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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我們的鐸炳

凡是曾在綏希泰爾博士的那所名牌學校受業的人,都久久不會忘記卡夫與鐸炳打的那一架及其出人意料的結局。兩少年中后面的一個通常被叫做“嗨嗬,鐸炳”、“嘿嗬,鐸炳”,孩子們總要在他的姓氏前頭另外加上點兒什么,以示不把他放在眼里。他是綏希泰爾博士門下那些小少爺中最不會說話、最粗手笨腳而且看來也是頭腦最遲鈍的一位;他那副巨大的骨頭架子硬塞在太瘦的夾克衫和燈芯絨褲子里,線縫都快裂開了。他父親在倫敦城里經銷食品雜貨;外界傳說綏希泰爾博士是按所謂“互惠原則”接受這名學生的——就是說,他的學雜膳宿費由他父親用實物支付,而不是用錢。鐸炳在學校里是最被人瞧不起的,因為他僅僅代表著若干箱的蠟燭、增白花肥皂和若干磅的茶葉、食糖、葡萄干(只有很少一部分加在學校的布丁里)及其他貨物。某日,該校有一名低年級學生偷偷溜到街上去買蜜漬杏仁和快熏紅腸,窺見一輛標有“鐸炳與拉治油糖食品雜貨行,倫敦泰晤士街”字樣的大篷車正在校長家門口卸下該商行經營的一批貨。對于小鐸炳來說,那是倒霉透頂的一天。

從此以后,小鐸炳就沒有太平日子過。惡毒的嘲笑無情地傾瀉到他頭上。“喂,鐸炳,”某一個促狹鬼首先發難,“報上有好消息。糖漲價了,我的孩子。”另一張貧嘴出了道算術題:“要是羊油燭每磅七便士半,那么鐸炳的身價值多少?”于是這群小無賴以及一些助教便會跟著起哄,他們都認為做零售生意是丟人現眼的賤業,一切真正的上等人都應該加以鄙視,嗤之以鼻。

“歐斯本,別忘了你父親也不過是個買賣人,”在沒有第三者在場時,鐸炳向給他招來這場傾盆大雨的小男孩說。

“我父親是上等人,我家有自備馬車,”喬治·歐斯本傲慢地回敬道。

威廉·鐸炳先生只得灰溜溜躲進操場遠端的棚屋,在那里凄凄慘慘、悲悲戚戚地打發半天假日。我們誰都能回憶起兒時類似的傷心時刻。誰都會遭到不公平的待遇;被人侮慢誰都會氣得發抖;然則一個仁厚仗義的少年一旦產生這樣的委屈感往往分外強烈,而受到善待后知恩圖報的心情也更為迫切。君不見,有多少這樣的好孩子靈魂卻橫遭扭曲、摧殘,變得與周圍的人格格不入?原因無非是他們算術的成績不太好,或者讓要命的拉丁文攪得頭昏腦漲。

威廉·鐸炳就因為掌握不了《伊頓公學拉丁文法》一書中精辟地闡述的拉丁文基礎知識,不得不老是留級,淪為綏希泰爾博士所辦學校里的最差生。他和低年級學生在一起列隊行走,像個神情沮喪、呆頭呆腦的巨人,手里拿著書角都卷了起來的識字課本,身上繃著太緊的燈芯絨褲子,不斷遭到那些臉蛋兒紅噴噴、衣服外面還系著罩衫的小家伙欺負。同學們個個拿他開心。他們把他本來已經太窄的燈芯絨褲子再往緊里縫,把他床上的防摔帶割斷。他們故意翻倒水桶和長凳,好讓他絆跌時撞破小腿,而他每次都照撞不誤。他們會給他送去紙包,打開一看,包里往往是他老子經銷的肥皂和蠟燭。學校里沒有一個小家伙不嘲笑和捉弄鐸炳,而他一概逆來順受,成了個十足的受氣包、倒霉蛋。

相反,卡夫卻在綏希泰爾寄宿學校里稱王稱霸,當公子哥兒。他偷偷把酒帶進宿舍,跟街上的男童打架。每逢星期六,家里會派小馬來讓他騎回去。他房間里放著翻口高統靴,假期中他經常足登此靴出去打獵。他有一塊打簧金表,還像博士校長那樣嗅鼻煙。他進過劇院看戲,知道當今的名角都有哪些絕活,欣賞基恩先生甚于肯布爾先生[55]。他能在一小時內給你背誦四十段有韻的拉丁文經典。他還能自己寫法文詩。他簡直是無所不曉,無所不能。據說連博士校長也怕他三分。

卡夫是學生中一致公認的霸王,他統治著并以其不可一世的權威欺壓他的臣民。某甲給他擦鞋,某乙給他烤面包片;有人為他打雜跑腿,在整個暑假期間的下午他打板球時都得有人為他撿球遞球。卡夫最瞧不起“無花果”鐸炳,除了加以辱罵和嗤笑,向來不屑與之交往,簡直不把他當人看待。

一天,這兩位小紳士之間發生了一場面對面的沖突。無花果獨自一人在教室里抓耳撓腮寫家信,卡夫進來差他去跑一趟腿,大概是買餡兒餅吧。

“我不成,”鐸炳說。“我得把信寫完。”

“你不成?”卡夫先生一邊說,一邊把那個可憐的人寫給他母親的信搶了過來(他母親雖然是個食品雜貨零售商的妻子,住在泰晤士街店堂后面的一間屋子里,可兒子也是她的心肝寶貝)。上面寫下后又被劃掉的地方有好多處,好多詞拼錯了,我不知道他在這封信上費了多少心思,花了多少力氣,淌了多少眼淚。“你不成?”卡夫先生重復了一遍。“我倒想知道為什么,請問?給無花果老媽的信你不能明天再寫嗎?”

“不許你罵人,”鐸炳說著,十分惱怒地從課椅上站起來。

“好吧,小子,你到底去不去?”這個威鎮全校的小霸王叱喝道。

“把信放下,”鐸炳回答說,“君子不讀別人的信。”

“行,現在你去還是不去?”另一個問。

“不,我不去。別動手打人,要不我就把你揍扁,”鐸炳吼叫著跳過去準備抓起一個鉛鑄的墨水缸,那模樣怪嚇人的,致使卡夫先生裹足不前,把剛翻起的上衣袖子又放了下來,兩手插進衣兜,從鼻子里發出一聲“哼”后走開了。但從此以后,他沒有再跟這個食品雜貨零售商的兒子發生糾紛,盡管我們必須為卡夫先生說句公道話:他在背后提到鐸炳先生時口氣總是輕蔑得很。

那次沖突之后過了一些時日,一個晴朗的下午,卡夫先生又來到離可憐的鐸炳不遠的地方。當時威廉正躺在操場上一棵樹下逐詞拼讀《天方夜譚》。其他學生都在玩各種各樣的游戲,就他一個人沉醉于這本心愛的書中,倒也自得其樂,幾乎忘卻了煩惱。假如人們對孩子不那么管頭管腳,假如老師不再難為學生,假如父母不硬要指揮子女的思想和控制他們的感情——總之,為父母和師長者若能稍稍多給孩子一點獨處的時間,依我看不會有什么害處,只不過少啃幾條拉丁文法規則而已。孩子們的思想感情誰也摸不準。其實,你我彼此又了解多少?我們對自己的孩子、自己的父親以及周圍的人又了解多少?殊不知,你嚴加管教的男孩或女孩的思想要比管教他們的冬烘和俗物的思想可愛得多,神圣得多!

再表威廉·鐸炳這一回完全出了神,不知他是隨航海家辛巴德來到鉆石谷呢,還是跟艾哈邁德王子和仙女佩麗芭奴一起置身于王子找到仙女的那個洞天福地(那地方我們人人都愿去一游),正在這個當口兒,一陣陣像是個小孩哭聲的尖叫,驚擾了他美妙的白日夢。他抬起頭來,只見卡夫正在他前面痛打一個小男孩。

這正是看到了食品雜貨鋪的運貨馬車后到學校里來揭鐸炳老底的那個小家伙。但威廉·鐸炳不記小惡,尤其不會跟小孩子算舊賬。

“你竟敢把瓶子打碎!”卡夫向那個小淘氣說,同時沖他揮舞著一根黃色的板球門柱。

那小孩奉命翻越操場的圍墻(在一個選定的地點,那里墻頂上的碎玻璃已被清除,而且墻磚上挖出一個個便于攀援的小坑),跑四分之一英里去賒買一品脫含朗姆酒的果汁。他得在博士校長布置的好多校外眼線鼻子底下辦這事兒,然后再翻墻回到操場上。就在大功即將告成之際,他腳下一滑,瓶子打碎了,果汁酒灑了,他的褲子也摔破了,于是他哆哆嗦嗦出現在他的主子面前,知道這下惹了大禍,盡管自己是無辜的。

“你怎么敢把瓶子打碎,小子?”卡夫說。“你這個毛手毛腳的小毛賊。準是你把果汁喝了,現在推說瓶子打碎了。把你的手伸出來,小子。”

權充戒尺的板球門柱重重地抽打在孩子的手上。一聲“哎唷”隨之而起。鐸炳抬起頭來。仙女佩麗芭奴和艾哈邁德王子頓時隱入巖洞深處;大鵬鳥馱著航海家辛巴德離開鉆石谷飛到九霄云外,消失得無影無蹤;在老實的威廉面前還是周而復始的日常生活,只見一個大男孩在無端責打一個小男孩。

“把你的另一只手伸出來,小子,”卡夫沖他的痛得面目全非的小同學喝道。

鐸炳全身一震,他的肌肉在又舊又窄的衣服里邊立刻緊張起來。

“這是給你的賞賜,小鬼!”卡夫先生大聲說,同時門柱又落到小孩的掌上。

女士們,不必驚慌,名牌公學的男童個個如此。十之八九你們的孩子也會這樣去揍別人,自己也會挨別人的揍。當門柱再次落下時,鐸炳一躍而起。

我說不準是什么促使他挺身而出。虐待學生在公學里邊與鞭笞在俄國一樣天經地義。抵制這種現象從某種角度來看還有失君子風度。或許鐸炳看到這等暴虐行徑,他那顆傻瓜的靈魂翻了個過兒,或許他心中存有強烈的復仇欲望,渴求跟那個恃強凌弱的惡霸較量一番,因為他實在看不慣卡夫如此神氣活現,作威作福,在這里享有全部榮耀、尊嚴、風光、飄揚的旗幟、雄壯的鼓點、衛隊的敬禮。不管出于何種動機,反正他蹦了起來,尖聲喊道:

“住手,卡夫,不許你再欺負那小孩,否則我就——”

“否則你想怎么著?”卡夫驚訝地問,他沒料到半道兒會殺出個管閑事的。“把手伸出來,你這小雜種!”

“否則我就結結實實揍你一頓,管保你這輩子還沒挨過這樣的一頓飽打,”鐸炳針對卡夫前面那句話作出回答。

淚流滿面、抽抽搭搭的小歐斯本見這位自天而降的飛將軍來保護他,大為詫異,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同樣,卡夫感到驚訝的程度也差不多。請想象先王喬治三世聽到北美各殖民地紛紛起來造反[56],或者目空一切的歌利亞見年幼的大衛竟敢迎上前來要與他見個高低[57],這樣庶幾乎可以體會雷金納德·卡夫面臨這場決斗時的心情。

“放課以后,”他當然接受挑戰;不過回答之前頓了一下并向對方看了一眼,似乎在說:“在這段時間內你可以把遺囑寫好,臨死前有哪些最重要的話別忘了向你的朋友交代。”

“隨你的便,”鐸炳說。“歐斯本,你得當我的助手。”

“好吧,只要你愿意,”小歐斯本應道。

諸位知道,喬治·歐斯本的爸爸擁有自備馬車,卻要這樣一個俠客拔刀相助,他覺得多少有些臉上無光。

果然,會戰時刻到了,這場著名的拳斗在頭兩三個回合中只有歐斯本在一旁說:“加油,無花果,”在場的其他孩子竟沒有一人發出這樣的助威聲,他幾乎感到無地自容。大戰之初,精于此道的卡夫面帶輕蔑的冷笑,顯得像在舞會上一般輕松愉快,頻頻擊中對手,連續三個回合把不幸的仗義者打翻在地。每當鐸炳跌倒時,觀戰者便發出一陣歡呼,人人都渴望得到這樣一份殊榮——伸出一條腿讓勝利者在兩個回合的間歇中坐到他膝上稍事休息。

“他們完事以后我可慘了!”小歐斯本一邊把他的打手扶起來,一邊思忖。“你還是認輸吧,無花果,”他對鐸炳說,“我倒無所謂,不就是挨頓揍嗎?你知道我已經習慣了。”

但是無花果手腳都在顫抖,鼻孔里幾乎要噴出憤怒的火焰,他把小助手推開,第四次投入戰斗。

他根本不懂得怎樣躲避沖他打過來的拳頭,而在前三個回合中都是卡夫發起進攻,不讓對方出拳。現在無花果決定改變戰術先發制人,由于他是個左撇子,便掄起左臂使出全力打了兩拳——一拳擊中卡夫先生的左眼,一拳打在他漂亮的羅馬式鼻子上。

這回卡夫倒了下去,令圍觀者大吃一驚。

“打得漂亮,沒的說!”小歐斯本擺出一副十分懂行的樣子贊道,同時拍拍他的打手的背。“用你的左拳狠狠揍他,無花果,我的寶貝兒。”

在這場決斗余下的時間里,無花果的左拳大顯神威。卡夫每次都被擊倒。打到第六回合,喊“加油,無花果”的人數與喊“加油,卡夫”的已經不相上下。打到第十二回合,我們的小霸王已經像俗話所說的稀里糊涂,整個兒蔫了,既缺乏招架之功,哪里有還手之力。相反,無花果卻鎮定得像個公誼會[58]教友。他的臉色十分蒼白,眼睛閃亮睜大,下唇有一道很大的口子在不斷滲血,給這位少年平添一副兇相,想必令好多圍觀者膽戰心驚。盡管如此,他那位無所畏懼的對手仍準備打第十三回合。

如果我有內皮爾[59]的如椽之筆或《貝爾生活畫報》[60]編者那樣的生花妙筆,我會樂于把這場決斗描繪得有聲有色。那是御林軍發動最后的進攻——(應當說那很像是御林軍發動最后的進攻,只不過滑鐵盧戰役是后來的事[61]);那是內伊的縱隊端著插上一萬把刺刀的槍支,扛著二十面老鷹軍旗向圣海牙山挺進[62];那是強壯的英國兵吶喊著沖下山去與敵人拼死肉搏。換言之,這一回卡夫站起來的時候還渾身是膽,但是頭昏眼花,腳步踉蹌;零售商的兒子照舊出左拳打對手的鼻子,終于最后一次把他擊倒。

“我覺得這下該夠他受的了,”無花果說,這時他的對手干凈利落地倒在草坪上,那股脆勁兒堪與我曾見到的杰克·司波特在打臺球時啪的一下把球送入網袋相媲美。事實是:當讀秒結束時,雷金納德·卡夫沒能或者已經不愿再站起來。

于是所有的學童向無花果齊聲山呼,你聽了還以為在這場鏖戰中鐸炳自始至終都是他們鐘愛的偶像,連綏希泰爾博士也從書房里出來了解哪來這一片喧鬧聲。當然,他揚言要狠狠地責打無花果;然而此時卡夫已緩過神來,正在清洗傷口,他站出來說:

“先生,這是我的過錯,不怪無花果——不,不是鐸炳的錯。是我欺負一個小同學來著,我活該挨他的揍。”

如此寬宏大量的一番話,非但免了他的征服者一頓笞責,而且在同學中間挽回了自己落敗差點兒使他失去的統治地位。

小歐斯本在寫給父母的家信中報道了這件事情的始末。

一八——年三月寄自里士滿[63]甘蔗樓

親愛的媽媽:

但愿您福體康泰。我懇求您派人捎一塊大蛋糕和五個先令給我。這里的卡夫和鐸炳打了一架。您知道,卡夫是學校里的霸王。他倆打了十三個回合,最后鐸炳把卡夫打得落花流水。所以現在卡夫只能算二大王。那次打架起因是為了我。我因為打破一只瓶子灑了牛奶挨了卡夫的揍,無花果看不下去,為我打抱不平。我們管他叫無花果,因為他父親是開食品雜貨鋪的[64](店號叫鐸炳和拉治,在城里泰晤士街)。我想,他為我打抱不平,咱家應該到他父親的鋪子里去買茶葉、白糖什么的。卡夫每星期六回家,可這個星期六不行,因為他的兩只眼睛都給打青了。他有一匹小白馬來接他,穿制服的馬夫騎一匹棗紅色的母馬。希望爸爸也給我買一匹小馬。

您的孝順兒子

喬治·塞德立·歐斯本

附言 告訴小愛米我愛她。我在用紙板為她雕一輛馬車。蛋糕要葡萄干的,不要葛縷子的。

鐸炳獲勝以后,在全體同學心目中身價陡增,原先帶有輕蔑意味的綽號“無花果”,像學校里通行的其他稱呼一樣變成了受人尊敬和歡迎的雅號。“說到底,他父親開雜貨鋪又不是他的錯,”喬治·歐斯本說。喬治人雖小,卻在綏希泰爾學校的孩子中間頗得人心;他的意見受到廣泛的擁護。從此以后,嘲笑鐸炳出身低微反倒會被鄙視。“老無花果”成了一個親熱的稱呼,也不再有哪個專事告密的助教敢拿他開心。

隨著形勢的轉變,鐸炳的情緒也提高了。他的學習成績取得令人驚訝的進步。了不起的卡夫放下架子,使鐸炳既詫異又臉紅。卡夫幫他啃拉丁文詩句,利用課余活動時間對他進行輔導,終于風光十足地把他從娃娃班救出來帶進中年級,使他在那里站穩腳跟甚至居于上游。人們發現他學習古典語文盡管比較遲鈍,在數學方面卻異常敏捷。令大家滿意的是他的代數成績名列第三,在期末考試中還得到一本法文書作為獎賞。當著全校師生以及家長、來賓的面,校長親自把題有“古列爾莫[65]·鐸炳”名字的一本《忒勒馬科斯》[66]授與他,您真該看到彼時他母親的臉上何等光彩!所有的學生一齊鼓掌表示贊賞。誰能描繪威廉面紅耳赤、跌跌撞撞的笨拙相?誰會計算他領獎后返回自己座位時共踩了多少人的腳?他的父親老鐸炳破題兒頭一遭覺得兒子有出息,當眾給了他兩個畿尼;威廉把這筆錢的大部分用于校內大請客,假期結束返校時他還穿了燕尾服。

鐸炳是個非常謙和的少年,不認為他的否極泰來是由于自己見義勇為的高尚品質;他出于某種反常心理寧可把他的好運氣完全歸功于小喬治·歐斯本調停得法和青眼有加,所以發誓從此要對他竭誠愛護,如此忠誠的摯愛乃是孩子才有的感情,我們只有在美麗的童話書中讀到過,如野孩子奧爾森對降伏他的英俊少年瓦倫廷即屬此類[67]。鐸炳拜倒在小歐斯本腳下,忠心耿耿地愛他。其實,還在他們結交之前,鐸炳便在暗中十分愛慕歐斯本。如今威廉成了小喬治的一名跟班、一條義犬,可以說是后者的星期五[68]。他確信歐斯本在各方面都十全十美,認為他是天下男孩中最漂亮、最勇敢、最熱心、最聰明、最大度的。鐸炳有了錢分給他,還送給他不計其數的禮物,像小刀、鉛筆盒、金印戳、太妃糖、歌本兒、有大幅彩圖(多半畫俠客和強盜)的傳奇故事書——其中好幾本都有“喬治·塞德立·歐斯本先生惠存摯友威廉·鐸炳敬贈”的題辭。對于這種表示敬意的做法,喬治落落大方地一一接受,儼然一派厥功至偉因而心安理得的姿態。

在因雨重新約定去沃克斯霍爾樂園那天,歐斯本中尉來到拉塞爾廣場對女士們說:

“塞德立太太,但愿不致給您添太大的麻煩:我邀請了我們部隊的鐸炳上這兒來吃飯,然后和我們一起去游樂園。他也很怕羞,就跟焦斯差不多。”

“怕羞?!瞎扯!”那位胖紳士說著向夏普小姐投去洋洋得意的一瞥。

“他確實怕羞,不過你要灑脫大方得多,簡直沒法比,塞德立,”歐斯本笑著添上一句。“我在倍得福[69]遇見了他,當時我正要去找你;我告訴他,愛米莉亞小姐回家了,我們正想一起出去玩兒一個晚上;還說塞德立太太已經原諒他在兒童派對上打破調潘趣酒[70]的大碗那件事。您還記得七年前他闖的禍嗎?”

“酒全灑在弗拉明戈太太的深紅色綢長裙上,”好性子的塞德立太太說。“他那副粗手笨腳的樣子真夠嗆!他的幾個姐妹也細巧不到哪兒去。昨晚鐸炳夫人在海伯利主持宴會,三個女兒都在。她們的身段實在嚇人,我的上帝啊!”

“高級市政官不是很有錢嗎?”歐斯本調皮地說。“要是我向他們家的一位小姐求婚,這門親事是不是挺劃得來,您說呢,塞德立太太?”

“你這傻小子!就沖你這張黃臉,我倒想知道有誰愿意要你?”

“我這張臉算黃嗎?您先瞧了鐸炳的臉再說。他先后得過三次黃熱病:兩次在拿騷[71],一次在圣基茨。”

“行啦,行啦,在我們眼里你這張臉已經夠黃的了。愛米,你說是不是?”塞德立太太說。

愛米莉亞小姐聞言并不做聲,只是嫣然一笑,兩腮飛紅。她瞅著喬治,歐斯本先生雖然蒼白卻很耐看的容顏,尤其是兩側烏黑發亮、拳曲瀟灑的鬢腳,連那位年輕紳士自己也為之得意非凡。愛米莉亞芳心認定,在國王陛下的軍隊里,乃至普天之下,絕對找不出這樣一張俊美的臉和這樣一位英雄來。

“我不在乎鐸炳上尉的長相,”她說,“也不在乎他的粗手笨腳。反正我會永遠喜歡他的,我知道。”

她的理由簡單得很:鐸炳是喬治的朋友,隨時隨地會保護喬治。

“在我們部隊里,”歐斯本說,“沒有比他更講義氣的朋友,也沒有比他更出色的軍官了,當然,盡管他不是阿多尼斯[72]。”說著,他十分天真地照了一下鏡子,發現夏普小姐的眼睛正盯著他,不禁稍稍有些臉紅。

“啊,我的美男子!”瑞蓓卡在心中用法語忖道。“你到底是塊什么料,我大致已經有數。”

真是人小鬼大,精得可怕!

當晚,愛米莉亞穿上為去沃克斯霍爾出風頭準備的白紗連衣裙,猶如一朵嬌艷的玫瑰;她像云雀那樣唱著歌飄然進入客廳時,只見一位身量頗高、體型難看的男士迎上前來。那人長得粗手大腳,兩只招風耳朵被一頭剪得很短的黑發分開;他按那個時代的打扮頭戴三角帽,身穿上衣綴有盤花紐的軍裝,款式簡直糟透了。他向愛米莉亞鞠了一躬,恐怕世上誰也沒有行過比這更加笨拙不雅的禮。

他不是別人,正是皇家第——步兵團的威廉·鐸炳上尉,該團被調兵遣將的命運之神派往西印度群島,他在那兒害過黃熱病后回來了,而與此同時卻有那么多英勇的兄弟部隊在伊比利亞半島建功立業。[73]

他來到大門口敲門的時候實在知趣得很,聲音太輕,女士們在樓上壓根兒沒聽見,否則愛米莉亞小姐決計不會如此毫無顧忌地唱著歌走到客廳里來。結果是她甜美的嚦嚦鶯聲直接送入上尉的心房并在那兒筑了巢。她向鐸炳伸出一只手,后者與她握手之前愣了一下,心想:

“難道你真的就是那個小姑娘?在我打翻一大碗潘趣酒的那天晚上,《公報》[74]上剛發布我的任命,我記得你穿一件粉紅色的連衣裙——這一切還是不久以前的事。你就是喬治·歐斯本說他要娶的那個小女孩?如今你出挑成這樣吹彈得破的一朵鮮花,那小無賴可太走運了!”

以上這些想法都是他在接過愛米莉亞的手之前產生的,也就是在這個當口兒,他把三角帽掉到了地上。

自從他離開學校一直到我們有幸與他重逢,這段故事雖然沒有原原本本加以縷述,不過我想聰明的讀者從前面一頁的談話中已能猜到個八九不離十。一向被人瞧不起的食品雜貨商鐸炳成了高級市政官鐸炳,高級市政官鐸炳又是倫敦市輕騎兵上校,當時正熱血沸騰,準備迎頭痛擊來犯的法軍。鐸炳上校的部隊——老歐斯本先生只是其中一名無足輕重的下士——曾經接受國君和約克公爵的檢閱;上校兼高級市政官還被冊封為爵士。他的兒子參了軍,小歐斯本也隨即進入同一個團。他倆曾先后在西印度群島和加拿大服役。最近他們的團剛調回英國本土。鐸炳對喬治·歐斯本現在依然情深如海,義重如山,較之當年他們還是兩個學童的時候毫不遜色。

不一會,這些出眾的人物坐下來用餐。他們談論戰爭與軍功,談論波尼、威靈頓公爵[75]以及最近一期的《公報》。在那些彪炳史冊的日子里,每一期《公報》都有捷報,引得兩個血氣方剛的年輕人渴望能在軍功榜上看到自己的名字,同時詛咒他們壞透了的命運,偏偏會屬于一個遠離立功機會的團。這席意氣風發的談話令夏普小姐心情振奮,然而塞德立小姐卻聽得哆嗦不已,行將昏倒。焦斯講了幾個他參與獵虎的故事,把卡特勒小姐與軍醫藍斯的一段情緣也講完了。餐桌上的每一個品種他都要遞給瑞蓓卡請她嘗嘗,他自己當然吃得很多,喝得也不少。

女士們離座退席時,焦斯趕緊跳起來以最迷人不過的優美姿勢為之開門,然后回到餐桌上,一杯又一杯窮兇極惡地往自己肚子里猛灌紅葡萄酒。

“他是在給自己壯膽,”歐斯本悄悄對鐸炳說。

終于到了該動身的時刻,馬車已經備好,于是他們一行出發前往沃克斯霍爾樂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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