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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秦政正名(代自序)

稍有歷史常識的人都知道,古代中國是東方專制主義的典范國家,秦是歷史上第一個封建專制政權。近代以來關于傳統中國的一個基本判斷是,兩千年之政,秦政也。直至今天,關注政治的學人仍在呼吁要走出秦制,似乎釀成傳統中國政治專制之禍的罪魁禍首是秦。事實果真如此嗎?

事實上,在有關秦的地下文獻大量出土以前,知識界對秦的了解其實非常有限。我們所知道的秦是漢人講述的秦,所了解的秦制是漢人繼承的秦制,所有關于秦的知識都經過了漢人的過濾,秦人沒有留下任何第一手的文獻講述他們的國家,倒是身為儒者的荀子在書中保留了他對秦人的好感,秦是一個秩序井然的國家,秦人是一個講法制的群體。

在前一本關于斯文的小書(《斯文及其轉型研究》,浙江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中,筆者曾提到古代法家對于專制的理解,專制是與法治相對應的詞匯,不僅最高權力的擁有者可以實行專制,最低權力的擁有者也可以實行專制,專制不是權力為一家一姓獨享的必然結果,因為一家一姓奉行法治原則,同樣可以避免專制。專制是人治的必然結果,只要是人治,不論權力為多少人分享,任何掌握權力的人都可以借助權力確立利己之制。真要避免專制,必須如西人所言要有對法的信仰。

從出土文獻看,秦是一個有著對法的信仰的國家,他們的理想國家形態是“法國”,整個國家的運行都建立在法的基礎上,漢人講秦法繁于秋荼,這個認識正在得到越來越多的地下文獻的證實。在這個國家中,法不是統治階級的統治工具,而是人民對于國家運行方式的期盼。法是為了保護人民的利益而制定,而非為保護統治階級的利益而制定。任何人不得享有高于法律的權力,包括皇帝本人。這個國家已經具有了比較成熟的法典意識,法律享有高于權力的地位。在這個國家中,民主有了初始的萌發,人民已有可能運用法律質疑官吏行政的合法性,并且獲得了參與立法的初步權力,三權分立(非近代西方式的)初見端倪。

這一切聽起來匪夷所思,這根本不像是中國,而像是西方。但若深入這個國家立國的思想層面,這一切其實又很自然,只是我們習慣了儒家的思維方式,習慣了儒家對于秦的描述,乍聽之下,恍若驚雷。思想絕非虛無縹緲,她牢牢地控制著人對于世界的認知。秦在有些學人的心目中被視為邪惡,實因思想隔閡所致。文明的沖突,根本上是思想的沖突。對于秦政認知的反差,根本上是思想認識上的反差。

主導傳統中國的思想是儒家思維,主導秦國的則是法家思維,這一點恐怕沒有人會反對;不同思維主導的國家,國家形態有可能不同,這一點恐怕也不會有人反對。過去關于秦的國家的材料太少,無法演繹出基于法家思維的國家形態究竟怎樣,而浸染在儒家思維主導的文化中,只能接受經過儒家思維取裁的秦國形象,其結果就是后世流行的對秦的認識。

有人說,儒法斗爭在中國持續了兩千年,這其實是一個誤解;認為講依法治國就是法家,這依然是一個誤解。法家與儒家在思維方式上有根本的差異,儒家同樣可以講依法治國,但法在儒家的視野中只是治之末,而非治之本,依法治國并沒有賦予法為治理國家之根本的地位。治理國家之根本與治理國家之工具,兩者的意義截然不同。治理國家的工具,意味著有人可以操縱這個工具;而治理國家的根本,則意味著法要承擔起國家長治久安的責任,意味著法的利益就是國家的利益,任何人不得逾越法的界限。作為治理國家根本的法,要考慮國家如何構建才最合理,不同的人承擔的權利、義務如何分配才最合理。也就是說,作為國家根本的法,要考慮什么是典范意義的國家,即所謂“法國”。而作為治理工具的法,實際上是將國家的責任交給了掌握這個工具的人,即所謂統治階級,國家的好壞取決于統治階級的好壞。

對于法的兩種理解,是兩種不同思維方式的結果,所謂工正型與臣正型,法家與儒家對應于這兩種思維方式。這兩種思維方式的區別,簡單地講,就是視處理的對象為物還是視處理的對象為人。工正型思維處理的對象是物,他們在處理物之前,通常是先具有了所成之物的范型于頭腦中,運用這種思維治國,也是先具有了國家的范型于頭腦中。臣正型思維處理的對象是人,而欲將處理的對象視為人,必須回到自身,因為如果自己不知道人為何物,就不可能視對方為人。將這種思維運用到治國,就是《大學》講的修齊治平,以自己為中心,向周邊擴散。就治國而論,法家的工正型思維顯然更合理,因為國家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群人的組合。處理一群人的事務,從一個人的思想心靈出發向外擴散,從道理上講本身就不公正,也不合理,除非將這個人奉為神明,治理才有可能,這也是儒家學說不能擺脫圣人的根據。事實上,世間不僅沒有圣人,連成為君子都是一件困難的事情,在沒有民主制約的條件下,儒家型的政治必然會是專制的、腐敗的。當然,這里沒有徹底否定儒家政治的價值的意思,本書的結語,某種程度上是在為儒家辯護。只是想表明,儒家政治真想煥發出光彩,本身是需要條件的,沒有法家的立國思想,不遵循法理國家的要求建國,而是將國家運行直接建立在暴力的基礎上,儒家政治只會成為點綴與裝飾。

秦在商鞅變法之后,法家成為其立國的思想,其國家運行所遵循的原則是法理。商鞅的嚴苛、秦始皇的殘暴,其實都是秦法的重刑主義原則的結果;為千古詬病的焚書坑儒,也是他們的思想與法律的必然結果。事實上,秦人并非完全沒有道德關切,書中特別提到了秦法對于不仁的懲處,很顯然,既然將不仁視為過錯,仁顯然應得到肯定。但法家的思想也不宣揚仁義道德,這就是一個很值得思考的問題。或者可以這樣講,秦人有道德關切,但這個道德與儒家講的道德關切不相同。

書中依據《老子》《墨子》中講的不仁,認為這應該是受他們思想影響的結果。恐怕也只能從這個角度去理解,秦律中對于不仁的懲罰,才可以得到理解。《老子》《墨子》對于人性善惡都沒有明確的判定,但并不意味著他們對于人沒有思考。儒家到孟子時明確提出人性善的命題,從上古文化背景看,它與神道立教聯系在一起。老子、墨子從遠古文化背景看,都是與神打交道的人,秦政的思想背景,或者法家的來源,恐怕與這個群體從事神突然轉向思考如何治國有關。這種突然轉向,是玄妙之道與現實之法能夠結合在一起的基礎。《老子》講,圣人無常心,以百姓心為心,秦政有初步的民主,實際上是允許百姓表達自己的心聲,這跟《老子》的思想一致。而孔子講天下有道,庶人不議,顯然與這種思想格格不入,完全是依賴于圣人的思想。當然,《老子》的思想不可能直接開出秦政,他自己的選擇是小國寡民,秦卻建成了龐大的帝國。這中間就有工正型思維的參與,也就是墨家、法家的思維。這種思維對于構建帝國,具有明顯的優長。從思維特征看,其與西方的思維更接近,比如,他講范型,與西方哲學的理念就有類似之處;所謂“法國”,與古希臘人講的理念中的城邦也很相似。秦政更接近于西方,并非沒有道理。

這里有一個問題必須作進一步闡述,書中將工正型政治關切的重點理解為治,而又講墨子的政治思想仍屬于德禮政治的范疇。這看起來有點矛盾。首先要交代的是,把政治區分為以正為中心與以治為中心的兩種類型,是筆者在前一本關于斯文的小書中提出的,那樣講的依據是儒家有孔孟與荀子的不同,儒家內的這兩派表述的是兩種不同的政治理論,前者關切的是人的正,后者關切的是國家的治。筆者將荀子的儒學理解為是受工正型思維影響的結果,他所講的禮,帶有范型意義。工正型思維長于國家治理,工正型政治自然以治為關切的中心,猶如工匠造物,一定是要努力造出精良的器物。那么墨子的政治思想為什么屬于德禮政治范疇,這其實不奇怪,前面講秦政也有道德關切,只是與儒家的道德關切不同。墨子雖然是工正型文化傳統的產物,但這并不妨礙其可以有德性關切,只是他的關切與儒家不同而已。《老子》講正善治,正以獲得治為善,這是他與儒家不同的地方,求正不忘求治。孔孟雖然不排斥治,但他們講的求正的手段往往是迂腐不及事情。也就是說,孔孟儒家的正與治是脫節的。《老子》的小國寡民的理想雖然是空想,但卻將正與治的問題統合在了一起。他講的正是得其自然,他講的治是小國寡民,老死不相往來,這兩者可以結合在一起。墨子的政治理論與孔老都不相同。作一個簡單提煉,他提倡的是控制型的簡單政治,一方面得老學之簡,另一方面得孔學想得而不能得的控制之效(這里有側重于自我控制與外部控制的分疏),其手段則是工正之法。他像儒家一樣講愛人,但不分親疏遠近;一樣講要守規矩,但不是性情之禮,而是治事之法。他的思想真正實現了正善治的目標。其對正的追求弱于儒家,其對治的追求強于道家。他的政治主張屬于德禮政治范疇,而他為治的精神屬于工正型思維。在他這里,既不存在儒家由孔孟向荀子的轉化問題,也不存在由老子向莊子的退化問題。他生活在那樣的時代,他不可能不對孔學做出自己的回應,不可能不對既往占主流的德禮政治提出自己的看法。這是我們把他的政治表述界定為德禮政治范疇的根據。

為秦政正名,絕非要美化秦政,秦政有他自身的問題,二世而亡無論如何都不能說他是一個完美的政治,但要說明的是,秦之短壽恐非儒家所批判的那樣是不行仁義,而在于二世背離了秦人的立國理念,二世與趙高共營的秦政,已經不是自商鞅以來至始皇帝一直傳承的那個秦政。法律對于二世與趙高來說,已經從國家治理的根本轉變為國家統治的工具,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而增累秦法,導致秦政權迅速瓦解。這實際上提出一個問題,即“法國”之秦為什么可以迅速轉化為人治國家,這就涉及古代中國的思想與政治自身無法克服的弊病。

中國古代并非沒有權力制衡的理念,但不同的思想所主張的權力制衡的層面不同,儒家主張對最高權力進行制衡,在君之上還有道,三公坐而論道,事實上對君權構成制約。墨家與法家主張給小人權力,所以秦政會有初步的民主,但這種思想對于最高權力沒有制約,名義上他們的法也有道的根源,但這個道是玄之又玄的道,莊子的寓言中有經典為糟粕的講法,每個最高權力的擁有者都有獨立表述道的權力,在這種結構中,三公只是三司,是為元首服務的人員,對權力無法構成制衡。秦的迅速轉變就在于秦獲得了統治天下的最高權力。在作為西方邊陲之國時,秦王的權力意志還能固束在“法國”的框架下;當天下統一,這種權力意志迅速膨脹,“法國”理念很快讓位于頤指氣使的權力。永遠不要相信權力的自我約束能力,這是真理,更不用說不重視積極的德性培養的權力擁有者。今人講要走出秦政,事實上是秦人自己率先走出了秦政。

宋人講要為萬世開太平,今人講要走出歷史的周期律,西人講歷史已終結,對美好未來的向往,古今中外概莫能外。就中國歷史傳統而論,真正要終結歷史,恐怕要汲取儒法兩家的政治智慧,那種認為中國傳統沒有政治智慧,中國人發展不出民主的論調應該終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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