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理想國·BBC藝術經典三部曲:《文明》《新藝術的震撼》《藝術的力量》
- (英)肯尼斯·克拉克 (澳)羅伯特·休斯 (英)西蒙·沙瑪
- 2721字
- 2019-06-04 17:15:45
Ⅹ
1608年7月14日,卡拉瓦喬披上了飾有圣約翰騎士團的白色八角星的黑斗篷,經宣布而正式成為“遵從騎士”(Knight of the Obedience),這令他得以與古代畫家、科斯的阿佩萊斯(Apelles of Cos)比肩。除了這項榮譽,卡拉瓦喬同時還得到了一件金領子和兩個奴隸——這要多謝尊貴的統領大人。按照常理,卡拉瓦喬的罪行本該是不可逾越的障礙(維涅亞考特知道這一點),但是尊貴的統領的天性中頗有非貴族化的騎士精神。他向博爾蓋塞家族的教皇保祿五世(Pope Paul V)請求赦免卡拉瓦喬的罪行,并如期獲得了準許。在1607年10月到他晉職的這段時間里,卡拉瓦喬通過一系列的畫作證明自己絕非徒有虛名:維涅亞考特以及騎士團中另一位成員的肖像畫;一個肌膚略帶綠色的、微微打著鼾的孩子,假扮成“熟睡的愛神”(還用夾子安上兩只翅膀);以及一幅極其動人的《圣哲羅姆》(St Jerome),主人公側著身子寫作,在他面前樸素的木桌上,放著一個骷髏、一幅意味著救贖的基督受難像以及一盞燭臺——這也是卡拉瓦喬最杰出的靜物畫之一。
不過,卡拉瓦喬真正獲得進入騎士團的資格,還得歸功于1608年的那幅《施洗約翰的斬首》,這幅5米多寬的巨作雖然不是他所完成的作品中尺寸最大的一幅,但絕對是無可比擬的、最好的作品,或許也是十七世紀的歷史畫創作中最動人、最深刻也是最復雜的作品。而它之所以具備這些特征,是因為卡拉瓦喬將自己投入到畫作所展示的事物之中:精心策劃的謀殺、犧牲以及重生。這些表現實際上是如此個人化,以至于他簽上了自己的新名字:Fr.米開朗基羅(Frater的簡寫,意味著騎士團的成員)。不僅如此,他還把名字寫在施洗約翰汩汩流出的鮮血里。這樣一來,他用畫筆將自己從殺人犯變成了受難者。
這間小禮拜堂的東墻幾乎要被卡拉瓦喬筆下比真人還大的人物占滿了,它并不只是用作典禮或禱告。在它的地板下面,安葬著那些在反抗土耳其人(他們幾乎占領了整個東地中海地區)的戰斗中犧牲的人們。因此,這座小禮拜堂(還有其他一些建筑)就成為具有騎士精神的受難者的陵墓,而卡拉瓦喬為他們所畫的歷史人物約翰(被一位東方暴君一時興起所殺)因此就具有了尤為神圣的含義。但是正如卡拉瓦喬后來才知道的,這個地方也是騎士團的法庭,瀆職的騎士在這里受到審訊及宣判(如果罪證確立的話)。卡拉瓦喬在那里作畫的時候,墻外應該就是關押犯人的囚室。
于是,藝術與生命之間的生死界限就呈現在他的畫中,而這個界限,即使按照卡拉瓦喬自己的標準來看,也是十分可怕。這項任務已經不只是(像康塔萊里禮拜堂的畫作那樣)保持連續空間的幻覺,從而令觀看者能夠不受畫框阻礙地進入畫內空間那么簡單。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場景正在可怕而空曠的監獄中上演,受難者的鮮血濺滿了院子里的石板。藝術史家戴維·斯通(David Stone)從舊文獻中看出,這個地方曾用來對囚犯宣讀判決并予以執行。不過,我們還可以做進一步的推論,奉行正義的騎士也可能就站在希洛王和莎樂美的位置上。所以,盡管卡拉瓦喬需要討統領和騎士團其他兄弟的歡心,但是這幅巨大的畫作之中還是暗藏著一條隱晦的線索。1608年8月29日,施洗約翰被斬首的紀念日當天,這幅畫作如期完工。
而畫中暗藏的那絲隱晦線索尤其關系到藝術本身。因為除了一位用雙手蒙住頭部的、痛苦的老婦人之外(或許她是蒙住了耳朵,以免聽到砍下施洗約翰頭顱的命令),畫中的人物圍成半圓,流露出一種殘酷的神情,而這與傳統藝術作品的人格表現方式相沖突。那個裸體的中心人物(與《圣馬太受難》中的刺客非常類似)是一個極其殘忍的劊子手,刀鋒在他背后閃著寒光。那個嚴肅而代表權威的人、那個渾身泛著青白色的獄卒,毫不留情又極不耐煩地宣布執行斬首。而那位美的化身則等待著領取這場謀殺的戰利品,她的精致集中體現在那雙裸露的手臂所呈現的細膩肉感。不僅如此,如同卡拉瓦喬所有最好的杰作一樣(比如切拉西禮拜堂里的那幅“彼得”),他將時間的元素融入自己的觀念之中:所有的人物一起構成了行動的鏈條,由于行動停留在即將開始的一瞬,因此我們只能在自己恐懼的想象中將它完成,而暴行也正因此而不減分毫,永無休止。正是在這極端的靜寂之中,恐怖的場景不可避免地演變為真正的夢魘,演變成無邊的恐懼,邪惡則永遠停佇其中。一切都是如此自然。畫作無望地呢喃:在那些相似的地方,總有這樣的故事上演。而我們,看過了人類多少世代的風云變幻,定然懂得他如此描繪這個場景的用意所在。這幅畫可能是受騎士團的委托,創作于1608年的夏季,然而毫無疑問,對于任何一個來到瓦萊塔教堂瞻仰它的人來說,它的意義遠遠超過了那個年代久遠的十字軍團。

細部
獄卒的鑰匙
在畫面的右側,與斬首相反的方向,還有兩位囚犯從鐵窗中擰著脖子向外張望,這代表卡拉瓦喬自己(我猜就是那個面孔畫得比較隨意模糊的人),以及我們。因為他們想盡辦法、伸長脖子向外看的那個地方與作品平面之間的想象距離,正與我們從前方與畫面之間的距離相同。他們代表了限制與無力。實際上,掛在獄卒腰間的那些鑰匙(其中一把也曾握在我的手上),按照古典傳統賦予它們的含義,也是理解這幅畫的線索。這種藝術的力量在于它承認一切藝術所具有的局限。一幅卡拉瓦喬使盡渾身解數繪制的杰作,卻只能在它所描繪的、美麗的野蠻面前承認自己的無力。
只有一點除外,這就是關于殉道本身的終極意義,是基督為救贖世人而自我犧牲的預兆,因此也是獲得重生的途徑(那噴涌而出的鮮血)。還有誰能比這位執行斬首的劊子手更好地理解贖罪犧牲的迫切呢?正是通過眼前這幅畫,他令自己得到了一個寶貴的機會,獲得新生的機會。與《美杜莎》的畫中情景一樣,此刻鮮血四濺,并從中產生同樣的珊瑚,它使得一種行動從邪惡變成了療愈。亦如美杜莎一般,藝術的源泉也成為生命的根源。毫無疑問,當鮮血流下石板,它將自身鑄成卡拉瓦喬的新名字,他的獲救之名:騎士兄弟米開朗基羅。
這該是故事的結尾,對嗎?它當然不可能是。卡拉瓦喬剛剛完成的作品堪稱藝術史上反抗冷酷權力的、最偉大的畫作之一,但他無法控制自己的火暴脾氣。在他獲準進入騎士團僅四個月之后,卡拉瓦喬又卷入了與另一名騎士的爭斗。在單獨禁閉期間,他憑借一條繩索,想盡辦法(這一點很令人懷疑)從他那近4米深的地牢里爬了出來,然后恰好找到了一條船,后者“恰好”等著把他向北送往西西里——他的下一個避難所。假如他被逮捕并接受審判,可能就會作為瀆職的騎士而被禁閉在牢房之中,而這牢房恐怕就是他在《施洗約翰的斬首》中所描繪的那間牢房!1608年12月1日,騎士們聚集在小禮拜堂里聽候審判,盡管卡拉瓦喬已經被傳喚四次,但是他未能出現在審理委員會的成員面前。于是他“被判流放,如同一段腐爛的殘肢遭人丟棄”。就在統領大人宣讀判決的時候,他的頭頂可能就懸掛著卡拉瓦喬最偉大的作品。而這里沒有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