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德禮·道法·斯文重建:中國古代政治文化變遷之研究
- 陶磊
- 3615字
- 2020-03-25 15:42:38
六
德禮政治,是從薩滿主義走向禮樂文明的過程中,因為治民的需要而提出的政治文明形態。我們談論從薩滿主義到禮樂文明,將商周之際作為重要時期,并不意味著其前就是純粹的薩滿主義,一點禮樂也沒有。受既有史料的限制,這里不能展開太多實證論述。但有一點必須指出,從五千年前顓頊絕地天通開始,純粹的薩滿主義時代就結束了,禮樂就開始一點點地積累,到了商周之際,禮樂文明已經有了足夠的積累,于是有了去巫化,古代文明也進入了禮樂文明的階段。也就是說,在從純粹的薩滿主義到禮樂文明特性確立,中間是二者共存、此消彼長的階段。
筆者曾經提出,堯時代是一個分界點,是禮樂成分逐漸超越薩滿主義成分的年代。因為據觀射父講,堯之前也有一次苗黎亂德、巫風盛行的時期,但堯重新厘定了界限,恢復了顓頊以來的民神不雜的秩序。事實上,卜辭中的王,已經是一元的政治領袖,盡管巫仍有很大的影響力,可以參與政治,管理王家事務,但已經處于從屬位置。事實上祖甲以后,政治舞臺上也不再有大巫。
薩滿巫教與有組織宗教不同,它本身很難形成有組織的力量,但它帶有彌漫色彩,有時會形成很大的擴散效應,尤其在民智不發達的年代。所以對于政治領導人來講,如何處理這種宗教形式,確實是一個問題。商周之際去巫化能夠成功,應該是跟那個年代人文的覺醒聯系在一起的,沒有人文的覺醒,實現去巫化既不可能,也沒有意義。巫教只能被替代,在沒有東西可以替代它時,它是無法滅絕的。也就是說,雖然我們討論了商周之際的文明轉變,但并不是說以前就是巫教壟斷一切。不能將神權簡單等同于巫教,血統宗派也可以利用神權為其服務,但其與巫教不能相提并論。
筆者援引的巫統與血統分疏框架,對于薩滿主義來說,本身也不是普世模式,筆者理解,這種模式的形成有它的歷史機緣,只不過,今天要分析其成因,極其困難。但就中國古代文明來說,沒有巫統、血統的分疏,很難有政治的覺醒,很難有文明的突破。并且,中國政治的另一特征,恐怕也與這種文明基礎相關,即重視大一統。巫師是沒有國界的,普天之下皆是他們的舞臺。而巫師之間最不容易發生所謂宗教沖突,他們原本沒有宗派,面對的只是不同的神靈。有些地方存在白巫師與黑巫師的差別,他們之間的沖突,表現為斗法,即個人法力的較量,而非組織的較量。并且,巫師也沒有種姓的觀念,不同族群的巫師,不會為種群差異發生沖突。在這種宗教觀的基礎上,政治不僅沒有地理邊界,也沒有族群界限。血統宗派,雖然世俗特征更明顯,但同樣受這種宗教觀的影響,即政治是普天之下的事情,而不是一家一國的事情。《大學》的政治理想除了治國,還要平天下。這種信念的提出,與薩滿主義的基礎應該是相關的。平天下是一種誘惑,也是一種責任。
講大一統觀念與薩滿主義有關,有一種材料值得關注,即關于方位次序的問題。筆者曾指出,商代有兩種方位次序,東南西北與南西北東,前者是重君的模式,東方是日出的方位,而日是君的象征。卜辭新派祭名有一種叫“日”,比如:
貞,日于父甲,羌,王受又。(合27463)
日于妣癸,其,王受又。(合27575)
這個“日”,按照辭例,應該理解為祭名,但其意義卻很難解釋。筆者理解這應該是將祖妣理解為君王的意思。在上古,政治領袖具有神性色彩,或稱皇,或稱帝。王的名號當是商中期開始使用,卜辭常見“某日卜,王”的材料,筆者以為是稱王之義。王不能作為祭名,所以就選用象征君王的日,也就是說商王不僅自己稱王,也要讓祖妣成為君王。所謂以生人之道事逝者。
南西北東是重神重天的方位模式,中國古代的祭天地點均選在南方,便是證明。這種重南方的模式應該是巫教中崇尚光明的一派的方位模式,南方后來五行配火,即與光明聯系在一起。這種模式在商周以后幾乎絕跡,但在《山海經》中卻有保留,山經、海經部分的編排次序用的就是南西北東。《山海經》舊說禹、益之作,這未必可信,但這種次序卻說明,它記述的材料的年代當是商以前的人記下來的。這種次序還見于《覲禮》,其中講到諸侯覲于天子,為宮為壇,壇上加方明,方明“設六色:東方青,南方赤,西方白,北方黑,上玄,下黃。設六玉:上圭,下璧,南方璋,西方琥,北方璜,東方圭”。方明言六色六玉,方位次序,前者先東南西北,后上下;后者先上下,后南西北東。作者這樣敘述,應該有特定考慮。筆者理解,前者象征的是血統宗派的政治,顏色可以象征政治意涵,放在今天仍然可以理解,故其取東南西北的次序。六玉是獻給神的禮物,應是請神明共鑒的宗教意涵的體現,故其取南西北東的次序。
關鍵問題不在這里,因為周以后,宗教活動上的方位安排也不見用南西北東的次序,《覲禮》所記載的應是更早年代的禮制安排。那個年代,宗教與政治依然不分,但政治與宗教卻屬于不同的派別,所以不能算是合一。據此可以認為,在早期的政教實踐中,巫教在其中占有一定的地位。如果考慮覲禮所對應的體制應是諸侯封國林立的體制的話,那么對于巫教對于早期政治的影響就會有更深刻的認識。從商周之際的政治實踐看,筆者判斷,其時存在著不同政體的斗爭,舊派主張聯盟體制,新派主張中央集權體制。將此與其時的宗教斗爭結合起來看,新舊派則有排斥與接受巫教的不同,也就是說,舊派的政治立場與巫教具有親合性,新派則與血統宗教具有親合性。用覲禮的材料來檢驗,結論一致。用商周政權轉變后周人的政策來檢驗,結論也一致。巫教與聯盟體制更容易結合。
聯盟體制的特征是具有開放性,只要相互有共同約定,就可以成立聯盟。它是松散的,同時成員之間又具有相對平等性。在經濟社會發展有限的上古,相互約定只能限于對神的約定,《周禮·司約》講“治神之約為上”。對于聯盟來講,共同約定祭神是最重要的紐帶。孟子講湯征葛伯,就是以葛伯不祭神的名義討伐的。前面講“德伐”,其德應該首先是祭神之德。巫教以祭神為其主業,在與神交流的方面,巫是最具權威的角色。所以在聯盟體制下,巫教有它存在的根基。
聯盟約定的最高神是天神,所以祭祀天神的明堂,同時又是天子會盟諸侯的場所。如果以對天神的約定為聯盟的基礎,那必然意味著聯盟覆蓋天下,是大一統。從這個意義上來講,大一統的政治理念,根植于上古政治精神之中,“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不過是這種精神在世俗年代的重新表述。
既然早期聯盟政體是建立在宗教基礎之上,巫教這種存在對于擴大聯盟必然又是重要的推動力量。但有一點必須指出,雖然聯盟政體具有巫教的基礎,但并不意味著聯盟政體之首領是一個巫師。筆者曾經討論過“余一人”的意義,認為其是絕地天通后限制巫者通天,而天神又無法丟棄的時代,唯一能夠通天的人。這個人具有巫者的本領,他可以通天,但他不是巫師,并且通天也不是他的主要責任,盡管這是關鍵權力。這個人超越于巫統血統之上,卻不能算是政教合一,因為聯盟政體中各成員各自為政。這種地位的特殊性,有利于政體向中央集權體制演變,事實上為向后來的政教合一體制演變打下了基礎。
聯盟體制也有其禮樂,不過今天已經很難全面把握了,《儀禮》中的覲禮、聘禮應該都是其中的一部分。《易經》益卦爻辭講“有孚,惠心,勿問,元吉”,問指邦國間的聘問,爻辭說有孚可以勿相聘問,這意味著常規情形下相互之間要有聘問,以保持聯盟的存在。至于是否如后來講的三年、五年的間隔期,則無法確知。此外,與諸侯朝覲聯盟領袖相對,領袖則要巡狩,卜辭所謂“德方”, 《易經》坤卦爻辭所謂“直方”皆是,這也是聯盟體制下的禮。
另外,聯盟體制下,應該已產生車馬衣服的禮制。筆者曾據《大戴禮記·五帝德》分析古代政治有兩種方略,一是巡狩,一是重文,兩種方略在上古交替使用。重文的一派,注重車馬衣服等禮樂制度建設,這實際上是在宗教基礎外建構聯盟的另一種基礎,即共同文化基礎。文化的共通性有利于聯盟的穩定。后來《易傳》講,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目標依然是天下,而著力點則在人文。
所以,禮樂文明的發端并不是在商周之際,商周之際的工作實際是在既往的禮樂制度的基礎上,通過去巫化,將政體奠定在人文的基礎之上,而這是文明進入禮樂文明階段的標志。這樣講,前文講的舊禮、新禮與作禮的矛盾就比較容易解釋,作禮并不意味著以前不存在禮,而是說舊禮不能符合新的要求。之前其所以不謂之禮樂文明,一方面因為巫風還很流行;另一方面,也許是更重要的,因為制禮作樂的中心還未轉到以祖先崇拜為核心的血統宗教上來,今人講的禮樂文明排斥巫風,以祖先崇拜為核心,是儒家的。
禮樂文明是為政治服務的,而我們講的德禮政治,本身也是一種重禮樂的政治文明,其存在的時間也很長。至少從堯開始,當文化中的禮樂部分超過巫師文化所占的比重,應該就可以算是進入德禮政治的階段,只不過血統宗派尚未有以血統觀念獨占意識形態的意識,這是商后期去巫化的宗教斗爭的事情。毫無疑問,從夏開始,血統意識已經得到強化,但夏開國不久太康失國,可見這種觀念在聯盟體制中并未得到廣泛認同,這種意識的牢固確立,應該是在商后期,嫡長子繼承制度也是那個時代確立的。只有血統意識得到穩固,去巫化得以實現,禮樂文明才不會有被顛覆的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