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陜北歷史文化暨宋代府州折家將歷史文化學術研討會論文集
- 折武彥 高建國主編
- 4308字
- 2019-09-09 16:52:06
一、為什么黨項李氏反叛北宋而折氏卻忠貞不渝
在北宋初朝,黨項李氏與中央政府關系也很友好,甚至派兵配合宋軍攻打北漢。但是,從宋太宗太平興國七年(982)開始,李氏黨項中的一支——李繼遷部轉而倡導反宋。此后的一百多年,雙方經常兵戎相見,戰爭不斷。即使在雙方停戰、和平相處時期,西夏也僅僅是維持對北宋的表面“臣屬”關系,實是一個獨立王國。
李繼遷舉兵反宋,導火索是宋太宗企圖把李繼遷及其族屬遷到京城開封,剝奪黨項李氏對西北的世襲統治,改由中央命官取而代之,直接統治。這一影響深遠、后果嚴重的反宋事件的爆發,是宋代統一與分裂、流官制與世襲制諸多矛盾沖突的一種特殊表現。李繼遷之所以要冒險反宋,根本原因是“李氏世有西土,今一旦絕之”。
先探討“李氏世有西土”。據《宋史》記載:
唐貞觀初,有拓跋赤辭者歸唐,太宗賜姓李,置靜邊等州以處之。其后析居夏州者號平夏部。唐末,拓跋思恭鎮夏州,統銀、夏、綏、宥、靜五州地,討黃巢有功,復賜李姓。思恭卒,弟思諫代為定難軍節度使……(李彝興)初為行軍司馬,(后唐)清泰二年,彝超卒,遂加定難軍節度使。晉初,加同平章事……漢初,加兼侍中。周初,加中書令,顯德初,封西平王,世宗即位,加太保,恭帝初,加太傅。宋初,加太尉……乾德五年,卒,太祖廢朝三日,贈太師,追封夏王。子克睿立……自權知州事,(宋朝)授檢校太保、定難軍節度使……(宋太宗太平興國三年)克睿卒,(子繼筠)自權知州事,(宋朝)授檢校司徒、定難軍節度觀察留后……太平興國五年,卒,弟繼捧立。
可知,李氏居住、經營、統治夏州(今陜西省靖邊縣)一帶已經數百年,是當地望族。并且“自權知州事”,世世代代都是當地長官;從唐末崛起,世受中央政府恩封,是一有所漢化的少數民族為主的特殊“藩鎮”。
再看“今一旦絕之”。據《宋史》記載:“繼捧立,以太平興國七年率族人入朝。自上世以來,未嘗朝覲者,繼捧至,太宗甚嘉之……繼捧陳其諸父、昆弟多相怨,愿留京師。(宋太宗)乃遣使夏州護緦麻已上親赴闕……(李繼捧族弟李繼遷)時年二十,留居銀州(今陜西省米脂縣)。及使至,召緦麻親赴闕,(繼遷)乃詐言乳母死,出葬于郊,遂與其黨數十人奔入地斤澤”,走上反宋之路,成為宋朝西北大患。
宋太宗要把李氏及其族人連根拔起,統統遷移到兩千里外,這是李繼遷等人絕對不能接受的。
李繼遷之所以抗命不從,拒絕內遷,大致有兩大原因。從李繼遷自身內因來看,“李氏世居西土”,家業、祖墳、親朋都在本地,根基深厚,安土重遷自然是人之常情。李繼遷之弟李繼沖反對內遷時就說:“虎不可離于山,魚不可脫于淵。”宋朝官員也認為:李繼遷抗命“只是懷戀父祖舊地”
。五代時,契丹曾強令西北黨項遷至東北,遭到激烈反抗,雙方大戰而決裂。五代后唐時,唐明宗曾強令夏州李氏遷鎮延州,也遭拒絕,唐軍圍攻多日而失利退卻。
“自是夏州輕朝廷。”
在這種歷史背景下,即使中原是一片王道樂土、小康社會,西北黨項李氏也不一定都愿意遷居過去,更何況此后中原仍然戰亂不息,朝政不良,到宋太宗太平興國七年并無根本改觀。從外因看,黨項內部并不統一,矛盾重重,李繼捧愿意歸宋并不能代表全體黨項人都同心同德。“太宗嘗宴群臣苑中,謂繼捧曰:‘汝在夏州用何道以制諸部?’對曰:‘羌人鷙悍,但羈縻而已,非能制也’。”
北宋官員宋琪也指出:黨項諸部“其俗多有世仇,不相往來,遇有戰斗,則同惡相濟,傳箭相率,其從如流”
。宋太宗對西北黨項內部情況及其特點顯然并不真正了解,嚴重低估了他們各部族之間的矛盾和差異。他誤以為李繼捧愿意歸宋,其他李氏黨項也會無條件服從追隨,向風而化。
當然,李繼遷率數十人逃離后,宋朝如果能夠因俗施政,妥善應對,雙方也不一定惡化崩盤,大打出手。但宋朝一錯再錯,該硬的不硬,該軟的不軟。一方面,宋朝嚴重低估了李繼遷的巨大潛力和雄心壯志,沒有派出足夠軍力追回李繼遷,反而連吃敗仗。另一方面,宋朝沒有開展全方位的安撫、聯絡、團結工作。李繼捧本已歸宋,但宋太宗卻在宋軍失利后派他回去招撫、同族操戈。繼捧變心、失敗后,宋軍把他執送京城,“詰責數四,”封侮辱性的“宥罪侯”,他本人“常怏怏不自得”,也徹底斷絕了李繼遷等人回心轉意的可能,進一步加深了宋夏之間的矛盾與仇怨。而李繼遷卻“連娶豪族”,又娶契丹義成公主,建立反宋聯盟,以興復祖業相號召,西人“往往多歸之”;縱橫馳騁,“漸以強大”。
從此,宋朝不僅永失統一西北的良機,而且陷入長期苦戰的泥潭和一百多年的窘境。西北地區的廣大民眾,也陷入兵連禍結、動蕩不安的苦難深淵。
與黨項李氏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府州折氏從不反北宋,而且世代忠于北宋,為北宋統一和邊防做出積極貢獻。要因有三:
第一,特殊的歷史和方位。在五代和北宋時期的府州北面,是強大的契丹國。因契丹長期侵犯、掠奪、凌虐黨項等族,府州折氏在五代時就非常仇視契丹。北宋前期,契丹與府州折氏數度血戰,雙方成為世仇。西面是李氏黨項,雙方關系在五代時就很不和睦。后周顯德元年(954)任命折德扆為永安軍節度使,引起李彝興強烈不滿。史載:“定難節度使李彝興以折德扆亦為節度使與己并列,恥之,塞路不通周使。癸未,上(周世宗)謀于宰相……乃遣供奉官齊藏珍赍詔書責之。彝興惶恐謝罪。”
可知,李氏、折氏此前早有仇隙;這一事件,李氏因折氏而受到周世宗斥責,雙方仇隙擴大。顯德五年(958),折德扆不遠千里到開封陳留縣迎謁周世宗,請求內遷,估計是與李氏黨項矛盾加劇,受到李氏黨項擠壓。李繼遷反宋后,曾大舉進攻麟府地區,折家將遭受很大損失,雙方鑄成世仇且日益加深而不曾緩解。北面、西面都是世仇死敵,府州折氏只能向東、向南尋盟結好。
第二,趙匡胤等北宋君臣對府州折氏政策特殊而得當。對此,戴應新(1989年)、周群華(1990年)、李裕民(1998年)、陳君愷(2000年)和高建國(2014年)等先生已經先后做出很多精確論述。這里只在前賢基礎上再強調、深究宋太祖的決策及其長期的積極影響。熙寧八年(1075)正月,張方平回答宋神宗詢問時說:“太祖不勤遠略,如夏州李彝興、靈武馮暉、河西折御卿,皆因其酋豪,許以世襲,故邊圉無事。”至于宋太祖“許以世襲”的具體內容,今難詳知。但有一條,也是最關鍵的一條,是允許折氏世襲擔任府州知州,此朝野共知的政策。除世襲知州這一最大特權外,宋太祖及其后繼者給予府州折氏的特殊政策,還有如下三種:(1)允許折氏家族成員在府州擔任文武要職。如宋仁宗寶元二年(1039)八月之前,折諫擔任府州都孔目官、勾當府谷縣。
“折氏許多族人參與了州政。”
在折家將軍隊中,折氏族人更多。宋真宗咸平二年(999)八月,李繼遷部大舉進攻麟州。“知府州折惟昌與從叔同巡檢使海超,弟供奉官惟信,率兵赴戰。”
“折家將”戰斗力強,與親族統兵有直接關系。宋仁宗皇祐四年(1052)折繼閔逝世時,“部曲、姻戚、門生、故吏哭于轅門者以千數”
。折氏軍隊和府州官吏的家族化頗為突出,但從宋太宗朝開始,中央派入流動性“正官”,其家族化有所削弱。(2)賦予特殊的刑罰和行政權。宋太宗至道三年(997年,太宗已于三月去世,真宗繼位)十一月,知府州折惟昌等奏:臣父(折御卿)嘗奉詔:“歸投蕃部中,有懷二者,便令剪除。”未敢遵奉施行。“詔如有蕃部委實違背者,依蕃法例行遣。”
折御卿在開寶九年(976)宋太祖逝世前接任府州知州,宋太宗至道元年(995)十二月去世,他接到的詔令可能來自太祖,更可能來自太宗。按此詔令,只要懷疑蕃族投歸者有二心,不必核實、上報,就可剿除。而宋真宗賦予折惟昌的刑罰特權是,按照“蕃法例”處理,不必按照內地法例。在內部行政中,府州折氏也有特權。宋仁宗嘉祐五年(1060)九月,“遣中使赍詔撫諭知府州、如京使、廉州刺史折繼祖。初,繼祖欲解去州事,下河東路經略安撫使梁適體量,適言:‘折氏累世承襲知府州,本族僅三百余口,其所部沿邊蕃族甚眾。凡犒勞以俸錢,而所用不給,素于蕃族借牛耕蒔閑田、以收獲之利歲贍公費。且朝廷俾之承襲,即與內地知州不同。比年監司一以條約繩之,尤為煩密,繼祖內不自安,遂欲解去。乞慰存之。’故遣是詔”
。可知折氏治下的府州的租稅、經費等政策,原先就與內地迥然不同。“比年監司一以條約繩之”,使知州折繼祖難以忍受,便以辭職表達不滿。梁適調查情況后,宋仁宗派中使“赍詔”撫慰挽留,才了結此事。中使所攜詔書內容不詳,估計當有承認府州特殊施政之令,所以此后未再出現辭職等事端。(3)特殊禮遇。宋徽宗政和五年(1115)三月十日,太原府路都監、知府州折可大奏:“伏覩皇太子受冊禮成。伏聞凡宮闈大慶,雖郡邑小臣于法不許稱賀,臣家亦嘗貢方物,或遣母妻入覲。蓋祖宗眷遇特厚。今欲乞將己俸進馬二十匹,庶效臣子之恭。臣已將馬價錢赴州軍資庫送納訖。切恐有司不知有此體例,不為收接。伏望許令投進。”詔依所乞。
折可大上奏之時,已是北宋末期,距北宋建國已有155年,折氏世襲擔任府州知州之職已超10人。折可大對皇帝的“特厚”眷遇、賦予的特殊“體例”,非常熟悉。他在奏文中提到的特殊禮遇和體例主要有兩條:一是凡遇宮闈大慶,“郡邑小臣于法不許稱賀”,而府州知州折氏允許。二是一般文官武將不許派母妻入宮朝覲,府州知州折氏卻準許。從北宋中央政府的角度來看,也確實長期賦予府州知州折氏一系列特殊禮遇,并且把一些特殊禮遇法規化。《宋史·職官志·吏部·司封郎中·員外郎》記載:“凡庶姓孔氏、柴氏、折氏之后應承襲者,辨其嫡庶。”
與孔氏、柴氏并列,折氏享受特殊禮遇規格之高確是異乎尋常。
第三,府州折氏與中原內地的經濟文化交流比李氏更密切。研究論述黨項李氏和折氏的專家學者,幾乎都程度不同地注意到他們與內地中原地區的經濟文化交流活動,但都忽略了二者的程度差異。這種程度差異,與其地理位置、便利條件之差異密不可分。府州緊鄰黃河,一過黃河就與內地中原連為一體,經貿文化交流更為頻繁,是內地中原主要的良馬來源地之一。因此,府州對內地中原的依賴性更強一些。而李氏統治中心先在夏州(今陜西靖邊)、后在興慶府(今寧夏銀川),與中原內地的距離比府州更遠一些。更值得注意的是,陜北地區溝壑縱橫,交通不便,封閉性強,與中原內地進行經濟文化交流顯然比府州地區更加困難,更易于養成獨立意識。很顯然,這是造成李氏反宋自立而折氏親宋忠誠的深層次基礎性原因。
通過上述考察可知,黨項李氏叛宋自立與折氏親宋忠誠,都非偶然,既有歷史、地理原因,也有政策調整原因。對北宋中央政府來說,歷史背景、地理條件是既成事實,無法改變,而政策調整是隨時可變的。政策的調整與改變,卻有正確與錯誤、得計與失計之分。北宋時期的官員,認為中央政府對黨項李氏“失計”而對折氏“得策”者不乏其人。其得其失,均成歷史遺產。內含之教訓與經驗,常聞常新,永遠值得后人警醒借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