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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已經是卡拉瓦喬第三次遭到“退稿”了。而在不久以前,他還是那個對工作邀約說“不”的人。現在他不能再失去工作了。新的委托到來得越發緩慢,他打架鬧事并因此被關押在托·蒂·諾納監獄的頻率就越來越高。不住在監獄的日子里,他就住在戰神廣場那間破舊的房間里,只有很少幾件家具,劍和匕首,六弦琴和小提琴,以及一條他稱作“烏鴉”的狗。他還教會了“烏鴉”用后腿走路來逗人發笑。卡拉瓦喬穿著那身昂貴卻又破又骯臟的黑色天鵝絨衣服,總是以“優雅的暴徒”形象示人,他和那群流氓同伙,例如奧諾里歐·朗吉(Onorio Longhi),在納沃那廣場周圍的窮街陋巷里趾高氣揚地走來走去。教廷的警察對他再熟悉不過了,因為他脾氣火暴,喜歡揮舞著刀劍四處炫耀,還對過往行人尖聲辱罵,若其中碰巧有他一度看不上的畫家,則更是變本加厲。卡拉瓦喬認為那些人都是笨蛋和寄生蟲——所謂“那些人”,也就是除了他自己、他的朋友以及他瞧得起的極少數人(例如阿尼巴·卡拉奇)之外的所有人。“我們要煎了你這人渣的……”這是他們欺負人的時候最愛罵的字眼。有的受害者一看見他們就掉頭逃跑,很可能覺得這群瘋子真能干得出來這種事。

這位“著名畫家”的行為怎么如此出格?但他又怎么可能不出格?卡拉瓦喬整個人都是一致的。動物性的攻擊本能,膽大妄為地擠占他人的個人空間,在性的方面和社會交往方面都沉湎于暴力,全然接受社會底層的骯臟污穢,毫無廉恥地自我戲劇化……所有這些令他從黑暗之中升騰而起,在一道刺目的強光之中向你逼近。他自以為無懈可擊,這種感覺又以某種方式伴隨著無法控制的自我暗示……所有這些都使他成為羅馬和教廷有史以來最需要的畫家,同時也是危險且最難掌控的畫家。教廷需要他,最后又出于同一個理由而拋棄他、毀了他。

此外,卡拉瓦喬也無法給自己掙來高尚和可靠的名聲。就算不考慮那幾次失敗的退稿,他已經獲得的成就也是不夠的,他還需要停止那種低級的同行競爭,特別是如果有些畫家厚著臉皮接手了那些踢掉卡拉瓦喬的工作委托的話。最糟糕的例子看來是喬萬尼·巴利奧涅(Giovanni Baglione),他戴著一條金燦燦的榮譽項鏈四處炫耀,并受雇為新建的耶穌教堂繪制“耶穌復活”的畫作。盡管巴利奧涅已經充分考慮到卡拉瓦喬的因素,甚至后來還用公平的口吻寫了自傳(想想他們之間的關系,這真是令人驚訝!),但這種尊重顯然不是雙方都有的。1603年的暮夏時節,巴利奧涅的跟班托馬索·薩利尼(大家都叫他“馬奧”)從別人那里看到了一些關于他倆的打油詩,據說這些玩意兒正在四處流傳。這些當然不是什么偉大的詩作,不過其中的意思再清楚不過了:

……喬萬·巴嘎格里亞(Giovan Bagaglia),你就是個白癡

你的畫就是瞎涂亂抹

我擔保你不會

靠它們掙到一毛錢

甚至都不夠買條褲衩兒

所以你只能光著屁股

走來走去……

也許你能拿畫擦擦屁股

或者用它們堵上馬奧老婆那話兒

他這匹騾子再也不能上她了

真可惜啊我都不能來唱歌贊美

不過你真配不上你那條鏈子

你就是畫界的恥辱……

這種打油詩還有很多。馬奧把它們拿給巴利奧涅看,1603年9月,巴利奧涅以誹謗罪將有嫌疑的作者告上了法庭,即卡拉瓦喬及其朋友,還有追隨他的藝術家奧拉奇奧·戈迪萊斯奇(Orazio Gentileschi)。在庭審期間他們都被關押在托·蒂·諾納監獄,這地方很快就會成為卡拉瓦喬的第二個家。對他不利的證據雖然詳細,但是很難證實(沒人親眼見過他寫下這些句子,也沒人見他念給那些可能將其記錄下來的朋友)。不過誰也不是傻子。卡拉瓦喬的辯詞充其量也就是一種模棱兩可的強詞奪理。他毫無誠意地聲稱,自己從未見過任何攻擊巴利奧涅的東西,無論韻文還是散文,無論是拉丁語寫的還是意大利語寫的。然而他又毫不掩飾自己對那些文字所表達的觀點相當贊同,還說在他認識的人里,誰也沒有詆毀過巴利奧涅。在被問到他曾經詆毀過什么人的時候,卡拉瓦喬列了一個單子,上面全是他認為“技藝嫻熟”的人。這份名單包括阿尼巴·卡拉奇、德·阿爾皮諾,以及費德里戈·祖卡洛,這位圣盧卡學院的前任院長、空洞精美的藝術風格的典型代表(卡拉瓦喬把他列在名單上還挺令人意外)。

審判持續了數月,卻毫無結果,其間卡拉瓦喬和戈迪萊斯奇先是被關進監獄,然后又改為軟禁以等待判決。法庭搜集了大量證據,一些男孩聲稱曾受雇于戈迪萊斯奇和卡拉瓦喬來散布這些打油詩,不過法庭沒有做出任何判決。

不管怎樣,這次險些被判坐牢(或者可能更糟,被罰苦役)的經歷沒能讓卡拉瓦喬哪怕有一丁點兒收斂。接下來的十八個月里,卡拉瓦喬在托·蒂·諾納監獄進進出出,他那暴躁的脾氣不斷給自己惹來麻煩。1604年4月,在莫洛酒館,一位名叫皮耶特羅·達·法薩奇亞(Pietro da Fusaccia)的男招待端來一盤洋薊擺在他面前,一共八只,四只用黃油煎,另外四只用橄欖油煎。“哪個是哪個?”卡拉瓦喬問道。“誰知道,”法薩奇亞回答,“你怎么不自己聞聞?”或許他當時就是這么說的。“聽著,你這個該死的老烏龜,你以為你跟什么小混混說話呢?”這顯然是一個反問。卡拉瓦喬把整盤洋薊都扔到法薩奇亞臉上,然后,按照后者的說法,卡拉瓦喬拔出了佩劍。這種喜歡亮出武器的沖動給他帶來了更多麻煩,警察兩次前來制止他。他說服警察相信自己作為受主教保護的人,有權攜帶武器。于是警察準備讓他離開,不過這位警官犯了一個錯誤——對卡拉瓦喬說了聲“晚安”,結果得到的答復是“去你媽的”。于是,卡拉瓦喬又進了監獄。1605年7月,他因為闖入勞拉和伊莎貝拉這兩個女人居住的房子并打碎窗戶而再次被捕。

當月的晚些時候,一位名叫馬里亞諾·帕斯夸洛內(Mariano Pasqualone)的公證人在納沃那廣場被人從背后襲擊了,有人說兇手使用的武器是一把斧子,也有人說是一把劍。盡管流了很多血,但帕斯夸洛內還是活了下來。襲擊者披著黑色斗篷,逃進了黑暗的夜色之中。不過,人們都清楚兇手是誰。帕斯夸洛內的錯誤在于他對蕾娜·安托涅蒂的品德表示出擔憂:她是卡拉瓦喬的模特和女友,有傳言說她“在納沃那廣場站街”(這大概意味著,事實上已經沒什么品德可以擔憂了)。但是帕斯夸洛內被蕾娜迷住了,并且找到她的母親,向她說明女兒長期為聲名狼藉的畫家擔任模特,并承諾要使蕾娜成為一個體面的人。這位母親找到卡拉瓦喬那里。而我們幾乎可以確定,卡拉瓦喬當時肯定暴怒了。兩個男人站在科索大街上對罵,由于帕斯夸洛內拒絕帶劍,卡拉瓦喬無法和他決斗,并為此暴跳如雷。于是,在納沃那廣場,他徑自采取了行動,然后一路逃往該諾亞。在那里,他接受了一份委托,為一座貴族莊園作畫。不管卡拉瓦喬做過什么,也不管他犯下了多么糟糕的罪行,總是有人愿意對此視而不見——只要他們能夠得到卡拉瓦喬的作品。這次也是一樣。不過,當他從該諾亞回來以后,他發現被房東太太普蘿丹琪亞·布魯娜(Prudenzia Bruna)鎖在了門外,而且她還沒收了他那幾件可憐的家當,想要將它們出售以抵償他所拖欠的六個月房租。卡拉瓦喬對此的反應則是破窗而入,并且威脅要打斷房東太太的骨頭。

卡拉瓦喬是一個正在等待機會的殺人犯。到了1606年5月,機會來了。他們一伙人與來自特爾尼的托馬索尼兄弟發生了爭執,這兩兄弟的父親是法爾內塞家族的衛隊長,這個家族在教廷可謂權傾一時。吉安·弗朗西斯科·托馬索尼(Gian Francesco Tomassoni)是戰神廣場附近地區的地方代表,而他的弟弟拉努奇奧(Ranuccio)則是成天跟妓女廝混的自大狂,他是出了名地擅用刀劍,而且脾氣跟卡拉瓦喬一樣暴躁。關于這場致命爭斗的確切起因,警局報告、庭審記錄以及卡拉瓦喬的早期傳記作者之間的說法不一:有人說完全是因為一場比賽或是一個賭(因為這一暴力事件發生在斯科羅法大街的網球場);另外還有人說,網球場只是兩人相約一較高下的地方,因為拉努奇奧對卡拉瓦喬的姑娘(可能是蕾娜)出言不遜,惹惱了他。不管怎樣,這場較量成了兩伙小混混之間一次經典又地道的羅馬式群毆:托馬索尼一伙人對陣卡拉瓦喬及其朋友佩特羅尼奧·特羅帕(Petronio Troppa),他是博洛尼亞人的“頭頭”。群毆的結局是拉努奇奧被卡拉瓦喬在肚子上或是腹股溝(這取決于我們怎么理解警察的報告)狠狠刺了一劍。托馬索尼被人抬回不遠處的住所,因失血過多而死。卡拉瓦喬自己也受了重傷,但是設法逃走了,與仁慈又有權勢的保護人(很可能是科羅納家族)一起躲藏在羅馬郊區的山里。他昔日的保護人——卡拉瓦喬侯爵和侯爵夫人也和他們在一起。很有可能是科隆納家族(Colonna family)在1606年秋天幫忙鋪平了道路,他才得以逃往西班牙治下的那不勒斯。教廷已經懸賞要取卡拉瓦喬的首級,因此當務之急就是要讓他逃出教廷的警力范圍,躲開那些急于取得賞金的搜尋者。

他在那不勒斯居停了九個月,創造出陰暗且令人瞠目的祭壇畫作品,例如《基督受鞭刑》(The Flagellation of Christ,1606—1607)*以及《七樁善事》(The Seven Works of Mercy,1606—1607)。那不勒斯的這些祭壇畫最引人注目的地方就是其中流露的憐憫與溫柔,即使是(也可以說尤其是)在《基督受鞭刑》這幅畫中,我們也會在眼前上演的這幕毫不留情,甚至可以說近乎狂亂的殘酷戲碼中產生憐憫的感情。剛到這座城市的時候,卡拉瓦喬就已經很有名了,通過這一系列有力而素樸的作品,他更是聲名遠揚。在那不勒斯,他有很多慷慨的主顧,有一連串的工作邀請,而且,說來奇怪,他在這里沒有打架鬧事,也沒有牢獄之災。在1606年下半年到1607年上半年之間的短暫時期里,卡拉瓦喬似乎可能想在此定居,為這座港口城市中的虔誠商人、金融家以及被封為貴族的官員們作畫,令自己的天賦和性情都變得穩定,并使這二者共同為了某個目標而效力——無論是為了上帝的更大的榮光,還是為了畫家自己。

然而對于卡拉瓦喬來說,事情不會如此簡單。第二年,有人發現他到了馬耳他島,這里是圣約翰醫院騎士團(Knights Hospitaller of St John)的要塞所在。卡拉瓦喬侯爵夫人將他引薦給騎士團的統領阿洛夫·德·維涅亞考特(Alof de Wignacourt),他向卡拉瓦喬承諾,后者不但有可能在馬耳他島獲得寬恕,而且還能獲頒騎士身份。長久以來,作為建筑師、管家的兒子,卡拉瓦喬的社會身份一直模糊不清:既不能明確地算作上流階層,也不完全屬于底層社會。其他那些羅馬畫家(比如德·阿爾皮諾)喜歡炫耀他們的騎士身份。而現在,這名在逃的殺人犯將要變成圣約翰騎士團的一員,并因此而高人一等了。

《基督受鞭刑》

1606—1607

布面油畫

卡波迪蒙特美術館,那不勒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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