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感懷上海
- 鄒仲之
- 1129字
- 2019-06-19 12:25:22
上海之夜
去吧,一切虛浮的歡樂啊,
你和度你的放蕩生活之夜一般的短促。
人生沒有一樣甜美的東西,
我們若用明眼看它的時候,有之則為憂郁。
啊,再甜美沒有的憂郁。
去年谷崎潤一郎先生游上海的時候,常邀我到跳舞場、酒館,甚至外國堂子里去玩。因為我任在什么歡樂場中,總是皺著眉頭,帶著寂寞的微笑,如是他便上我一個雅號,叫“憂郁病患者”。
一日,我們從北四川路坐汽車到一品香,車中有一個很俊美的日本太太,同我坐在一起。谷崎先生看見我那種眼梢也不敢回轉來的樣子,他又笑著問我說:
“田先生,你的憂郁病又發了嗎?”
谷崎先生有一個心愛的舞女在洋涇浜某跳舞場。有一天我們從一家酒館出來,他說:“我今晚介紹你一個上海唯一的美人吧。”我當然高興地跟他去。那時雖已夜靜更深,但那個跳舞場中,卻正為酒香煙霧所彌漫。在那彌漫的香霧中,卻又流動著輕快的音波、明艷的色彩,使人一入其中,便忘記了剛才所自來的世界。尤其是第一次進跳舞場的我,更感覺得那種刺戟之新鮮而強烈。半醉的水兵伸出那肥大的手,抱著亞拉伯的王女似的妖姬亂舞。有的臉上搽著白粉。有的沾著由舞女嘴上來的胭脂。有的一面舞,一面用手打男子的耳巴子。有的一面走,一面扭轉頭來,望我們一笑,伸出一只肥白的手來,翹著小指尖,很不客氣地捻著我們桌上的盒子里的朱古力糖,望口里一丟,又一顛一顛地跳過去了。有的由這一邊桌上取一包糖,丟到另一邊桌上去。有的把自己的頭發上的紅帶子解下來締在和自己跳舞的男子的頭上。有的取了水兵的帽子,戴在自己頭上。有的把自來火折成無數小段,拈起來望男子的臉上直撒去。有的逼著男子開了香檳,自己喝一口,再把剩下的捉著男子的耳朵灌下去。凡此種種,多為我這憂郁病患者目所未及見,耳所未嘗聞。我陪谷崎先生喝了幾口綠酒,谷崎便找他所愛的舞女跳舞去了。那舞女姓某名某,是一個窮畫家的妻子。不幸那畫家廢了一只眼睛,不能執筆了,他便和他妻子流到上海來,憑她那解語的媚嫵,解舞的腰肢,支持他們的生活。她與谷崎先生舞后,便同坐在我們的桌上來,抬著她那清澄的有魔力的俊眼問我:
“你為什么不跳舞呢?你對于跳舞不感興味嗎?”
“我雖然很感興味……”我答道。
“你不知道他是個Melancholia患者呢。你有什么法子醫好他的憂郁癥么?”谷崎趕忙帶著惡魔的微笑替我代答。
現在谷崎歸國又半年了。我這憂郁癥還不曾被誰治好。但那舞女的心里,也早沒有谷崎了。
我在上海的夜里,公宴、茶話會、酒館、咖啡店、跳舞場,又過了不少的日子了。我發現他們眼與眼、口與口、手與手、足與足的交際,可不曾發見他們真正的“心與心”(heart to heart)的交際。我不能不三復英國詩人的名句了:
“人生沒有一樣甜美的東西,我們若用明眼去看他的時候。”
(本文是《我的上海生活》第二篇。原載《上海生活》創刊號,1926年12月15日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