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天童子與綠孔雀
那時候,我實在太累了,我倒在風兒和草穗之中了。
倒在秋風中的我,竟然跟自己錫色的影子做起了禮貌的道別。然后,只身一人在長滿越橘的青藏高原上行走著。
越橘上結著紅色的果實。
素白的天空在高原之上鋪展開來,白皙的質地連高嶺產的瓷器都不可相提并論。
稀薄的空氣發出嘶嘶的吟叫,太陽有些落寞地穿過白瓷一樣的云彩,落向了高原西面的漆黑的山陵,只剩下些暮光還在逞強不肯離去。
我像魚兒一樣,一邊喘息一邊努力尋找這片土地上有些什么。
但是,這里既無飛鳥亦無走獸。
“我到底是為了尋找什么來到了這大氣層的上方,為了什么在這冰冷刺骨的空氣中行走呢?”我問自己。
越橘不知何時消失了,地面被干燥的灰色苔蘚所覆蓋,雖然零星地點綴著紅色苔蘚的花兒,那也不過是徒增這寒冰高原的悲傷罷了。
不知不覺已入黃昏,苔蘚的花兒變得暗紅,西邊山陵上的天空也只剩下些殘弱的黃色微光。
就在此時,遠處的一片潔白無瑕的湖泊映入我的眼簾。
“不像是水啊,可能是什么東西的結晶吧。現在可別高興過頭,如果不是水待會兒就得失望透頂了。”我自言自語道。
即便這樣我還是加快腳步趕了過去。
湖泊漸行漸近,波光粼粼,不一會兒就看見了純白的石英和那悄無聲息、確確實實的水了。
石英沙沙作響,我抓了一把迎著微光細看了一下,那是一種晶瑩剔透的六方體的顆粒。
“這應當是從石英安山巖或流紋巖中來的。”
我一邊嘟囔著,一邊走到了湖水跟前。
“這應當是和冰塊溫度相當的極寒水。”我又一次在心里默默念道。
當我將手伸入水中的時候,一種蒼白的磷光閃耀而出。
四周突然變得靜謐。“風兒啊、草穗啊、呼啦啦啦。”這樣的話在我的腦海中響了起來。天空全黑下來了,黑暗中還帶著一點微紅。我從昏睡中將眼睜開。
不知何時天已經完全黑了,透明的天空就像被細細打磨過一樣,銀河之水靜靜地從中淌過,剛玉似的礫石散發著光芒,銀河岸邊的小沙粒仿佛能被逐一數清。
桔梗色的靜謐天盤上,金剛石的剝片、尖利的藍寶石、種子大小的黃水晶碎片,被精巧地裝飾在其中。它們自由地呼吸著,隨性地顫動著。
我又看了一眼腳下的沙子。沙子中黃色的、藍色的小火光若隱若現地閃爍著。我想這青藏高原的極寒湖泊也應該是銀河的一部分吧。
就在這時,高原好像早早地迎來了黎明。為何如此判斷?是因為空氣中浮起來了許多虛無的玻璃分子一樣的東西,而且很明顯,那被九顆藍色的星星所環繞的泉水一樣的物質的光芒大為減弱了,天空也早早地由鋼青色變為了像天河石板一樣的顏色。
突然,我看見在那寒冷的桔梗色的深幽之處,一個飛天童子正在翱翔著。
“到底還是混在一起了,人類世界的青藏高原和天的世界混在了一起。”我這樣想著,心撲通直跳。
飛天童子筆直地翱翔著。
“看似瞬間就飛到了千里之外,可仔細一看卻又是紋絲未動。似動非動、似靜非靜,實在是妙不可言。”我心里默默地想著。
飛天童子的衣服就如云煙一樣輕薄,瓔珞上透著晨曦的微光。
“啊,原來如此,因為這里空氣稀薄,幾乎就和真空一樣,所以,連將那如蟬翼般的衣服弄亂的微風都沒有。”我又這樣想著。
飛天童子圓睜著他那深藍的眼睛,眨也不眨一下,嘴角略有些笑意。奮力直飛,可又寸步未離。
這里給人一種萬物皆空、無欲無求的感覺,重力相互抵消后只剩下榠楂的清香在浮動。因而那件天衣的紐帶絲毫沒有彎曲地低垂下來。
不過就在此時,天空由天河石板色變為了奇妙的瑪瑙葡萄色,翱翔的飛天童子也不見了蹤跡。
“這里果然只不過是青藏高原啊,就算和天混為一體也只不過是一時的,最終還是沒有什么可期待的。”我自言自語道。
可奇怪的是,那榠楂的味道卻還彌漫在那邊,接著,像夢境一般,我又感覺到了那奇妙的天的空間。
“果然還是有點不對勁,感覺天的空間好像就在我身旁。走著走著,金黃色云母的碎片漸漸多了起來。看來真的是歪打正著,幻境成真了,通過這高原肯定能再一次進入天的空間。”我就這樣一個人站立著想道。
然后我將視線從空中移到了高原上,砂礫變為了全白,湖水的幽藍幾乎將我的心臟凍結。
忽然,三個飛天童子出現在了我的面前。身穿織霜的羅衣,腳踏透明的履靴,站立在我身前的水邊,不時地瞥一眼東方的天空,像是在等待太陽的升起。
此時的東方已經泛起了魚肚白。
我從飛天童子衣飾上的褶皺看出他們是乾陀國的神明,是于闐寺
壁畫中的三個人。我悄悄地靠近那邊,為了不驚動他們,壓低聲音問候道:“早上好,于闐寺壁畫中的孩子們。”
三個人一齊朝這邊看了過來,瓔珞光彩奪目,眼瞳烏黑莊嚴。
我又走近一些說道:“早上好,于闐寺壁畫中的孩子們。”
“你是誰?”最右邊的那個孩子眼睛眨也不眨地直直地朝我問道。
“我就是將于闐寺從沙子中發掘出來的青木晃啊。”
“干什么來啦?”他繃著臉盯著我的眼睛又問道。
“我想和你們一起參拜太陽之神。”
“是這樣啊,那已經是時候了。”
隨即三人轉了過去,瓔珞射出黃色的、橙色的、綠色的針一樣短小的光線,羅衣則像彩虹一樣飄動著。
天空早已變成了如燃燒著的白金一般,在湖泊對面茶綠色的原野盡頭,一團熔化著的、艷麗的、如陳舊的黃金又如反射爐中的朱紅一樣的物體出現了。
筆挺站立的飛天童子們朝著那邊合起掌來。
那就是太陽了,圓盤一樣的身軀莊嚴肅穆,不偏不倚地向上升起,那就是天的空間的太陽了。針一樣的光芒傾注在周邊,發出滴答滴答的響聲。
飛天童子們如醉夢中,在那靜寂蔚藍的湖邊的硅砂上,上躍下跳,來回奔跑。
突然,其中一個和我撞了個滿懷,吃了一驚后向后閃開,指著天空大叫道:“快看,天上,快看帝釋天之網。”
我抬頭看到,天空已是晴空萬里。帝釋天,那光譜制造的纖如蛛網,密如菌絲,交錯相連的網,正閃亮著、顫動著、燃燒著。
“快看,天上,快看風之太鼓。”另一個孩子也撞到了我,慌慌張張地一邊跑著一邊叫道。此時天空的有些地方就像有一個太陽的背面一樣,變得黑暗,有些則被藍色的、金色的、綠色的、灰色的光線所鋪滿。沒有看到誰在敲,但卻傳來了雄壯有力的擂鼓聲。似有千百只的太鼓齊聲擂起,又好似任何一只從未有過響動。長時間看著,我不由自主地變得搖搖晃晃、頭暈目眩。
“快看,是綠孔雀。”剛才最右邊的那個從我身旁走過的孩子靜靜地說道。在帝釋天之網的對面,在太鼓的轟鳴聲中,成群的巨大的綠孔雀伸展著那用寶石制成的尾巴,發出微微的鳴叫。那孔雀確確實實是在空中,可是卻一點兒也看不見。確確實實是在鳴叫,可是卻一點兒也聽不見。
然后那三個飛天童子就從我的視線里消失了。
反之,我卻模模糊糊地想到了倒在風中和草穗中的自己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