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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從我跟勞埃德先生的交談,從前面所說的白茜和阿葆特之間的談話中,我獲得了足夠的希望,讓我可以巴望好起來;看來不久就會有一種變動——我默默地盼望著,等待著。然而,變動卻遲遲不來;幾天過去了,幾個星期過去了;我恢復(fù)了健康,但是我惦念的那件事,卻沒有人再提起過。里德太太偶爾用冷酷的眼光打量我,卻很少和我說話;自從我生了那場病以后,她在我和她孩子中間劃下了一條比以前更明顯的界線;指定我一個人睡在一間小屋子里,命令我一個人吃飯,整天待在嬰兒室里,而我的表兄表姐們卻經(jīng)常待在休憩室里。她沒有作出任何要送我進學(xué)校的表示;不過,我還是本能地覺得很肯定,她不會讓我和她在同一所房子里久住下去;因為如今她看著我的時候,眼光里流露出一種比以前更無法克制的、更根深蒂固的嫌惡。

伊麗莎和喬奇安娜顯然是按照命令行事,盡可能少跟我說話。約翰一看見我就扮鬼臉侮辱我。有一次還試圖懲罰我,可是,以前曾挑起我壞脾氣的那種暴怒和死命反抗的心情又激勵著我,我立刻轉(zhuǎn)身對付他。他想還不如住手,便逃走了,一邊逃一邊咒罵,發(fā)誓說我打破了他的鼻子。我倒的確是照準了他那突出的一部分,使盡我指關(guān)節(jié)的力氣狠狠地打了他一拳。看到我的這個舉動或者是我的神情挫了他的威風,我恨不得乘勝追擊,無奈他已經(jīng)到了他媽媽的身邊。我聽見他哭哭啼啼地訴說,“那個下流的簡·愛”怎樣像個瘋貓似地撲到他身上;可是他卻給相當粗暴地喝住了:

“別在我面前提起她,約翰。我叫你不要走近她;她不配人家關(guān)心。我不愿你或者你的姐妹跟她在一塊兒。”

聽到這里,我就伏在樓梯欄桿上猛地大聲嚷了起來,根本沒考慮自己說的什么話:

“他們不配跟我在一塊兒。”

里德太太是個肥胖的女人,可是她一聽到這個古怪而大膽的聲明,就靈敏地奔上樓來,像一陣旋風似的把我挾到了嬰兒室,按在我的小床邊上,厲聲威脅我,說看我在這一天余下來的時間里還敢不敢從床上起來,敢不敢再說一個字。

“要是里德舅舅還活著,他會對你說什么啊?”我?guī)缀醪皇怯幸獾剡@么問道。我說幾乎不是有意的,是因為我覺得,我的舌頭說出的話沒得到我意志的同意,是不由自主地說出來的。

“什么?”里德太太小聲說;她那平時冷漠寧靜的灰眼睛,被一種恐懼般的神情擾亂了。她放開我的胳臂,盯著我,仿佛不知道我究竟是個孩子還是個魔鬼似的。現(xiàn)在我只好一不做二不休了。

“我的里德舅舅在天上,你做的一切和想的一切,他都看得見,我爸爸媽媽也都看得見;他們知道你整天把我關(guān)起來,還巴不得我死掉。”

里德太太不一會兒又神氣起來,死命地搖我,打我的兩邊耳光,然后,一句話也不說,離開了我。白茜拿一個鐘頭的訓(xùn)誡填補了這一個間隙,證明我是人家扶養(yǎng)過的最邪惡、最任性的孩子,說得簡直不由你不信。我也半信半疑起來;因為,我的確覺得胸中只有惡意在翻騰。

11月、12月和半個正月都過去了。圣誕節(jié)和新年,在蓋茲海德和往年過節(jié)一樣,歡歡喜喜慶祝過了;互相交換了禮物,也舉行過宴會和晚會。種種歡樂,我當然都不準享受;我有的那份樂趣,就是看伊麗莎和喬奇安娜天天穿上盛裝,看她們穿著薄紗衣服,束著大紅的闊腰帶,披著小心卷起來的鬈發(fā),下樓到休憩室去;然后聽下面彈奏鋼琴和豎琴,聽總管的和當差的來來去去奔走,聽大伙兒喝茶時把玻璃杯和瓷器碰得叮叮當當?shù)仨懀犘蓓议_門和關(guān)門時傳出斷斷續(xù)續(xù)的嗡嗡的談話聲。聽厭了,我就從樓梯頂上回到冷靜寂寞的嬰兒室去;我在那兒覺得悲哀,卻并不痛苦。說實話,我可是一點兒也不想到客人面前去,即使去了,我也很少受人注意。只要白茜肯好好陪陪我,讓我跟她一塊兒安安靜靜度過黃昏,而不必在里德太太可怕目光的監(jiān)視下和一屋子的先生女士們在一起,我就覺得是件快樂的事。可是白茜呢,往往剛把她的年輕小姐們打扮好,就上廚房和管家的屋子那些熱鬧地方去,還總要把蠟燭也帶了走。于是我只能坐著,把木娃娃抱在膝上,一直到火漸漸萎下去,偶爾向四下里望望,看是不是還有比我更壞的東西在這間昏暗的屋子里作祟。等火炭兒轉(zhuǎn)成暗紅色,我便趕緊脫衣服,使勁地把結(jié)和帶子亂扯一通,上床躲避寒冷和黑暗。我總是抱著娃娃上床,人總得愛樣什么,既然沒有更值得愛的東西,我只好設(shè)法疼愛一個小叫花子似的褪色木偶,從中獲得一些樂趣。現(xiàn)在想來可想不明白,當初我是懷著多么可笑的真情來溺愛這個小玩意兒,甚至還有點兒相信它有生命、有知覺。我不把它裹在我的睡衣里,就睡不著覺;只有讓它安全地、溫暖地躺在那兒,我才比較快活,相信它也一樣快活。

我等著客人離去,等著聽白茜上樓的腳步聲,時間看來過得真慢。白茜偶爾會在這期間上樓來找她的頂針或剪刀,再不然給我?guī)c兒什么來當晚飯——一個小面包或者一塊干酪餅——我吃著,她就坐在床上,等我吃完,她給我把被子塞塞好,吻我兩次,說道:“晚安,簡小姐。”逢到白茜這樣和和氣氣的時候,我就覺得她是世界上最善良、最美麗、最仁慈的人;我一心一意巴望她永遠這樣和顏悅色,永遠不要再把我推來搡去,或者咒罵一通,或者叫我做過多的活兒,過去這種情形是太多了。現(xiàn)在想來,白茜·李準是個很有天賦的人,因為她不管干什么總是干得干凈利落,而且具有出眾的敘事才能;至少,憑我聽了她的童話故事以后留下的印象來判斷,我是這么想的。如果我沒把她的臉蛋和模樣記錯,她還很美麗。我記得她是個苗條的年輕女人,有漆黑的頭發(fā),烏黑的眼睛,非常端正的五官,健康明凈的膚色;可就是脾氣暴躁,反復(fù)無常,對道義和公理都沒有什么高明的觀念;雖然如此,和蓋茲海德府的任何別人比起來,我還是比較喜歡她。

1月15日那天,早上九點鐘光景;白茜下樓去吃早飯,我那幾位表兄表姐還沒給叫到他們的媽媽那兒去;伊麗莎正在戴上帽子,穿上暖和的到花園里去穿的衣服,要出去喂她的雞。這是她喜歡干的活兒,她也同樣喜歡把蛋賣給管家的,把賣得的錢攢起來。她有做買賣的天才,也有攢錢的特殊嗜好;這不但表現(xiàn)在賣雞蛋、賣小雞上,也表現(xiàn)在斤斤計較地跟園丁講花根、花種和花枝的價錢上。園丁從里德太太那兒得到過命令,小姐花壇上開的花,不管她要賣掉多少,他都得買下來;而伊麗莎只要有大利可圖,哪怕要她賣掉頭發(fā),她也愿意。至于她的錢,她最初是用破布或舊的卷發(fā)紙包起來藏在偏僻的角落里,但是有幾包讓女仆發(fā)現(xiàn)了,伊麗莎生怕哪一天丟掉這一宗珍愛的財產(chǎn),只得同意把它交給她母親保管,她取重利——百分之五十或者六十光景;利息每季度索取一次,她急切而準確地把賬記在一個小本子上。

喬奇安娜坐在一張高凳子上,對著鏡子梳頭發(fā),在鬈發(fā)中插上一些假花和褪色的羽毛,她在頂樓一個抽屜里發(fā)現(xiàn)了不少這種玩意兒。我在鋪我的床,白茜嚴格地吩咐我,要在她回來以前把床鋪好(現(xiàn)在白茜常把我當作保姆的下手來支使,要我做些收拾房間、抹抹椅子之類的事)。我鋪好被,疊好我的睡衣,便到窗臺那兒去,把散放在那兒的一些圖畫書和木娃娃的家具拾掇一下;突然聽到喬奇安娜命令我,不許碰她的玩具(因為那些小椅子、小鏡子、小巧可愛的盤子和杯子都是她的財產(chǎn)),我立刻住手;接著,沒有別的事可干,便對著窗上凝結(jié)的霜花哈氣,哈出一塊干凈地方來,再從那兒望著外面的庭園,那兒的一切在嚴寒的威懾下,都靜悄悄的,凝然不動。

從這個窗口可以瞧見看門人的小屋和行車道,我剛把蒙在玻璃窗上的銀白葉簇哈化了一部分,能夠瞧見外面的景物,就看見大門給打開,一輛馬車駛了進來。我漠不關(guān)心地瞧著它駛上車道;常常有馬車到蓋茲海德來,可是從沒有哪一輛馬車送來過使我感興趣的客人。馬車在房子跟前停下,門鈴大響,有人開門讓新來的客人進來了。這一切在我都不算什么,我的茫然的注意力立刻被一樣更活潑可愛的東西吸引住了。那是一只饑餓的小知更鳥,它飛過來,停在窗外緊挨著墻長的掉盡葉子的櫻桃樹枝上啾啾地叫著。我吃早飯剩下的面包和牛奶還擱在桌上,我咬了一口面包卷,把它弄碎,推開窗子,把面包碎屑放在外邊窗臺上。正在這時候,白茜奔上樓,來到嬰兒室里。

“簡小姐,把你的圍裙脫掉;你在那兒干什么?你今兒早上臉跟手洗過沒有?”我在回答以前,又把窗子推了一次,因為我要讓鳥兒一定吃得到面包屑;窗子推上去,我撒了些面包屑在窗臺上,也撒了些在櫻桃樹枝上,然后再關(guān)上窗回答:

“沒有,白茜;我剛把屋子打掃好。”

“討厭的、粗心的孩子!你現(xiàn)在在干什么?臉通紅,像干了什么壞事;你開窗干嗎?”

我懶得回答,白茜那么匆匆忙忙,看來也不見得會聽我解釋;她把我拖到洗臉架跟前,用肥皂、水、一塊粗毛巾把我的臉和手狠狠地擦洗了一番,幸虧擦洗的時間還不長;又用毛刷給我刷了頭發(fā),給我解下圍裙,然后,催我到樓梯口,叫我馬上下去,早餐室里有人找我。

我倒是想問問誰找我;我也想問問里德太太是不是在那兒;可是白茜已經(jīng)走了,把嬰兒室的門也關(guān)上了,不讓我回去。我慢慢地走下樓,差不多有三個月了,我一直沒給叫到里德太太面前去過;在嬰兒室禁閉久了,早餐室、飯廳、休憩室在我都成了可怕的地方,我簡直怕走進去。

如今,我站在空蕩蕩的過道里;面前就是早餐室的門,我站住了,嚇得直哆嗦。在那些日子里,不公平的懲罰引起的恐懼,把我變成多么可憐的膽小鬼啊!我怕回嬰兒室,又怕進客廳;我心里十分激動,遲疑不決地在那兒站了十分鐘;早餐室的鈴狂暴地響了起來,這才使我下了決心;我不能不進去了。

“會有誰找我呢?”我一邊暗自納悶,一邊用雙手旋轉(zhuǎn)那很緊的門把兒,轉(zhuǎn)了一兩秒鐘還轉(zhuǎn)不開。“除了里德舅媽,我還會在屋里看見誰呢?——一個男人呢還是一個女人?”門把兒一轉(zhuǎn),門開了,我走進去,低低地行了個屈膝禮,抬頭一看,只見——一根黑柱子!——至少,乍一看,我覺得直挺挺地站在地毯上的那個穿黑衣服的筆直的細長個子確實像根黑柱子;頂上那張冷酷的臉,仿佛是雕出來的面具,當做柱頭放在柱子上。

里德太太還是坐在爐邊她常坐的那個座位上;她做了個手勢要我過去;我照著做了,她說了下面這句話把我引薦給這位石像似的陌生人:“我就是為這個小姑娘向你申請的。”

他(因為那根柱子是個男人)慢慢地朝我站著的地方轉(zhuǎn)過頭來,好奇的灰色眼睛在一對濃密的眉毛下閃閃發(fā)亮,他打量著我,用一種低音嚴肅地說道:“她個兒矮小;有多大了?”

“十歲。”

“有那么大嗎?”他懷疑地反問,說罷又打量了幾分鐘光景。不一會兒,他問我:

“你叫什么名字,小姑娘?”

“簡·愛,先生。”

說著,我抬起頭來;在我看來,他是個高大的紳士;不過,當時我也實在太矮小;他的五官都生得很大,五官和身體的輪廓都同樣地嚴峻、古板。

“呃,簡·愛,你是個好孩子嗎?”

我不可能回答說“是的”,我那個小天地里的人都有著相反的意見;我沉默著。里德太太代我回答了,她意味深長地搖搖頭,隨后補了一句:“在這個問題上,也許越少談越好,布洛克爾赫斯特先生。”

“聽了這話很遺憾!我得跟她談?wù)劇!彼辉僦蓖νΦ卣局瑓s彎下身來,在里德太太對面的一張扶手椅上坐下。“過來,”他說。

我從地毯上走過去;他讓我端端正正地站在他面前。這時候,他的臉差不多正好對著我的臉,他長的是怎樣的一張臉啊!多大的鼻子!怎樣的嘴!多大的齙牙!

“再沒有什么比看見一個淘氣的孩子更叫人難受了,”他開始說道,“尤其是看見一個淘氣的小姑娘。你可知道壞人死了以后上哪兒去嗎?”

“他們要下地獄,”這是我隨口說出的正統(tǒng)的回答。

“地獄是什么地方?你能告訴我嗎?”

“是一個火坑。”

“你可愿意掉進那個火坑,永遠被火燒著嗎?”

“不愿意,先生。”

“你該做些什么來避免呢?”

我細細想了一會兒;可是,我說出來的回答卻是不值一駁的:“我得保持健康,不要死掉。”

“你怎么保持健康呢?天天都有比你還小的孩子死掉。才一兩天以前,我還埋掉一個五歲大的孩子,——一個很好的小孩兒,如今他的靈魂已經(jīng)進了天堂。你要是去世了,我怕不能說這樣的話。”

照我的處境,我沒法消除他的懷疑,只得低下眼睛,看著他踩在地毯上的兩只大腳,嘆了口氣,恨不得自己離得遠一些才好。

“我希望這聲嘆息是打你心底里發(fā)出來的,希望你后悔不該給你那位了不起的女恩人招來煩惱。”

“恩人!恩人!”我心里在說;“他們都把里德太太叫做我的恩人;要真是恩人的話,那恩人就是個討厭的東西。”

“你晚上和早上都禱告嗎?”盤問我的那個人繼續(xù)說。

“禱告的,先生。”

“你念《圣經(jīng)》嗎?”

“有時候念。”

“你高興念嗎?愛不愛念?”

“我喜歡《啟示錄》、《但以理書》、《創(chuàng)世記》、《撒母耳記》、《出埃及記》的一小部分,《列王紀》和《歷代志》的幾個部分,還有《約伯記》和《約拿書》[27]。”

“《詩篇》呢?我想你總喜歡吧?”

“不喜歡,先生。”

“不喜歡?啊,多驚人啊!我有個小男孩,比你還小,已經(jīng)記住了六首贊美詩:你問他,寧愿要吃一塊姜汁餅干呢,還是要學(xué)一首贊美詩,他說:‘哦!要學(xué)一首《詩篇》里的詩!天使們都唱贊美詩;’他說,‘我要在人間做個小天使;’他小小年紀就那么虔誠,得了兩塊餅干作為獎賞。”

“《詩篇》沒有趣味,”我說。

“這就證明你的心壞;你得祈求上帝給你換一個;給你一個新的潔白的心;拿掉你的石頭的心,給你一個肉的心。”

我剛要提出個問題,問問這個給我換心的手術(shù)怎么個做法,可是就在這當口,里德太太插嘴了,叫我坐下;于是她自己來繼續(xù)這個談話。

“布洛克爾赫斯特先生,我相信我在三個星期以前寫給你的信里已經(jīng)說過,這小姑娘的性情脾氣和我希望的不很一樣;要是你讓她進勞渥德學(xué)校,請監(jiān)督和教師嚴厲地看管她,特別是提防她愛騙人這個最壞的缺點,那我一定很高興。簡,我當著你的面說這些話,是要你死了心,別欺騙布洛克爾赫斯特先生。”

我很可以害怕里德太太,也很可以憎恨她;因為殘酷地傷害我,已經(jīng)成了她的本性。我在她面前從來不會快活。不管我多么小心地服從她,不管我怎么竭力討好她,我的種種努力還是被她拒絕了,她還是用上面這些話來報答我。這個責難在陌生人面前說了出來,真叫我心痛。我模模糊糊地感覺到,在她指定要我過的那種新生活中,她已經(jīng)給我把一切希望都消除了。我沒法把自己的感覺表達出來,但是感覺得到,她給我在未來的道路上播下了嫌惡和無情的種子。我看到自己已經(jīng)在布洛克爾赫斯特先生的心目中變成了一個狡猾的、惡毒的孩子,我還能有什么辦法來補救這個損害呢?

“沒有辦法,真的!”我一邊思忖,一邊竭力忍住一陣啜泣,趕緊把眼淚擦掉。眼淚是我的痛苦的無用的見證。

“在孩子身上,欺騙的確是個可悲的缺點,”布洛克爾赫斯特先生說;“欺騙和撒謊有關(guān),撒謊的人個個都要到火和硫磺燃燒的湖里去受罪;不過,里德太太,我們會好好看管她;我會跟譚波爾小姐和其他教師說一說。”

“我希望用適合她前途的方式來教養(yǎng)她,”我的女恩人接著說;“成為一個有用的人,永遠都很謙卑;至于假期嘛,如果您許可的話,請都讓她在勞渥德過。”

“太太,你的決定十分英明,”布洛克爾赫斯特先生回答。“謙卑是基督徒的一種美德,對勞渥德的學(xué)生,尤其適宜;所以我才下了命令,要在學(xué)生中間特別注意培養(yǎng)這種美德。我已經(jīng)研究過,怎么樣才能最好地把學(xué)生們世俗的驕傲情緒壓下去。就在前一天,我還有了個令人滿意的證據(jù),證明我成功了。我的二女兒奧古斯塔跟她媽去參觀學(xué)校,回來的時候,她嚷道:‘哦,好爸爸,勞渥德所有的姑娘看上去都是多么文靜、多么樸素啊!頭發(fā)都梳到耳朵后面;圍著長長的圍裙,衣服外面還釘著荷蘭麻布的小口袋——她們都跟窮人家的孩子差不多!還有,’她說,‘她們瞧著我跟媽媽的衣服,仿佛從來沒見過綢衣服似的。’”

“這種情況我完全贊成,”里德太太接口說;“我哪怕跑遍整個英國,也不大可能找出哪種制度更適合簡·愛這樣的孩子了。堅韌,我親愛的布洛克爾赫斯特先生;在任何事情上,我都主張堅韌。”

“太太,堅韌是基督徒的第一個義務(wù);凡是跟勞渥德這個機構(gòu)有關(guān)的一切事務(wù),都是按這個原則處理的:簡單的伙食,樸素的衣服,不講究的設(shè)備,勤勞艱苦的習(xí)慣;這就是那兒和那兒的人們現(xiàn)在的風氣。”

“很好,先生。這么看來,這孩子總可以在勞渥德當學(xué)生,總可以在那兒受到適應(yīng)她的地位和前途的教育了吧?”

“是的,太太;她會被安置在精選植物的苗圃里——我相信,她享受了被選中的這種無價特權(quán),準會表示感激。”

“那么,布洛克爾赫斯特先生,我一定盡可能早些把她送去;不瞞你說,我真巴不得早點擺脫這個越來越討厭的責任。”

“當然,當然,太太,現(xiàn)在我要祝你早安。我再過一兩個星期回布洛克爾赫斯特府;我那個好朋友副主教不放我早些走。我會寄個條子給譚波爾小姐,告訴她又有個姑娘要去,那么收留她就不會有困難了。再見。”

“再見,布洛克爾赫斯特先生;代我問候布洛克爾赫斯特太太和布洛克爾赫斯特小姐,問候奧古斯塔和西奧多爾,還有布洛頓·布洛克爾赫斯特少爺。”

“遵命,太太。小姑娘,這兒有一本叫《蒙童必讀》的書;你跟祈禱文一起念,特別是寫‘瑪莎·奇——,一個慣于說謊和欺騙的淘氣孩子的暴死經(jīng)過’的那一部分。”

布洛克爾赫斯特先生說著,把一本訂著封皮的薄薄的小冊子塞到我手里,打了鈴吩咐準備馬車,然后就動身走了。

現(xiàn)在只剩下里德太太和我兩人;在沉默中過了幾分鐘;她做活計,我瞧著她。那時候,里德太太約莫有三十六七歲光景;她是個身體強壯的女人,闊肩膀,四肢結(jié)實,個兒不高,胖乎乎的,但還不能算胖得不得了;臉相當大,下顎很發(fā)達,很壯實;額頭很低,下巴又大又突出,嘴巴跟鼻子還算端正;淡淡的眉毛下面,一雙無情的眼睛在閃亮;她的皮膚黑黑的沒有光澤,頭發(fā)差不多和亞麻一個顏色;她的身體結(jié)實得跟一口鐘一般——疾病從不敢接近她。她是個精明而嚴厲的總管,她的一家大小和所有的佃戶全都歸她管;只有她的孩子們偶爾會反抗和嘲笑她的權(quán)威。她講究衣飾,她還有一種指望把她的漂亮衣服襯托得更美的風度和儀態(tài)。

我坐在一張矮凳上,離開她的扶手椅有幾碼遠,細細地打量著她的身材,端詳著她的五官。我手里拿著敘述撒謊者暴死的那本小冊子;這本書是指定要我注意閱讀,作為給我的適當警告的。剛才發(fā)生的事情;里德太太對布洛克爾赫斯特先生講的關(guān)于我的那些話;他們談話的整個內(nèi)容,在我腦子里都很新鮮、冷酷、刺人;每一個字我都能敏銳地感覺得到,就跟清清楚楚聽到了一樣,這時候一陣憤恨之情在我的心里翻騰。

里德太太抬起頭來,眼光離開了活計,盯著我的眼睛,她的手指也停止了靈活的動作。

“出去,回嬰兒室去,”這是她的命令。準是我的眼神或者什么別的冒犯了她,因為她說話的時候,雖然竭力克制,還是憤怒到極點。我站起身來,走到門口;可又走了回來,我從屋子這頭,走到屋子那頭的窗口,走到她面前。

我必須說話:我一直受到殘酷的踐踏,如今非反抗不可啦;可是怎么反抗呢?我有什么力量向我的仇人報復(fù)呢?我鼓足勇氣,說出這些沒頭沒腦的話作為報復(fù):

“我是不騙人的;我要是騙人,我就該說我愛你了;可是我聲明,我不愛你;除掉約翰·里德以外,世界上我最恨的人就是你;這本寫撒謊者的書,你可以拿去給你的女兒喬奇安娜,撒謊的是她,不是我。”

里德太太的手還一動不動地擱在她的活計上;她那冰冷的眼睛還冷冷地盯著我。

“你還有什么話要說嗎?”她問,那口氣與其說是人們通常用來同孩子說話的那種,倒還不如說是人們用來同成年的仇敵說話的那種。

她那眼神、那聲音,激起我莫大的反感。我激動得無法控制,從頭到腳都在哆嗦,我繼續(xù)說下去:

“你不是我的親屬,我很高興。我這一輩子永遠不再叫你舅媽。我長大以后也決不來看你;要是有誰問我,我怎么愛你,你又怎么待我,我就說,我一想起你就惡心,你對我殘酷到了可恥的地步。”

“簡·愛,你怎么敢說這樣的話?”

“我怎么敢,里德太太?我怎么敢?就因為這是事實。你以為我沒有感情,所以我沒有一點愛、沒有一點仁慈也能行;可是我不能這樣過日子;你沒有一點憐憫心。我到死也不會忘記你怎么推我——粗暴地兇狠地推我——把我推回紅屋子,把我鎖在里邊,雖然我當時多么痛苦,雖然我難過得要死,大聲叫喊,‘可憐可憐我!可憐可憐我,里德舅媽!’你要我受這個懲罰,只不過是因為你的壞兒子無緣無故地打了我,把我打倒。不管誰問我,我都要把這個千真萬確的故事告訴他。別人以為你是個好女人,可是你壞,你狠心。你才會騙人呢!”

我話還沒說完,我的心靈就懷著一種從未有過的最奇怪的自由感、勝利感,開始擴張、升騰,仿佛是掙脫了一道無形的束縛,終于掙扎著來到了夢想不到的自由之中。這種感覺倒不是沒有原因的;里德太太看上去很害怕;活計從她的膝頭上掉了下來;她舉起雙手,搖來晃去,愁眉苦臉,像是要哭似的。

“簡,你錯了;你怎么了?干嗎抖得這么厲害?你想喝點兒水嗎?”

“不想,里德太太。”

“你想要什么別的嗎?簡?我向你擔保,我是想做你的朋友的。”

“你不是這樣的人。你告訴布洛克爾赫斯特先生說我脾氣壞,生來愛騙人;我要讓勞渥德人人都知道你是什么樣的人,你干下了什么好事。”

“簡,這些事你不懂;孩子有錯就得改正。”

“欺騙不是我的缺點!”我粗野地大聲叫道。

“可是你性子暴躁,簡,這一點你總得承認;現(xiàn)在回嬰兒室去吧——親愛的——去躺一會兒。”

“我不是你的親愛的;我不能躺下;里德太太,早點送我進學(xué)校,我恨住在這兒。”

“我真的要早點送她進學(xué)校,”里德太太自言自語地說,sotto voce[28],收起活兒,突然走出屋去。

那兒只剩下我一個人,戰(zhàn)場上的勝利者。這是我經(jīng)歷過的最艱苦的一次戰(zhàn)斗,也是我獲得的第一次勝利。我在布洛克爾赫斯特先生站過的地毯上站了一會兒,享受著我那種勝利者的孤獨感。起初,我暗自微笑,覺得高興;可是就像我的加速的脈搏跳動一樣,這陣猛烈的歡樂急劇地減退了。一個孩子像我那樣跟長輩吵了架,像我那樣讓自己的憤怒毫無控制地發(fā)作一通,事后總不免要后悔,總不免會感到反作用帶來的沮喪。一塊石楠叢生的荒地著了火、活躍、閃亮、肆虐,正好作為我咒罵和威脅里德太太時的心情的恰當象征;而這一塊荒地,在烈火熄滅以后,變成一片燒毀的焦土,這又正好恰當?shù)叵笳髁宋沂潞蟮男木场N夷胤词×艘粋€鐘頭,已經(jīng)覺得自己的行為是瘋狂的,覺得自己那種被人恨而又恨別人的處境是可悲的。

我頭一次嘗到了一點兒報復(fù)的滋味,看來就像香氣襲人的美酒,上口時,又暖又醇;可是過后的滋味,卻又刺激又傷人,給了我一種像中了毒似的感覺。現(xiàn)在我倒愿意去求里德太太原諒;可是,一半憑著我的經(jīng)驗,一半憑著我的本能,我知道,這么做只會使她加倍輕蔑地唾棄我,而她的唾棄會把我天性中每一種狂暴的沖動再激發(fā)起來。

我愿意施展一些比說惡毒話更高明的手腕,愿意給不像暴怒那么兇猛的感情找一些養(yǎng)料。我拿了一本書——幾個阿拉伯故事,坐下來想看看。可是我看不出書里講些什么。我自己的思想老是在我和以前一直迷住我的書頁之間飄飄蕩蕩。我打開早餐室的玻璃門,灌木林靜悄悄的;遍地嚴霜,沒有一絲陽光或微風。我把外衣的裙裾翻上來,蒙著頭和胳臂,走了出去,到一塊極其僻靜的園地里溜達;可是靜靜的樹木、掉下來的樅果、秋天的凍結(jié)的遺物、被路過的狂風聚成一堆堆、如今又凍在一塊兒的枯黃落葉……從這一切,我都找不到歡樂。我斜倚在一扇門上,眺望著空曠的田野,那兒沒有羊兒在吃草,短短的草葉受到了嚴寒的摧殘,給染成白茫茫的一片。那是一個陰沉凄涼的日子,“大雪將至”,彤云密布的天空籠罩著一切;有時飄下片片雪花,落在堅實的小道和雪白的草地上,卻并不融化。我,一個夠可憐的孩子,佇立在那兒,一遍又一遍地喃喃自語:“我該怎么辦呢?——我該怎么辦呢?”

猛然間,我聽到一個清脆的聲音叫道,“簡小姐!你在哪兒?來吃飯吧!”

那是白茜,我完全知道;可我一動也不動;她的輕捷的腳步在小道上走過來。

“你這淘氣的小家伙!”她說。“叫你,你干嘛不來?”

和我剛才暗自思量的那一些念頭相比,白茜的到來,似乎是件快活的事;雖然她跟往常一樣,有點兒暴躁。事實上,在我跟里德太太起了沖突,獲得了勝利以后,我才不把保姆一時的憤怒放在心上呢;我真想分享一點兒她那種年輕人的輕松愉快的心情。我就用兩條胳臂摟著她,說道:“呣!白茜!別罵。”

這個動作比我平時慣有的任何動作都要坦率、大膽;不知怎的,這使她很高興。

“你真是個古怪的孩子,簡小姐,”她低下頭看著我,說道;“一個流浪的、孤獨的小家伙;我想,你要進學(xué)校去了吧?”

我點了點頭。

“你離開可憐的白茜,不難過么?”

“白茜怎么會把我放在心上?她老是罵我。”

“那是因為你是那么一個怪僻、膽小、怕羞的小家伙。你該大膽些才是。”

“什么!要多挨幾次打嗎?”

“廢話!不過你受了些虐待,這倒是真的。我媽上個星期來看我,她說她不愿自己的孩子處在你這樣的地位,——好啦,進來吧,我有些好消息要告訴你。”

“我看你不見得有,白茜。”

“孩子!你這是什么意思?你盯著我的那雙眼睛多憂郁啊!好吧!太太、小姐和約翰少爺今天下午都出去吃點心,你可以跟我一塊兒吃。我要叫廚子給你烤一個小蛋糕,然后你再幫我查看一下你的抽屜;不久我就要給你收拾行李了。太太要你在一兩天以后就離開蓋茲海德,你可以挑一下,要帶哪些玩具。”

“白茜,你得答應(yīng)我,在我走以前不再罵我。”

“好,我不罵你;可你也得記住,做個很乖的孩子,別再怕我。萬一我說話兇一點,可別嚇得跳起來;那樣可真叫人冒火。”

“我想我不會再怕你,白茜,因為我對你已經(jīng)習(xí)慣了;不久我又要害怕另外一些人了。”

“你怕他們,他們就不喜歡你。”

“跟你一樣嗎,白茜?”

“我不是不喜歡你,小姐;我相信,和任何別人比起來,我還是更愛你。”

“可是你沒表示出來。”

“你這個厲害的小家伙!你說話跟以前不同了。是什么叫你變得這么大膽和勇敢?”

“怎么,我快要離開你了,再說——”我本想說一說我跟里德太太之間發(fā)生的事情;可是再一想,我認為這件事還是不說出來好。

“這么說,你很高興離開我啰?”

“哪兒的話,白茜;說真的,現(xiàn)在我還有點兒難受呢。”

“現(xiàn)在!有點兒!我的小姐說得多么冷淡啊!要是我要你吻我一下,你也許還不愿意吧;你會說你有點兒不愿意。”

“我要吻你,還很愿意吻你,把頭低下來。”白茜彎下腰來;我們互相擁抱,我得到了很大的安慰,跟著她進屋去了。那個下午就在寧靜和諧的氣氛中消逝了;晚上,白茜給我講了她的幾個最迷人的故事,給我唱了她的幾支最優(yōu)美的歌曲。甚至對我這樣的人,人生也有陽光燦爛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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