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哲學樹與哲人石

榮格一生酷愛山水、植物和自然；對樹及其原型意象也是情有獨鐘，并賦予其深遠的心理分析意義。

不同于弗洛伊德的“冰山”與潛意識比喻，對榮格來說，樹及其象征，便是深遠無意識的存在與表達。在其傳記《回憶·夢·思考》的“序言”中，榮格說：“我向來覺得，生命如以根莖來維系生存的植物，其真正的生息藏于根莖，并不可見……當我們想到生命和文明那無盡的生長和衰落時，我們難以擺脫那種絕對的虛無感。然而，我也從未失去對永恒流動之中存有生命不息的感覺。我們看到的是花開，或者花落，但根莖永在?！?/p>

榮格學者馮·弗蘭茲在與榮格合著《人及其象征》一書的“自性化過程”一章時，便用莊子《山木》中所描述的大樹意象，其自在無為、至人無己的境界，來比喻榮格心理學的自性與自性化過程。

于是，樹的原型意象及其意義，屬于榮格分析心理學中的重要內容；有關的思想與發展，則集中在其《哲學樹》的著述中。榮格從“樹象征的個體表征”開始，選用其來訪者的32幅有關樹意象的繪畫，呈現個體潛意識、集體無意識、原型以及原型意象的魅力和深遠寓意；并在此基礎上展開對樹意象與象征的歷史闡釋。

在《哲學樹》的開始，榮格明確表示，樹以及奇妙的植物意象，經常出現在無意識的原型結構中，比如夢或者來訪者的繪畫中，都會有此形象的表達?！墩軐W樹》中榮格所使用的第一幅繪畫，是充滿畫紙的一棵大樹，獨立于海島上，樹干粗壯，新芽和花蕾已現，可謂面向大海，春暖花開，呈現了畫者（榮格的來訪者）的心情。然而，根據榮格心理分析理論，“心情”的背后，便包含了集體無意識的存在；此樹的意象表示著超越人類意識的生命被喚醒。于是，便觸及《哲學樹》或者“世界樹”的原型意象，猶如一種自然的“曼荼羅”，也有自性與自性化的寓意和表達。

32幅生動的心理畫，組成《哲學樹》的第一部分。這些繪畫都是榮格收集的第一手資料，大多來自榮格的來訪者，原稿收藏在瑞士蘇黎世榮格學院。榮格總是在來訪者繪畫的背后，記下與來訪者交流的細節、其分析與感悟。于是，通過樹的意象，通過《哲學樹》的學習和閱讀，我們可以感受榮格心理分析的方法與技術，尤其是積極想象的生動呈現與“擴充技術”（amplification）的內涵。

《哲學樹》的第二部分為“樹象征的歷史與解釋”。在臨床工作的基礎上，榮格對樹的原型意象進行更為深入的分析，闡釋哲學樹的性質與起源，借用神話、歷史、宗教和文化來梳理象征的深度意義，發揮其擴充技術的作用，探索樹的原型意象中的“煉金術心靈”，以及作為哲人石的樹的原型。榮格發現，在古典煉金術的繪圖中，經常出現樹的意象，它是一種整體性成就的象征，而樹葉表示煉金術的階段性成果。于是，《哲學樹》自然而然成為《煉金術研究》的組成部分。

在《榮格全集》第13卷《煉金術研究》的開始，是榮格所撰寫的《評〈太乙金華宗旨〉》。榮格一再申明，其煉金術研究過程中的關鍵，其收獲與感悟，皆與中國文化、與來自道家內丹的秘本《太乙金華宗旨》有關，尤其是他與衛禮賢合作、以此為基礎所完成的《金花的秘密：中國生命之書》（衛禮賢的文本翻譯與導論，榮格的心理學評論）。榮格說：“我所要強調的是，正是《太乙金華宗旨》這部著作，第一次把我推到了正確的方向上。由于對中世紀煉丹術的長期研究，我們找到了在靈知和集體無意識過程中存在的聯結點?，F在看來這是顯而易見的。”榮格也多次表明：“我和衛禮賢合著了《金花的秘密》。只是在我的思想和我的研究觸及核心之點，也即‘自性’的時候，我再次找到重返世界的道路。”

于是，《煉金術研究》之《評〈太乙金華宗旨〉》（第一部分），可以幫助我們來理解《哲學樹》（第五部分）的意象與表達。榮格將來訪者繪制的樹意象和象征，大多稱為“曼荼羅”，或心靈圖像。在榮格看來，這些繪畫是源自無意識的、自發生出的意象。那么如何獲得這些意象呢？其中包含生命的緣起與氣息，須要全身心地投入生命，生命中就會產生自性的直覺，以及對生命存在的感知?；蛘哒f，當無意識專注于生命時，我們的自性就躍然于畫上。

有意思的是，榮格在《哲學樹》中引用魏伯陽的思想，來佐證其《哲學樹》與煉金術，或者道家內丹與哲人石的關系。榮格稱魏伯陽是“我們所知的最古老的煉金術士（公元2世紀）”，其所描述的道家真人可理解為“真實而完善的人”。榮格引用其《周易參同契》中有關的內丹境界“真人潛深淵，浮游守規中”，并認為這種境界遠超西方煉金術的見解，實為自性的覺悟，包含哲學樹的真諦，猶如哲人石的顯現。

《哲學樹》中保留著榮格早期的風格，多以短文形式表現，文字優美，富有哲理，頗有《浮士德》的神韻和尼采的風范。實際上，榮格的《哲學樹》也正是以歌德《浮士德》的名句拉開了序幕：“尊貴的朋友，所有理論都是灰色的，生命的金樹常青?！蔽覀兯赖臉s格最后的一個夢，見榮格傳記《回憶·夢·思考》，也是與大樹和根莖有關。在榮格去世前幾天的夜里，榮格夢見：“一塊長著大樹的方地，所有的根須都從地里長出來包圍著他。在這些根須中，有金線在閃光?！睒s格對樹及其意象情有獨鐘，在其《哲學樹》中留下心靈啟示錄。

申荷永

2018年7月于洗心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