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施蟄存:執拗的智者
- 潮起潮落:我筆下的浙江文人(蠹魚文叢)
- 李輝
- 6014字
- 2019-06-27 17:01:14
一
一九九三年,在得知施蟄存先生獲得上海文藝獎的特別獎后,我寫信向他祝賀。信中說,對于他,這獎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用自己身處逆境時的創造,體現了智慧的價值,體現了一個真正的文人的存在價值。現在,人們終于認識到了這一點,這才是他獲獎的意義。他很快回信對我說:“關于我得獎事,你信中一段話,說得很好,深得我心,你可說我的知己。”(一九九三年七月三十日)
他的話讓我感到惶恐。我深知自己與他沒有很深的交往,除了通過幾年信之外,迄今為止,我只同他見過一面。那是在一九九一年十月在他的“北山樓”,我來去匆匆,加上他必須戴著助聽器,我必須大嗓門喊叫,所以我們的交談十分有限。大部分時間我是盡量不說話,聽他大嗓門侃侃而談。我想大概是他需要人們對他大嗓門講話,自己的嗓門也就大了許多。在我將去上海之前,他就特地在信中提醒我:“我的聽覺,要跟助聽器,有時助聽器失靈,講話就困難,助聽器正常就不妨事。不過,對于出聲不響亮的來客,我就不易聽懂。我歡迎大嗓門的客人。”于是,在那個十月的下午,我就成了一個“大嗓門的客人”。
雖然惶恐,但我相信他同意我對他得獎發表的看法,并非出于客套。作為這樣一個有成就和經歷的文人,他于功名的確是非常淡泊的。顯赫也好,沉默也好,任何時候他從沒有停止過文化創造。世上有的人注定要表現出智慧和才華,不管是處在何種境地,不管是采取什么方式。沈從文如此,施蟄存同樣如此。這樣的文人可以列舉許多。對于他們,難得的是做人的態度,是對所喜愛的事業的執著,是文人傳統中至為珍貴的淡泊名利。
早在他這次獲獎的前幾年,他在給我的信中就說過這樣的話:“近來關于我的文章常見,昨天《文匯報》增刊,又見了一篇這一類文章,我都有點‘受寵若驚’,甚至不是‘若’驚,而是‘大’驚。你從‘社中日記’中做文章,方法倒是很新穎,但求你寫得客觀些,千萬不要‘抬捧’我。現在的‘文風’有點反常,是非、好歹、美丑都在做翻案文章,連我這個老人,也覺得四十年來無是非了,怎么辦?我希望你不要推波助瀾!”(一九九〇年十一月十五日)我知道他的話是誠懇的。多少熱鬧多少冷落他都見過,如今他用老成和冷靜的目光打量著世界。
我想,這是一個真正悟透了一切的老人。
這是一個思想永遠不老的智者。
二
這幾年,我常感到驚奇,一些早已步入耄耋之年的老人,思想、筆鋒卻仍舊帶著青春的活力。像冰心、巴金、蕭乾、柯靈等,他們表現出來的對現實生活的關注,對歷史和現實關系的思考,其敏感和深刻,在許多方面絕對超過很多年輕人。閱歷的豐富、人生的坎坷,自然是其中的原因,但更重要的在于他們是智者。
智者不僅僅有著出色的才華和智慧。在我看來,智者,永遠有著年輕的心;智者,時刻保持清醒的精神;智者,更有著良知和人生勇氣。
我真正認識作為智者的施蟄存,是在讀過他近年來發表在《隨筆》等報刊上的文章后。在他的《匹夫無責論》《匹夫有責論》《閑話孔子》,這些文章中,他的學識和思想,得到了完美的體現。“中國的偉大,歸根結底應歸功于中國的‘匹夫’,而圣君賢臣、官僚政客不與焉!”讀這樣的話,我無法想象它出自一個八十多歲的老人的筆下。正是在這樣的閱讀時刻,一個智者的影子,活潑地閃現在我的眼前。我知道,那些看起來語不驚人的文章,其實有一種他人無法達到的厚重。因為,它們源自他對中國文化的系統了解,源自他對人生、對歷史的深刻體味。
許多年來他是如何走過人生歷程的,我沒有做系統了解,只是從報刊的零星介紹中,知道他在被打成“右派”后,埋頭于古典文學的研究,享有盛譽的《唐詩百話》便是他在逆境中磨練出來的學術成果。自然,我寧愿把它看作他的智慧、精神與毅力的結晶。這樣的經歷,加上“文化大革命”的磨難,我相信他對生活和現實,包括歷史,一定有了更深的體會。一個老人的思想,也就因此變得敏銳起來。
我在舊書店里,曾發現過一本他五十年代翻譯出版的長篇小說《軛下》(保加利亞),便買了下來,寫信問他手頭是否還有此版本。他在回信中,提到了這樣一個細節:“你如果看這本《軛下》,請注意其中的一句譯文,大意是說‘革命必須由知識分子領導’(非原文)。這一句在人民文學出版社的新印本上沒有用上。后來,保加利亞出版的英譯本中也沒有這一句。此事大可作為譯文掌故,你注意一下。如找到這樣一句,請告我在第幾章內。”(一九九一年四月)
他寫信提及這樣一個“譯文掌故”的時間,距當年翻譯出版差不多已有四十個年頭,可他對一個如此之短的句子的記憶,卻依然這樣清晰。可以理解,這樣一個句子的刪除,當年在他的腦海中留下了多么深刻的印象。歲月的磨礪絲毫沒有把這印象消減,相反,歷史風云的滄桑,從某種程度上更加深了他的思考。我相信,當他向我提及這個掌故的時候,簡短的文字背后,一定閃動著歷史老人深邃的目光。
一九九一年六月四日,他寫來這樣一封信:“近日常見你的文字,想筆下甚勤,精銳可喜。我希望你編一本《二十年間中國知識分子的遭遇》,從一九五二年的思想改造運動到十年浩劫,其間不少知識分子被整得殘酷萬狀。應該有一本總的紀實文學。有些人已有現成資料,可以采用編入,例如你的《胡風集團》,可以另外節錄編用。最近看到一本《宗岱與我》記梁宗岱事甚詳。他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初就吃了兩年官司。有些人的情況,我還未見記錄,如李長之、穆木天、吳晗,這些人當時被迫害的情況如何?如果約幾個人合作,串編串寫,印一大本,也可以成為一種重要文獻。”幾年過去了,我忙于雜事,一直未能將他的建議付諸實施,但在我的創作生活中,他的這份滄桑感,常常讓我感到自己手中的筆也沉甸甸的。
我同施先生開始通信是在一九九〇年初,當時我開始準備撰寫《恩怨滄桑——沈從文與丁玲》一書,想到在三十年代,他曾同沈從文和丁玲有過交往,便寫信向他求教一些問題。他很快就回了信,我們也就這樣開始了聯系。
在我的感覺中,他和沈從文是有某種相似的。大約一年前,我在談沈從文時曾說過這樣一番話:“他似乎仍然保存著湘西人的倔勁,自由地隨意地揮灑他的思想,對所有他所不習慣的文壇現象發表議論,并不顧及其準確性和可能招致的后果。在文學之外,他對許多政治問題、社會問題,也時常隨意發表見解,不管其是否正確。我把沈從文的這一特點,概括為‘不安分’。他之所以這樣做,在于他把它們看作自己的生命對世上萬事萬物作出的種種反應,他揮灑了它們,也就完成了生命的意義。”
這些話,我想,同樣可以用在施蟄存的身上。他的性格在文壇也是以“執拗”著稱,一旦他拿定了主意,別人是無法改變的。參加革命也好,投身文學也好,他總是按照自己的個性做出選擇,根據自己的思考得出結論。讀浦江清的《清華園日記·西行日記》,一九二八年八月二十二日這則日記里有這樣的記載:“昨夜一夜未睡。與育琴、蟄存作長夜談。飲汽水盡數瓶。余與育琴各占一床,蟄存睡地板上,非育琴不知客氣,蟄存性執拗如是也。”我寫信同他談到這件趣事,他回信說,他這一生執拗的事多著呢,何止睡地板一樁事!
借到一本他在一九四七年出版的雜文集《待旦錄》,里面有的文章,我的印象,類似于沈從文的那些引起文壇爭論的文章,表現出他的執拗。他下筆毫不遮掩,環顧四周,指指點點,并不顧忌可能因此引起批評或他人的不滿。
當人們把屈原作為偉大詩人紀念而舉辦詩人節時,他卻認為把屈原和但丁、歌德、莎士比亞并列,實際是把屈原“用來作為替中國爭取文化上的國際地位的幫閑詩人”。在他看來,屈原從來沒有想成為詩人,也沒有自居為詩人。屈原的自殺,是以一個被放逐的忠臣的身份,一點也不是一個失意的詩人。他強調的是作為一個偉大的愛國主義者的屈原,而不是作為詩人的屈原。他認為,把屈原的詩人身份提高,無形中就是把他的忠臣身份淹沒了。文壇內外“鬧嚷嚷地”紀念屈原,很可能就把屈原變作“頭戴月桂冠的楚國朝廷里的弄臣”了。他甚至這么說:“屈原之靈有知,也該后悔當初干脆不必寫下那些抒哀的辭賦了。”在當時的文壇,施蟄存的這一持論,可謂與眾不同,甚至不合時宜。然而,它的寶貴就在于自由地表達了一個文人的獨立見解。
最有代表性的要算《文學之貧困》這篇短文。施蟄存在文中不滿文學的現狀,無情地往作家身上潑冷水,直言文學存在的缺陷,甚至概括為“文學之貧困”。這番話頗能代表他的文風和性格,值得引錄。他說:“而現在呢?我們的文學家所能寫的只是小說、詩歌、戲劇、散文,上焉者兼有四長,便為全才,下焉者僅懂得一技,亦復沾沾自喜,儼然自以為鳳毛麟角。歷史、哲學、政治以及其他一切人文科學全不知道。因此文學家僅僅是個架空的文學家。生活浪漫,意氣飛揚,語言乏味,面目可憎,全不像一個有優越修養的樣子。就其個人而言,則上不能恢宏學術,下不堪為參軍記室;就其與社會關系而言,亦既不能裨益政教,又不能表率人倫。至多是能制造幾本印刷物出來,在三年五載之中,為有閑階級之書齋清玩,或為無產階級發泄牢騷之具而已。”這樣的話,自然會引起文壇議論紛紛,當年茅盾就曾撰文反駁。
當我們把他的創作和研究聯系在一起考察時,就該承認,作為中國現代主義小說倡導者的施蟄存,與作為雜文家、文學史家的施蟄存,正是一個完整的個體。他的才氣,他的學識,他的思想,幾十年來可以說都是圍繞著他“執拗”的性格而存在的。在人生的許多時候,他注重的是個性的發揮,是自己的獨創,依我看,這恰恰是五四時代形成的自由主義傳統的體現。從這個角度說,他同沈從文一樣,可以稱為自由主義的文人,雖然實際上他們有著許多差別。
三
施蟄存究竟因為什么被打成“右派”,與他的性格有無關系,我不清楚。不過,作為他這種有個性的文人,作為喜歡天馬行空般自由發表自己對任何問題的獨立見解的文人,在當時的歷史背景下能逃脫厄運,那才是怪事。
在一九五七年“鳴放”期間,施蟄存又得以表現出過去那種自由而隨意地發表自己見解的個性。六月五日他在《文匯報》上發表的《才與德》,突出表現出他的這一特點。這是一篇至今讀來仍讓人感到燙手的文章。他在文章中對社會上重德不重才的現象提出尖銳批評,筆涉古今,犀利瀟灑,侃侃而談,示人以一個精通歷史的智者形象:“從歷史上來看,英俊有為之君,總是任人以才德,只有比較保守的帝王,才任人以德,然而也必須是繼世之君方可。若創業開國之君,則天下離亂方定,如果無才俊之士,相與共治天下,單靠幾個拘拘于小德的鄉愿,那是打不開局面來的。”為此,他針對現狀直截了當地指出:“我們今天要做的事情多,專業分工又細,如果以‘德’為任用各級領導干部的標準,即使有超于傳統道德以上的共產主義品德者,如果一點不了解業務,也還恐不頂事。何況今天之所謂‘德’,還只是一些表面的組織性、紀律性、革命性、積極性而已。”與當年其他一些針砭現實的雜文相比,這些話的鋒芒畢露和毫無顧忌,顯得尤為突出。
這便是執拗的施蟄存。在晚年,他以發表大量詩文,與過去的自己,形成一個圓滿的連接。
一位五十年代聽過他講授中國文學史的學生回憶,施蟄存的講課有些與眾不同。除了不帶講稿、才情洋溢之外,最大的特點是從不引經據典。在兩年的授課期間,這個學生從沒有聽到他引用過一句馬克思、列寧、毛澤東的話,而引經據典在五十年代卻是大學課堂里的一個潮流。在大潮中顯出一點兒個性,這大概也算是他的“執拗”吧。
在“反右”運動中,據說他是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第一個被定為“右派”的教授。在中文系舉行的師生大會上,被打成“右派”的幾個著名教授須要上臺表態。在學生的記憶里,其他教授都講了不少承認錯誤的話,唯獨施蟄存只淡淡地說了句“我有錯誤”,就走下臺去。
我沒有問過他這件往事,更沒有問他當時心里到底是怎樣一種狀態。不過我相信,他沒有被這意外的打擊打趴下,他沒有沮喪和悲觀。我寧愿相信在風風雨雨中走過來的他,早就悟透了一切,這樣他才會同一些文人一樣,離開了講壇,卻在資料室的角落里找到新的位置,從而繼續他的研究,繼續展示他的智慧。正是這樣的性格,這樣一種生活的信念與精神,才決定他身處逆境而不驚,三十年后最終用自己的智慧體現出作為一個文人的真正價值。
一九九三年九月
補記
施先生永遠走了。聽到這個消息,我沒有感到太吃驚,甚至也不覺得過度悲哀。幾年前去看他時,他就說過最不愿意躺在病床上受活罪。他在即將步入百歲高齡時離我們遠去,而不是像巴金那樣不得不長期忍受病魔的折磨,我想他會感到慶幸的。
我心中久久難以消散的是遺憾。我再也見不到他了,再也聽不見他的大嗓門了!
我更為中國遺憾,又少了一位特立獨行的知識分子,又少了一個學貫中西、知識淵博的“通才”。隨著二十一世紀的到來,“五四”時期涌現的文化精英,一個接一個遠行,雖是自然規律使然,但總歸令人傷感。
施蟄存一九〇五年在浙江杭州出生,在杭州教會學校之江大學及上海的復旦大學等校接受教育,接受的是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影響。他的性格也是在這樣一個倡導個性解放、精神自由、創造自由的時代氛圍中形成的。三十年代,是他小說創作的高峰期,《上元燈》《將軍底頭》等,被視為“新感覺派”的代表作。八十年代,這些作品在冷落多年之后重新出版,引起了年輕一代作家的關注,并促成了他們對文學的重新審視和把握。一九五七年,施蟄存被打為“右派”,在資料室的故紙堆里開始古典文學的研究,同時業余收藏古碑帖和金石。或許是因禍得福,在不少作家人云亦云的日子里,他開拓了一個新的文化領域。有這樣的經歷,他才可能在八十年代初便出版了《唐詩百話》《水經注碑錄》《北山集古錄》等古典文化研究的專著。就這樣,一個著名文學家在逆境中完成了向文史研究家的過渡。在這一點上,施蟄存與沈從文頗為相似。當我們把他的創作和研究聯系在一起考察時,可以看到,作為中國現代主義小說倡導者的施蟄存,與作為雜文家、文化專家的施蟄存,正是一個完整的個體。這正是中國文壇最需要的“通才”。
施蟄存早就主張文學家應該是“通才”。四十年代他在《文學之貧困》短文中直言文學存在的缺陷,甚至概括為“文學之貧困”。這番話頗能代表他的文風和性格,值得引錄。他說:“而現在呢?我們的文學家所能寫的只是小說、詩歌、戲劇、散文,上焉者兼有四長,便為全才,下焉者僅懂得一技,亦復沾沾自喜,儼然自以為鳳毛麟角。歷史、哲學、政治以及其他一切人文科學全不知道。因此文學家僅僅是個架空的文學家。生活浪漫,意氣飛揚,語言乏味,面目可憎,全不像一個有優越修養的樣子。就其個人而言,則上不能恢宏學術,下不堪為參軍記室;就其與社會關系而言,亦既不能裨益政教,又不能表率人倫。至多是能制造幾本印刷物出來,在三年五載之中,為有閑階級之書齋清玩,或為無產階級發泄牢騷之具而已。”這樣的話,自然會引起文壇議論紛紛,當年茅盾就曾撰文反駁。
我的理解,“通才”不僅僅要有全面的學識,也需要關注歷史,關注現實,以自己的理性考慮問題,以自己的眼睛來看世界。九十年代初,施蟄存在《隨筆》雜志上發表了一系列針砭現實、振聾發聵的雜文,顯示出一個文化“通才”所具備的知識分子素質。這一切,恰恰是他留給我們的最為珍貴的精神遺產。
二〇〇三年十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