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緒論 薩滿主義與禮樂文明

薩滿主義與早期中國研究,有一個問題始終橫亙在學者心中,即中國古代文明向來被譽為禮樂文明,不同意張光直研究的,中國香港饒宗頤與已故的哈佛東亞系的Benjamin I.Schwartz(史華慈),都是從這個角度提出反對意見的。饒說見其《歷史家對薩滿主義應重新作反思與檢討———“巫”的新認識》,載《中華文化的過去、現在與未來》,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396-412頁,Schwartz的說法見其著《古代中國的思想世界》,程鋼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36-37頁。與通常所理解的巫文化不當地放在一起考量,對于對古代文明有溫情與敬意的學人來說,將二者放在一起討論,會使人產生不舒服的感覺。不過,感覺不一定符合理性,對于遠古中國來說,盡管已經有了大量的考古發現材料,但對于我們判斷那個年代的文明特質,并無實質性的幫助,所謂禮樂文明,比較可信的材料,應該從西周講起,商代的甲骨文所提供的材料,并不支撐商代已是禮樂文明時代的判斷。那個時代,禮似乎尚未成為各種規范的集合稱謂,卜辭中有這樣的材料:以下關于禮的材料,參考連劭名《殷墟卜辭中的“禮”》, 《文物春秋》2011年第2期。需要說明的是,卜辭作禮之禮寫作“豊”,論者或將其讀作“醴”。


其作禮,又(有)正,[王]受又。

弜作禮。(人1881)

叀茲禮用。

弜茲禮用。

叀茲禮用,王受[又]。(佚241)

弜庸其禮,……爵,又(有)正。(合31021)


從上引卜辭看,商人很顯然尚未形成某事定用某禮的規范,甚至是否用禮,都是未定之數。“作禮”的材料,還有如下一些:


貞,日于祖乙,其作禮。(粹236)

貞,其作禮,[唯]伊即。(粹540)

叀升公,作禮。(甲2546)

叀升公,作禮庸,于……又(有)正,王受[又]。(合30961)

大乙、大丁、大甲,其作東門,作禮庸,又(有)[正]。(合27137)


“作禮”有制禮之義,當時商人的一些活動并無既定的禮典可以遵循,故臨時卜問是否作禮。卜問結果為“有正”,那么此禮就可能作為規范確立下來。也就是說,商代中期正處于禮典開始形成的時期。

卜辭中還有這樣的材料,“丙戌卜,叀新禮用?叀舊禮用?”(粹232)此則反映當時禮典還遠未形成。在祭祀祖先上有基本的禮典可循,應當從董作賓先生所講的新派的周祭制度開始。《表記》講“殷人先鬼而后禮”,這話也可以理解為殷人之禮的形成是從祭祀祖先發端。對于其他一些領域的禮,恐怕要到通常講的周公制禮作樂才確立下來。這樣看來,中華五千年文明并不就等于禮樂文明,通常講的禮樂文明是從商中期發端,盡管其萌芽也許可以追溯到更久遠的年代,但僅有萌芽是不能據以判定整個文明的特質的。

商中期這個年代,跟筆者判斷的古代經典的形成時間很接近,《尚書》比較可信的最早的是《尚書·盤庚》, 《詩經》中的《商頌》,從內容看似也在商中期,《易經》記述的內容,筆者判斷也是從商中期武丁年代開始。本書中對《易經》以及卦爻辭的認識,均以拙著《易經新解:薩滿主義的視角》(浙江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為基礎。另外,本書還提到筆者過去的一些研究,詳參《從巫術到數術》(山東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巫統血統與古帝傳說》(浙江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斯文及其轉型研究》(浙江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等書,恕不一一標注出處。《樂經》無考,從卜辭講“作禮庸”,庸系指樂器,比照禮典看,《樂經》初始形成或也是在那個年代。如此看,《詩》《書》《禮》《樂》《易》都在那個年代開始形成,很顯然這不是一個偶然現象,這些經典對于塑造后來的中華文明的特質,發揮了關鍵性的作用,那么,我們所講令人產生溫情與敬意的中華文明,也當是從那個時代開始確立。

對于五千年文明來說,還有一千五百年的文明的面貌不甚清晰,用禮樂文明來判斷,肯定不妥當。這里就與本書關切的問題發生了關聯。用薩滿主義特質描述整個文明,令人有不舒服的感覺,而禮樂文明也不能用來描述整個文明的特質。如何認識我們的文明,似乎還是一個問題。能否用一個框架將二者統合起來考察古代文明,就是一個值得深入探索的學術問題。

事實上,禮樂文明并不像我們想象的那樣美好,其中巫術性的內容并不少。禮樂文明并不僅是對生人的關切,同時也有對逝者的關切,有對天地萬物的關切,在后兩個領域中,有很多巫術性的成分。只不過,這些內容跟整體相比,并不占主要地位,所以不會使我們產生不舒服的感覺。但置于現代理性尺度之下考量,用西人的話語,禮樂文明依然是未祛魅的文明。

當然,我們不能用五十步笑百步的范式來看待禮樂文明與薩滿巫師文化的關聯,通常所理解的薩滿巫師文化是以神為中心的文化,而禮樂文明是以人中心的文明。盡管其中有巫術性的內容,用荀子的話講,小人以為神,君子以為文,但古人是從人當對神存有敬意的角度去設計它們的。

事實上,在商周之際,中國古代文明經歷了一個去巫化的過程。在商代的政治舞臺上,還能看到巫師的身影,而西周則絕不見。《易經》中的損卦,其爻辭內容,筆者理解,講的就是對巫師的改造。其中四五兩爻尤為關鍵,“損其疾,使遄有喜”, “益之易十朋之龜,弗克違”,這一損一益,將巫師直接通神的技藝消滅了。

去巫化是一個過程,其發端也當是從商中期開始。周代祖先祭祀中有一個重要組成要素,即尸。一般認為,尸是代表神靈而存在。祭祀中的這種角色并不始于西周,饒宗頤先生發現,卜辭中也有這種材料:饒宗頤:《殷代貞卜人物通考》,此據收入《饒宗頤二十世紀學術文集》卷二之本,第200頁。


[辛□卜,]賓貞,立尸。

辛□卜,賓貞,勿立尸。……

叀翌甲申,立尸。

……卜,賓貞,勿隹翌甲申立尸。(屯乙6696)


饒先生引用《禮器》“夏立尸而卒祭,殷坐尸”的材料來解說。筆者以為,卜辭立尸,從去巫化的角度去認識,或許可以得到更好的理解。過去的祭祀由巫者執行,巫有降神的本領,祭祀過程中,他要代神立言,沒有人能夠阻止,對巫來講,這是一個謀取利益的好機會。所以損卦初爻講“(巳)[祀]事遄往”。而立尸的好處在于,他告訴人們,神靈就在那里,即便神要講什么話,也應該由尸來講,而不是由祭司來講。據禮書文獻記載,尸并不需要講什么話。立尸事實上斬斷了巫師借由昏迷術降神以謀取利益的路徑,這是宗教去巫化的表現。損卦講的“損其疾,使遄有喜”,則是直接干預巫師昏迷,使其無法降神。

《墨子·非樂上》引湯之官刑,“曰:其恒舞于宮,是謂巫風,其刑君子出絲二(衛)[遂],小人否”,這里湯之官刑未必是成湯時制定,據今本《竹書紀年》,祖甲二十四年,曾重作湯刑。祖甲改制,去巫化或是其重要內容。

巫師改用甲骨占卜,在甲骨文也有體現。卜辭吉兇占斷用語不像《易經》中用得普遍,但在小屯南地甲骨中,吉兇占斷之語使用相對較多,參劉風華:《殷墟村南系列甲骨卜辭整理與研究》第九章第一節,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408-426頁。其中“弗每”尤值得關注,弗通亡,每即悔,“弗每”即《易經》中常見的“亡悔”。《易經》的產生,筆者判斷是為限制巫師通神而寫。“亡悔”本身應當是巫師通神后常用的吉兇斷語之一。那些刻有“弗每”的卜辭,應該也是巫師改由甲骨占卜后的記錄。如果此點可靠,卜辭中還可以劃分出一些可能是巫師的占卜遺存,比如,筆者曾經討論過的商代方位有一種從南方開始的南西北東的方位次序,就其文化屬性而論,當屬巫師文化的范疇,那么運用這套方位次序的,應該就是巫師。筆者曾經討論過巫與方的分疏,二者都表示方位內涵,但分屬于不同的宗教文化系統,那么,對于巫方以及巫帝的祭祀卜辭,應該都是屬于巫師。卜辭中還有“巫示”(合20365),說明巫有巫宗,還保留著自己獨立的巫統體系。這些卜辭,大概都可以歸入到巫師卜辭系列。

如果這樣去看巫師文化與禮樂文明,二者就不是截然對立的兩種文化,而可能是既相區別又有聯系的兩種文化。占卜實際上是兩種文化都能接受的中介點,占卜中既有神的影響的存在,而通過記錄占卜過程為事后核對靈驗與否,以及為易編寫爻辭,則又為開啟人文鋪平了道路,所謂禮樂文明正是重人文的文明。這樣,我們就可以理解禮樂文明為什么會保留若干巫術成分,因為這種文明雖是在去巫化后逐漸形成,但其并不愿與巫師文化截然斷裂,事實上也不可能完全斷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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