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綠蒂在魏瑪(托馬斯·曼文集)
- (德)托馬斯·曼
- 9737字
- 2019-06-18 17:03:18
夏綠蒂很久很久靜不下心來,似乎她并不是真正想休息一下。她脫掉了外面的衣服,躺到床上去,蓋上了毯子,那張床籠罩在一張小小的紗布制的華蓋底下。她的眼睛對著明亮的窗戶,窗上沒有掛顏色較深的窗簾,她把一塊手帕覆在臉上,擋住了光亮,在手帕的遮蓋下,緊緊合上了眼瞼。盡管這樣,她的思潮卻不停地翻騰,她本來可以舒服地打一會盹,但睡意已被驅趕得無影無蹤,腦子里總是想到那些令她心跳不已的往事,她把這個愚蠢的舉動看作是自己還很年輕的征象,看作是經過這么多年后內心沒有改變也沒有磨蝕的標記,想到這里,她偷偷地笑了。很久以前,有人在給她的一封告別信中寫道:“親愛的綠蒂,我從你的眼神中看出,你是相信我永遠不會改變的,我感到多高興啊——”這是我們實際上從來沒有放棄過的青年時代的信念,這個信念沒有改變,我們還始終堅信我們和原來一樣,人變老,只是一種身體上外表的現象,絲毫不能改變我們內心深處的、經歷了幾十年仍始終保持不變的愚蠢的自我,這是在我們的暮年也不會感到不快的一種體會,——它是我們老年時候的秘密,心里甜滋滋,臉上火辣辣。她,一個所謂上了年紀的老太太,會這樣的自我嘲笑,她正和二十九歲的女兒(她給她丈夫生的第九個孩子)一起旅行,現在,她躺在床上,心頭怦怦亂跳,恰似一個想進行一場惡作劇的女學生一樣。夏綠蒂想象到有人正冷眼旁觀,可能對這件事感興趣了。
寧愿自己不被想象為正在冷眼旁觀這種內心活動的,正是小綠蒂,那年輕的一位。雖然媽媽吻了小綠蒂,表示和解,但是,一想到她對那件衣服和蝴蝶結作出的“毫無幽默感的”批評,做媽媽的心頭仍感到惱怒,事實上,這是對整個這次旅行的批評,把這樣一次合情合理的旅行硬說成是“過了分”。同這種眼光銳利的人一起旅行是并不愉快的,因為她不相信這是一次為她進行的旅行,認為這僅僅是一個借口。這種銳利的眼光使人感到不舒服,使人難受,不僅如此,更應該說,這種眼光是一種斜視的眼光,它看待每一個行動,總是從這個行動的種種動機中看到那個微妙的沒有說出口的動機,認為這才是真正的動機,而把那明明白白、言之有理、值得重視的理由統統嘲笑為借口。夏綠蒂對這種看到別人靈魂深處的本領感到惱怒,她覺得這是對她的侮辱,當她責備女兒缺乏和藹可親的態度時,她禁不住流露出這種感覺。
她想,這些眼光銳利的人,難道他們自己什么都無所恐懼的嗎?要是有人反戈一擊,把他們靈敏的嗅覺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也許可以看出,他們不見得完全是熱愛真理的吧?小綠蒂的這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態度,——要是有人也用惡意的銳利眼光深入到它的骨髓里去,察看一下它的動機,也許會發現它也并不十分美妙。媽媽遇到的那些經歷,這位令人尊重的孩子從來沒有親身體驗過,她的性格也使她不可能會有這種經歷:例如那著名的三角關系[27],這個關系起初是多么愉快,和睦,只是由于其中一個人的瘋狂,才變成混亂和痛苦的漩渦,虧得她有一個善于節制自己的心,才克服了巨大的誘惑。然后,有一天,啊!使人既感到驕傲,又感到可怕,他竟然把這個關系公諸于世,讓全世界都知道,使它上升到超現實的境界,贏得一個更高的生命力,就像曾經攪動和迷惑過一個單純的姑娘的心那樣攪動了全人類的心,為它發狂,是的,它使整個世界都為它神魂顛倒,陷于危險的境地。
夏綠蒂心里想,孩子們是嚴峻苛刻的,不能容忍母親有她自己的生活:他們的孝心受到自私心的限制,所以,他們的愛變成冷漠無情,要是這里面摻雜了通常女性的妒忌心,那就更不值得贊揚,——這種對母親的一次戀愛經歷的妒忌心,表面上卻披上了偽裝,還要對這場遠近皆知的經歷諷刺嘲笑。不,嚴肅的小綠蒂從來沒有體驗過媽媽那天晚上的遭遇,它是那樣美妙,美妙得可怕,那樣甜蜜,甜蜜得要死,還有著犯罪的感覺。那天晚上,丈夫因事出門去了,那個人來了,雖然在圣誕節以前他是不應該再來的;她邀請女朋友來陪她,卻沒有人來,因此,她不得不單獨和他待在一起。他向她朗誦奧西恩[28]的作品,英雄們痛苦的遭遇和他本人極度的悲痛交織在一起,使他感傷極了;這位可愛的絕望的人兒撲倒在她的腳旁,把她的手按在他的眼睛上,按在他那可憐的前額上,她的同情心在她的內心深處翻騰不已,也不由地按住了他的手,不知不覺地,他們熾熱的臉頰碰在一起了,他那燃燒著的嘴唇陡然印在她結結巴巴地掙扎著的嘴唇上,在狂熱的接吻中,整個世界都被丟在腦后了……
接著,她想到,這一切她自己并沒有親身經歷過呀。這是那個大的現實[29],在手帕底下,她把它和那個小的現實[30]混淆起來了,在小的現實中,事情的經過并不是像狂風暴雨那樣猛烈。那天,在陽光底下,他們正在采摘覆盆子,這個瘋狂的青年只是“偷吻”了她一下——要是這個字眼并不符合他們兩人當時的情緒,那么,或者說,他是真心誠意地吻了她,一半像旋風,一半像個憂郁癥病人,吻得那么急速、親密、熱烈,帶著溫柔的欲望,她聽任他吻她。過后,她覺得,不論在這兒,或者在那本美麗的作品中,她都是清白無辜的,——的確,這段經歷,她使這么一個痛苦而高貴的角色永遠為后世所傳誦,另一方面,她所采取的態度,即使是最孝順的女兒也只能要求她這樣。這是一個紛亂的瘋狂的吻,一個不能容許的不可靠的吻,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來自一位王子,一位流浪漢,對待這一個親吻,她處理得太高明,又太糟糕;事后,這位可憐的流浪漢之國的王子眼眶里噙著淚水,她的眼睛也同樣潤濕了,然而,她以莊重而純潔無瑕的態度,憤慨地對他說:“呸,儂真可恥!這樣的事再也不允許發生了,否則的話,我們就一刀兩斷!儂要明白,這件事不能只讓我們兩人知道。今天我就要去告訴克斯特納。”于是,不管他怎樣懇求,求她不要說,她還是在當天老老實實地告訴了她的未婚夫,怎么能不讓他知道呢?她沒有說他怎樣吻她,而是說她竟容忍這件事發生;阿爾貝特感到十分悲痛,他們兩人談了很久,他們之間的關系是不容褻瀆的,兩人又都是那么通情達理,最后決定,要對這位親愛的第三者稍微嚴格些,要讓他明白真實情況。
今天,經過這么多年以后,她閉上眼睛,仍能活靈活現地看到接吻后那天他遭到這對未婚夫婦冷冰冰對待時的臉容,尤其是第二天的景象。第二天晚上十點鐘,他們正坐在屋子前面,他來了,手里拿著一束鮮花,她對待他的禮物是那么漫不經心,于是,他把鮮花往旁邊一丟,提高了嗓門,向他們講述一連串荒謬可笑的寓言。的確,在這些日子里,他的臉,在撲著粉覆蓋著耳朵的頭發底下,拉得很長很長:鼻子顯得很大,顯得悲哀,女性般的嘴巴上面隱約地出現了胡須,下巴柔弱無力,褐色的眼睛和鼻子相配,顯得很小,透出一股憂郁的哀求神氣,但是在眼睛上面,兩條絲綢般烏黑的眉毛卻漂亮得出奇。
接吻后的第三天,當她用干巴巴的字眼向他說明他們的決定時,他就露出這樣的一副臉容。她告訴他,從今以后,他只能抱著一種態度:除了友誼,他永遠不要希望從她那兒得到其他的東西。這一點,難道他自己不知道嗎?——聽到這個明確的決定后,他的臉頰一下子陷落下去,臉色慘白,眼睛,還有絲綢一樣的眉毛,都鼓了起來,和蒼白的臉龐形成鮮明的對照,顯得更黑了。這位旅客在手帕底下回想起這位缺乏理性的青年人的表情,想到他那惆悵悲切的臉容,不禁咬住嘴唇,忍住了一個動人的微笑。后來,她向克斯特納描繪了他聽到決定后的這樣一副臉容,這使克斯特納對這位既可愛又荒唐的青年感到憐憫,決定在他和克斯特納共同生日的那天,在那永志不忘的八月二十八日[31],送給他一部袖珍本《荷馬詩集》和一個蝴蝶結,這是她衣服上的蝴蝶結,多少也給他一點安慰……
在手帕底下,夏綠蒂的臉上泛起了紅暈,她那六十三歲的女學生的心跳動得更快了。她這次準備的那件上衣,是和當年綠蒂的上衣同一個式樣的,只是胸口上缺少了一個蝴蝶結,年輕的小綠蒂怎么能猜想到媽媽在那件上衣上的深深的含義呢?那個蝴蝶結不在衣服上了,因為已經到了那一位的手里了,是她得到未婚夫的同意,送給他作為安慰的。他高興極了,在贈送給他的這個紀念品上印上了千百個熱吻……卡爾哥哥的女管家如果發現媽媽的這種創造性的安排,一定會撇撇嘴角,不以為然的!其實,她媽媽的這些設想,也是為了她的爸爸的榮譽,為了這位善良忠實的人,他不僅早已同意贈送這件禮物,甚至慫恿她這樣做,盡管他在這位放蕩不羈的王子手里遭到了種種折磨,差點兒把他最親愛的心上人奪走,然而,當他不辭而別,從此離開他們時,他也和他的小綠蒂一起流下了眼淚。
“他走了,”他們讀著那張便箋時,他們相互這樣說,這張便箋是他在深夜和清晨潦潦草草地寫成的[32]:——“愿你們幸福,但愿我不會從你們的心中消失……再見,一千遍再見!”——“他走了,”他們輪番地說,連所有的孩子[33]也像尋找什么東西似的在屋子里轉來轉去,傷心地說:“他走了!”綠蒂讀著便箋,淚水涌上她的眼眶,她可以放心哭泣,用不著在她的未婚夫面前遮遮蓋蓋了;因為他的眼睛也潤濕了,他一整天沒有談別的事,只是談到他們的這位朋友:真是一個了不起的人哪,有時候行動古怪,有些地方不討人歡喜,然而卻是才華橫溢、超群絕倫,引起人們的關心和同情,從心底里欽佩他。
她的好人兒就是這樣的。她是多么感激他呀,感到比以往任何時候更加貼近他了,因為他是這么說的,而且也認為,她為那個走掉的人傷心落淚是十分自然的。她,這位旅客,現在躺在這兒,眼睛上遮著手帕,包圍在暖洋洋的氣氛里,不平靜的心中重新泛起感激的浪花。她的身體微微移動著,仿佛是向一個可靠的胸膛緊緊地靠攏,她的嘴唇重復著他們當時說過的那幾個字:“他走了,”她喃喃地說,那個外地來的第三者走了,她感到輕松,因為她不可能成全他的愿望。她的阿爾貝特聽到這消息后也感到高興,他和她一樣,也曾經被這位飄然遠逝的人所迷惑,那個人光彩炫目的品質和鶴立雞群的才華給了他十分強烈的印象,強烈得差點兒使他犯錯誤,竟然對他們倆合情合理、目標明確的幸福生活的信心發生動搖,有一天,他給她寫了一封短信,表示愿意取消他們的盟誓,她可以在這位才華出眾的人和他本人之間自由地作出選擇。她作出了選擇,——她作出的是一個怎么樣的選擇呀!——她還是選中了他,這個樸質的出身相同的人,天生是她合適的伴侶,她的漢斯·克里斯蒂安。不僅因為忠實的愛情戰勝了誘惑,而且在她的內心深處,她對那個人的神秘的性格深深地感到害怕,——這種性格蘊藏著某些不真實和不可靠的因素,她不知道該怎樣稱呼它們,也不敢給它們取個名稱,后來,她找到一個哀怨而內疚的字眼,稱他是“沒有目標,一刻也不肯安靜的怪物……”。然而,奇怪的是,這個怪物竟是那么可愛,那么憨直,竟是那么一個真摯的青年,連孩子們也在尋找他,傷心地說:“他走了!”
那個夏天的一連串的情景栩栩如生地在她的手帕底下掠過,一幅幅在明媚的陽光底下的活生生的畫面顯現在她的眼前,一下子又消失了,——克斯特納工作之暇可以陪伴他們時三個人在一起時的景象:沿著山脊散步,他們從山脊上眺望那蜿蜒地流過草地的河流、山谷、山丘、愉快的村莊、城堡、瞭望臺,以及修道院和堡壘的廢墟。那個人有親密的朋友們陪同,面對著自然界絢麗的景色,欣喜若狂,不禁高談闊論起來,一連串雋永的妙語洶涌而出,逗得這一對未婚夫婦大笑不止,幾乎連路也走不動了;有時候,在起居室里,或戶外的草地上,連續幾小時讀書,他向他們朗誦他心愛的《荷馬詩集》或《芬戈爾之歌》[34],讀著讀著,突然間,情緒激動,淚水涌上了他的眼眶,他把書往身旁一丟,用拳頭連連敲打,然后,看到他們很驚訝,就勃發出一陣爽朗的笑聲……她想起她和他兩人在一起的情景,他幫她做家務,在菜園子里幫忙,剪豆角,或者在“德意志騎士團公館”的果園里幫她采摘水果,——他真是個十足的好人,是個可愛的伴侶,當他顯得愁眉苦臉的時候,只稍對他看上一眼,或者提醒他一聲,馬上又會振作起來。這一切,她自己的,他的,他們兩人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語,那些呼喚聲,勸告聲,講述的故事和嬉笑聲,“綠蒂!”“挺好挺好的小綠蒂!”“別花言巧語!儂爬上去,給我采下來丟進籃子里!”這一切統統浮現在她的眼前,回響在她的耳際。奇怪的是,所有這些景象和回憶,盡管不是所謂第一手資料,卻竟是分外清晰、明顯,一事不漏;仿佛記憶力并不是把原始的事情一股腦兒保存起來,而是后來不得不從記憶之海的深處一點一滴、一字一句地吸取出來。它們是根據事實的來龍去脈發掘出來的,是零零星星地重新組成,重新產生的,只是涂上一層新鮮的色彩,在明亮的光線下呈現出以前沒有料想到的那種重要意義。
那一幕幕情景,使得她的心怦怦跳動著,于是一種很自然的現象發生了,她回到青年時代的故鄉去了,那一幕幕情景,一會兒交錯出現,一會兒又消失了,成了雜亂的夢幻,她終于入睡了。今天起身太早,加上旅途又太勞累,這位六十多歲的老太太在夢鄉中逗留了兩個小時。
她睡著的時候,完全忘掉了周圍的環境,忘掉了她住宿的這家外地旅館的房間,也忘掉了把她帶回到青年時代去的這趟旅途上的普普通通的驛站;圣雅可布教堂的鐘聲響了,已經十點半了,她還在睡覺。不過,并沒有人喚醒她,她自己醒來了,也許是外界的一種神秘的召喚使她覺醒了;這一個促使她醒來的因素,并不跟她的妹妹的等候有關,而是來自一個更興奮的愿望,要不是這一個令人又是喜悅又是焦慮的預感,她內心的反應是不會來得這么迅速,這么強烈的。
她坐了起來,看一看時間,看到時間已這么晚,有點吃驚,覺得不能再耽擱了,必須馬上動身,到妹妹的家里去。她還沒有來得及上盥洗室梳妝打扮一下,有人敲門了。
“干什么?”她對著門問道,聲音帶點兒惱怒和厭煩。“誰也不能進來!”
“是我啊,參議夫人,”外面的聲音回答。“是我馬格爾,原諒我打擾了您,參議夫人,是這么回事:十九號房間有一位女士,我們旅館的一位客人,一位英國女士,卡茲爾小姐。”
“怎么啦?”
“我不愿大膽打擾您,”馬格爾在門外說,“只因為卡茲爾小姐聽說參議夫人來到這座城市,就住在我們這里,她迫切地想來拜訪您,哪怕只是短短的一會兒也行。”
“告訴這位女士,”夏綠蒂在門縫旁回答,“我還沒有穿好衣服,非常抱歉,而且我要馬上出門。”
然而,她的行動跟她的說話卻有點矛盾,她一邊說話,一邊披上一件梳妝用的罩衫,她的確打算拒絕這個突如其來的打擾,不過她希望即使拒絕也不要使自己感到完全沒有準備。
“我用不著告訴卡茲爾小姐,”馬格爾在走廊里回答。“她自己也聽得見,她就站在我的身旁。我認為是這樣:卡茲爾小姐有十分迫切的愿望想見見參議夫人,哪怕只有短短幾分鐘。”
“可是我和這位女士素不相識!”夏綠蒂有點生氣,提高了嗓門。
“參議夫人,正因為這樣,卡茲爾小姐想馬上和您相識,”招待員回答。“她非常非常重視這次會見,如果必要的話,一點點時間也行。她只是想見您一面,如果您愿意的話,”他用一種做作的嗓音說話,仿佛進入了那個請求者的角色——這位小姐認為這句話是一個信號,現在應該從中間人手中接過這件事來,由她自己出面交涉;于是她在門外像吹響了動人的風笛,響起一陣又高又尖的孩子般的聲音,再三強調這是“最感興趣的”和“最重要的”,她的話滔滔不絕,似乎不想罷休,門里面的這一位被她糾纏不休,終于相信,要想關閉這只話盒子,最有效的辦法還是答應她那頑固的要求,出去和她見見面。她本來不打算接待這個死乞白賴的女人,在咬文嚼字中浪費時間。不過,她畢竟是個德國人,終于帶著一半開玩笑的語氣向她投降了:“好吧,請進來吧!”她一聽見馬格爾說:“非常非常感謝您,”禁不住笑出聲來。這位招待員習慣地彎著腰跨進房門,讓卡茲爾小姐走進去。
“哦,天哪!哦,天哪!”這位嬌小的女人說,從外表上看,她是個與眾不同的愉快的人物。“您使我等候,您使我等了好久,不過事情是應該這樣的。我憑我最大的耐心才達到目的。我名叫蘿絲·卡茲爾。非常高興見到您。”她解釋道,她剛從替她整理房間的女仆嘴里聽說克斯特納夫人今天上午來到這座城市,就住在這家旅館里,和她只相隔幾個房間,因此她馬上邁開腳步,前來拜訪。她十分明白,(我認識到)克斯特納夫人在德意志文學和哲學方面起了多么重要的作用。“您是一位著名的婦女,一位知名人物,您知道,這是我的嗜好,我就是為了這個緣故才旅行的。”親愛的克斯特納夫人是不是愿意表現得十分友好,允許她在她的素描簿上迅速畫下她姣美動人的臉容?
她的腋下夾著一本素描簿:四開本的,亞麻布封面。她長著一頭紅色的鬈發,臉也是通紅通紅的,扁扁的鼻子上散布著點點滴滴的雀斑,嘴唇較厚,但并不難看,一口整齊潔白的牙齒在嘴唇之間閃爍,眼睛藍中帶綠,不時從眼梢上親切斜看你幾眼。她的花衣服是用輕薄的料子做的,束著古典式的很高的腰身,褶裥的下擺過于寬大,她把下擺的一角撩起,搭在胳膊上,胸脯裸露了很多,好像圓球,仿佛高興得要脹破似的,上面也散布著鼻子上那樣的雀斑。一條紗巾披在肩頭上。夏綠蒂估計她有二十五歲。
“我親愛的孩子,”她說。這位習慣于市民階級習俗的老太太,面對著這種不拘形式的活潑神態,未免有點驚惶失措,但她畢竟見過世面,仍準備用一種寬容的態度對待她。“親愛的孩子,我很贊賞您的興趣,像我這樣平凡的人竟然也引起您的注意。讓我再補充一句,我非常欽佩您的決心。不過,您自己也可以看到,我根本沒有打算接待客人,更不要說讓我坐下給人畫像了。我正要出門去探望我的親戚,他們正心焦地等著我呢。我很高興,我們已經相識了——是您自己提出只需要一點點時間就行,很抱歉,我必須堅持。我們已經見上一面,——超過這個限度,就是違反我們的協議,所以,請允許我向您表示歡迎,同時也向您告別。”
蘿絲小姐是不是聽明白她的話,那就不一定了;從臉部表情看來,似乎根本不把她說過的話當一回事。她不停地翻動著滑稽可笑的厚嘴唇,喋喋不休,把夏綠蒂稱為“親愛的”,用輕松、幽默、圓滑的話語解釋她來訪的動機,說明她非進行這次拜訪不可,說她正獻身于一項她所熱愛的事業:獵取和收集名人的真跡。
她其實是個愛爾蘭人。她一路旅行,一路寫生,誰也說不準到底哪一個是手段,哪一個才是目的。她的才能似乎不見得十分高明,需要依賴對象的驚心動魄的感染力,再說,她生性太活潑,愛動不愛靜,只要停下來稍微畫上幾筆,也就心滿意足。所以,只見她一刻不停地到處追逐當代的風云人物和名勝古跡,只要有可能,她就在素描簿上畫上一幅肖像,請模特兒本人在上面簽個名,以資證明,這些成績通常都是在令人厭煩的情況下得到的。夏綠蒂聽這位姑娘敘述她走過的地方,看到她的畫,感到很驚訝。她曾用木炭畫下了阿科爾[35]的橋梁,雅典的古代衛城遺跡,康德[36]在柯尼斯堡的出生故居。她曾經花了五十英鎊,租下一條小船,來到普利茅斯[37]的停泊處,她在這條搖搖晃晃的小船上畫下了拿破侖皇帝在“柏勒洛豐號”[38]上的肖像。當時拿破侖吃過晚飯,來到甲板上,正站在欄桿旁吸鼻煙。這幅畫畫得并不高明,她自己也承認,因為周圍瘋狂地蜂擁著一批小船,船上載滿了大聲歡呼著的男男女女和兒童,風浪又大,再加皇帝在甲板上只停留片刻,使她沒法順順當當地工作。這位英雄頭戴三角帽,身穿緊身馬甲,叉開了衣服下擺,看上去活像個哈哈鏡里變了形的人,身體縮短了,變得又矮又胖,十分可笑。盡管畫成這副模樣,她通過這條命運攸關的軍艦上一位相識的官員,照樣弄到了拿破侖的簽名,或者也算是簽字的急匆匆涂上的幾筆。簿子里也沒有遺漏惠靈頓公爵[39]的簽名。在維也納會議[40]期間,她獲得了輝煌的收獲。蘿絲小姐的活兒干得非常敏捷,連那些最忙碌的人物也樂意擠出一點時間來接待她,像梅特涅公爵[41]、塔萊朗先生[42]、卡斯爾雷勛爵[43]、馮·哈登貝格[44]先生,還有其他一些參加會議的歐洲談判能手。沙皇亞歷山大[45]長著一臉的連鬢胡子,配上個滑稽可笑的高鼻子,也許因為這位美術家把禿頂周圍垂下的一圈頭發巧妙地畫得像一個桂冠。沙皇才樂意在上面簽了名。此外,還有拉埃爾·馮·瓦恩哈根夫人[46]的肖像,舍林[47]教授和布呂歇爾·馮·瓦爾斯塔[48]親王的肖像,由此證明,她在柏林的一段時間并沒有白白浪費。
她到處尋找獵物。她的亞麻布封面的素描簿里還收藏著很多別的戰利品,她讓吃驚的夏綠蒂見識了一番,同時發表生動活潑的評論。現在她來到了魏瑪,這座城市,這個優美的小地方,享有德國精神文化中心的聲譽,舉世聞名,因此把她吸引來了,——對她來說,這里是獵取社會名流的出色的獵場。遺憾的是,她發覺遲來了一步,那位維蘭德[49]老頭,還有赫爾德[50](她稱他是一個偉大的傳教士),還有那位寫作《強盜》的人[51],都已在死神的幫助下逃脫了她的獵捕。盡管如此,她仍注意到當地還有幾位作家值得她跟蹤追擊,例如法爾克[52]先生和許策[53]先生。席勒的遺孀事實上已經被她收藏在她的簿子里了,此外,還有叔本華夫人[54]和宮廷劇院的兩三位著名女演員如恩格斯小姐和洛津小姐。她還沒有來得及捕獲馮·海根多夫夫人[55](也就是雅格曼),不過她正起勁地追蹤著這個目的物,希望通過這位美麗的寵兒進入宮廷,——也許因為她已經掌握了聯系的線索,可以直通到大公夫人和大公主那兒,因此對實現這個愿望更具信心。至于對歌德,她正在追蹤他的足跡,還沒有直搗巢穴。她提到歌德時,跟她提到大多數人的名字一樣,發音糟糕之極,夏綠蒂聽了好一會兒還弄不明白她說的是誰。現在,她得到消息,歌德青年時代那部杰作的女主人翁的原型今天早晨起就在城里了,就住在這家旅館里,幾乎和她毗鄰。她聽到消息后像觸了電一樣——不僅因為這位對象本身,而且因為認識了這位夫人,通過她的關系,就會像她公開宣稱的那樣,可以一箭雙雕,甚至一箭三雕:維特的綠蒂準會鋪平她通向《浮士德》作者的道路,這位作家只消說一句話,又可以替她打開夏綠蒂·馮·施泰因夫人[56]的大門。在她的筆記里,在德意志文學和哲學項目底下,有好幾處記下有關這位夫人和她同伊菲格尼[57]這個人物形象的關系,她用極其樸質的言語向面前這一位同名的姐妹作了詳盡的說明。
于是,事情的結局變成這樣:夏綠蒂照舊穿著白色梳妝罩衫,并沒有像原先打算那樣只準備花上幾分鐘會一會這位蘿絲·卡茲爾,反而和她一起度過了足足三刻鐘之久。這位嬌小的女人以樸質的魅力和愉快的干勁把夏綠蒂吸引住了,她跟蹤追擊而獵獲的那些偉大人物(她可以拿出證明來),也給夏綠蒂留下深刻的印象。夏綠蒂本來認為這種藝術上的獵奇是無聊的玩意兒,現在這想法也給丟開了,她體驗了阿諛奉承的滋味,也成為偉大人物圈子中的一員,她仿佛感到那些名流淑女正從卡茲爾小姐的狩獵簿的紙頁上對著她呼吸,向她凝視,她對這個嬌小的女人越發有好感了,——一句話,她成了自己和藹可親的性格的犧牲品,笑吟吟地坐在一張包著印花布套子的靠背椅上,傾聽這位旅行藝術家喋喋不休的說話,由她坐在房間里另一張同樣的靠背椅上替她畫像。
這位藝術家的畫法有點大刀闊斧,看來并不得心應手,經常毫不在乎地用一塊大橡皮擦掉重畫。她的略略斜視的眼睛似乎并不在看她談話的對象,碰到這副眼光,令人從心底里感到舒服,朝她圓球般的胸脯和孩子般的厚嘴唇瞟上一眼,也會有一種愉快而健康的感覺。她描繪著外地風光,描述她碰見著名人物時的情景,嘴唇翕動時,露出一口漂亮的牙齒,潔白的琺瑯質閃閃發光。這個場面似乎既輕松,又有趣,——所以夏綠蒂竟然十分輕易地忘記了時間,沒有意識到被她耽擱這么久,如果年輕的小綠蒂在場,準會對這次訪問感到惱火的——不過,她不能用關心媽媽心靈的安寧作為理由來進行干預。對這位瘦小的盎格魯撒克遜女人,是不必擔心她說話失檢的,——她不會走到這個地步。和她待在一起是可以放心的,她很有誘惑力。說話的總是她,夏綠蒂愉快地傾聽著。她們相處得很融洽,她一邊工作,一邊冒出一個故事來,夏綠蒂不由得發出由衷的笑聲。她說,她曾成功地在她的美術寶庫里增添一個名叫博卡羅薩的阿布魯齊山區[58]強盜頭兒的肖像。這是一個既剽悍又殘忍得可怕的強盜頭兒,卻被她的殷勤迷住了,他瞧著自己肖像上那張粗野的臉,高興得像孩子一樣。他們分別時,他吩咐嘍啰們用漏斗形的燧發槍向蘿絲小姐鳴槍致敬,還護送她平安地走出他胡作非為的地區。夏綠蒂望著這位素描簿上的伙伴,對他粗野而又自負的豪俠行徑感到非常有趣,忍不住哈哈大笑,她笑得太高興了,沒有發覺有人突然站在房間里。她的眼光落到他的身上,原來是招待員馬格爾,他曾經一再敲門,但是敲門聲被談話和歡笑聲淹沒了。
“請您原諒,”他說。“我不愿意打斷你們的談話,只是因為里默爾[59]博士先生想來向參議夫人表示敬意,他認為這是他的莫大榮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