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我只是在猜測。實情是我一點都不了解上校為什么要這樣做。我倒是希望他是開始憐憫我了,但我懷疑事情并沒有這么簡單。德·范加上校不算是一個有同情心的人,假如他突然想讓我的日子稍微過得舒服一些,給我一支筆也是一個古怪的方式。一份滿是謊言的手稿可能會讓他感覺良好,但他不可能認為我真的會在最后關頭改變自己的說法。他近來試圖迫使我就范,我要是不照著做就幾乎被打死,現在我有什么理由要這么做呢?根據謹慎的推斷,我想,這是他自己在為下一步將發生的事情做某種準備。因為有太多的人知道我在這里,所以他不敢未經審判就把我處決。從另一方面來說,又必須盡一切代價避免審判——這案子一旦被提交法庭,我的事情就將公之于眾。讓我自己來寫這件事情,他其實是在收集證據,是確鑿無疑的鐵證,以證明他無論采取何種手段來對付我都是正當的。假如,舉個例子,他未經審判就直接把我處決了。一旦首都的司令部聽到我被處決的消息,他們便會依據法律展開官方調查,但那時他只需要拿出我寫過的內容,便可以被免罪了。毫無疑問,他們會給予他嘉獎,獎勵他將難題處理得這么干凈利索?;蛟S,他已向司令部寫信談過關于我的事,如今我可以拿筆寫些什么,正是出于司令部的授意。一般情況下,從烏爾蒂瑪給首都寄信大約三周送達。如果我在這里待了一個半月,從我來時他寫信匯報司令部,那么可能他今天收到了回信。讓那個叛徒寫寫自己的故事吧——他們或許會這么說——然后我們就可以想怎么處置他就怎么處置了。
這是一種可能。或許,我太把自己當回事了,上校只是想消遣一下我。誰知道他是不是想看我受折磨的慘樣并以此為樂呢?在烏爾蒂瑪這樣的鎮子上想找點樂子是不可能的,除非你有辦法自己發明一些,否則你很有可能會被這里的單調乏味搞得發瘋。我可以想象那種情形,上校給他太太朗讀我寫的東西,他倆晚上坐在床上沖著我那可憐的蹩腳語句哈哈大笑。那該多有趣啊,是不是?如此令人開懷的娛樂,如此猥瑣的玩笑。如果我能讓他一直這么高興,也許他會讓我永遠寫下去,而我就漸漸成了他的玩偶了,一個蘸著用之不竭的墨水不斷給他涂寫笑話的小丑。就算他最終厭倦了我的故事而把我殺掉了,那些手稿仍然還在,不是嗎?那將成為他的戰利品——他的收藏品中新添的一只頭骨。
然而,我還是很難抑制內心的喜悅。不管德·維加上校出于什么動機,不管他給我設置了什么羞辱的陷阱,我只能坦白地說這是我被捕以來最快活的時候。我坐在桌前,任憑筆尖在紙面上龍飛鳳舞地游走。我停一下。我把鋼筆伸進墨水瓶里蘸一下,看著黑色的字跡隨著捏筆的手從左向右慢慢移動。移到頭再回到另一側,當字跡開始變淡時,我再停下來,把鋼筆蘸進墨水池。這樣一路下來,寫到這一頁的底下,每一簇墨跡就是一個詞語,每一個詞語就是我腦子里的一個聲音,每當我又寫下一筆,我就聽見了自己的聲音,雖然我沒有張嘴出聲。
那軍士一鎖上門,我立即就搬起桌子把它挪到西面的墻邊,正好就在窗子下面。然后我回去搬椅子,把椅子擱到桌子上面,我先是爬上桌子,再爬上椅子。我要看看自己的手指能不能抓住窗上的柵欄,希望能把身子探上去瞧一眼外面的景色??墒遣还茉趺凑垓v,我的手指離那個目標總是還差一點。我不想放棄,脫下襯衫,往柵欄上拋去,心想也許能把襯衫甩過柵格,這樣我就可以拽著襯衫袖子把自己拉上去。但襯衫不夠長,也沒有工具(一根桿子,一把掃帚,甚至一根樹枝都行)能讓襯衫繞過金屬柵條,我只能拿著襯衫上下甩動,活像是在揮舞著一面投降的白旗。
到最后,最好還是別做這種夢了。如果我不能把自己的時間用于眺望窗外的景致,那就只能迫使自己專注于手上的工作。最要緊的是別為上校而心煩,把所有牽扯到他的念頭統統逐出我的意識,把他視為已知的事實拋在一邊。他想要這份報告完全是他的事,我沒有辦法影響他的決定。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敘述這樁事情。講出我必須講述的這個故事,已經是相當困難的事了。
布蘭克先生稍停片刻讓眼睛休息一下,他的手指捋過頭發,思忖著剛剛讀到的這些話的意思。當他想到敘述者沒能眺望窗外時,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窗子,或者更確切地說,是遮住窗子的遮陽簾,既然不必起身就能滑行到那里,他覺得是時候拉起簾子向戶外看一眼了。倘若他對周圍的環境能有一個判斷,過去的記憶也許可以回到他的腦子里,幫助他解答為什么他會在這屋子里。也許只需瞥見一棵樹或是一幢建筑物的檐口或是天上的那片云朵,就能讓他洞悉自己的困境。于是他暫時擱下閱讀的手稿,朝窗子那邊的墻面滑行過去。當他到了那個目的地,便伸出右手,抓住遮陽簾底部的手柄,迅速將牽引繩一拽,原以為里面的彈簧會讓簾子馬上往上收攏。但這簾子很舊了,幾乎都沒有彈力了,非但沒能升上去露出后面的窗子,還往窗檻下方松落了幾英寸。第一陣力氣白費了,布蘭克先生再拉了一次,這回用力更重、時間也更久,這樣一來,遮陽簾才像一個正常的簾子那樣卷到窗子上面去了。
當他透過窗口看見外面的百葉窗全都關閉著,阻斷了朝外觀望以確定自己所在位置的任何希望時,可以想見布蘭克先生有多失望。而且這還不是通常那種能透入一點光線的木制百葉窗;這是嚴絲合縫的堅硬的金屬板條,刷著單調的灰漆,表面上已是銹跡斑斑。一旦從震驚之中回過神來,他就明白這情形并非如他所想象的那樣。百葉窗是從里面插上的,為了能讓手指夠到那插銷,他要做的就是盡量把那扇推拉窗扳起來。這樣,就能拔出插銷,就可以推開百葉窗看見那個外面的世界了。他知道自己必須從椅子上站起身來取得必要的身體平衡,才能做這一系列動作,當然這不過是一個小小的代價,于是他把身子拖離座椅,以確認窗子并沒有上鎖(確實如此),他用兩只手掌牢牢地抵住下方窗格頂上的木條,歇一下準備發力,然后用盡全力推了一把。出乎意料的是,窗子紋絲不動。布蘭克先生停下來屏住呼吸,又試了一次——結果還是一樣。他懷疑這扇窗子不知什么地方給卡住了——也許是因為空氣潮濕,或是油漆把窗子上下粘在一起了,可是當他更仔細地查看窗扇頂上的木條時,他發現了起先一直沒有察覺的情況。兩枚老大的建筑用釘,由于刷過漆幾乎看不出來,被釘進了木條里。一枚大釘子在左邊,另一枚大釘子在右邊,布蘭克先生知道他沒法把這兩枚釘子從木頭里拔出來,所以窗子不可能打開——他意識到,現在不可能,以后也不可能,任何情況下都不可能。
現在有了證據。某人,也許是某些人,違背了布蘭克先生自己的意志把他禁閉在這個房間里。這是他從兩枚釘進窗框里的釘子得出的起碼的結論,雖說有了這該死的證據,但門是否同樣如此卻仍是個問題,除非布蘭克先生決定查明一下這扇門是否被從外面鎖上,看看自己得出的結論是否有可能完全是錯誤的。如果他想清楚了,他下一步行動就是走到門邊或是用輪子滑過去,馬上去看一下事實是否如此。但布蘭克先生仍然待在窗子那里沒動,一個簡單的原因就是他害怕,他太害怕通過這番查證會搞清楚的門的真相,他無法面對這真相。所以他又坐回到椅子上,決定打破窗子。不管他是不是被關在里面,他最想要知道的是他眼下在什么地方。他想起剛才看的那份打印文稿里的人,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最終也會被帶到外面去槍斃。或者,甚至他想象中還出現了更嚇人的情形,他會不會就在這屋子里被謀殺了,被某個兇手用一雙強有力的手掐死。
身邊一件鈍器也沒有。比方說,掃帚柄、鐵鍬、丁字鎬或是消防錘,而且布蘭克先生在動手前就已經明白,他的一番嘗試注定會失敗。但他還是試了一下,不僅是因為他心里害怕,還因為氣憤,他氣呼呼地脫下右腳的網球鞋,右手攥緊鞋頭,用鞋后跟對著玻璃狠狠地敲去。倘是普通玻璃在這敲擊之下也許就碎裂了,但這是最堅固的雙復合保溫玻璃窗,老人拿著塑膠帆布的物件有氣無力的敲擊根本不能撼動它。連續敲打了二十一下之后,布蘭克先生放棄了,把鞋扔到地板上?,F在,他覺得又氣又無奈,他又揮起拳頭朝玻璃上砸了幾下,玻璃一點反應都沒有,肌肉與骨頭撞擊的效果與剛才的鞋子沒有什么兩樣。他不知道要是用腦袋撞一下會怎么樣,可就算他腦子還不像原來那么清醒,卻也足夠明白這樣的撞擊對他自己會造成何等嚴重的后果。于是,他心情沉重地倒在椅子里,閉上了眼睛——不僅是害怕,不僅是氣憤,還因為筋疲力盡。
在閉上眼睛的這一瞬間,他看見那些影影綽綽的人影穿過自己腦海。這是一個長長的朦朦朧朧的行列,即便沒有好幾百人也有好幾十人的身影,這里面有男人有女人,有孩子有老人,有些是矮子,有些是高個子,有些是胖子,有些是瘦子,布蘭克先生心神不安地聽著這些影子發出的聲音,他不僅能聽見他們的腳步聲,似乎還聽到了呻吟聲,隱約聽見他們發出的此起彼伏的呻吟。他不知道他們是在什么地方,要去哪里,但他們似乎腳步沉重地踏過某個地方的一處被遺忘的牧場,一片荒無人煙、草木稀少的貧瘠之地,由于光線太暗,而且每個人影都耷拉著腦袋向前走著,布蘭克先生無法辨認出任何一張面孔。他所能明白的是這只是一種充滿畏懼的幻象,是他不能安撫自己負罪感的結果。他估計這些人影都是多年來受自己派遣去執行任務的人,用安娜的話來說,他們那些人中,或許是一些人,或許是許多人,或許是所有的人,境遇都不好,甚至不得不承受難以忍受的痛苦和/或死亡。
布蘭克先生沒法確證任何事情,但是想到這些面目模糊的人影和桌上那些照片可能存在的某種聯系,很可能會對他造成某種打擊。如果那些照片上就是他腦子里揮之不去的那些人的容貌,那會怎么樣呢?果真如此,那么他所見到的幽靈就不是什么臆想的幻影,而是對一些真實的人的回憶——那么,這些已經不存在的人最后一次拍照片是在什么時候呢?布蘭克先生知道他這揣度沒有什么可以借助的依據,這般推測只是荒誕中的荒誕,但總該有個道理吧,他對自己說,總該有某個緣由,能夠解釋發生在自己身上的這一切,能夠說明他為什么會在這房間里守著這些照片和四疊文稿,還有——為什么不做進一步查證,看看這莫名其妙的暗中羈押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去想那砸進窗框的兩枚釘子,不去想那扇門是不是從外面鎖上了,布蘭克先生坐在椅子上滑向桌子,撿起那些照片,碼放在自己身前。當然,安娜在最上面,他又花了幾分鐘打量她的模樣,研究著她那怏怏不樂卻年輕美麗的面龐,深深地凝視著她那深情的雙眸,那目光炯炯的眼睛。不,他對自己說,我們從來沒有結過婚。她的丈夫是一個名叫戴維·齊默的男人,現在齊默死了。
他把安娜的照片擱到一邊,看下一張。這也是一個女人,大約二十四五歲,淺褐色的頭發,堅定而警覺的眼睛。她身體的下半部分晦暗不明,因為看上去她像是站在紐約一處公寓的門道里,那扇門朝一邊敞開著,她像是正在開門迎接一位來訪者,她眼睛里雖然帶有警覺的神情,但嘴邊還是顯露出一絲微笑。有那么一瞬間布蘭克閃過似曾相識的感覺,一陣突如其來的劇痛,可是當他竭力回憶她的名字時,卻什么都想不起來了——二十秒,四十秒,過了一分鐘還是想不起來。安娜的名字他很快就能回憶起來,所以他以為同樣能夠回憶起別人的名字。但顯然不是這么回事。
他又看了十張照片,結果都一樣。一個坐在輪椅上的老人,瘦得像一只麻雀,戴著一副盲人的墨鏡。一個咧嘴微笑的女人,一手拿著飲料,一手捏著香煙,穿著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的寬松裙子,戴一頂鐘形女帽。一個神情驚慌的胖男人,生著一顆碩大的腦袋,嘴上叼著香煙。再就是一個年輕女人,她是中國人,穿著舞蹈演員的緊身褲。一個黑發男人,一把茂密的胡子,梳著辮子,戴著高頂禮帽。一個年輕人,像是躺在公園草地上。一個年歲稍大的男人,大約五十五六歲,躺在沙發上,兩腿擱在一堆枕頭上。一個胡子拉碴的男人,衣衫襤褸,看上去是一個無家可歸者,坐在人行道上,抱著一條老大的雜種狗。一個圓臉黑人,看上去六十來歲,舉著一本1937年至1938年的華沙電話簿。一個身材修長的小伙子,坐在桌邊,手里拿著五張牌,面前擱著一摞撲克。
隨后一張張照片都沒能認出來,布蘭克先生變得越來越沒信心了,他很懷疑自己接下來是否還有認出的可能,他低聲咕噥著,聲音輕得錄音機無法捕捉到一個詞,他放棄了努力,把照片推開。
他坐在椅子里前后搖晃了一分鐘,盡可能重新恢復平靜,把剛才的失敗扔到腦后。然后,他不假思索地拿起打印文稿又開始看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