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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北望

  • 流華錄
  • 清韻公子
  • 3910字
  • 2020-01-10 23:51:37

魏郡太守府內(nèi),沮授正坐在廳中,身邊不遠(yuǎn)處便是審配與田豐。

“廣平兄還是說中了。”審配感嘆道:“這位公子青羽,當(dāng)真是天子故意為之。不過——”他望著沮授,苦笑一聲,“你對他的威脅,有些大了。”

沮授只是淡淡笑著,搖頭道:“只是,還差一點。”

“哦?還差?”審配眼中閃過一絲疑惑,反問。

“世間事,大抵禍福相依。”田豐看著他道,“這位公子,是福,亦是禍。”

三人皆知,白日里孫原提點了沮授,看似是有意提防沮授,其實不過只是敲打。魏郡需要沮授,因為河北從來多豪門,而冀州豪門前三便有沮授掌握的沮家。

沮授的身份地位,華歆知道,張范也知道,所以他們請出了沮授總掌魏郡政務(wù),雖然華歆和張范先后接手魏郡郡丞之位,但真正控制魏郡的,是沮授。他們需要沮授出手,以他的威望,為孫原奠定掌控魏郡的第一塊基石。

但是也正因如此,沮授太容易架空孫原,他是沮家的當(dāng)家之主,他振臂一呼,冀州的豪門、名士,爭相景從,當(dāng)初張范和華歆兩個人初到魏郡,幾乎無人可用,全是沮授引薦了一批河北出身的掾?qū)賹⑦@些積壓的政務(wù)一一扛了下來。也正因為如此,沮授對孫原而言,亦是最大的威脅。

可隨后卻又放手讓沮授主掌太守府大半政務(wù),一個掛名的管寧并不能影響沮授所做的一切,如今沮授便是架空孫原,亦是不難。是無奈,還是故意為之?倘若是無奈,便是如今內(nèi)憂外患,需要沮授這樣的人物為他鎮(zhèn)衛(wèi)魏郡。若是故意為之……其中變數(shù),便愈發(fā)大了。

“他若不信任,又豈會任由伯業(yè)繼續(xù)主掌政務(wù)。”田豐道,“不說管幼安、邴根矩這樣的人物,便是他從太學(xué)里帶出的那些后生人物,無一是泛泛之輩,將來都是可以獨當(dāng)一面的良才。”

審配搖搖頭,直接接口道:“然而甫入魏郡太守府,便將府內(nèi)派系分了出來,確實不智。”

“正南——”沮授輕輕抬手,示意審配不可再說。審配一愣,自知失言,一笑而過。

“魏郡局面不難解,難解的是這天下的局。”

審配望著沮授,這位身份背景深厚的沮家家主,后者感知到他疑惑心思,嘆了一口氣,道:“在下只是奇怪……天子到底用了什么方法能讓三公妥協(xié)、讓中官妥協(xié)?”

他舉目望著門外,正是西南方向:“你可知道,讓我驚訝的并不是這位公子青羽,而是他背后的那位……”

西南,帝都,雒陽。

“大漢天子。”

審配一愣,卻想不到沮授是這般思量的。他尚在擔(dān)憂魏郡局勢,而沮授已看到了帝都。

“或者說,什么方法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為什么要給孫原這么多?”

“不覺奇怪么?”沮授沖兩人反問:“冀州遍布太平道,張角造反,九個郡國,唯獨魏郡如今還算安全。這位公子青羽,偏又是天子親命的魏郡太守……其中,當(dāng)真太過詭異了。”

田豐接口道:“孫原是天子親自任命的魏郡太守,有三公任命,而內(nèi)朝的中官竟然沒有出手阻攔,實屬罕見。”

審配眉頭一跳,田豐的話陡然將他點醒了。孫原的任命太蹊蹺,正因為這些蹊蹺,讓沮授看出了事情背后的可怕。

當(dāng)今天子即位至今十六年,十六年,朝堂紛爭不已,兩次黨錮,兩位大將軍死在朝堂爭奪之中,十六年來天子碌碌無為,為何突然要任命一個二十歲的年輕人為冀州第一大郡的太守?

他出手了,他要一個穩(wěn)定的朝堂,一個真正的盛世江山。

當(dāng)初沮授就知道孫原必不簡單,卻沒想到,這位大漢最年輕的太守,比他想象的更加可怕。

“二百年前,光武皇帝崛起的所在,就是這里,河北。”

二百年前王莽篡漢,天下大亂,光武皇帝劉秀一人入河北,不到兩年時間,雄踞冀、幽二州,武功赫赫,名震天下。

當(dāng)今天子,家鄉(xiāng)便在河北。

沮授望著兩人:“當(dāng)年光武皇帝如何平定河北,你們二人想必清楚。”

兩人互視一眼,同時點頭。兩人皆是飽學(xué)之人,對二百年前那風(fēng)起云涌的時代更是了如指掌。王莽篡漢,天下群雄并起,光武皇帝劉秀受命出撫河北,可謂艱辛。

“四面皆敵之中,耿弇將軍勸光武皇帝統(tǒng)領(lǐng)河北,而成霸業(yè)。耿弇將軍更被光武皇帝稱為‘此乃我北道主人’。”

他緩緩起身,左手輕抬:“今日之局,比之當(dāng)年,何其相似?”

田豐與審配互視一眼,皆是心中一亮:“廣平兄的意思是,公子青羽不過是天子的‘北道主人’?”

“當(dāng)今天子出身河北,他不會派他不信任的人來冀州出任太守,而甫一出手,便是名士、兵權(quán)、身份、地位皆給得如此充足,以至于天下為之側(cè)目,孫原于天子而言,便是他的‘北道主人’。”

“他需要北境出一位真正的權(quán)臣、疆臣,更重要的——他需要一位忠臣。”

足不出冀州,而知帝都事,這便是冀州沮授的才華。他看得比任何人都遠(yuǎn),他不止看到了冀州,更看到了帝都,看到了天下。

他看到的,是“北道主人”,是當(dāng)今天子對孫原寄予的渾厚希望。

天子召回了聲名赫赫的幽州刺史劉虞回到朝堂,他失去了地方大吏,便需要另一個人替他掌握州郡,尤其是北境——光武皇帝崛起的所在——這個人,就是孫原。

大漢的朝堂,士人、外戚、中官,此起彼伏,大漢的權(quán)力于跌宕間,從未真正落入天子之手。天子需要實力,需要強大的實力。而他不過只是一個落魄侯爵,從他成為天子的那一刻開始,他的命運便從來不在他的掌握之中。

天子,發(fā)現(xiàn)了孫原,或者說,他創(chuàng)造了孫原。

“幽州刺史劉虞,身份、地位、學(xué)識、政績皆是當(dāng)世一流。”

“當(dāng)他在幽州時,他是天子手中最有實權(quán)的封疆大吏。當(dāng)他入朝為卿之后,天子需要繼任者,所以孫原成為了魏郡太守,成為了下一個劉虞。”

“朝堂上有劉虞為他沖鋒陷陣,北境有孫原為他手握實權(quán),這才是天子想要的。”

“黃巾軍短短一個月之內(nèi)席卷天下,冀州九個郡國,為何只有魏郡如今尚屬安全?”

“偏偏此時,孫原是魏郡太守?”

這位魏郡真正的掌控者一句一句說著,將天子的布局緩緩說出。審配的臉色驟然變了,手中漸漸握緊竹簡,關(guān)節(jié)處已泛白色。

“天子要的,是一個真正的‘北道主人’。”

沮授依然望著門外,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未來,孫原的未來,魏郡的未來,甚至還有大漢萬里江山的未來。

“孫原如今是什么份量,這小小的魏郡太守府里藏了多少人物?”沮授伸出手,一一點給二人看:“留侯張良的后人,驄馬御史趙謙的兒子,五代帝師的桓家,當(dāng)世鴻儒趙歧的嫡孫,統(tǒng)統(tǒng)在這魏郡太守府。司空張濟的嫡孫張鼎是虎賁校尉,太學(xué)博士之下第一人的華歆華子魚,再加上青州的三位儒宗都在冀州,這是什么分量?換了其他任何一位太守,都決計做不到如此程度。大漢四百年,哪一位太守有這樣的份量?”

“你是說,整個朝堂都在支持孫原?”審配根本未想到如此遠(yuǎn),此刻被沮授點醒,陡然道,“不,他們是在支持天子!”

田豐點頭,顯然贊同審配的推測,卻又望向沮授:“五千兵權(quán)不拿,說明他心中也有退縮。他太過年輕,天子給他的力量,他未必掌控得了。黃巾之亂,只有被他平定了,他才有這個資格,成為天子的‘北道主人’。”

“他不是一個人。”沮授一笑,“黃巾之亂是光武皇帝中興二百年來最大的劫數(shù),可是這場劫數(shù)并非不可平定。只要我、你、正南,幫助這位孫公子穩(wěn)住魏郡,便是為天子、為大漢打下了一塊最堅定的基石。”

審配的額角緩緩低落一行冷汗,他并非不知道府中二十五位掾?qū)俚纳矸荩皇侨缃窬谑跒樗c出來,他方才明白——孫原的背后,不止是天子,還有整個朝廷。

他突然很想笑,他還在擔(dān)心魏郡贏不了,果然是他想得太少了。他是魏郡太守府的掾?qū)伲幌M麑O原輸,孫原輸了會輸?shù)粽麄€魏郡,他會輸?shù)粽麄€審家。可是天子不會讓孫原輸,袁滂、張濟、趙歧、桓典這些當(dāng)今大漢朝廷的重臣、名士們更不會讓孫原輸。

“太尉楊公年近致仕,在他之后必是劉虞;劉虞致仕之后,接任者必是這位公子青羽。到那時,會有人接替孫原,成為下一位‘北道主人’。”

沮授望著田豐和審配,微微一笑,說出了和遠(yuǎn)在千里之外的趙空同樣的話:“二位,未雨當(dāng)綢繆矣。”

“我冀州人物,豈甘于人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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鄴城,河北重鎮(zhèn),冀州第一郡魏郡治所。

巍峨的城墻遠(yuǎn)不及帝都雒陽雄壯,但在這千里平原之上,遠(yuǎn)望去如蒼蒼堡壘一般,佇立于天地之間。

一眼望去,仿佛能看見東南方巨鹿郡城下,百萬流民被黃巾軍裹挾著,那人間煉獄般的尸山血海。

東南蒼蒼,西北未央。百里,亦不過咫尺。

管寧與孫原并肩站在鄴城城墻之上,遠(yuǎn)眺東南方,那是巨鹿郡,是巨鹿郡下百萬流民的生死戰(zhàn)場。

聽孫原細(xì)細(xì)講了帝都的局勢,身邊這位人間隱鶴輕輕搖頭:“這人世啊,終究只剩這些爭奪罷了。”

孫原望著河北這千里平原,天地一片,“十六年前,陛下只是一個小小的侯爵,十六年后,他想做一個真正掌握自己命運、掌握大漢命運的天子。”

“所以他需要你,需要你替他平定戰(zhàn)亂,將來,還需要你替他在朝堂上沖鋒陷陣。”

白衣飄然間,問他:“如此,你可愿意?”

“不愿。”

他輕輕搖頭,輕聲苦笑:

“這個世間,誰又能真正掌握自己的命運?”

天子劉宏,江山之主,從他登上天子之位的時候便是身不由己,一過十六年,若非他真的不愿再做一個臣子們爭權(quán)奪利的傀儡,他又怎會如此?

“你和他的命運,何其相似。”

管寧望著他側(cè)臉:“這就是你愿意離開藥神谷的原因么?”

“我們也很像不是么?”孫原突然笑了笑,反問他:“你又為什么離開聽雪樓?”

白衣如雪,紫衣飄然,兩位年輕公子相視一笑,形同知己。

“只是,這天下,誰又能真正掌握自己的命運?”

管寧望著他,輕輕一笑:“可有自信么?”

“我不知道。”

他望著管寧,“我只相信,我有朋友。”

“朋友。”

管寧默默念了一句,笑意不絕:“原來,你將這太守府內(nèi)的所有人,都當(dāng)成了朋友。”

“你——當(dāng)真與眾不同。”

“我這雙眼睛,看錯過許多人。”

往事已矣,卻歷歷在目,他眉眼低垂,想著淮陰城郊一身傷凍的林紫夜,想著藥神谷外孤苦伶仃的李怡萱——

命運,我當(dāng)真能握住你么?

若握不住,我該如何?

世間人,誰能掌握自己的命運?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他猛然深吸一口氣,沖著這天地,緩緩道:

“我這一生看錯過很多人,但我仍愿相信——”

“我看中的人,不會錯。”

他深吸一口氣,沖管寧微微笑著:“信你,信奉孝,信這太守府內(nèi)二十七位掾?qū)伲銈兌际俏业呐笥选!?

管寧便這么站在他身邊,任由寒風(fēng)吹來,吹動衣袖翩翩。

“你將這魏郡太守府的掾?qū)俳援?dāng)成了你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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