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棄兒湯姆·瓊斯的歷史(上冊)(譯文名著典藏)
- (英)亨利·菲爾丁
- 4050字
- 2019-06-28 15:28:10
第六章 對塾師巴特里奇淫亂行為的審判;他妻子所作的證言;略論我國法律之高明;以及熟知底細的人所最樂聞的其他重大事實
大家也許會奇怪這么一件盡人皆知、議論紛紛的事,怎么會一直沒人向奧爾華綏先生提起呢?那一帶大概只剩他一個人蒙在鼓里了。
為了就這一點向讀者略作說明,我應當告訴大家在我們國家里,沒有誰比這位好人更無意于反對前一章所談的對慈善行為的解釋了。老實說,無論根據哪種解釋,慈善二字他都當之無愧,因為沒有誰比他更知人的饑寒,更樂于濟人之急,同時也沒有誰比他更珍惜旁人的名譽,輕易不肯聽信有損旁人名聲的話。
因此,流言蜚語是絕對鉆不到他的餐桌上來的。前人有言:觀其友而知其人。我也不妨大膽說,只要留神聽聽人們在大人物餐桌上所談的話,就足以知悉他對宗教、政治及生活趣味的一些看法,以至他整個的性格。世上固然有些隨處抒發己見的怪物,然而多數人還是很會阿諛奉承,順著比自己身份高的人的喜好和意向說話的。
閑話少說,咱們仍舊回到威爾根斯大娘身上來吧。盡管路途有十五哩之遙,她還是很快就辦完了委派給她的差事。她帶回關于塾師的確鑿罪證,這樣,奧爾華綏先生只好吩咐把這個犯人傳來,他要親口審問。于是,巴特里奇先生就到庭候審,以便對指控他的這個罪名進行辯護——如果他尚能辯護的話。
在指定的時刻,前邊提到的巴特里奇、他的妻子安妮以及控告他的威爾根斯大娘就都來到樂園大廳,聽候奧爾華綏先生審問。
這時,奧爾華綏先生在法官席上落座,巴特里奇先生就被帶到他跟前來。聽完威爾根斯大娘對他的控訴之后,巴特里奇申明受了冤枉,大呼自己是清白無辜的。
法官又審訊巴特里奇太太。她先為自己不得不講出對丈夫不利的事實真相表示了一番遺憾,然后就把事情的原委(這些讀者早已曉得了)詳細陳述了一遍。最后她還說,她丈夫已經向她招認了自己的罪過。
至于她究竟寬恕了她的丈夫沒有,這一點我不便妄下斷語;可以肯定的是,她并不情愿來作這個人證。倘若不是威爾根斯大娘手段高明,先在她家里從她口中套出全部情節,又用奧爾華綏先生的名義向她保證對她丈夫的懲罰決不至于影響到他的家人的話,由于其他種種原因她大概永遠也不會這么來指控自己的男人的。
巴特里奇雖然承認確曾向他的老婆招認過上述情節,可是他仍然堅持自己是無辜的。他竭力說明,他所以不得不那么做,是因為他老婆跟他糾纏不休。她發誓說,她確信他是有罪的,所以他一天不招認,就折磨他一天。她還認真答應他只要招認下來,就永不再提起此事了。他說盡管自己明明是無罪的,還是為這個諾言所動,偽稱自己有罪——他相信在同樣情形下,縱使要他招認殺人,他也一定會照辦的。
巴特里奇太太可不能心平氣和地聽他這么非難她。然而當前除了眼淚以外,她又沒旁的可以求助。于是,她就邀來大量的眼淚來支援自己,然后對奧爾華綏先生說道——或者不如說,哭道:“老爺,世界上再沒有比我更可憐的女人了,受這個下流痞子的欺負。他這不是頭一遭騙我了。稟告老爺,他糟蹋我的床鋪不知道有多少回了。要是他光喝酒,不務正業,我還能忍受;可是他竟觸犯了這條戒律。而且,他要是在外頭胡搞,我也不會那么在乎。可是他姘的卻是我的女用人,又是在我家里,在我自己家里,糟踐了我自己的干凈床鋪——準是的,他跟他那個畜生騷婊子。可不是嘛,你這個流氓,你糟踐了我的床鋪,你糟踐了。如今你又誣告是我硬逼你把實情招認出來的。請老爺公斷,會是我硬逼他的嗎?到今天我還渾身是傷,這足可以證明他對我有多么狠毒。你這流氓!你要是個男子漢的話,把女人打成這樣子,一定會感到可恥。可是你連半個男子漢也頂不上,你心里也明白。你也算不上我半個丈夫。你非纏婊子不可,非纏不可,可是我準知道……稟告老爺,既然他氣苦了我,我就索性發誓作證:我是親眼看見他倆睡在床上的。什么,你大概忘啦!只為了我委婉地勸了你一句不該和人通奸,你就打得我死去活來,打得我額頭上淌血。可是左鄰右舍都可以替我作證。你簡直傷透了……傷透了我的……傷透了我的心啦!”
說到這兒,奧爾華綏先生打斷了她的話,勸她平靜下來,答應一定替她主持公道,然后朝巴特里奇轉過身來。巴特里奇這時站在那里呆若木雞。他那點機智一半因驚訝,一半因恐懼,已經喪失殆盡了。奧爾華綏先生對他說:“世界上竟然有像你這么壞的人,真讓我心里難過。”他告訴巴特里奇,像這樣支吾搪塞,來回扯謊,只能加重自己的罪名。巴特里奇要是想贖罪的話,就只有坦白招認,真誠懺悔。因此,他勸他立刻把事實經過全部供出來。事情已經十分清楚了,連他自己的老婆都出來作證,就再不可抵賴了。
這里,請讀者按捺片刻,容我把我國法律的英明睿智公公道道地贊美一下——它拒絕接受妻子所作的證言,不論對丈夫有利還是不利。一位學識淵博的作者說(我記得,除了一本法律書外,他的話從來沒有人引用過),倘若允許妻子作證的話,那就會在夫妻之間釀成無盡無休的糾紛,也一定會弄出許多偽證,從而使許多人被鞭笞、罰款、囚禁、流放和處以絞刑。
巴特里奇站在那兒沉默了一陣子,等吩咐他說話時,他才說:一切實情都已經講了,并且說,老天知道他是清白無辜的。最后又說,那個女仆本人也是知道的。他不曉得(或者至少是裝作不曉得)珍妮早已離開這一帶了,他要求老爺馬上把她傳來作證。
奧爾華綏先生辦事素來喜歡公道,又加上性情冷靜,這就使他成為一個一向極有耐性的法官,肯于聽取被告為了替自己辯護而提出的一切證人的證詞。他立刻派人去找珍妮,在她來到之前,他同意對這個案子暫不作最后判決。然后他又勸巴特里奇夫婦要和和睦睦的(可惜他這番勸導大都說給那個不需要勸導的人聽了),并且指定他們第三天再來候審,因為他打發珍妮去的地方離他家剛好是一整天的路程。
在指定的時日,有關各方都到齊,聽候審理。這時,派去傳珍妮的人回來了,說找不到她,因為前幾天她已經離開住所,跟一個招募新兵的軍官走了。
于是,奧爾華綏先生宣布:這個珍妮看來只不過是個下賤女人,她作的證言似乎也不足為憑。不過他還說,巴特里奇自己的招認以及他老婆供出當場捉奸的許多情節,已經足以證明確有其事了;倘若珍妮能到庭并且講出真話,也只能進一步證實而已。因此,他再一次勸巴特里奇要坦白招認。可是巴特里奇仍然堅持自己是清白無辜的。奧爾華綏先生說,他本人對巴特里奇的罪名已沒有疑問了,并且聲明他決不能去鼓勵這種壞人。因此,他取消了那筆年金,勸他為了來世而真心悔改,為了養活他自己和老婆,在現世要辛勤勞動。
世上比可憐的巴特里奇更倒霉的人恐怕為數不多了。由于老婆的證言,他失掉了大部分進項,可還得天天聽她責難:除了其他許多方面,失掉那筆進項也是禍由他起。然而他的命運就是如此,他只能逆來順受。
盡管我在上文里稱他為可憐的巴特里奇,可是我寧愿讀者把我使用這個形容詞歸之于我生來心腸軟,而不可理解為宣告他清白無辜。他究竟清白不清白,下文大概自見分曉。倘若歷史繆斯把什么機密交我保守,那么在沒得到她的許可之前,我是決不會犯泄密罪的。
因此,請讀者暫時抑制一下好奇心。不論這件事是虛是實,可以確言的是擺在奧爾華綏面前的證據蠻夠他判罪的了。如果是旁的法官的話,證據比這再少許多也盡夠確定巴特里奇通奸生子的罪名的。但是盡管巴特里奇太太一口咬定,甚至愿意為這件事對天起誓,然而塾師完全無辜還是有可能的。固然把珍妮離開小巴丁頓與她分娩的時間計算一下,娃娃顯然是在那兒懷的胎,然而那并不就等于證實巴特里奇準是孩子的爸爸。旁的不提,當時家里還有個將近十八歲的小伙子,他跟珍妮來往相當親密,理應引起疑竇。但是人一吃起醋來就盲目了,巴特里奇的老婆在盛怒之下,一次也沒有想到這一點。
巴特里奇究竟有沒有遵照奧爾華綏先生的勸告去悔罪,這倒不很明顯;可是他老婆卻著實大為后悔不該去作不利于自己丈夫的見證,尤其是她事后發現德波拉大娘完全騙了她,在奧爾華綏先生面前一句求情的話也不肯替她說。不過,她在布利非太太那里似乎還順利。讀者諒必理會到那位太太脾氣要溫和得多,她慨然答應去替她求情,要她哥哥恢復他們那筆年金。她這樣做固然是由于她心地好,然而她另外也還有個更強烈、更合乎人情的動機,下一章自見分曉。
但是布利非太太求情卻沒有成功。盡管奧爾華綏先生并不像晚近某些作家那樣認為講仁慈無非就是懲罰有罪者,然而他同樣也不認為毫無理由地任意赦免犯有嚴重罪過的人就符合這一美德。案情上遇有任何疑點或可以減刑的情節,他一概都不放過;可是犯罪者的請求或旁人的求情卻絲毫不能影響他。總之,他決不因犯罪者本人或其朋友不愿意罪犯受到懲罰,就加以赦免。
這樣,巴特里奇和他的妻子就只好俯首聽從命運的安排。這份命運確實很苦:進項減少了,他不但沒加倍努力,發奮圖強,可以說是反而由于絕望而頹唐下來。巴特里奇生性本就懶散,如今這個毛病更加嚴重了,他那小私塾終于也關門大吉。要不是一位好心的基督教徒出于惻隱之心,接濟他們一些糊口之資,兩口子非挨餓不可。
這種接濟來自一位無名氏。他們認為這位隱名匿姓的施主就是奧爾華綏先生本人,我相信讀者也一定這么想。奧爾華綏先生雖然不肯公開去鼓勵罪惡,可是倘若罪人遭受的困苦大得跟他所犯的罪過不相稱時,他也可以暗地里為之減輕。如今在命運女神的心目中,巴特里奇一家的悲慘處境正是如此。她終于同情起這對可憐蟲,把巴特里奇太太的苦難完全結束,從而也就大大減少了她丈夫的苦難——原來不久她就患天花去世了。
奧爾華綏先生對巴特里奇作出的判決,最初博得人們一致的贊同。及至巴特里奇剛一吃到判決所招致的苦頭,鄰居們的心立刻軟了下來,開始同情起他的境況,隨后就責怪起他們以前所稱許過的公道,認為那太嚴峻苛刻了。這時,他們大聲疾呼,反對無情地執行處罰,極力歌頌仁慈和寬恕。
巴特里奇太太的去世使這種呼聲更加高漲了。盡管她的死是由于患了上述疾病,而這病并非貧困或憂傷所引起的,可是許多人卻仍然厚著臉皮說她是死于奧爾華綏先生的執法過嚴——或者用他們當前的說法,就是慘無人道。
巴特里奇喪失了老婆、私塾和年金,而今那位無名氏又把前邊提到過的救濟金停掉了,眼看就要挨餓。于是,他決定遷移,在四鄰的一致同情下,離開了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