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樣,上面的一章已經是過于冗長了。既然如此,我不妨另起一章,也用些筆墨來表達一下我對布赫爾的女房東,阿德里安親愛的媽媽的敬意。但愿童年時代所懷有的感激,外加她端給我們的可口的小吃,能夠始終如一地美化這個人物。要我說呢,在我這一生當中,我還真是沒有見過一位比艾爾絲貝特·萊韋屈恩更為迷人的婦女,我只要談起她的素樸的、聰慧而隨和的性情,我便會肅然起敬,我因此也堅信,那位兒子的天才在很大程度上應該歸功于這位母親充沛而旺盛的青春活力。
如果說凝視她丈夫那老德意志式的漂亮腦袋令我感到愉快的話,那么,我的眼睛也同樣喜歡停留在她那令人極為舒服的、絕對獨特的和比例分明的外形上。她娘家是阿波爾達一帶人,她屬于那種褐色的類型,這種類型在德國各地時有發(fā)生,其有根有底的家譜使得外人沒有理由去猜測他們是不是擁有羅馬人的血統。她的深色的皮膚,她的黝黑的頭發(fā),她那看起人來溢滿寧靜和友善的雙眸,按照這些體征,人家很有可能把她當成羅曼[64]人來看待,如果不是她面部形態(tài)所呈現出的某些日耳曼式的粗獷駁斥了這一點的話。她的這張臉是一個較短的橢圓,下頦早早地變尖,鼻子不是十分規(guī)則,鼻梁輕微下陷,鼻尖有點兒上翹,從容的嘴巴既不妖嬈,也不呆板。而我上面剛剛說過的她的半遮著耳朵的頭發(fā),則在我逐漸長大的過程中,也慢慢地鍍上了一層銀色,她的這頭頭發(fā)梳得非常緊繃平整,完全稱得上油光可鑒,而額頭上的頭分線也使得白色的頭皮露了出來。盡管如此,仍有幾根松散的頭發(fā)在兩耳前非常優(yōu)雅地——不是經常地,恐怕也不是故意地——懸垂下來。記得我們還是小孩子的時候,她是扎辮子的,那時,她的辮子又粗又大,她按照農村的習慣把辮子盤在腦后,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還會再在上面系條彩色刺繡的發(fā)帶什么的。
城里的服裝不關她的事,就跟不關她丈夫的事一樣;貴婦人那樣的不適合她,相反,鄉(xiāng)村那半戲裝化的服裝卻合適極了,我們所認識的她穿的就是這樣的衣服,結實的,正如我們所說的那樣:自家做的裙子,配上一件滾邊緊身背心,有些粗壯的脖子和胸脯的上半部從背心的方形領口處露出,胸前再戴上一個簡潔、輕巧的金首飾。淺棕色的、習慣了勞作的雙手,既不粗壯,也沒有得到過過多的保養(yǎng),結婚戒指戴在右手上,我想說:這雙手有著極為人性的正確和可靠,故而看著它們就是一種愉快,同樣令人雙眼感到愉悅的還有她那兩只行動麻利、不太大也不太小的誠實的腳,它們穿在舒適的平跟鞋里,綠色或灰色的羊毛襪子則緊緊裹住那好看的踝骨。她的一切都是令人愉快的。但是,她身上最美的東西卻是她的聲音,按位置劃分,是那種溫暖的女中音,而按說話所用的語言來分類的話,她的口音則稍稍帶有那么一點圖林根地方的色彩,聽起來格外誘人。我不想說:“婉轉動人,”因為這個詞有點故意和刻意的味道。這種聲音的魅力源自一種內在的、而除此之外卻又始終是潛在的音樂性,因為艾爾絲貝特并不關心音樂,也就是說,她并未獻身于它。有時,當然了,純粹是隨手玩玩的,她也會從墻上取下那把用作起居室壁飾的舊吉他來,在上面彈幾個和弦,可能的話,也同時哼唱一段或半段歌曲什么的;然而,真正的歌唱她是不會去干的,我敢打賭,要論唱歌的話,她絕對是塊上好的可造之材。
總之,她說起話來非常好聽,我從來沒有聽到過比這更好聽的了,雖然,她所說的話都只是些最簡單的和最實在的;而且,我也認為,阿德里安從出身的第一刻起就聽到了母親這自然的、由本能的趣味所決定的美妙聲音,這一點可謂意義重大。對我而言,這可以有助于解釋他的作品里所展示出來的那種令人難以置信的對聲音的感覺,即使人們很容易反駁說,他的哥哥格奧爾格不也是享有同等的優(yōu)勢么,那他的生活道路怎么沒有受到這方面的任何影響呢。之所以如此,另外也是由于他長得更像他父親,而阿德里安則更多地擁有他母親的體征——但這又會與下述事實不相符合,即繼承了父親偏頭痛毛病的是阿德里安,而不是格奧爾格。然而,不管怎樣,這位尊貴的死者的總體面貌連同許多細節(jié):深色的皮膚、眼睛的形狀、嘴巴和下巴的結構,統統都是來自母親一邊,這在他刮光了胡子的時候表現得尤其明顯。當然,那也只是在過了許多年以后,他才讓自己留起那把震驚四座的翹胡子來的。
母親的虹膜的烏黑和父親的虹膜的碧藍在他的眼睛里混合,成為一種陰涼的藍-灰-綠,這細小的散發(fā)著金屬光芒的斑晶,與之相對應,瞳孔周圍現出一圈銹紅;對我而言,我敢打心眼里肯定,正是父母的眼睛之間的這種對立及其顏色在他的眼睛里的混合,使得他的對于美的判斷力在這方面變得搖擺不定起來,讓他在長達一生的時間里無法決定,當著別人的面應該給予哪種眼睛,黑的還是藍的,以優(yōu)先的權利。然而,他卻總是愛走極端,要么是睫毛之間那宛如瀝青一般的光芒,要么就是那清澈透亮的天藍。
艾爾絲貝特太太對布赫爾的幫工極具影響力。如果我沒有看錯的話,她在這些人那里的威信甚至高過她的丈夫。這些幫工,遇農閑時他們的人數并不是很多,只有在收割的季節(jié)才會增加人手,才會從附近鄉(xiāng)村的居民中雇傭幾個來幫忙。他們當中一些人的形象至今還栩栩如生地浮現在我的眼前:比如說牧馬人托馬斯的身影,就是他,經常到魏森菲爾斯的火車站來接我們,然后又把我們送回到那里去,他是個獨眼、瘦骨嶙峋的、個子長長的、卻又長著個駝背的人。他常常讓小阿德里安在他的駝背上騎來騎去:后來,這位大師還常常信誓旦旦地向我保證說,那個駝背當座椅非常實用,也非常舒適。其次,我還記得,有一個管牲口棚的女傭人,名字叫漢芮,她的胸脯顫動高聳,一雙赤腳永遠沾滿糞污,小男孩阿德里安曾經同她結下一段較為親密的友誼,個中原由則還有待于我以后做更進一步的說明;另外,還有乳酪房的女管家盧德爾[65]太太,她是一個戴著便帽的寡婦,表情異乎尋常的威嚴,一來是為抗議她的名字,二來卻是基于這樣一個事實,即她是公認的美味可口的和蘭芹[66]奶酪的制作高手。如果不是女主人自己的話,那么,在牛棚里款待我們的便會是她。對我們而言,這牛棚可是一個溫情脈脈的好去處,只見這位女傭坐到小凳上,開始擠奶,而隨著她的手指的擠動,溫暖的、冒著泡沫的、散發(fā)著被擠動物體香的牛奶,便汩汩地流進了我們的杯子里。
田野和森林,池塘和山丘,鄉(xiāng)村的兒童世界連同其四周簡樸的風景,這正是阿德里安十歲以前的早期環(huán)境,他父母的家,他的發(fā)源地,我因此也被包括在內,和他聯系在了一起。倘若不是這樣的話,我又何必流連于這些個別的回憶當中呢。在這段時間里,我們的以“你”相稱開始生根發(fā)芽,而且也是在這段時間里,即便是他,那對我肯定也是直呼名字的——我現在當然是再也聽不到他這樣叫我了,但是,如果說六歲或八歲的他可能沒有叫過我“塞雷奴斯”或是“塞雷”[67],就如同我可能沒有叫過他“阿德里”一樣,這卻是不可想象的。盡管具體的時間已經無法確定,但那肯定是在我們學生時代的初期。從那時起,他不再用這樣的稱呼來滿足我,而且只要他還叫我,就只用姓來稱呼我,而在我看來,用同樣的方式去回敬他,則似乎完全是粗魯的和不可能的事情。當時的情況就是這樣——而缺少的只是,我差點就要去告他的狀了。在我看來,恰恰值得一提的倒是,我叫他“阿德里安”,他卻相反,叫我“蔡特布羅姆”,如果他非得使用一個名稱不可的話。——對于這樣稀奇古怪的事,我已經習以為常了,就讓我們將它束之高閣,重新回到布赫爾來吧!
他的朋友,當然也是我的,是農莊里那條叫做蘇索的狗——它奇怪地叫著這個名字,這是一只可憐的老勃拉克[68]。每當有人給它喂食的時候,它的臉就會笑成一朵花,而對于陌生人,它卻絕對不是不危險的。它過著一種奇特的生活。白天,它被鏈條拴在它的狗窩里吃食,只有等到寧靜的夜晚,它才可以自由自在地在農莊里四處溜達。我們一起去看臟兮兮的、擁擠不堪的豬圈里的豬,心里想的卻盡是女傭們老講的故事,說的是這些家豬,它們長著狡黠的小藍眼睛,睫毛是金色的,膘肥滾圓的身體跟人的顏色一樣,可是,它們有時卻會吃掉小孩子,于是,我們就強迫我們的喉嚨去模仿它們從喉管深處發(fā)出的那種“嗯、嗯”的咕嚕聲,眼睛則會一動不動地緊緊盯住豬崽們的銹紅色的、吮吸著母豬奶頭的小嘴巴。養(yǎng)在鐵絲網后面的母雞也不忘為我們增添快樂,它們的沸騰的生活伴隨著咬文嚼字的、莊嚴而適度的叫聲,只是偶爾才會有歇斯底里的大發(fā)作。我們還會小心翼翼地跑去屋后蜜蜂居住的地方造訪,盡管我們深知被蜜蜂蜇到是何滋味,那種疼痛,雖說是在可以忍受的范圍之內,但你仍舊還是會疼得齜牙咧嘴,而當這些蜂箱之中的一員稀里糊涂地飛到你的鼻子上,并且很不聰明地多此一舉地使勁一蜇的時候,這種疼痛就開始了。
我想起了果園里的約翰尼斯莓[69],我們把它的果莖塞進嘴里;我想起我們曾經品嘗過的長在草地上的酸酸模[70];我想起一些小花兒,我們很善于吮吸它們脖頸里的那一丁點兒美味的濃汁;我想起那些橡樹的果實,我們仰面朝天躺在林子里咀嚼它們;我想起那些紫色的、留有太陽余熱的黑莓[71],我們在路邊的灌木叢中采摘它們,用它們淺色的汁液來化解我們這些小孩子的干渴。我們那時還是孩子——不是出于自身的敏感,而是由于他的緣故,所以,一想到他的命運,一想到專門為他而設計的,從天真無邪的低谷到偏僻陰冷、甚至于毛骨悚然的頂峰的上升,這番回顧便令我心潮起伏。那是一個藝術家的生活;而又因為我這個質樸的人,被賦予了如此近觀的使命,所以,我的靈魂對人類生活及其命運所懷有的全部情感,也就一股腦兒地集中到了人類存在的這一特殊形式上來。這種特殊形式,它在我的眼里,鑒于我和阿德里安的友情,就是所有命運形態(tài)的范例,是被我們稱之為成長、發(fā)展和命中注定的那種東西所感動的經典動機——而它很可能也真是如此。因為,盡管藝術家在長達一生的時間里,可能會比專注于功用-現實的人更加接近,而不是更加忠實于他的童年;盡管人們可以說,他和后者不同,他持續(xù)地堅守在兒童那夢幻般兼純人性的和游戲的狀態(tài),那么,從不曾被觸動過的早年直至那不可被預測的成長的晚期,他所走過的這條道路,就不知要比作為市民的那個人所走過的道路寬廣多少倍、兇險多少倍和令旁觀者更感震驚多少倍了。而只要一想到,他也曾經是個孩子,我的眼淚就會情不自禁地流淌下來。
此外,我還想懇請讀者,把我剛才慷慨激昂地說出的一番話,全都算在我這個寫書之人自己的賬上,而千萬不要以為,那是萊韋屈恩說過的話。我是一個守舊的人,我始終堅持著某些為我個人所喜好的浪漫主義的觀念,其中當然也包括藝術家和市民之間的激情對抗。類似于上述的言論,阿德里安如果聽到,那可是會冷冷地加以駁斥的——如果他認為還值得一駁的話。因為,他對藝術和藝術家的認識極為清醒,甚至是條件反射式的入木三分。對于世人一度喜好用來裝模作樣的“浪漫主義的小題大做”,他可是絕對的深惡痛絕,他甚至不愿意聽到“藝術”和“藝術家”這兩個字眼。而且,只要有這兩個字眼在他的耳邊響起,他對它們所懷有的那種極端的厭惡之情就會一清二楚地掛在他的臉上。同樣的情形也適用于“靈感”一詞,無論何人,當著他的面,可千萬不要去提這個詞,如果迫不得已非提不可的話,那么,也得用“點子”這個詞來取而代之。他仇恨這個詞,他嘲弄這個詞——而我則不得不拿起放在我手稿前面的吸墨紙,用它來遮住自己的眼睛,因為我現在所紀念的正是他的這種仇恨和嘲弄。啊,這種仇恨和諷刺,它們遭受了太多的摧殘和折磨,它們甚至連因精神兼時代的變化而引起的那種非個人的結果都算不上。然而,這些變化卻在其中發(fā)揮著作用。我記得,他上大學時就曾經對我說過這樣的話:十九世紀肯定是一個舒服得不能再舒服的世紀,因為,同上一個時代的觀念和習俗決裂,還從來沒有讓人類像現今生活著的這一代人那樣感到苦惱。
那個池塘,也就是周圍有柳樹環(huán)繞的那一個,距離布赫爾的小樓只有十分鐘路程,在前面的回憶中我已經匆匆地提起過。它有一個名稱,叫“牛槽”,大概是因為它的形狀呈長方形,也因為奶牛們喜歡到它的岸邊去飲水吧,不過,不知何故,這池塘里的水卻是出奇的涼,所以,大人們只允許我們在經過陽光長時間照射之后的下午下到里邊去游泳。至于那座小山丘,若是散步到那里——這是一項深受我們喜愛的活動——則需要半個小時。這座山岡叫“錫安[72]山”,這個名字雖說起得十分不恰當,但也肯定是很早很早以前就起了的。這里冬天很適合滑雪橇,不過我冬天卻很少在這里露面。夏天,它的“山頂”有一圈陰涼的槭樹環(huán)繞,這里另外還有用村社基金修建的、用于小憩的長椅,不失為一個乘涼、望遠的好去處。我常常在星期天下午吃晚飯之前,和萊韋屈恩一家人一起出來欣賞這里的風光。
不過,我現在要強迫自己做出如下記錄。阿德里安日后作為成熟男人而為自己的生活所營造的那種風景的和家庭的氛圍,也就是他后來在位于上巴伐利亞瓦爾茨胡特附近的普菲弗爾林,在此地一戶姓施魏格施迪爾的人家做長期房客期間所擁有的那種風景的和家庭的氛圍,與他童年時代的這種相比,兩者之間存在著罕見的相似之處和重復之處,換言之:他日后的活動場所其實就是對他早年的活動場所的一種奇特的模仿。普菲弗爾林(或菲弗爾林,寫法不完全確定)這地方也有一個安放有村社長椅的小山丘,只是這山丘的名字不叫“錫安山”,而叫“羅姆岡”;除此之外,在離房東的農莊大約同樣遠的地方,也有一個和牛槽一樣的池塘,這里的這座叫做“夾子湖”,里面的水也同樣很涼;而且,還不止于此,不,還有呢,就連房子、農莊和家庭狀況都和布赫爾那邊的有著某些決定性的關聯。這里的農莊里也長著一棵樹,也有點礙事,也是同樣由于主人重感情而沒有被砍掉——不過,這棵樹不是菩提樹,而是榆樹。當然,應該承認的是,施魏格施迪爾家的這棟房子和阿德里安父母家的那棟房子,兩者在建筑種類上存在明顯差異,前者是一座古老的修道院似的建筑,墻體粗厚,窗縫深而拱,走廊的過道有點發(fā)霉。但是,話又說回來,這里的房東也和那里的一樣,也抽煙斗,煙斗里面填的也是劣質煙草,而且,這種劣質煙草的味道也同樣是在一樓的各個房間的空氣中四處彌漫,另外,這位房東及女房東施魏格施迪爾太太就相當于是“父母大人”,也就是說:他們一個是長臉的、少言寡語的、周到而平靜的農夫,另一個雖則也是上了年紀的農婦,可舉手投足之間依舊還透著幾分昔日的矜持,而且,她的身材勻稱,為人處事機智靈活、潑辣麻利,一頭頭發(fā)梳得紋絲不亂,手型和腳型都長得十分好看——他們此外還有一個已經成年的繼承人,名叫格雷翁(不叫格奧爾格),是一個經營思想非常先進的、關心新式機器的年輕后生。他們后來還生了一個女兒,名叫克萊門蒂娜。普菲弗爾林農莊的狗雖然不叫蘇索,卻也跟蘇索一樣能笑,它的名字叫卡施佩爾[73],至少最初是叫這個名字的。關于這個“最初”,農莊的那位房客也是有他自己的看法的,而我則是這個過程的見證人,即在他的影響下,卡施佩爾這個名字逐漸被人棄用,成為純粹的記憶,最后連這狗自己都喜歡人家喚它“蘇索”了。——這家人沒有第二個兒子,這一點不僅沒有削弱,反倒強化了那種重復;因為,這第二個兒子,舍他其誰?
對于這種全面的、無法回避的類同,我從未和阿德里安說起過,正因為如此,以后我也不再打算這樣去做了;然而,這種現象卻從未令我喜歡過。選擇這樣一個逗留之地來重建人之初的光景,隱遁于最古老的過去——童年,或者至少是它的外在的狀態(tài),這或許可以是依戀的證明,卻也同時表明了一個男人精神生活上的壓抑。而萊韋屈恩的情況則更加令人詫異,因為,我從未發(fā)現他和他父母家的關系有過特別的親密和情感上的重視,有一段時期,他甚至斷絕和他們來往,而且一點也不因此而感到痛苦。難道那種人為的“回歸”就只是一種單純的游戲嗎?我無法相信。這一切反倒更讓我想起了我所認識的一個人,這個人,雖然長得人高馬大,內心卻是軟弱無力,所以,每每生病之時——他很愛生病——他都只愿意找兒科專家來給他治病。再說那個他信得過的大夫,長得卻是如此的矮小,以至于單從字面上講,成人診所對他就不合適,所以也只能當個兒科大夫。
這個病人和這位醫(yī)生在這部生平記錄中將不再出現,從這個意義上來講,這則關于他們的軼事便意味著跑題。看來,明智的做法便是由我自己來確認這一點。如果這是一個錯誤的話,如果我管不住自己愛搶先的毛病而提前在這里提及普菲弗爾林和施魏格施迪爾一家人,如果這無疑已是一個錯誤的話,那么,我請求讀者原諒我由于激動而冒昧做出的這類有違常規(guī)的事情。因為,自從開始寫作這部傳記以來——而且不光是在寫作過程中的那幾個小時里——這種激動的情緒便左右著我,使我不能自拔。現在,我寫這些東西也已經有好多天了,我盡量試圖讓我的詞句保持均衡,讓我的思想找到適宜的表達,但愿這樣的做法不會使讀者感到迷惑,誤以為我處于一種持續(xù)激動的狀態(tài),甚至于平素運筆穩(wěn)健的手都在顫動不已。另外,我不僅相信,讀我的書的人將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理解這種靈魂的震顫,而且,我也相信,這種震顫將不會永遠令他們感到陌生。
有一點我忘記說了,那就是在施魏格施迪爾家的農莊里,也就是阿德里安后來的逗留之地,完全不出人所料,也另外有一個管牲口棚的女傭,其人挺著顫動的胸脯,一雙赤腳從沒見它們干凈過。她和布赫爾的漢芮長得很像,就跟管牲口的女傭長得就跟管牲口的女傭那樣。不過,她的這個翻版的名字叫做瓦爾特普爾吉絲[74]。但我在這里要說的不是她,而是她的原型漢芮。小阿德里安同她十分要好,因為她很愛唱歌,而且還常常和我們這些孩子一起練習歌唱。夠奇怪的吧:有著美妙歌喉的艾爾絲貝特·萊韋屈恩出于某種貞潔的需要而竭力克制的東西,卻無拘無束地從這個渾身上下滿是動物氣味的女人的喉嚨里冒了出來。她的聲音雖然大而難聽,但辨音能力還算不錯。傍晚時分,在菩提樹下的長凳上,我們聽她唱各種各樣的歌曲,民歌,軍歌,還有街頭巷尾的流行小調,大都是多情的或陰森的性質,歌詞和調子我們很快就能爛熟于心。然后,我們會跟著一起唱,她于是轉唱第三聲部,而一旦時機成熟,又會從中跳入低四聲和低六聲,而當她把高音留給我們時,她自己則又會極盡炫耀地、如雷灌耳地去堅守高音二部。同時,也許是為了邀請我們去真正懂得欣賞和聲的樂趣,她常常會笑著把臉舒展開來,這跟蘇索看見有人給它送飯時的表情十分相似。
我所說的“我們”指的是阿德里安、我和格奧爾格。格奧爾格那時已經十三歲了,而他的兄弟和我則分別還是八歲和十歲。小妹妹烏爾澤爾總是因為年紀太小而不能參加這些如同祈禱一般的練習。然而,即便是我們四個歌手,當中也有一個會在某些時候顯得多余,因為,牲口棚的漢芮很善于把我們的一齊-預備-開始-唱提升為聲樂的那種。她教我們輪唱——當然是兒童最常見的那種:“哦,傍晚我是多么的愜意”、“歌聲響起來”以及布谷鳥和驢子之類的,我們以此自娛自樂的這段黃昏時光,因此而深深地銘刻在了我的心里——或者更確切地說是,這段記憶后來具有了更高的意義,因為,正是這段黃昏時光,只要我的證明還能管用,那么,正是它們,使得我的朋友首先接觸到了一種比單純的口干舌燥的齊唱組織得更加藝術一點的“音樂”。這里是一種時間上的交叉,一種模仿著的進入。管牲口棚的漢芮用胳膊肘碰碰某個人的肋骨,要求他在這給出的一瞬間進入。這時,歌唱正在進行當中,歌曲已經唱到了某個附點,但還沒有結束。我們從不同的位置來演唱曲調的各個組成部分。這樣做不僅沒有造成混亂,相反,第二個演唱者重唱第一段,這樣,他便一點一點地、非常舒服地加入到第一個演唱者的連續(xù)的演唱當中。可是,如果這個首先-向前的人——前提是唱《哦,傍晚我是多么的愜意》那只歌——唱到“鐘聲響起”并重復一遍,然后開始唱那說明性的“叮當-咚-砰”的時候,那么,這就構成男低音運動,不僅向著“如果去休息”而去,這里正好是第二個人所在的地方,而且也向著開頭“哦,多么愜意”而去。隨之,作為新的一個胳膊肘碰肋骨的結果,第三個人進到了這音樂的時間里,為了在里面,在他達到了樂曲的第二個階段之后,被重新開始的第一個所取代。而這一個也已經把那作為基調和擬聲的“叮當-咚-砰”轉讓給了第二個——如此這般,等等,等等。我們之中的第四個人的聲部必然和另一個人的聲部在同一時間發(fā)生,于是,他便在一個音階里發(fā)出低沉而模糊的聲音,試圖以此來激活那份二重性;或者在第一個人之前,也就是說在天亮之前,他就已經開始敲響那作為背景烘托的連續(xù)不斷的鐘聲,并在歌唱持續(xù)的整個過程中,從事這一活動,說得確切一些就是,愉快地低聲哼唱那些個圍繞歌曲的前幾個階段打轉的啦-啦-啦。
在時間的長河里,我們始終相隔遙遠,而每一個人的旋律的現在,它們之間的關系,卻是那樣的令人感到欣喜,從我們身上發(fā)出的聲音,構成一件優(yōu)美的織物,一個音的主體,而“同時性”的齊唱卻不是這樣的;一個結構,我們容忍它的聲音,而不去繼續(xù)追問它的性質和根源。八九歲的阿德里安大概也是不會去追問的。當最后的“叮當-咚”隨著晚風飄散之后,人們可以聽到他發(fā)出的短暫而又嘲諷多于驚奇的大笑,對于他的這種笑聲,我是再熟悉不過的了,日后也是——或許這笑聲想要說明,他看透了這些小歌小曲的把戲,這些把戲非常簡單,不就是在樂曲的開頭構成一組樂句的第二聲部,而第三部分則可以作為二者的低音部嗎?我們每一個人并不清楚,為了給自己制造快樂,在一個喂牲口的女傭的指導下,我們的音樂修養(yǎng)相比較而言已經達到了一個很高的水準,屬于肯定是發(fā)明于十五世紀的模仿性復調音樂的范疇。不過,當我現在再度回想起阿德里安當時所突然爆發(fā)出來的那種大笑時,我這才突然明白過來,原來那笑聲是有著某種先知先覺意味的。這笑聲永遠地留在了他那里,日后,當我和他一起坐在音樂廳或戲院,而某個藝術技巧,某個機智的、不為大眾所理解的、處于音樂結構內部的過程,戲劇對白中的某個精細的靈魂的隱射,等等,讓他感到驚愕不已的時候,我也多次聽到過他所發(fā)出的這種笑聲。那個時候,這種笑聲還根本不能與他的年齡相配,但已經跟他成年以后的是完全一樣的了。這種笑聲的發(fā)出,它是通過嘴巴和鼻子輕輕地呼出空氣,同時把頭部向后仰,充滿了勉強、冷漠、甚至是鄙視,或者至多給人以這樣一種印象,似乎他想說:“這個不錯,好玩,稀奇,有趣!”——然而,他的一雙眼睛卻同時會奇怪地四下留意,向著遠處搜尋,而眼睛里面那有著金屬斑點的朦朧則會深深地陷入陰涼暗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