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牛津通識讀本:德里達(中文版)
- (英國)西蒙·格倫迪寧
- 3633字
- 2019-06-21 09:18:40
第一章 德里達的照片
誰更忠實地服從理性的召喚,更敏銳地傾聽它的聲音……是以問題回應理性、力圖透徹理解那種召喚何以可能的人,還是對任何質疑理性本身之理性的問題都充耳不聞的人?
——雅克·德里達
雅克·德里達,解構哲學運動之父,誕生于埃爾比亞爾(阿爾及利亞首都阿爾及爾附近的繁華小鎮)的家庭度假房里……可是讓我們暫且打住。
我們可以回到哲學家生平的常規起點——沒有這個起點,便沒有后面的一切。但是本書介紹的這位哲學家卻希望我們徑直向前,別太關注這樣的起點,別去留意作者(人們心目中存在于作品背后的創造之源)的角色。
有反諷意味的是,這位思想者一方面絕不輕易乞靈于作者之名和“血肉之軀的真實生活”,另一方面卻將自己的大半光陰用于閱讀和討論一些(尤其是哲學史上的)獨特人物的著作:柏拉圖、亞里士多德、圣奧古斯丁、蒙田、笛卡爾、萊布尼茨、盧梭、康德、黑格爾、尼采、馬克思、胡塞爾、海德格爾、列維納斯……這個名單很長。他的思想幾乎總是以“某某人的文本”為出發點和跳板的。有些人曾認為,這其實體現了哲學中一種更普遍的趨勢:論者常說,所謂的“歐陸哲學”首先關注的便是作者之名,英美分析哲學卻對問題本身更感興趣。然而,我們只需稍稍瀏覽“德里達文本”便會發現,這種解讀頗有問題。例如,德里達在早期代表作《論書寫學》中堅持認為,他將“標示性價值”賦予“作者之名”或者名字代表的“信條”(例如柏拉圖主義、笛卡爾主義、盧梭主義),不過是“凸顯了一個問題”。這個問題就是,如果認為作者之名或者指明了一個“起源”或“起因”(正是它引發了形而上學歷史上出現過的歷史性結構和結構之間的歷史性更替
),或者概括了“結構的簡單效應”,就過于天真了。我們面臨的困難還會翻倍,因為德里達希望閱讀的哲學史上的名著本身就是在這種天真理解的藩籬內誕生的。兩種力量相互對峙,一面是偉大作者和偉大運動的效力,一面是起決定作用的歷史性結構,這種觀念深植于他所質疑的形而上學的核心。
我們在后文將看到德里達如何設法應對此問題,至少在使用(雖然只是臨時性地)他質疑的觀念框架時有所收效。眼下我只想強調“德里達文本”對讀者的某種告誡,就是不要過于簡單地理解這個短語的含義,也就是說,不要將作者的地位簡單地理解為某篇文本、某場運動、某個歷史性結構的創造之源。
這并不意味著我們能夠或者應該摒棄這樣的觀念,仿佛我們有某種更恰當的觀念。所以,若要有效地保持這種警覺,就只能與傳統的天真觀念博弈。例如,我們不得不接受這樣的說法:雅克·德里達是解構哲學運動之父,他生于某個時間、某個地點。但是,我們也必須愿意聆聽“德里達文本”的教誨:我們不應太天真地依賴我們借以理解此類似乎不言而喻的說法的那些觀念。
簡言之,面對雅克·德里達的傳記時,我們永遠不可忘記,這位傳主對傳記這種體裁曾有許多論述。事實上,他一貫堅稱(尤其是針對哲學家的傳記),以為只要簡單參考這些“‘血肉之軀’的真實生活”就可以成功解釋“某某人的文本”,這樣的想法幾乎毫無價值。
當然,雅克·德里達的確有血肉之軀。即使你未曾見過他本人,至少你也會在網上看到他的許多照片,在本章末尾也有他的一幅很傳神的照片(后面我還會提及)。想象一下,你正在瀏覽其中一些照片,那么你每次看的都是某人的一個影像——它為他生活中某個此時已經消逝的“此時”保存了一份視覺記錄——而這人此時其實已經死了(無論你的“此時”是何時,我都敢肯定這一點)。雖然這樣的圖像在當今可以立即生成并發送,但這不可避免的耽擱,無論它多么短暫,都足以讓任何人的照片可能面臨上述這種現實——也就是說,你面前這幅照片里的人此時其實已經死了。這種可能性也總會觸發某種文學化的哀慟。哲學家科拉·戴蒙德對特德·休斯詩作《六位年輕人》的解讀就傳達了這一點:
抒情主人公坐在熟悉的地方,看著一幅照片,里面有六位微笑的年輕人……他們渾身散發著活力,一位羞澀地垂下眼睛,一位嚼著一棵草,一位“自命不凡,有些滑稽”。拍完照片不到半年,這六個人都死了。
另一位哲學家約翰·麥克道威爾反駁說,戴蒙德的文字所喚起的“脫位感”其實并不需要以突然的夭亡為條件,事實上,“即使這些年輕人一生美滿,壽終正寢,我們也可抒發同樣的情緒”。我想德里達很可能補充說,這種“脫位感”甚至無須等到他們事實的死亡。一個人死亡的可能性(即這種可能性:我可以斷言,從此時起,每一個此時你或許都在看一位死者的照片),某個血肉之軀“絕對消逝”的可能性,始終籠罩著影像和照片,籠罩著生命被拍下的每個瞬間。
所以,天真地強調作者的形象,將其視為作品的創造之源,這種做法令我們擔心。而且,活物或活人的照片也能讓我們感受到某種“死亡效應”。雅克·德里達——本章末尾的照片里那位中年男子——對上述兩種憂慮都很在意。然而,關于作者雅克·德里達的照片,我們還可提到第三個話題(這一點在照片里就很難發現了),那就是他對自己的長相感覺不舒服,所以不太愿意看見自己的照片。這種焦慮或許難以理解,因為這幅照片表明,雅克·德里達其實很英俊,至少在哲學家里算鶴立雞群的。他的衣著也不俗,襯衫清爽,外套考究。棕色眼睛炯炯有神,色調偏暗的皮膚反襯出一頭濃密的銀發,這樣的外表讓他在人群中格外惹眼。
哲學家雅克·德里達或許意識到自己長相很好,但這種意識反而令他不快,讓他對自己的外貌感覺不自在。他大概會用“自戀憎懼”來解釋。
在Youtube上有一段雅克·德里達的采訪,網址是http://www.youtube.com/watch?v=4RjLOxrloJ0,他在里面談論了這種憎懼以及我剛介紹的與德里達照片有關的其他話題。你們或許會覺得很有意思,也會找到一些線索。
對話開始的時候,采訪者提到,在1979年(那時距這位出生于阿爾及利亞的哲學家贏得解構之父的盛名大約已經十年)之前,雅克·德里達“一直嚴格限制別人傳播[他的]影像”。德里達接過話茬說,在1969年(也就是他真正出名)之前,他甚至完全禁止在公開場合以任何形式展示他的照片。他以慣有的堅定語氣闡明了理由(也就是我剛列舉的理由)。他首先聲言,自己所做的工作要求對作者這個角色“去物戀化”,他反對在圖書宣傳活動中使用作者“頭像”的當代流行做法。我們將會發現,在德里達看來,對于在別人的描述中以另一種方式出現的人,某種后撤的姿態,某種孤獨的狀態,才是其自我表達的恰當標志。德里達當然希望保持隱身,可是他日益頻繁地出現在學術會議和其他公共活動中,再無法阻止世人傳播自己的照片了。畢竟他的行蹤已暴露在聚光燈下,著作也已名聞天下,他對此無能為力,只好漸漸放手了。無論他喜不喜歡,他的照片都已經流傳開來,最終他甚至同意接受拍照了。他的許多照片都在媒體上刊登過,其中一張在其著作《繪畫中的真理》中用作了封底照,就是本章結尾的那張。你們可以看看。我記得自己在逛某家書店時見過它。和其他哲學家在腰封上的照片放在一起,雅克·德里達這位出生于阿爾及利亞的解構之父看起來的確很酷(原諒我如此說)。
在那次訪談中,德里達宣稱,避免作者頭像泛濫成災的學術理由(同時也是社會理由和政治理由)并不是他不愿公開自己照片的唯一動機。接下來他補充了兩條理由:一是他目睹自己那張英俊的臉時總是覺得焦慮不安(“我不喜歡看見它,就是不喜歡”),二是每幅照片總蘊含著“死亡效應”。可是到了晚年,他發現“允許別人取其所需”或許也有“某種益處”。于是就有了我們今天的境況。照片中的人已學會放手。他意識到是自己導致了照片的流傳,他已無力控制,只好順其自然。
雅克·德里達,解構哲學運動之父,1930年7月15日誕生于埃爾比亞爾(阿爾及利亞首都阿爾及爾附近的繁華小鎮)的家庭度假房里。他的父母是西班牙血統的猶太人,癡迷美國電影,所以用影星杰基·庫根的名字給他起名杰基·德里達。當他決定追求學術,希望個人信息顯得更嚴肅時,才將“杰基”換成了更正式的法文名字“雅克”。他少時擅長運動,十來歲時曾立志成為職業足球運動員。然而到十八歲時,讓——保羅·薩特的知識分子兼社會活動家的角色對他產生了影響。他后來說,“我一直覺得這樣的角色注定遭受厄運,災難不斷,但我仍然愛它……”這個階段的德里達夢想講授和創作文學,但當他二十歲出頭在巴黎的路易大帝學校做寄讀生的時候,學業卻是以哲學為核心的,此后以不同方式主導他生活的也是哲學。1959年,他給一場學術會議投去了自己的第一篇學術論文,接著在勒芒高中獲得了教職。雖然一個學年下來飽受嚴重抑郁癥的折磨,他還是在索邦大學成功申請到了講授“普通邏輯哲學”的位置,工作的同時也從事現象學和結構主義的研究。成功的學術生涯終于成為觸手可及的希望,1967年成為他破繭而出的一年,三部重要著作相繼出版:《語音與現象》
(討論胡塞爾的專著)、《書寫與差異》(一部論文集)和《論書寫學》(一部杰作)。到了1994年,世人已經普遍認為,他是這個時代最重要的思想家——我們甚至可以說,這個時代已變成解構的時代。2004年10月8日晚,他因胰腺癌在巴黎一家醫院去世,享年74歲。

雅克·德里達,版權屬于朱利奧·多諾索/西格瑪/科爾比亞
有人敬愛他。也有人唾罵他,仇恨他,丑化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