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之歌
偉大神秘的大城!我歌頌你的偉大與你的神秘!
我歌頌這著名銅臭的大城,歌頌你銅臭與你油臉大腹青筋黏指的商賈。
歌頌這摟的肉與舞的肉的大城,有吃人參湯與燕窩粥的小姐,然而他們吃人參湯與燕窩粥,仍然面黃肌瘦,弱不勝風。
歌頌這吃的肉與睡的肉的大城,有柳腰筍足金齒黃牙的太太,從搖籃里到土墳中永遠露著金齒黃牙學猴猻“嘻!嘻!嘻!”一般的傻笑。
歌頌這行尸走肉的大城,有光發滑頭的茶房,在伺候油臉大腹青筋黏指的商賈與柳腰筍足金齒黃牙的太太與面黃肌瘦弱不勝風的小姐。
你是何等的偉大和神秘!
在夜闌人靜之時,我想象你的怪異奇詭;在南京路的熙熙攘攘中與黃浦江的男女浮尸身上,我看見你的各種色相。——
我想到這中西陋俗的總匯——想到這豬油做的西洋點心與穿洋服的剃頭師傅;
我想到你的浮華、平庸、澆漓、淺薄——想到你斫傷了枝葉的花束,與斫傷了天性的人類;也想到你失了丈夫與失了天然美的美女;
想到你失了忠厚的平民與失了書香的學子;也想到你失了言權的報章與失了民性的民族;
我想到你的豪奢與你的貧乏——你巍立江邊的崇樓大廈與貧民窟中的茅屋草棚;也想到你坐汽車的大賈與撿垃圾的癟三;
我想到你的淫靡與你的頹喪——燈紅酒綠的書寓與士女雜遝的舞場;
我想到你的歡聲與你的涕淚——麻風式的蘇灘與中狂式的吹打;也想到你流淚上轎的新娘與歡呼鼓舞的喪殯;
你的引退的道臺、知縣與玳瑁眼鏡八字須的海上寓公,在小花園做瘟生;你的四馬路文人,也在敘述征歌逐色的本領與欺負女性的豪氣;你牛癡的公子哥兒,也在幫著消耗他們祖上的孽錢;
你癆病的煙鬼坐在車中,受顏色紅潤的羅宋保鏢的保護,如嬰孩之在母親的懷抱;你黃浦江中的癡男怨女,也在黃泥水中與黃色的魚蝦為友;
你有賣身的妓女與賣身的文人,也有買空賣空的商賈與買空賣空的政客;
你漂泊海上的外人,有小的腦袋,壯的脛骨與硬的皮鞋;你漂泊海上的農夫,汗流浹背為廠主日納十角車資而奔跑;你的紅頭阿三手持警棍——而這脛骨、皮鞋、赤背、警棍也正在交舞;
我想到你的詩人、墨客、相士、舞女、戲子、蓬頭畫家、空頭作家、滑頭商人、尖頭掮客——
在夜闌人靜之時,我想到這種種色相,而莫名其熙熙攘攘之所以;你這偉大玄妙的大城,東西濁流的總匯。你是中國最安全的樂土,連你的乞丐都不老實。
我歌頌你的浮華、愚陋、凡俗與平庸。
(原載1933年6月16日《論語》第1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