再多的自信,但心里也有著多得不能再多的牽掛。在方小嘉高考失利之后,他不得不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方小煙身上。

透過教室的窗戶,能看見進村的那條土路。方文青時不時要朝村口瞅一眼,他在心里一次又一次算計著時辰,方小嘉方小煙這會兒也該回來了。早上上學的時候他還特意安排劉翠蓮燉了一只雞,等姑娘回來了好好犒勞一下她。

過了晌午,終于看見一輛冒著濃煙的摩托駛進了村口,車上坐的分明就是兩個孩子。方文青顧不得正上課的孩子們,扔下教本就向山坡下跑去。氣喘吁吁地跑進院子,方小嘉也剛停穩摩托車。“你們回來了?考得怎么樣,快告訴爸。”沒人搭理方文青,他這才注意到,方小嘉耷拉著腦袋,方小煙也是眼淚汪汪的不敢看他一眼。方文青意識到大事不好,但他心中還留存著一絲希望,心想,方小煙即便是考試失誤上不了大學,但至少能上個中專吧。于是他安慰孩子們說:“咱考不上大學考中專也行,我們村還沒誰上過中專呢,餓了吧,我們馬上開飯,你媽燉了雞呢,今兒我們打牙祭。”不料方小煙哭得更厲害了,已經泣不成聲:“爸,媽,我對不起你們,沒給你們長臉,我認命,以后就陪你們下地干活。”

方文青瞬間覺得天旋地轉。他對孩子的命運預計了一千種結局,唯獨沒有這一種。

自此,方文青的腦袋就像霜打的茄子,再也沒抬起來過。在路上碰見鄉鄰,他能躲就躲,萬一躲不過去,也只能嘴角動一動,算是打了招呼。偏偏又故意氣人的,問:“方校長,您家這回要出個大學生了吧?”方文青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得像做了賊一樣,想要匆匆逃跑,豈料腿腳不利索,想快走幾步都力不從心。

一個月以后,方小煙收到了郝淑芬老師的來信,說在學校給她聯系好了一個復讀班,讓她去上學,參加下一年的高考,而且說學校考慮到方小煙的成績和家庭情況,決定免除方小煙這一年的學費和生活費。這一下又燃起了方文青心里的希望之火,就跟打了雞血似的,催促劉翠蓮趕緊給方小煙收拾行李。豈料方小煙死活不愿意再去上學,說:“我不是成績差,而是因為暈考,進不了考場,再考十次也不行。”方文青求方小煙:“姑娘,你就去復讀一年,還考一次,就一次,好嗎?再不行爸也不逼你了,好嗎?”方小煙還是不答應:“不去,一次也不考了。”

方文青發火了:“不去也得去,不去我就沒你這個孩子了!”

方小煙最終還是又一次去了縣城。看見父母著急上火,她心里也不是滋味。盡管她自己的心里比任何人都難受,都痛苦,但她不愿意把自己的痛苦和難過轉嫁到別人身上,哪怕是自己最親近的人。不過她只是去看了一眼郝老師,就離開了學校。她去郝老師家里,給老師磕了一個頭,說:“我恐怕要辜負您了,過不了考場這一關,再讀也只能白費一年工夫,那還不如就在縣城里找點事情多,掙點錢補貼一下家里。”郝淑芬心里很不是滋味,一個很有天賦的孩子就這么放棄學業,實在可惜。但她看見方小煙萎靡不振的樣子,感覺到她似乎已經下定了決心不再上學,于是就不再勉強方小煙。郝淑芬想,即便是復讀一年,到時候也不知道什么結果。

郝淑芬有個遠方親戚在縣城開了家飯館,她帶著方小煙去了那里。老板是個肥胖的女人,人家看方小煙文文靜靜,長得也乖巧,滿心歡喜,笑得合不攏嘴,很爽快就答應收下方小煙做小工。

農村的孩子能吃苦,干活利落,老板對方小煙滿意,也就格外關照,算工資的時候一分不少,還包了方小煙的吃住。第一個月結算了工資,一百五十塊錢,方小煙數來數去數了好幾遍,這是她憑勞動掙到第一筆錢,高興得不得了。來的時候每月能掙多少錢她沒想過,也沒問過老板,實在是沒想過能有這么多。要知道,在老家當民辦教師的父親,每月工資才不到一百塊錢,而縣一中的學生每學期的學費也才五十塊錢,所以,拿到這么多錢,方小煙似乎有點像做夢的感覺。方小煙買了一袋水果去看望了郝淑芬,掙到錢了,首先想到的就是老師。高考失利,郝淑芬總覺得自己愧對方小煙,而方小煙也覺得辜負了老師,師生之間惺惺相惜。郝淑芬說:“以后不忙的時候就來看看我,就把這當自己的家,不要再買東西了,存點錢給你父母寄回去。”方小煙說:“我留下了零用錢,還剩下八十塊,準備全給我爸媽寄回去的。”

4

在小飯館吃住不愁,還能掙點錢寄給家里,方小煙便心安理得的在這里干,心里漸漸平靜,曾經對省城的那點期待也就逐漸淡化了。

一天方小煙正在后院洗碗,一個搬蜂窩煤的小伙子引起了她的注意,看那背影,她再熟悉不過。難道真的是他?是那個曾經讓自己耳紅心跳的人?

“蕭火?”方小煙輕輕喊了一聲。

年輕人停住搬煤,慢慢轉過身來。“果然是你,蕭火!”方小煙抑制不住驚喜,她實在沒想到會在這里碰見他。

“小煙?沒想到是你,我還以為你在上學呢。”遇見方小煙,蕭火同樣覺得不可思議。

他們找了一張桌子坐下來,方小煙點了幾個菜,要了一瓶酒,對老板說飯錢在她工資里扣。蕭火告訴方小煙,初中畢業后就沒錢再上學,回村里種了兩年地,感覺不到有什么出路,反正自己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就出來找點事情做。他來縣城已經兩年了,一直就是干送煤的活,雖然苦點累點,但比在家種地強了不知多少倍。

“你在縣城那么長時間,也不知道去學校看看我?”

“我是想過去看你的,之所以沒去,主要是怕影響你的學習,再說,你看我這樣子,一身煤灰,臟兮兮的,跑到學校去找你,別人會笑話你的。”

蕭火這么一解釋,方小煙反而不高興了,她說:“你覺得我是那么愛慕虛榮的人嗎?是你心里根本沒我,只裝著周雅吧?”

蕭火說:“那倒不是,可我一直覺得不配和你走得太近,你成績那么好,最終是要上大學的,而我只能做一輩子農民。”

方小煙說:“現在我也只能當一輩子農民了。”

“對了,你為什么不上學了,到飯館來打工啊?”蕭火問。方小煙卻不想回答他這個問題,說:“算了不說了,吃飯吧。”

只幾年不見,當年那個青春陽光、白白凈凈的大男孩,如今已經成了健壯的小伙子,臉上還長了稀稀拉拉的小胡須,舉手投足都是那么深沉,讓人有一種安全感。看著眼前的蕭火,方小煙百感交集。

蕭火也是米水寨村人,三歲的時候,父親上山砍柴掉到了懸崖下,找到人的時候已經沒了氣。母親承受不住打擊,變得瘋瘋癲癲的,突然有一天就不見了,有人看見她出了村子,卻不知道去了哪里。小小的蕭火成了孤兒,米水寨村的人家都善良,蕭火到誰家都給口吃的,他就這樣吃著百家飯長大。蕭火在方小煙家吃得最多,方小煙媽媽的飯做得好吃,方小煙爸爸是當老師的,喜歡孩子,因此他最喜歡去的就是方小煙家。小學和初中,蕭火和方小煙都是同班同學,小學幾年的費用,村里做主就免了。初中幾年的學費,村里做不了主,村長王大治去找鎮里,鎮里核實情況后,寫了張條子去學校,費用也給免了。初中畢業以后要去縣城上高中,不僅村里做不了主,鎮里也做不了主了,費用沒了著落。和方小煙一樣,蕭火的學習成績一直很好,要是條件允許,上高中考大學是沒有問題的。但他不得不面對現實,默默地回到了米水寨村。

上初中的時候,方小煙不僅成績好,人也長得俊俏,自然吸引了一大批男孩子跟在后面跑,連茅坪鎮街上的一些小地痞也時不時在到學校來找她。每次遇到方小煙需要保護的時候,蕭火總是會出現。為了保護方小煙,蕭火不知道打了多少次架,三年初中挨了六次處分。雖然沒事的時候蕭火刻意地和方小煙保持著距離,但他所做的一切都被方小煙看在眼里,她一次一次地感動著,也自覺不自覺地把蕭火當成了依靠,平時除了學習,心里被蕭火填得滿滿的。

他們還有一個同學叫周雅,同樣來自米水寨村。周雅的命運與蕭火有相似之處,只不過她還有一個奶奶。相似的命運和處境讓蕭火和周雅走得比較近,兩人是無話不談的朋友。周雅一見蕭火對方小煙好,心里就難受,就要說些酸溜溜的話,什么英雄救美出風頭,什么還是要長得漂亮才招人疼,什么烏雞和鳳凰永遠都不是一路人蕭火不要往上湊,等等。大家心里都明白怎么回事,每次周雅說這樣的話,蕭火就假裝聽不見,方小煙假裝不懂,反正最后都是相安無事,每到周末,照樣一起回家,一路上學。

初中畢業的時候,方小煙哭得稀里嘩啦,她知道,從此蕭火就不能再跟她一起上學了,再也不會在自己受欺負的時候看到他挺身而出了。蕭火遞給方小煙一根手絹,說:“這是命,我是當農民的命,你是上大學的命,我不能保護你了,以后會有別人保護你。”那次回米水寨村的時候,蕭火故意疏遠了方小煙,自己和周雅走在前面,把方小煙拉到了后面。

幾年之后再次相見,兩個都覺得很意外,也很驚喜。方小煙對蕭火說:“以后到吃飯的時候就過來吧,不收你的錢。”蕭火笑了笑說:“你做小工就那么點工資,還不夠我吃的呢。”方小煙終于還是忍不住問了:“周雅還好吧?”

蕭火說:“她和她的姐姐周靜去年去深圳了,她說等她在那邊幫我找到合適的工作,就讓我過去。”

5

周雅和周靜是一對雙胞胎姐妹,她們本應該是城里人的,只因為一場車禍,讓她們的根扎在了米水寨村。

周雅的父親周子清,1970年從市里來到米水寨,是那個年代米水寨村唯一接待過的上山下鄉知識青年。據說,從來到米水寨插隊,到1980年得到回城的指標,他一次也沒離開過米水寨。

那時候誰家也沒有寬綽的房子和糧食,村長王大治安排周子清在村委會管倉庫,雖然冷清,但房子大,口糧只需自己到倉庫取,王大治知道,城里來的人斯文,吃不了多少。其實王大治心里也有盤算,他看到周子清白白凈凈,戴一副黑框近視眼鏡,走路是輕飄飄的帶不走一絲灰塵,舉手是軟綿綿的拍不死一只蚊子,說話是細儂儂穿不過一間屋子,如果讓他下地干活掙工分肯定是難為了他,安排到別家搭伙,也只能增加別人的負擔。

周子清平時就吃住在倉庫里,有活的時候干活,沒活的時候看書,到點了生火做飯,沉默寡言,如無必要,肯定不多說一句話,與村里人也就無甚往來。米水寨村的人都說,這個人只怕是個神仙。

1975年至1976年,武陵山區連續大旱,糧食薄收,從來自給自足的米水寨村也鬧起了饑荒。村里按照上面的指示,把倉庫里的糧食分出一半來救濟村民,但仍舊遠遠不夠,人們一年至少有三分之一的時間青黃不接,只能靠野菜野果充饑度命。野菜挖完了,野果采盡了,就開始吃樹葉和一種可以制作瓷器、粘性很強叫觀音土,樹葉和觀音土沒有營養,吃了不能消化,排泄不出來,一個個氣鼓氣脹,肚子大得像廟里的佛像。村里死了幾十個人,有的是吃觀音土脹死,有的則是在逃荒的路上餓死。王大治也想過,把倉庫里剩下的糧食分給村民,無奈上面有政治命令,那部分糧食要留下作為戰略儲備,天王老子也不能動,誰動就槍斃誰。米水寨人忠厚老實,上面說什么就是什么,寧愿餓死也不去打倉庫的主意。

村里有一對孤兒寡母,一個寡婦帶著十七八歲的女兒,家里本來就窮,鬧饑荒的時候更是苦不堪言,吃了上頓沒下頓。是在走投無路了,那姑娘也隨著別人出村逃荒,不料還未出村就暈倒在路上。姑娘就暈倒的地方在離倉庫不遠,正好被周子清看到,他丟下手里的書本,把姑娘背到倉庫,給她灌下兩碗稀粥,才讓她緩了過來。等天黑之后,周子清冒著被槍斃的危險,讓姑娘悄悄提著一小袋小米回了家。靠著這袋小米,姑娘和她的母親度過了難關。饑荒過后,姑娘時不時就找機會接近周子清,面色恢復紅潤的姑娘水水靈靈,落落大方,朝氣勃發,讓不好與人交往的周子清動了初心。

姑娘嫁給了周子清,王大治親自為他們主持了婚禮。其實人們都明白周子清的媳婦是一袋小米換來的,但沒人惦記和追究這事。

1980年,全縣的知青都回了城,周子清是最后一個得到回城的指標。也就是那年,他老婆給他生下了一對雙胞胎女兒,就是周雅和周靜。雙喜臨門的好事,周子清不驚不喜,待老婆坐完月子,兩口子商量,大人先回市里,安頓好后再回來米水寨村接走兩個女兒。豈知天有不測風云,他們在回城的路上突發車禍,雙雙命赴黃泉,兩個孩子成了孤兒。王大治帶著周雅和周靜去市里幫她們尋親,這才知道,周子清的父母都是大學教授,就在周子清到米水寨不久,就被他們的學生逼得上了吊,房子早被學校收走了。周雅和周靜在城里除了一個大伯,再無其他親戚,大伯和伯母死活不認兩個侄女,他們說:“我們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都難保,哪還能顧得上這兩個拖油瓶。”王大治好話說盡也無濟于事,無奈之下,只得帶著兩個孩子回到村里。

周雅周靜從此與外婆相依為命,日子雖然一直過得緊巴巴,但一家人算溫馨,遇到困難的時候村里人也都會主動接濟一把。轉眼十多年過去,兩姐妹已經長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初中畢業那年,外婆去世,十六歲的周雅和周靜收拾好幾樣簡單的行李,大門一鎖就去了深圳。臨行前,兩姐妹挨家挨戶告別,為曾經幫助過她們一家的好心人打躬作揖,人們看在眼里,酸在心里,有心慈的人還流了眼淚,紛紛說:“你們可不要忘了米水寨,等日子好了還是要回來。”

6

收到方小煙從縣城寄回來的的信和錢,這才知道姑娘并沒有繼續上學,方文青一夜之間頭發花白,成天長吁短嘆,在村里就再沒抬起頭來。

其實方小煙只是在小飯館干了兩個月就離開了。自從在飯館碰見蕭火之后,方小煙的心里泛起了漣漪。蕭火敦實的背影,蕭火憨憨的笑,蕭火不緊不慢的說話,甚至蕭火的一身煤灰,一切一切,都讓方小煙的心里感到踏實。她每天都在期待,期待送煤的板車停在飯館門口,期待那個讓她心動讓她牽掛讓她內心踏實的身影出現在眼前。只是,飯館的蜂窩煤消耗得再快,也不至于天天買,每買一次總得燒上一兩個星期。蕭火也只能是一兩個星期才出現一次,每次送煤來,方小煙都要陪著他東扯西拉說半天話,請他吃飯,飯館里最好的菜點給他,最好的酒上給他。

高考過后,方小煙曾經想過以自殺的方式結束生命。曾經對未來所有的憧憬,對人生許許多多美好的規劃夢想,都隨著一場高考蕩然無存。讓對她寄予無限希望的父母失望,讓深愛她的郝老師和哥哥失望,讓羨慕嫉妒她的同學失望,她沒有勇氣面對這一切,徹底的心灰意冷,心中的壓抑讓她窒息,她找不出任何理由讓自己再活在這個世界上。

蕭火的出現,讓一度無比失落無比孤寂的方小煙心里,為接下來的生活打開了一扇門,她突然覺得,并不是所有人的人生都是一帆風順的,但人們都在努力地生活,自己為什么不呢?

在一次吃完飯之后,蕭火塞給方小煙一疊鈔票。他說:“你在飯館做工也掙不了多少錢,不能老是要你請我吃飯,這兩百塊錢是我這一個月的全部收入,你收下吧。”方小煙心里一緊,她知道在縣城能掙一百塊錢有多么的不易,她預感到將會發生什么。她說:“我在這里有吃有住,無需為生計發愁,這錢我不要。”

“你一定要收下,以后我就不能來看你了,周雅說她在深圳為我找了一個當保安的工作,明天我就走了。”蕭火這么一說,方小煙愣住了,但很快她就明白,自己心里對生活慢慢燃燒起來的那團火,還沒燒旺就要熄滅了。這時,她的眼淚就不由自主地涌上了眼眶。她說:“這錢我不要,就算是對你曾經幫我打架,因我受處分的補償吧。”

說出這句話,方小煙就后悔不迭,她是多么地傻,蕭火曾經為自己所做的一切,又豈是能夠用鈔票和價格來衡量的呢?她想她的話肯定傷到了蕭火,于是又說:“對不起,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說,你留著做路費吧,祝福你和周雅。”

蕭火笑了笑說:“我以后也不能為你做什么了,你是那么好的一個人,以后一定會更好。這錢,你拿去買身衣服吧。”看著眼淚汪汪的方小煙,蕭火其實也找不出什么好的理由說服她收下。他伸出手,想給她拭一下眼淚,但半路就把手撤來回來。他把錢放在桌子上,起身走了。

蕭火的離開,讓方小煙的心里承受了一次不大不小的打擊,她想象,深圳是什么樣子的呢?難道比武漢更大嗎?蕭火,周雅,他們在那里過的是一種什么樣的生活?想得多了,方小煙做事的時候開始心不在焉,直到她摔破幾個盤子后,老板終于發了火,甚至還罵了臟話,是說要她滾還是其他什么,方小煙記不清了,因為當時她被老板的兇惡嚇傻了。方小煙決定從小飯館辭工,離家了兩個月,父母知道她沒再上學,心里肯定很難受,她決定先回家看看再作打算。

回家后的狀況是方小煙沒有預想到的,她并沒有受到父母的責罵,相反,好吃好喝地安頓著她,絲毫看不出他們心里因為女兒不再上學而有所不快。晚上和母親躺在一張床上,母親說:“明天家里要來客人,你勤快點,幫媽媽招呼一下。”方小煙問:“誰啊,要搞這么隆重。”劉翠蓮打著呵欠說:“明天來了就知道了,快睡吧。”

第二天,家里真就來了幾個客人,是牛志強父子和村里的另外一個中年婦女。原來他們是來提親的,中年婦女是牛志強請的媒婆。牛志強打小就喜歡方小煙,只是以為方小煙今后是一定要上大學的,所以就沒敢多想。現在他跟著二哥到山西挖煤掙了不少錢,再則方小煙也沒上學了,于是就請了媒人來提親。提前牛志強就要父親來方家探了口風,劉翠蓮自然是很歡喜,她覺得牛家家境殷實,姑娘嫁過去肯定是能享福的,就一口應允了下來。倒是方文青對這事不冷不熱,不摻鹽也不摻水,只是說:“姑娘沒意見我就沒意見,姑娘不同意這事就不提。”

方小煙肯定是不樂意的。雖然現在牛志強人模人樣了,但想起小時候牛志強成天鼻涕都擦不干凈的樣子,想起牛志強去了趟省城就小人得志的樣子,她就覺得惡心。

媒婆巧舌生花,說什么兩家門當戶對,說什么兩個孩子一起長大知根知底,說什么那邊只有兒子沒姑娘方小煙嫁過去牛家一定當親生姑娘待,等等。聽得劉翠蓮兩眼放光,高興得合不攏嘴,她說:“這門親事,我們滿意,兩家隔得近,姑娘以后回娘家也方便,飯熟了喊一聲再動身都來得及,以后兩家會越走越親近。”

方小煙躲在廚房,外面一干人決定她的婚事,她聽得一字不漏。實在聽不下去了,她沖出廚房,冷冷地對外面的人說:“你們別做這個夢了,牛家有錢,我可高攀不起!”

牛家人倒還識趣,見情況不妙,趕緊就走了。劉翠蓮氣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埋怨方小煙說:“那是多好的人家啊,小伙子能掙錢,人又老實,哪點配不上你了?你以為你還能上大學當鳳凰啊?”

方小煙說:“他們牛家就是有金山銀山我也不稀罕,我這才十八歲,你們就著急把我嫁出去?”劉翠蓮說:“十八歲怎么了?你以為十八歲還小?我十八歲都已經生下你哥了!姑娘,聽媽的話,答應了這門親吧?”方小煙說:“打死我也不同意!”方文青見母女僵持住了,不得不出來解圍,說:“算了算了,人這一輩子也不能光盯著錢看,我們這么好的姑娘,今后一定能找著好人家。”方小煙看到父親的眼圈紅了,她自己心里也就一陣酸楚,沒有再說話。

第二天天還沒亮,方小煙就離開家,再次去了縣城。方文青劉翠蓮又是一陣嘆息,方文青說:“姑娘大了,有主見了,管不了了。那孩一根筋,心氣還高,以后不定要吃多少苦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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