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大騙子克魯爾的自白(托馬斯·曼文集)
- (德)托馬斯·曼
- 4036字
- 2019-06-17 10:57:07
如果說這樣一些異想天開的嘗試和空想就使得我從內心感到不同于這座小城的那些同齡伙伴和同學,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這些男孩——他們多是葡萄園主和官吏的兒子,受他們父母的警告離我遠遠的。我曾經嘗試邀請其中的一個男孩到家里來玩,他竟用毫不隱諱的語言直截了當地對我說,他家里禁止他同我往來和到我家來玩,因為我家發生的事是不光彩的。這使我感到非常痛心,覺得更有必要爭取同他們保持往來——其實,我本來對這種往來并不怎么感興趣。不過,有一點是不可否認的,這就是城里的人對于我家的看法在某種意義上是正確的。
我在前面已經提到過那位從沃韋來的小姐的存在給我們的家庭生活所帶來的干擾。我可憐的父親確實追求過這位小姐,并且可能也達到了預期目的,從而引起了他與我母親之間的齟齬,以致父親決定到美因茨去幾周,在那里度過一段獨身的生活——他過去為了調劑一下生活也常常這樣做。我母親是一個貌不出眾、缺乏精明頭腦的女人,她如此苛刻地對待我可憐的父親,是毫無道理的,因為她和我的姐姐奧林匹婭(這是一個既肥胖又十分肉感的女人,后來登上了輕歌劇的舞臺,博得了眾彩),對父親在為人方面的弱點采取了毫不寬恕的態度。我的父親雖然有一種放蕩不羈的作風,但始終保持著某種優雅的風采,而這正是只知道渾渾噩噩地尋歡作樂的她們所不具備的。她們母女之間親密無間,關系好得出奇,比如我還記得,有一次我看到母親用一根皮尺在給女兒量大腿的粗細,這件事當時使我想了幾個小時。另一次,當我對這樣一些事已經模模糊糊能夠理解,但還找不到恰當語言來表達時,我偷偷目睹到她們對一個來我家干活的油漆幫工——一個身穿白大褂、長著一對黑眼珠的小伙子,怎樣你一言我一語地講了些譏誚的話,最后把這個年輕人給惹煩了,發了火,嘴上還帶著她們用綠油漆給他畫的胡髭,就把這兩個尖聲嘶叫著的女人一直趕到了曬衣室。
由于我的父母相互間沒有多少話,無聊至極,所以我們經常從美因茨和威斯巴登請一些客人來,這時我家就表現得非常闊綽和歡樂。來參加聚會的真是五行八作,什么人都有:幾位年輕的工廠主,男女演員,一位多病的陸軍少尉——他后來竟向我的姐姐求婚,一位猶太銀行家及其夫人——這位夫人穿著一件四周鑲嵌著煤玉的長衫,到處都顯得很突出,一位新聞記者——他頭上留著鬈發,身穿天鵝絨背心,每次都換一個新的女朋友帶來,以及其他一些人。人們多數是在七點鐘來吃晚飯,緊接著是余興,鋼琴曲、跳舞、笑聲、尖叫聲和喧囂聲,往往徹夜不停。尤其是在狂歡節和采葡萄季節,人們尋歡作樂的興致就更大。這時,我的父親總要到花園里親手點放一些非常好看的鞭炮,他對鞭炮既懂行又會放;陶瓷小人籠罩在一種神奇的光芒中,人們戴上滑稽可笑的假面具,使得興高采烈的氣氛更加濃厚。我當時還在城里的普通高中讀書,當我第二天早晨七點或七點半鐘洗過臉來到餐廳時,我發現人們還在我家喝著咖啡和利口酒[8],他們個個面色蒼白,無精打采,眼睛怕見白天的光亮,我高聲問過早安后,來到他們中間。
在長成半大小伙子后,我被允許像姐姐奧林匹婭一樣同客人同桌就餐和參加飯后的娛樂活動。我家平時的飲食就很豐盛,父親每頓午餐都要喝香檳酒攙蘇打水。而每逢宴請,總要準備很多道菜,是由一位從威斯巴登請來的廚師長在我家的女廚子協助下竭盡全力精心制作的,在各道菜之間還加上了一些開胃的清涼飲食——冰鎮過或有辣味的東西。“特級羅累萊”香檳酒,簡直流成河,除此還用很多種好葡萄酒,如“本卡斯特博士”牌葡萄酒——這種酒的味道特別適合我的胃口。我在后來的生活中還熟悉了一些其他名酒,并且學會非常老練地在飯館里叫諸如“馬爾高名牌葡萄酒”,“穆東·羅特希爾德名牌葡萄酒”——這是兩種非常好喝的酒。
我非常喜歡回憶起父親當時的神態:他坐在長桌的頂端,留著一撮花白的山羊胡子,一件白綢子的背心把他的肚子圍了起來。他講話的聲音很孱弱,常常靦腆地將目光垂下,不過從他那爽朗而又略紅的面部表情中,可以看到他這時所感受到的快慰。他邊說著“c'est ?a”,“épatant”和“parfaitement”[9],邊用那手指向前彎曲著的雙手做著各種干練文雅的動作:舉起酒杯,用餐巾擦嘴,用餐具吃飯。我的母親和姐姐只知道渾渾噩噩地塞飽肚皮,偶爾也用張開的扇子掩飾著臉,同鄰座交談幾句。
飯后,雪茄的煙霧在煤氣燈上縈繞著,人們開始跳舞和玩游戲,輸者挨罰。到了深夜,我就被打發去上床睡覺,可是音樂和嘈雜聲使我無法入睡,通常只好再起床,披上紅毛毯,仿佛穿了衣服似的,在女人們的一片喝彩聲中又來到客人們中間。冷飲、點心、果子露酒、汽水、鯡魚色拉和葡萄果子凍等等,直到喝早餐咖啡,吃個沒完。人們在盡情地、頻繁地跳舞,挨罰的游戲提供了相互接吻和進行其他肉體接觸的借口。穿著袒胸露背服裝的女人扶著椅子靠背笑得躬下身去,使人們可以看到她們的乳房,以此來招引男人們。這一切常常是在有人惡作劇地突然把煤氣燈關上時,達到了高潮,每當這時大家都亂作一團,簇擁在一起,其難堪情景,難以言狀。
當我家在小城的名聲不佳時,舉辦這樣一些娛樂活動,其本意是要起一點好的作用,可是正像傳到我的耳朵里的那樣,人們只注意到了事情的經濟方面,到處都在交頭接耳地議論(而且只能說他們這樣做是有道理的),說我可憐的父親的經營情況糟到了絕望的程度,這些昂貴的鞭炮和飯菜必然會耗費掉他這個企業家最后一點積蓄。我通過自己敏銳的感覺很早就覺察到的公眾的這種猜疑,如前所述,同我性格中的一些特點結合在一起,在我身上造成了一種孤獨感,使我常常感到苦悶。因此,有一個經歷使我感到更為欣慰,這里我能將它描述給讀者,感到特別高興。
八歲時,我隨親人一起來到鄰近的、遐邇聞名的朗根施瓦勒巴赫度過幾周夏日。父親在那里洗泥浴,治療有時折磨他的風濕病,而母親和姐姐在散步場所由于頭戴奇形怪狀的帽子,引起人們的議論。我們在這里的社交活動,像在其他場所一樣,確實沒有多少可值得夸耀的。居住在我們周圍的人一如既往,不理睬我們;那些舉止文雅的外鄉人自成一團,對外杜門謝客,這也是高尚文雅風度的本質所決定的;因此,我們所能接觸和交往的人不可能是最上等的。盡管如此,我還是很喜歡朗根施瓦勒巴赫的,因為我自幼愛到溫泉療養地來逗留,后來也是多次將我的活動場所安排到這樣一些地方。這里的寧靜、無憂無慮的生活方式、在運動場上和公園里觀看那些生得富貴又善于養身的人——這些都符合我內心最深處的愿望。不過,對我最有吸引力的,還是那些每天由一個訓練有素的樂隊為療養地的客人演奏的音樂會。音樂使我感到陶醉,盡管我一直沒有機會親自學習演奏,但是這種神奇的藝術卻在我身上找到了一個如癡如狂的愛好者。當時,我作為一個孩子簡直就離不開那個美麗的亭子——穿著統一服裝的樂隊在一個長著一副吉卜賽人面孔的小個子男人指揮下演奏著各種雜曲和歌劇片斷。在這個小巧玲瓏的藝術亭的臺階上,我可以一蹲幾個小時不動,身心隨著動聽而又有節奏起伏的樂曲而深深陶醉,同時又以一種關注的目光凝視著演奏者們運用各種樂器的動作。具體說來,是小提琴演奏使我著了迷,回到家里,即旅館里,我找來兩根木棒,一根短的和一根長一點的,嘗試著一絲不差地模仿那位第一小提琴手的演奏姿勢,逗得我自己和親人們都笑起來。為奏出動聽的曲調來,左手不停地顫動,輕柔地從一個握位上下滑動到另一個握位,演奏到藝術性很高的段落和樂章結尾時手指的頻繁嫻熟的動作,右手腕流暢而又靈活的拉琴弓的動作,臉頰緊貼在琴上,深沉而又專心致志的神情——這一切,我都模仿得惟妙惟肖,特別是引起了父親的最熱烈的掌聲。父親由于泥浴的效果良好,所以情緒很好,于是把那位留著長頭發的、幾乎一句話都不講的小個子指揮叫到一旁,同他商定演出下面這場喜劇。于是,花了很少的錢買來一把小提琴,在琴弓上仔細涂上凡士林油。盡管我的外表無需多修飾,但是還是從一個市場上弄來了一套配有綬帶和金紐扣的漂亮的水兵服、長絲襪和明光锃亮的漆皮鞋。在一個星期天的下午,當來療養的人在散步時,我穿著這套如此引人注目的衣服,站在那位小個子指揮的一側靠近音樂亭的臺邊,用我那把蹩腳的小提琴和涂著凡士林油的琴弓代替從前用的兩根棍子,參加了一首匈牙利舞曲的演奏。我可以說,我獲得了圓滿成功。
觀眾們,不論是高雅顯貴的還是一般普通的,從四面八方蜂擁而至,聚集在亭子前。人們看到了一個神童。我的專心致志的神態,蒼白的臉部不斷變幻的表情,一縷遮住一只眼睛的頭發,童稚的雙手(雙臂被兩只上粗下細的衣服袖子包住了)——簡而言之,我的整個動人和神奇的形態扣住了在場的人的心弦。當我用滿弓在所有的弦上用力地拉完最后一下時,劈劈啪啪的掌聲同高高低低的喝彩聲交織在一起,響徹整個療養地。在那位小個子指揮把我的小提琴連同琴弓放到安全處后,有人把我從臺上抱到平地上。贊許、恭維、親吻一起向我涌來。一些貴族大人和夫人把我團團圍住,撫摸著我的頭發、面頰和雙手,稱我為神童和小天使。一位身穿紫羅蘭色綢緞衣服、頭上留著斑白大發卷的俄國侯爵夫人,把我的頭抱在她那戴著戒指的雙手之間,親吻我的濕漉漉的前額。爾后,她又激動地從自己的頸上解下一個里拉琴[10]形狀的、金光閃閃的鉆石胸針,嘴里一邊不停地講著法語,一邊把胸針別到我的胸前。這時,我的親人也來了,父親做了自我介紹后,請大家諒解我因年幼無知在演奏上表現出的弱點。人們把我帶到點心小吃店,有三個桌子上的人都給我送來巧克力和奶油點心。至于那些出身高貴的、漂亮的和富有的孩子——澤本柯靈根伯爵的兒子,盡管我曾以懇求的目光看過他們多次,但是他們還是一直以冷漠的目光回敬我,這時他們卻乖乖地請求我同他們一起玩槌球游戲。在我父母喝咖啡期間,我胸前戴著那個鉆石別針,興高采烈地接受了他們的邀請。這是我一生中度過的最美好的日子之一,也許是最美好的一天。很多人都說,應該讓我再表演一次,連療養所的經理也抱著這種意圖來找過我的父親。可是,父親卻解釋說,他上次只是破例地允許我去演出,再次公開登臺表演同我家的社會地位是不相稱的。我們在朗根施瓦勒巴赫溫泉療養地的逗留,也漸漸接近尾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