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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讀海外書簡,愧對施蟄存

古劍之功

第一次用電腦寫下——準確地說是“敲下”——一行行文字,是在一九八八年的冬天。寫紀實文學又寫小說的賈魯生兄,在文學圈算得上是一位電腦寫作先行者。他向我們宣傳電腦寫作的諸多好處,又帶我到北京東四,走進東北角郵局旁邊的一個門臉很小的打字機行,幫我買下了平生第一臺電腦——說是電腦,有些勉強,與當時已經被一些人使用的286電腦有所區別,它其實是電腦程序的文字處理機。使用漢語拼音輸入系統,可以修改,儲存于軟盤,但不能與其他電腦兼容。即便如此,它帶來的寫作修改與打印的便利,讓從來害怕寫字的我用上之后,就再也無法離開了——它足以藏拙。

哪里想到,不斷更新換代的電腦伴隨著互聯網很快大大改變了我們的生活。電子郵件——一種全新的鴻雁傳書,方便,快捷,繼電話之后,在相當大的程度上“摧毀”了傳統的通信方式。

我在欣喜與興奮之外,另有一番復雜心情。一九九三年,我寫過一篇短文《面對電腦的悲哀》,感嘆手稿和傳統寫信方式的衰微。進而,我覺得,傳統書信的搜集、整理與出版,顯得尤為緊迫與必要。

幾年后,大象出版社支持我主編一套“大象人物書簡叢書”。在“書簡叢書”總序中,我這樣寫道:

上網的人們,仍在寫信,仍在相互傾談,但已是與以往完全不同的情緒波動的過程。風格各異的信箋,被千篇一律的鼠標所取代;書寫信封、張貼郵票的親切,被鍵盤清脆的敲打聲所取代;等待郵差敲門的焦急,拆開信封的激動,躺在床上一頁一頁翻閱的悠閑,被電腦顯示器上的隨時出現的字母和數字所取代……一切都是全新的形式、全新的體驗。不必傷感,不必失落。新的交流方式最終也會形成一種新的書信文化,在這一點上,我很樂觀。不過,正因為如此,傳統的書信方式更值得我們重視,更值得我們盡可能地予以關注。

“大象人物書簡文叢”,迄今已出版近二十種。在這批書信集中,《施蟄存海外書簡》是我特別喜歡的一種。

《施蟄存海外書簡》得以結集出版,全仰仗于香港友人古劍(辜鍵)先生之力、之功。他以完成這本書信集的搜集與整理,來兌現對施先生的承諾。他在《編后瑣語》中寫道:“為什么要編這本海外書簡?在施蟄存先生生前,有次我去上海探訪他,跟他表示要編一本他的書信集,他說你能搜集到就編吧。那時我設想,倘若能收集通信雙方一來一往的信,可相互對照。因難度太大,放棄了,轉把重點放在海外,以完成作為后學晚輩的責任,兌現當年的承諾。”

古劍的“兌現”極為出色。《施蟄存海外書簡》一書,搜集了美國、中國香港、中國臺灣、新加坡的學者、作家、學生、朋友的書信二百九十七封。作為一個熱衷于搜集書信的愛好者,我深知這種四處尋找線索,然后再加整理、編選的辛苦與難度。而古劍兄以一人之力,費時數年,終于兌現承諾,使施先生這些海外飄散的書信,“不致隨時間的流逝而灰飛煙滅”(古劍語),的確功德無量。相信施先生在天之靈也會為之欣慰。

古劍兄多年在香港編輯文學刊物,退休之后方有閑暇潛心于整理個人藏書與往來信札。他說,他喜歡讀作家書信。他認為:“書信乃私人之間交流,沒有公開于眾的顧忌,言而由衷,可見其真性情、真學問。況且作家書信是研究一個作家的重要資料。……正因作家的書信是隨心隨性而寫,沒有掩飾,更不造作,其學養修為、為人處事、氣質愛好,都自然流露在書信中。記得孫犁在閱讀《寫給契訶夫的信》時,曾說過‘這是最好的自傳’。更何況,文人書信中還透露了一些鮮為人知的文壇‘掌故’,也給研究者提供了線索。”(《編后瑣語》)此論甚是。我之所以喜歡《施蟄存海外書簡》,不只是因為我與施先生熟悉,與他有過一段時間通信往來,有一種親切感,更是因為,如書名“海外書簡”所指,在給的海外友人寫信時,臧否人物,敞露心跡,施先生有了多一些輕松自如、少一些左顧右盼的可能。因此,他的書簡體現了鮮明的個性色彩,提供了豐富的歷史信息。

在寫給美國學者李歐梵的一封信中,施蟄存談到對美國漢學家金介甫《沈從文傳》及沈從文的看法:“金介甫的《沈從文傳》有中文譯本,我才看到。此書第七節涉及沈從文對現代主義的批評,也有金介甫的評論,使我詫異。沈從文不會理解現代主義,不足為奇,金介甫也不理解,十分奇怪。現代主義是一種新的創作方法及表現方法,不是指題材內容為大都會中的現代生活。沈從文一看到描寫舞場、咖啡,就生氣;金介甫似乎也有同感,怪不怪?”(一九八六年一月十二日)

施蟄存與沈從文是同時期著名作家,當年在上海又有密切來往,且都被魯迅嚴厲批評和譏諷過。即便如此,談到沈從文時,施蟄存依然不加虛飾,坦率而言。

施蟄存對沈從文所持的這一態度,我在九十年代初已有印象。當時,我為撰寫《沈從文與丁玲》一書向他請教史實,他在先后兩封信中分別寫道:

丁被捕后,沈作《記丁玲》,此書中頗有譏諷丁玲的話,也有譏諷左翼作家及左聯領導人的話,我當時看了,也覺得沈過甚。我不知丁玲什么時候看到沈這本書,想必在南京時已見到,從此丁對沈很不滿意。

(一九九〇年四月二十五日)

沈從文記丁玲一文,當年我就覺得不好。他是兩面開刀弓,兩面不討好,一面諷刺左聯,一面批評國民黨,兩方面的措辭,也并非半斤八兩。不過,我不相信丁玲到八十年代才見到從文此書。她在南京時,肯定已見到了,早有人傳言,丁玲對從文不滿。

(一九九〇年十一月十五日)

今天,再讀這些信,發覺它們正好印證了上面所引古劍之論:“因作家的書信是隨心隨性而寫,沒有掩飾,更不造作,其學養修為、為人處事、氣質愛好,都自然流露在書信中。”

與魯迅的關系,對魯迅當年對自己的批評與譏諷的看法,是施蟄存晚年不斷被人問及的話題。有人談到,施蟄存似乎對此事有過反省,對魯迅不再有怨言。但在一九七九年寫給香港《文匯報》副刊編輯吳羊璧先生的信中,他一一回答吳的提問,在“關于書報檢查員”一節中,他專門談到魯迅對他的這一指控:

這是魯迅對我的誣蔑,這個“定論”是魯迅給我的“定論”,黨并沒有給我作這個定論。經過多次審查,我的政歷從來沒有人肯定我做過國民黨的書報檢查官。只要舉一個鐵證:我只有在一九二六—一九二七年間是國民黨員同時是共青團員,當時的團員黨員都加入國民黨左派,都是跨黨的;一九二七年四月十二日以后,我脫離了兩方面的組織關系,從此沒有和國民黨發生關系,既非國民黨員,怎么會做書報檢查員?

這是魯迅對我的批判,我是不服的。但看他對周揚、夏衍也奚落得不成樣子,我也只好自認晦氣,不該觸怒一個文壇霸權。他現在還是一個“老虎屁股”,所以我始終不吭一聲。

(一九七九年一月二十五日)

寫信者,更接近于歷史環境中一個真實的施蟄存。

三個遺憾

我與施先生的交往始于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在十余年的交往中,他曾托我辦三件事,我卻都沒有幫上忙,遺憾至今。

第一件事,他熱心向我推薦趙清閣先生的一本懷念友人集,希望我能幫忙找一家出版社出版。

在一封信中他先寫道:“趙清閣近日在編她的第二部散文集,你為她介紹一個出版社,行嗎?”(一九九四年八月二十日)一個星期后,他又寫來一信,講得更加具體,還把趙先生編好的篇目隨信寄來。他在信中說:“趙清閣雜文已于一九八九年由西安華岳文藝出版社印行,有三十萬字,印了五千冊,最近將庫存底貨拿出來加價出售,也賣得差不多了。清閣是鄧大姐的老友,現在的生活待遇,多半是鄧大姐照顧的。她這一本及現在編的第二本也以回憶女作家朋友的文章為多,她給我一個草目,今附奉,可參考。你考慮后,如有可能采用,可先給她去信,我已為你介紹了。她的地址是……”(一九九四年八月二十八日)

不像當下,民國往事和文化老人的作品比較熱門,各出版社競相出版,而在九十年代初期,出版業普遍不景氣,散文集因賠錢更是很少有出版社愿意出版。我曾為華僑出版社策劃一套“金薔薇隨筆文叢”,出版二十種后,無疾而終,這樣,施蟄存所托之事也就不了了之。既沒有完成他的托付,也失去了與趙清閣先生進一步交往、聽她講述諸多往事的機會,令我一直難以釋懷。

第二件事,施先生在同一年還希望我幫忙聯系出版《現代作家書簡》第二集,甚至還提出要與我合作編選第三集。

一九九四年,施先生寫來一信:

李輝仁兄:

亡友孔令俊編過一本《現代作家書簡》,一九三七年由上海生活書店出版,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廣州花城重排再版,一九八六年,上海書店又用生活書店原版影印了一版。此書甚得海外研究中國現代文學者重視,以為有不少史料。

令俊還留下許多未用信件,大多是當時還不便發表的。現在由他的女兒孔海珠增加材料,至一九四九年止,編成二集。現在我處,代她審定。

此書正在尋求出版社。本來花城要出,后來說不想出了。上海各出版社積稿甚多,已吃不進。

你問問北京各出版社,有人肯接受否?

我又想和你合作,編第三集,從一九五〇到一九七八,你在北京找稿,我在上海找稿,我想有兩三百封信就可以成書,并非難事。此事你有興趣不?你考慮一下,如有興趣干,我們再談具體編法。

雜文集已在編,至少還得二個星期。近來事多,精力不足,快不出來。

問好。

施蟄存

五月二十八日

同樣因為出版社難覓,孔海珠先生編的書我未能幫上忙。這樣一來,合作編選第三集《現代作家書簡》一事,也就無法繼續下去,我失去了在他的直接指導下搜集作家書簡的機會。我常想,如果“大象人物書簡文叢”能早幾年啟動,那該多好!有他的參與,一定會有精彩的選本出現。

第三件事,施先生長期收藏古代碑拓,一直希望出版一套藏品集,九十年代,每次我去看望他,他都提及此事,希望我能促成之。

施先生對碑拓的癡迷,在《施蟄存海外書簡》中多處可見。一九七五年,他為搜集漢碑(鮮于璜碑)的拓本,多次致信天津的張厚仁先生(后移居美國)求助:

天津博物館有人認識否?有一塊新出土的漢碑(鮮于璜碑),我希望購得一個全拓本,你如有人認識,可否設法問一下,有無辦法?我十年來就只有收藏碑版,興致未衰,其它的文藝活動都無意從事了。

(一九七五年六月十日)

鮮于璜碑和另外一個南陽出土的許珂瞿墓志石(帶畫像)都已見于去年八月號《文物》雜志。因此我知道這兩塊漢碑都是好東西,我極想得到一個拓本。我收集的漢碑已有了十之八九,舊時流傳拓本的碑,差不多都有了,而解放以后新出土的古代石刻,簡直不可能獲得拓本。我為這兩塊碑請托了許多朋友,南陽的許珂瞿墓志總算在上月得到了,是一個在開封的朋友,輾轉認識了一位在南陽做文物工作的青年,幫我拓得的。今天你這封信使我對鮮于璜的希望死灰復燃,希望轉請你父親的朋友為我設法一個全張整拓。此石兩面有字,故一份該有二張,再加碑頭二張(正背各一張)。如能得到這一全份,無論什么條件都可以從命,拜托拜托。

(一九七五年七月十七日)

早在一九七八年,施先生就有出版碑拓的想法。他在致吳羊璧信中說:

我收藏碑拓三十年,漢唐名碑大致都有,不過不是古拓,而是整張全拓,多數是清嘉慶、道光間的拓本。近來完成了一個著作,名曰“唐碑百選”,我選定了字跡最好的一百種唐碑,每碑寫了一段簡介,名曰“解題”,又收集歷代以來書家對該碑的評論,名曰“集評”,總共一百篇,統名曰“唐碑百選敘錄”。另外打算將每碑選印二頁至四頁字樣,名曰“唐碑百選圖譜”,這一部書,一本是圖,一本是文字,對唐碑作一個系統的介紹,尤其是集評部分,過去沒有人做過這個工作,我自以為這個辦法對書家大有用處,人們都欣賞唐人書法,但唐碑有印本者一共不到三十種。我所選的,有大半都是從來沒有人印過的,這一百種碑,可以代表唐人各體書法的全貌。

我希望此稿能印行,但國內目前恐無條件,亦無機會,因此順便向你們談談,不知你們有興趣承接印行否?如有可能,我無條件奉贈版權。全書大約圖版一冊,三百頁左右,文字一冊,十五萬字左右,文字已謄清,隨時可以來取,圖版則待拍照。

(一九七八年八月二十一日)

不知何故,到了九十年代,施先生的愿望仍未實現。受他之托后,我多方尋找出版社,不果。

一次,與時任浙江文藝出版社副總編的黃育海先生談及此事,他頗有興趣,我特地陪他一同去看望施先生,并具體商談此事,那一次,施先生頗為高興。遺憾的是,育海兄不久即離開杭州,到上海另闖天下,所議之事,也就耽擱下來。而施先生的夙愿,直到他去世也未能幫他實現。

讀《施蟄存海外書簡》,想及此事,悵惘不已,就這樣,辜負了施蟄存老先生的期待。

二〇一七年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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