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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政治領域的封閉

總體動員的社會形成于工業文明最發達的地區,它把福利國家和戰爭國家的特征有效地結合在生產聯盟中。與其先行者相比,它的確是一個“新社會”。在這個社會里,傳統的癥結遭到了清除或隔離,引起動亂的因素也得到控制。下面這些主要的趨勢都是人所熟知的:在作為促進性、支持性有時甚至是控制性力量的政府干預下,國民經濟按照大公司的需要進行集中;這種經濟與軍事聯盟、貨幣整頓、技術援助和發展規劃的世界性體系相協調;藍領工人和白領工人、企業中的領導和勞工、不同社會階層的閑暇活動及愿望逐漸同化;學業成績與國家培養目標之間的預定和諧得到促進;公眾輿論的共同性侵入私人事務;私人臥室向大眾傳播媒介敞開。

在政治領域內,這種趨勢通過對立派別明顯的一致或趨同而清楚地顯現出來。在國際共產主義的威脅下,外交政策上的兩黨合作跨越了競爭性的集團利益;兩黨合作也擴展到國內政策方面,各大黨的政綱變得越來越難以分別,甚至在其偽善程度和陳腐氣味方面也是如此。對立派別的這種一致取決于社會變化的種種可能性,其中對立派別的一致包容了制度進步所依賴的那些階層,就是說,包容了其存在曾經表現為整個制度的對立面的那些階級。

在美國,人們注意到企業和勞工組織的溝通和聯盟;在民主制研究中心1963年出版的《勞工看勞工:對話》中,我們了解到:

從工會自身的角度看,所發生的事情是工會已變得幾乎與公司沒有區別可言。我們看到,今天的工會和公司有了聯合游說活動。當工會和公司都在盡力為更大的導彈合同而四處奔走并試圖把其他國防工業也拉入這一行列的時候,當他們聯合出席國會并聯合要求應當制造導彈而不是轟炸機,或是炸彈而不是導彈(這要看工會和公司碰巧持有什么樣的合同)的時候,工會就沒法去說服導彈生產工們相信他們為之工作的公司是一幫工賊把持的團體。

英國工黨的領袖為了增進國家利益而與保守黨對手競爭,該黨難以保留哪怕一個有節制的部分國有化的綱領。在共產黨已下臺的西德,正式放棄了馬克思主義綱領的社會民主黨,正在令人信服地證明它的聲望。這就是西方主要工業國家里的情況。在東方,直接政治控制的減弱,證明了對于作為統治手段的技術控制的有效性愈發加強的依賴。至于強大的法國共產黨和意大利共產黨,由于它們堅持一個最低綱領,把革命奪取政權的目標束之高閣,遵守議會游戲的各種規則,因而也見證了一般的形勢。

然而,雖然在受外來力量支持的意義上說法國共產黨和意大利共產黨是“外來的”這一想法有誤,這一宣傳卻在無意之間道出了事情的真相:它們在現存的實在中是過去(抑或未來?)歷史的見證,就此而言,它們是外來的。如果它們同意在已確立的制度框架內工作,那不僅是因為戰術上的理由和對短期策略的考慮,也是因為資本主義制度的變化削弱了它們的社會基礎,改變了它們的目標(就像蘇聯也已改變了它的目標,并在政策上承認了這一變化一樣)。這些國家的共產黨起著那種“被譴責為”不徹底的合法反對黨的歷史作用。它們證明了資本主義一體化的深度和廣度,證明了使相互沖突的利益間的質的差異顯現為既定的社會內部的量的差異的那些條件。

要找到這些發展變化的原因,似乎沒有深入分析的必要。因為就西方而言,先前那些社會沖突在技術進步和國際共產主義的雙重(且相互聯系的)影響下得到了緩和和解決。階級斗爭被沖淡,“帝國主義的矛盾”在外來威脅面前也被懸置一邊。資本主義社會,通過為對付外來威脅而動員起來的方式,使國內顯示出一種在工業文明的先前階段聞所未聞的聯合和團結。這是在物質基礎上的團結;為對付敵人而進行的總動員對生產和就業起著巨大的刺激作用,因而也對高水準的生活起著維系作用。

在這些基礎上產生出了一個被管理起來的領域,在這個領域中,由于日益增長著的生產率和核戰爭威脅的有利影響,蕭條得到控制,沖突得到穩定。馬克思在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中發現了資本主義社會沖突的根源,即生產資料的私人占有制與社會化生產的矛盾,那么在這些根源未被觸及的意義上,沖突得到穩定的狀況是“暫時性的”嗎?或者,當代資本主義通過使對立面得到容忍的方式來解決矛盾,說明它自身的對抗性結構發生了變化嗎?如果第二種假設是真的,那么它是如何改變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后者似乎是對前者的歷史否定——之間的關系的呢?

社會變革的遏制

經典的馬克思理論把從資本主義向社會主義的轉變設想為一種政治革命:無產階級摧毀資本主義的政治機構,但保留它的技術機構并使它從屬于社會主義。在社會主義革命中存在著如下連續性:擺脫了不合理的限制和破壞的技術合理性,在新社會中不僅維持了下來,而且得到了完滿的實現。有一位蘇聯馬克思主義者關于這一連續性的論述很有意思,因為其中表述的觀點對于作為資本主義決定性否定的社會主義概念具有至關重要的意義:[9]

(1)盡管技術的發展要服從每一社會形態的經濟規則,但它像其他經濟因素一樣,不是隨著該形態各規則的中止而終結的。在革命進程中舊的生產關系被破除時,技術仍然保存下來,并由于已從屬于新經濟形態的經濟規則而加速度地繼續向前發展。(2)與對抗性社會經濟基礎的發展相反,技術不是通過跳躍性的方式而發展,而是隨著舊質要素消失、通過新質要素逐漸積累的方式來發展的。(3)……[與此處上下文無關。]

在發達資本主義社會,技術合理性在生產機構中得到了具體化(盡管對它的使用是不合理的)。這不僅適用于機械化的工廠、工具和資源開發,也適用于按“科學經營”方式來安排的、適應并管理著機械加工進程的勞動方式。因此,無論是國有化還是社會化,其自身都無法改變技術合理性的這種具體化進程;相反,后者仍然是社會主義一切生產力發展的先決條件。

當然,馬克思的主張是,“直接生產者”對生產機構的組織和指導將在技術發展的連續性中造成一種質變,即為滿足自由發展著的個人需要而生產。但是,既定的技術機構在多大程度上吞噬了社會各個領域中的公共生活和私人生活——也就是說,在多大程度上成為政治領域中包容了勞動階級的控制和團結的手段,上述質變也就會在多大程度上引起技術結構自身的變化。這種變化要以下列情況為前提:勞動階級從他們生活的這一領域之內異化出去,他們的意識在這一領域之內是完全不可能繼續存在,因此對質變的需要是一個生死攸關的問題。由此,否定便優先地存在于這種變化本身之前,而解放的歷史力量在既定社會的內部發展的觀點則成為馬克思理論的一個基石。[10]

這種新的意識,這種“內部空間”,即超越歷史實踐的空間,正是被這樣一個社會所排斥的,在這個社會中,主體和客體成了一個以強大的生產力為存在依據的整體的手段,這一整體的最高許諾是為愈來愈多的人民提供一種愈來愈舒適的生活,而人民,嚴格說來,不能想像一個有著質的不同的話語和行為領域,因為遏制和操縱破壞性想像和嘗試的能力是這個既定社會的重要組成部分。那些生活在“富足社會”底層的人被一種復活了中世紀和近代初期行徑的野蠻手段壓制在自己的生活界限之內。對于另一些社會地位沒那么低下的人,社會則通過滿足那些使奴隸狀態變得合意且更不引人注意的需要,來照顧其解放的需要,而且社會是在生產本身的過程中造成了這一狀況的。在這種情況的影響下,在工業文明的發達地區,勞動階級正經歷著一個決定性的轉變,而這已經成為許許多多社會學研究的主題。我把造成這一轉變的主要因素列舉如下:

(1)機械化不斷地降低著在勞動中所耗費體力的數量和強度。這種演變對馬克思關于工人(無產階級)的概念有著重大影響。對于馬克思來說,無產者首先是把其體力花費和消耗在勞動過程中的體力勞動者,即使他是用機器工作的。在非人的條件下,為剩余價值的私人占有而購買和使用勞動者的體力,產生了種種令人震驚的殘酷剝削;馬克思主義譴責這種給身體帶來痛苦和不幸的勞動。這是雇傭勞動和異化狀態中物質的、有形的要素——古典資本主義的生理學和生物學向度。

在過去的那些世紀中,異化的重要原因是人們把他生物學上的個體出租給技術機構:他是工具的負載者;不把作為工具負載者的人組合起來,機器系統便不能建立。這種職業的特征是具有在心理和生理兩方面導致畸形的效果。[11]

現在,雖然還存在著剝削,發達資本主義愈益完善的機械化勞動卻在改變著被剝削者的態度和地位。在技術的總體效果范圍內,自動化和半自動化反應充斥了大部分(如果不是全部)工作時間的機械化勞動,是對生命力的一種長期占有、消耗和麻醉,是一種非人的苦役,甚至是更使人疲憊的苦役,因為機械化加快了勞動速度,控制了機器操作者(而不是產品)并把工人們相互隔離起來。[12]毫無疑問,這種苦役形式表現了受抑制的局部自動化,表現了自動化、半自動化及非自動化部分在同一工廠之內的共存,但即使是在這些條件下,“技術也以緊張不安和(或)心智勞作來代替了肌肉疲乏”。[13]對于更發達的自動化工廠,體力轉變為技術和心智技能的特點更加突出:

……是大腦的而不是手的技能,是邏輯學家的而不是手工匠的技藝;是神經的而不是肌肉的能力;是領導者的而不是體力勞動者的才能;是修理工的而不是操作者的本領。[14]

這種巧妙的奴役本質上無異于打字員、銀行出納員、繁忙的男女推銷員和電視播音員所受的奴役。標準化和常規同化了生產性和非生產性的工作,先前那些資本主義階段的無產者的確是在勞役重壓下的牲畜,當他生活于骯臟和貧困中時,他只得依靠身體的勞動來獲取生活的必需品和奢侈品。因而他是對他那社會的活生生的否定。[15]與此相反,技術社會發達地區的有組織的工人所過生活的否定性就沒有那么顯著了;同社會勞動分工中的其他人的目標一樣,他正在被納入由受到管理的人們所組成的技術共同體之中。不僅如此,在自動化最為成功的地區,某種技術共同體似乎在使工作中的人類原子一體化起來。機器似乎在給操作者灌輸著一種使人昏昏沉沉的節奏:

人們普遍認為,相互依賴的運動是由這樣一組人來實施的,他們遵循著一種使人產生滿足的有節奏的模式——與這些運動正在完成的東西大不相同。[16]

一位社會學觀察家相信,這為一種“普遍趨勢”的逐步發展提供了根據,這種趨勢“既有利于生產又有利于使人得到某種重大的滿足”。他談到“每一班組中一種強有力的集體感情的增長”,并援引一位工人的話說:“總而言之,我們與事物共搖擺……”[17]這一說法令人驚奇地表現了在機械化奴役狀態中發生的變化:事物搖擺而不是壓迫,它們搖擺著人這一工具——不僅是他的身體,還有他的大腦甚至靈魂。薩特的評論闡明了這一過程的深刻意義:

在采用半自動化機器不久,研究表明:女技工在勞動時禁不住陷入有關性生活的夢境。她回憶起臥室、床笫、黑夜以及有關跟她獨處的那個人的一切。但是,夢到擁抱的卻是機器本身……[18]

技術領域的機械加工進程破壞了在內心深處保存秘密的自由,并使性生活和勞動在無意識的、有節奏的自動作用中聯系起來,這個過程是與職業同化相并行的。

(2)同化的趨勢進而表現在職業的層次中。在重要的工業機構里,“藍領”工作隊伍朝著與“白領”成分有關的方向轉化;非生產性工人的數量增加。[19]這種量變也反映出基本生產工具的特點的變化。[20]在機械化的發達階段,作為部分技術實體,機器不是:

一個獨立的單位,而只是被個體化了的但又在兩個方面保持著開放性的技術實體,這兩個方面是:與各個構成部分的關系和技術整體中諸多個體之間的關系。[21]

機器本身在多大程度上變成機械工具與關系的系統并因而大大超出個體的工作程序,它就在多大程度上通過降低勞動者的“職業自主權”并把他與承受著和指導著技術實體的其他知識性職業結合為一體而表現出更大的統治權。毫無疑問,勞動者從前所具有的“職業”自主權毋寧說是他所受到的職業奴役。但這種特殊的奴役方式同時也曾是他那特殊的、職業的否定能力——阻止對于作為人類的他具有毀滅性危險的過程的能力的來源。由于職業自主權體現著對既定社會的拒斥,它使勞動者成為某階級中的一個成員而與其他職業集團區別開來,勞動者現在正在失去這種職業自主權。

技術變化趨于廢除作為個體的生產工具、作為“獨立的單位”而出現的機器,這種變化似乎取消了馬克思主義有關“資本有機構成”的概念及其有關剩余價值的創造的理論。按照馬克思的觀點,機器絕不創造剩余價值,而只是把它自身的價值轉移到產品中,剩余價值依然是剝削活勞動的結果。機器是人的勞動能力的具體體現。通過它,以往的勞動(死勞動)保存了自身并決定著活勞動。現在,自動化似乎從根本上改變著死勞動和活勞動的關系;它造成了生產率“為眾多的機器而不是為個體產量”所決定的趨勢。[22]進而,個體產量的計量便成為不可能的了:

極而言之,自動化事實上意味著工作計量的終結……在自動化的情況下,你沒法計量一個人的產量;你現在只好簡單地估量裝備的利用。如果這被概括為一種概念……那么,舉例說來,就根本不再有任何理由按件計酬或按時計酬。這就是說,不再有理由堅持薪水和工資的“雙軌付酬制”。[23]

這一報告的作者丹尼爾·貝爾(Daniel Bell)進一步闡述了這個問題,他把技術變化與工業化本身的歷史制度聯系了起來:

工業化[的意義]不是隨工廠的興起而產生的,它“產生于對工作的計量。當工作能被計量,當你能把一個人與工作聯系在一起,當你能約束他,按照一件一件的工作來計算他的產量并且按件付酬或按時付酬時,你就達到了現代工業化”。[24]

這些技術變化中成問題的遠不止付酬制、工人與其他階級的關系以及勞動組織。成問題的是技術進步如何與工業化所借以發展的那些制度相互兼容。

(3)勞動性質和生產工具的這些變化改變了勞動者的態度和意識,這在對勞工階級與資本主義社會的“社會和文明一體化”的廣泛討論中變得十分明顯。這僅僅是一種在意識中的變化嗎?馬克思主義者往往對此作肯定的回答,但他們的回答似乎不可思議地前后不一。如果不假定“社會存在”會發生相應變化,可以理解意識中的這樣一種根本變化嗎?姑且承認意識形態具有高度獨立性,這種變化與生產過程中的變化之間的關聯也與他們的解釋相沖突。需要、愿望、生活標準、閑暇活動及政見的同化,導源于工廠自身中、物質生產過程中的一體化。但人們是否能夠不帶諷刺意味地談及“自愿的一體化”(塞奇·馬利特[Serge Mallet]語)則是大為可疑的。在現有情況下,自動化的否定特征十分顯著:加速、技術性失業、管理層地位的提高、工人無能為力和聽天由命思想的增長。由于管理層更需要工程師和大學畢業生,晉升的機會逐漸減少。[25]然而,還存在其他一些趨勢。在工作中形成機械共同體的技術組織,同樣地也使工人與工廠形成更為緊密的依存關系。[26]人們注意到工人方面“渴望參與生產問題的決策”,“渴望在技術性的或適合于用技術來解決的生產問題上積極發揮他們的才智”。[27]在一些技術最發達的企業中,工人們甚至夸耀他們在企業中得到的既定利益——這是人們經常注意到的工人參與資本主義企業的一個結果。對位于法國昂貝的高度美國化的加德士[28]煉油廠有一段爭議性描述,可以幫助我們刻畫這一趨勢。該廠的工人們意識到了把他們與企業綁在一起的關聯:

職業的、社會的及物質的關聯:他們在廠里獲得的技能,他們習慣于某些得到確立的生產關系;僅僅因為他們屬于這一公司,那些在突然死亡、嚴重疾病、喪失工作能力、年老體衰的情況下他們可以指望得到的五花八門的社會福利,使他們在喪失生產能力以后的生活得到保障。因而生活與加德士石油公司有密不可分的關系的觀念,使他們懷著出人意料的關切和見解去考慮公司的財務管理。“企業委員會”的各個代表,懷著與謹慎的股東同樣的關切心理,來檢查和討論公司的各項事宜。當出于新投資的需要,工會同意暫緩兌現他們的工資要求時,加德士公司的董事會自然會高興得手舞足蹈。當委員會的代表們認真對待法國分公司偽造的收支平衡單據并為這些分公司達成的不利交易感到擔憂,甚至從而斗膽質疑競爭性的生產價格和節省本錢的措施時,加德士公司的董事會才會表現出“正當的”焦慮跡象。[29]

(4)新的技術工作世界因而強行削弱了工人階級的否定地位:工人階級似乎不再與既定的社會相矛盾。這一趨勢同時又在另一方面即管理和指導方面為生產技術組織的作用所加強。統治轉化為管理。[30]有資本的老板和廠主正在喪失他們作為負責人的身份;他們在一個共同的機器中正起著官僚的作用。理事會和董事會遠遠超出了個別企業而擴展到科學實驗室和研究院,在它們巨大的統治范圍內,國家政府和國家意愿,顯而易見的剝削根源,消失在客觀合理性的外表后面。仇恨和挫傷對方的意圖被剝奪了特定的目標,技術的面紗掩蓋了不平等和奴役的再生產。[31]以技術進步為其手段,不自由——在人附屬于其生產機構這一意義上——于多種自由的舒適生活中得到了鞏固和加強。它的新穎之處在于這種不合理事業中壓倒一切的合理性,以及預處理的深度,這種預處理形成了個體本能的動機和愿望,并模糊了真假意識之間的區別。因為事實上,不管是利用行政的控制而不利用身體的控制(如饑餓、人身依附、強力),還是改變重體力勞動的特點,或是使不同的職業階層同化,又或在消費領域中實現平均化,這一切都無補于如下事實:個人無力控制有關生與死、個人安全和國家安全的各種決策作出的場域。發達工業文明的奴隸是受到抬舉的奴隸,但他們畢竟還是奴隸。因為奴隸制的存在:

既不是由服從也不是由工作難度來決定的,而是取決于人作為一種單純的工具以及人淪為物的狀況。[32]

作為一種工具、一種物而存在:這是奴役狀態的純粹形式。如果這種物被賦予了生命且能挑選它的物質食糧和精神食糧,如果這種物并未感到它是作為物而存在,如果它是一個漂亮、干凈的活物,那么,這種生存方式就還沒有廢除。相反,由于物化有可能憑借其技術形式而成為極權主義,組織者和管理者本身就愈來愈依賴于他們所組織和管理的機器。管理者和被管理者之間的相互依賴不再是主仆之間的辯證關系,這種辯證關系在為相互承認而進行的斗爭中已被打破,因此毋寧說它是包括主仆在內的惡性循環。技術人員具有統治權嗎?或者,他們統治的是那些依賴他們并把他們作為其設計者和執行者的人嗎?

……今天,高技術軍備競賽的壓力使作出重要決策的初始權力從有關政府官員手中,轉到了受雇于大工業帝國并對其雇主利益負責的技術員、設計者和科學家手中。他們的職責是設計新的武器系統,并說服軍人們相信其軍事前途及國家未來取決于購買他們所設計出來的武器。[33]

就像生產機構為了自我保存和發展而依賴于軍隊一樣,軍隊也依賴于各個公司,“這不僅是為了他們的武器,也為了知道需要何種武器以及花費多少錢和時間才能得到這些武器”。[34]一種惡性循環似乎的確是對一個社會恰當的形象化比喻,這個社會在其所產生、所包含的各種增長著的需要推動下,正在其自己預定的方向上進行自我擴張和自我延續。

遏制的前景

不斷提高的生產率同壓制之間的鏈環有被打破的可能嗎?回答這一問題,需要假定一個相對正常的進展,即在不考慮爆發核戰爭的實際可能的條件下,來推斷當代社會向未來發展的情況。基于這個假定,敵人仍將“永久”存在,即共產主義將繼續與資本主義共存。同時,資本主義將繼續有能力為越來越多的人維持甚至提高生活水準——即便是通過加強毀滅性手段的生產以及對資源和才智的有序浪費來達到這一點。資本主義這種能力,不惜通過兩次世界大戰以及法西斯政權在物質和精神上所造成的無可估量的倒退而表現出來。

這種能力的物質基礎在下列情況下仍將繼續存在:

(a)日益提高的勞動生產率(技術進步);

(b)下層人口出生率的上升;

(c)永久性的國防經濟;

(d)資本主義國家經濟—政治一體化,及其與不發達地區關系的建立。

但是,社會生產能力同對它的破壞性和壓制性利用之間持續不斷的沖突,將使進一步作出下述努力成為必需:把國家機器的需要強加給廣大人民——處理過剩能力,為必定有利可圖的售出商品能被購買創造需要,為生產和推銷這些商品創造工作的熱情。通過支配國營企業和私人企業的經營,通過鞏固國營公司和私營公司的利益同其顧客和雇員的利益之間預先確立的一致,這種制度趨向于全面管理,并且趨向于對管理的全面依賴。無論是部分國有化,還是勞工進一步參與經營和分紅,都不能改變這一統治制度——只要勞工本身仍是支持者和肯定性力量。

這里也存在來自內部和外部的離心趨勢。其中之一是技術進步自身即自動化所固有的。我曾經提出,不斷擴大的自動化并不等同于機械化的量的增長,它是基本生產力性質的一種變化。[35]達到技術可能性極限的自動化,看起來并不兼容于以對生產過程中人的勞動力的私人剝削為基礎的社會。在實現自動化之前將近一個世紀的時候,馬克思就展望了它的爆炸性前景:

但是,隨著大工業的發展,現實財富的創造較少地取決于勞動時間和已耗費的勞動量,較多地取決于在勞動時間內所運用的作用物(Agentien)的力量,而這種作用物自身——它們的巨大效率——又和生產它們所花費的直接勞動時間不成比例,而是決定于科學的一般水平和技術進步,或者說取決于這種科學在生產上的應用。……勞動表現為不再像以前那樣被包括在生產過程中,相反地,表現為人以生產過程的監督者和調節者的身份同生產過程本身發生關系。……工人不再是生產過程的主要作用者,而是站在生產過程的旁邊。在這個轉變中,表現為生產和財富的宏大基石的,既不是人本身完成的直接勞動,也不是人從事勞動的時間,而是對人本身的一般生產力的占有,是人對自然界的了解和通過人作為社會體的存在來對自然界的統治,總之,是社會個人的發展。現今財富的基礎是盜竊他人的勞動時間,這同新發展起來的由大工業本身創造的基礎相比,顯得太可憐了。一旦直接形式的勞動不再是財富的巨大源泉,勞動時間就不再是,而且必然不再是財富的尺度,因而交換價值也不再是使用價值的尺度。群眾的剩余勞動不再是一般財富發展的條件,同樣,少數人的非勞動不再是人類頭腦一般能力發展的條件。于是,以交換價值為基礎的生產便會崩潰……[36]

自動化看起來的確是發達工業社會的巨大催化劑。在質變的物質基礎中,它是一種爆炸性或非爆炸性的催化劑,是從量變轉化為質變的技術手段。因為社會的自動化過程表現了勞動力的變化,或更確切地說,表現了勞動力的質變,在這一質變過程中,勞動力從個人中分離出來,成為一個獨立的生產客體,并進而變成一個主體。

自動化一旦成為這種物質生產過程,就會引起整個社會的變革。被推向極端的人的勞動力的物化,將通過割斷把個人與機器(使人自身的勞動成為其奴役的機械系統)聯結起來的鏈環而砸碎這種物化形式。必然性領域內的完全自動化,將打開自由的時間向度,在這一向度中,人的私人生活和社會生活得以形成。這將是朝向一種新文明的歷史性超越。

在發達資本主義的現階段,組織起來的勞工當然要反對無補于就業的自動化。他們堅持在物質生產中廣泛利用人的勞動力,并因而反對技術進步。但這樣一來,也反對了對資本更有效的利用;阻撓了進一步提高勞動生產率的努力。換言之,繼續阻止自動化進程會削弱資本在國內和國際間的競爭地位,引起長時期的蕭條,重新導致階級利益的沖突。

隨著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的對抗從軍事領域轉入社會經濟領域,上述可能性變得更加現實。依靠全面管理的力量,一旦達到某種技術水平,蘇聯體制下的自動化就能更為迅速地發展。對西方世界國際競爭地位的這種威脅,將迫使西方世界加速實現生產過程的合理化。這樣的合理化遭到勞工方面的頑強抵抗,不過這種抵抗并不伴有政治上的激進態度。至少在美國,由于集團利益屈從于或隸屬于國家利益,勞工領袖在其目的和手段方面都沒有超出國家和集團利益的共同范圍。這些離心的力量在這一范圍之內仍然是可以駕馭的。

同樣,在這里,人的勞動力在生產過程中所占比重的減少,意味著反對派政治力量的減弱。由于白領成員在生產過程中的分量正逐步增加,政治上的激進態度會伴隨著白領集團中一種獨立的政治意識和行動而產生——在發達工業社會中不一定出現的一種發展。把工業工會[37]中的白領成員組織起來的趨勢,[38]如果能成功的話,可能導致白領集團工會意識的發展,但不大會導致政治態度激進化。

從政治上看,工會中更多白領工人的出現,給了自由主義者和勞工代言人一個更可信的機會,使他能把“勞工利益”與整個共同體利益結合起來。勞工作為一個壓力集團,其群眾基礎將得到進一步擴大,而勞工代言人則將就國家政治經濟卷入更為廣泛的討價還價。[39]

在此類情況下,對各種離心趨勢進行巧妙遏制的前景,首先取決于既得利益集團按照福利國家的需求調整自身及其經濟的能力。政府在國家和國際范圍內的開支、指導和計劃的大幅度增加,對外援助項目的擴大,全面的社會安全,大規模的市政工程,甚或部分國有化,都屬于福利國家的要求。[40]我相信,統治集團將帶著疑慮逐步接受這些要求,并把鞏固其特權的希望寄托在一種更為有效的力量上。

現在,我們來討論在另一種工業文明制度下即在蘇聯遏制社會變革的前景。[41]討論一開始就面臨著雙重的不可比性:(a)從年代順序上看,蘇聯處于工業文明的更早期階段,其大部分地區尚處在前技術階段;(b)從結構上看,其經濟和政治機構有著本質的區別(全面國有化與專政)。

這兩方面的相互聯系給我們的分析增加了困難。歷史造成的落后,不僅使蘇聯的工業化能夠前進,而且迫使它前進;這一進程沒有計劃性的浪費和廢棄,也沒有謀取私人利潤的勢力強加給生產率的種種限制;它有計劃地滿足尚未滿足的根本需要,同時優先滿足軍事的和政治的需要。

這種更大的工業化的合理性,會不會只是歷史落后狀況的標志和條件,一旦達到發達水平便可能消失殆盡?另一方面,在與發達資本主義競爭性地共存的前提下,依靠專制政體而加強對各種資源的開發和控制的,也正是同一種歷史落后狀況嗎?而且,在達到“趕超”的目標后,蘇聯就能放寬對可能發生質變之處的極權主義控制了嗎?

按照從歷史落后狀況中得來的論點,在物質、精神不成熟的現有條件下,解放必定是處于強力和管制之下的工作。而這得來的論點不僅是蘇聯馬克思主義的內核,也是從柏拉圖到盧梭的“教育專政”理論家們的主張的內核。它容易遭到嘲笑,但卻難以拒絕,因為它具有這樣的優點:承認對真正的、明智的自我決定起阻礙作用的種種(物質的和精神的)條件,而沒有多少虛偽的掩飾。

進而言之,這種論點暴露出壓制自由的意識形態,按照這種意識形態,人類自由能夠在辛勞、貧窮和愚昧的生活中取得進展。的確,在能夠成為一個自由的社會之前,社會必須首先為其所有成員創造自由的物質前提;在它能夠按照自由發展著的個人需要來分配其財富之前,社會必須首先創造財富;在奴隸們認識到正發生著什么以及他們自己對于改變社會能夠做些什么之前,社會必須首先使他們能夠學習、觀察和思考。在奴隸們已被預先安排好以奴隸身份而生存并對他們所扮演的角色表示滿意的情況下,他們的解放似乎必定來自外部和上面。必須“強迫”他們“去獲得自由”,“強迫”他們“按照對象的本來面目、有時按照它們應該顯示出的面目去觀察對象”,必須給他們指出他們在尋找的“光明大道”。[42]

這種論點盡管具有真實性,卻仍然不能回答一個長期以來懸而未決的問題:誰教育了教育者?何以證明教育者擁有“美德”?這個問題不會由于下述說法而失去成立依據,那一說法是:它同樣適用于某些民主的政府形式,在這些民主的政府形式中,關于什么對國家有益處的重大決策是由選舉出來的議員們——在有效的、自由接受的信條之下選舉出來的議員們作出的(或更確切地說是由選舉出來的議員們批準的)。為“教育專政”所尋找的惟一可能的借口(夠無力的了!)依然是,它所包含的可怕風險可能并不比偉大的自由國家和極權國家現在正承受著的風險更大,其代價也并不更高。

然而,辯證邏輯反對這種對殘暴事實和意識形態的態度,它堅持,在奴隸獲得自由之前,他們必須有爭取解放的自由;同時目的必須在達到目的的各種手段中起作用。馬克思關于工人階級的解放必定是工人階級自身行動的主張,闡明了這一先決條件。隨著革命的開始,社會主義必定變成現實,因為它必定已經存在于進行這一革命的那些人的意識和行動中。

誠然,存在著一個社會主義建設的“最初階段”,在這一階段新社會“帶著它脫胎出來的那個舊社會的痕跡”;[43]但是,從舊社會向新社會的質變就發生于這一階段的開始之時。根據馬克思的觀點,“第二階段”嚴格說來是由第一階段產生的。新生產方式帶來的新生活方式就出現在社會主義革命中,它是資本主義制度的結果和資本主義制度所達到的終點。社會主義建設則隨著革命的第一階段而開始。

據此看來,從“按勞分配”過渡為“按需分配”是由第一階段決定的——不僅是由第一階段所創造的技術和物質基礎,而且(這具有決定性意義!)是由創造技術和物質基礎的方式所決定的。“直接生產者”對生產過程的控制,應該啟動那把自由人的歷史與人的前歷史區分開來的發展。在這樣一個社會中,先前的生產客體第一次變成了為實現其自身的需要和才能而設計和使用其勞動工具的人類個體。人們將破天荒第一次自由地、集體地行動,從而雖身處限制其自由和人性的必然性之下,卻又與之進行抗爭。因此,必然性所強加的一切壓制都將真正成為自我強加的必然性。與這個概念相對照,當代共產主義社會的實際發展卻推延了(或由于國際局勢而被迫推延了)走向第二階段的質變,同時,從資本主義向社會主義的過渡盡管有了革命,卻依然表現為量變。人被其勞動工具所奴役的狀態,在一種高度合理化的、效率極高、前途遠大的形式中得到繼續。

敵對雙方共存的情況可以為斯大林主義工業化的恐怖特征提供理由,但它也動用了有可能使技術進步永遠成為統治工具的力量;手段損害了目的。同時,假定不會發生中斷技術發展的核戰爭或其他大災難,技術進步就會有利于生活水準的繼續提高和控制的進一步放松。國有化經濟可以利用勞動生產率和資本而不會遇到結構性的抵抗,[44]同時又大幅度地降低工作時間并增加生活的舒適程度。它能夠完成所有這一切而不放棄對人民的全面管理。所以沒有理由想像,技術進步加上國有化將造成否定力量的“自動”解放和釋放。相反,不斷增長的各種生產力同征服它們的組織之間的矛盾——甚至斯大林也公開承認這是蘇聯社會主義發展的一個特征[45]——有可能會平息而不是加劇。統治者能夠投放的消費品越多,下層人民在各種官僚統治機構下就被束縛得越緊。

但是盡管蘇聯遏制質變的前景似乎與發達資本主義遏制質變的前景并無二致,社會主義生產基礎還是使之產生了一個決定性的差異。在蘇聯的制度下,生產過程的組織明顯地把“直接生產者”(勞動者)同對生產資料的控制分離開來,并進而在制度的底部促成階級差別的產生。這種分離在布爾什維克革命短暫的“英雄時期”之后由政治決策和權力所確立,并從此被鞏固下來。然而,它并不是生產過程本身的原動力;也不像導源于生產資料私人所有制的資本與勞動的分離那樣內在于該過程之中。因此,統治階層自身是可能從生產過程中分離出來的,就是說,他們可以被取代而無需推翻社會的基本制度。

上述情況在蘇聯馬克思主義的如下理論中得到了部分正確的闡述:“落后的生產關系同生產力性質”之間的主要矛盾能夠通過非爆炸性手段而解決;它們之間的相互“適應”可以通過“逐步改變”而實現。[46]但事實的另一方面是,量變仍然必須轉化為質變,導致國家、黨、計劃等凌駕于個人之上的獨立力量的消失。既然這種變化并不觸及社會的物質基礎(國有化的生產過程),它就仍將局限于一種政治革命。如果它能夠在人類存在的基礎即在必要勞動這一向度導致自主自決,它就將是歷史上最徹底、最全面的革命。不考慮工作成績分配生活必需品,把勞動時間降低到最低限度,為不同職能的交流而進行普及的全面教育——這些都是自主自決的前提而非它的內容。當這些前提的創造仍然是凌駕于人們之上的管理所帶來的結果時,它們的確立就將意味著這種管理的終結。可以肯定,一個成熟的、自由的工業社會將繼續依賴包含職能不平等在內的勞動分工。真正的社會需要、技術需求和個人之間的身心差別,使這樣的不平等成為必需。然而,各種行政的和監督的職能將不再為了某種特殊的利益而行使對他人生活進行統治的特權。因此,即便是在一個完全國有化和計劃化的經濟基礎上,向這樣一種狀態的轉化也是一個革命的過程,而不是漸進的過程。

人們能夠假定共產主義制度在其既定的形式中將會發展(或在國際競賽的推動下被迫發展)出足以促成這樣一種轉化的條件嗎?有一些強有力的論據反對作這一假定。人們強調,頑固的官僚主義將會作出強有力的抵抗,這一抵抗在與迫使人們為解放(即與資本主義世界的生死競爭)創造前提的動力相同的立場上發現了自身的合理性。

人們可以無需人的本質所固有的“內驅力”這一概念。這是一個十分含混的心理學概念,顯然不能用來分析社會發展。問題不在于一旦達到可能的質變標準時共產主義官僚們是否會“放棄”他們的特權地位,而在于他們是否能夠避免達到這種標準。為了做到這一點,在統治仍然合理并有利可圖的地方,在下層人民仍然能被束縛于工作、束縛于國家或其他已確立機構的利益之上的地方,官僚們必定會阻止物質的和精神的發展。其次,在這里,決定性的因素似乎是全球性的共存局勢,它早已成為兩個對立社會的內部局勢中的一個因素。全面利用技術進步的需要,以及憑借優越的生活標準而生存的需要,最終也許會比既定官僚體制的抵抗力量更為強大。

我愿意對下述耳熟能詳的觀點作出幾點評論:落后國家的新發展不僅能改變發達工業國家的前景,而且能夠構成一支可以逐步具有相對獨立性的“第三種力量”。根據上面的討論:有什么證據能夠表明先前的殖民地半殖民地地區可以選定一條本質上不同于資本主義和當代共產主義的工業化道路呢?在那些地區的本土文化和固有傳統中有什么東西能夠預示出這樣一種不同的選擇呢?我將把我的評論限于已處于工業化進程中的那些落后國家的典型,也就是工業化同完好無損的前工業的、反工業的文化并存的那些國家(印度、埃及)。

這些國家的工業化進程已經開始,但其人民并沒有受過關于自我推進的生產率、效益和技術合理性的重要性的訓練。換言之,這些國家的絕大多數人口尚未被改造成一支與生產資料相分離的勞動力量。這些情況是否有益于工業化和解放的新型結合——一種本質上不同的工業化方式,它不僅根據下層人民的根本需要,也根據平息生存斗爭的目的來建立生產機構?

那些落后地區的工業化并不處于真空之中。它發生在這樣一個歷史環境里:原始積累所要求的社會資本必須大量從外部、從資本主義或共產主義集團(或同時從二者)獲得。此外,還有一個廣為流傳的假定:保持獨立將要求迅速實現工業化,并達到至少能在與這兩類大國的競爭中確保相對獨立性的生產水平。

在這些情況下,不發達社會要向工業社會過渡,必須盡快拋棄其前技術形式。對于人民最為根本的需要尚且遠未滿足的那些國家來說,這一點尤為重要。因為,在那些國家內,低劣的生活水平首先要求的是大量產品,是實行機械化、標準化的大規模生產和分配。但同樣是在那些國家,前技術、甚至前“資產階級”的習慣和狀況的重負,強有力地抵抗著這種強制進行的發展。機械加工進程(作為社會進程)要求順從一種無形力量的系統——這一系統是對那些還保留著神圣光圈的價值準則和社會制度的全面破壞和世俗化。人們是否可以合理地假定,在兩大陣營的全面技術管理的影響下,抵抗的消除將以自由和民主的形式進行?不發達國家是否能夠完成從前技術社會向后技術社會的歷史飛躍,而受到控制的技術機構在這個過程中又可以為真正的民主提供基礎?相反,事情倒像是:那些國家強制進行的發展將帶來一個全面管理的時期,而其暴烈程度和嚴厲程度將更甚于能夠建立在自由主義時代成就之上的那些發達社會所經受的管理。概而言之,落后地區可能要么受陷于新殖民主義的多種形式之一,要么受陷于多少帶點恐怖主義的原始積累體系。

然而,另外的替代性選擇似乎也是可能的。[47]如果落后國家的工業化和技術引進遭到來自本土的、傳統的生活方式和勞動方式的強烈抵抗——即便在已經看得見更好、更舒適的生活前景時也不曾放棄的抵抗,這種前技術的傳統本身還可能成為進步和工業化的源泉嗎?

這種本土的進步要求一種有計劃的政策;正是這種政策而不是強加于傳統生活方式和勞動方式之上的技術,將在本土進步自身的基礎上擴大和改善本土進步,同時消除種種使它們無力確保人類生存發展的壓迫力量和剝削力量(物質的和宗教的)。其先決條件是社會革命、土地改革、減少過剩人口,但絕不是照搬發達國家范型的工業化。在自然資源擺脫壓迫性侵占后不僅足以維持生存、而且足以使人過上像樣生活的地區,本土進步似乎確是可能的。在情況不是這樣的地區,人們難道就不能夠在傳統結構框架內通過接受逐漸的、點滴的技術援助來使自然資源滿足自己的需要嗎?

如果事情就是這樣,各種老牌的發達工業社會所不具有(并且從未具有)的情況就會普遍流行——換言之,“直接生產者”自身將有機會通過他們自己的勞動和閑暇去創造他們自己的進步并決定其速度和方向。自主自決將從根本之處著手,為生活必需品而工作將超越自身而變成為愉悅而工作。

但是,即便是在這些抽象假定的情況下,也必須承認自主自決具有無情的界限。通過廢除精神和物質的剝削而為進一步發展打下基礎的初期革命,難以設想為自發的行動。此外,本土進步將以今天支配著世界的兩大工業集團改變其政策即拋棄一切形式的新殖民主義為前提,而現在并沒有出現發生這一變化的跡象。

福利國家和戰爭國家

綜上所述:由具有技術合理性的政治所提供的遏制變革的前景,取決于福利國家的前景。福利國家似乎有能力提高受管理生活的水準,這是一種為一切發達工業社會所固有的能力。在這些社會中,流水作業的技術機構被抬高為凌駕于個人之上的力量,它依靠生產率的加緊發展和提高而發揮作用。在這樣的條件下,自由和對立面的衰落并非是一個道德精神敗壞或腐化的問題。數量不斷增長著的商品和服務設施的生產和分配使得順從成為合理的技術態度,就此而言,自由和對立面的衰落其實是一個客觀的社會過程。

然而,盡管具有所有這些合理性,福利國家仍是一個不自由的國家,因為它的全面管理有條不紊地限制了:(a)“技術上”可獲得的自由時間;[48](b)“技術上”可用于滿足個人根本需要的商品、服務設施的數量和質量;(c)能夠理解和實現各種自主自決的可能性的才智(有意識的和無意識的)。

晚期工業社會增長而不是降低了對寄生的和異化的功能的需要(如果不是為個人,也是為整個社會)。做廣告、拉公共關系、進行灌輸、計劃性廢棄都不再是經常性的非生產性花費,而是基本生產成本的組成部分。為了達到效果,社會必然廢棄物的這種生產要繼續得到合理化,即不懈地利用先進技術和科學。結果,一旦某種落后水平被克服,不斷提高的生活水準便是受到政治操縱的工業社會幾乎不可避免的副產品。不斷提高的勞動生產率創造出不斷增加的剩余產品,這些剩余產品無論被私人還是被集中占有和分配,都為得到增長的消費留下了余地——盡管生產率受到進一步轉移。只要這種相互聯系的網絡居主導地位,它就會降低自由的使用價值;而要是受管理的生活是舒適的、甚至是“美好的”生活的話,堅持自主自決的理由也就不復存在。這就是對立面一致化以及單向度政治行為的合理的、物質的基礎。在這個基礎上,社會范圍之內的超越性政治力量被抑制,而質變看來只有作為一種來自外部的變革才有可能。

以自由的抽象觀念為名來拒斥福利國家難以令人心悅誠服。喪失經濟自由和政治自由這一先前兩世紀所取得的實際成就,在一個能夠造就安全而又舒適的受管理生活的國家里,似乎是一種微不足道的損失。[49]如果每個個人都滿足于通過由管理所提供的商品和服務設施而獲得的幸福的話,他們為什么還要為不同商品和服務設施的不同生產而堅持不同的制度呢?如果每個個人預先受到制約,以致令人滿意的商品也包括思想、感情和愿望的話,他們為什么還要希望獨立地思考、體驗和想像呢?誠然,所提供的物質商品和精神商品可能是低劣而又不經濟的廢品,但“理性”和知識并不是反對滿足需要的有效論據。

以自由主義和保守主義(無論加不加個“新”字在前)的名義來批判福利國家,要以福利國家已超越的那些條件——也就是社會財富和技術發展的較低程度的存在——為其有效根據。那種批判的破壞性方面顯現在反對整個社會法規的斗爭中,也顯現在反對把足夠的政府開支用于軍事防衛以外的公用事業的斗爭中。

對福利國家各種壓制能力的譴責因而有助于保護先于福利國家的社會壓制能力。在資本主義的最發達階段,這個社會是受到壓制的多元系統,在它之中,各種對立制度共同鞏固著整體對個人的壓力。再者,對于受管理的個人而言,多元管理遠比全面管理好。一個機構可以保護他而對抗另一個機構;一個組織可以緩和另一個組織的影響;逃避和補救的多種可能性也可以預期。法律的統治,不管怎樣使人受到限制,仍然遠比法律之上或法律之外的統治安全。

然而,從各種流行趨勢來看,上述多元主義形式是否不會加速多元主義毀滅的問題必須提出來加以討論。發達工業社會確乎是一個各種對抗力量共存的系統。但是在一種更高的一致性中,即在保衛和擴大既定地位、反對種種不同歷史替代性選擇并遏制質變的共同利益中,這些力量相互抵消。這些對抗性力量并不包括反對社會整體的那些力量。[50]它們能使社會整體免疫于來自內部和外部的否定;遏制的外交政策也表現為國內遏制政策的延伸。

多元主義的現實成了意識形態性的、欺騙性的東西。它似乎是擴展了而不是縮減了操縱和協作,是促進了而不是抵制了具有決定性影響的一體化。自由機構和極權機構相爭,使敵人成為體制內部不共戴天的力量。這種不共戴天的力量之所以能促進發展和創造,不是由于防御“部門”的重要性和經濟影響,而是由于整個社會成了防御性社會這一事實。因為“敵人”總是存在的。他并非存在于非常時期,而是存在于通常事態中。他在和平時期造成的威脅一如戰爭時期(或許更甚于戰爭時期);因而他正在作為一種凝聚力融入體制之中。

無論是不斷增長著的生產率還是生活的高標準,都不依賴于來自外部的威脅,但它們用于遏制社會變革并使奴役狀態永恒化的功能則相反。“敵人”是一切所為與無為的通名。而且“敵人”并不等同于具體的共產主義或具體的資本主義——在這二者中他都是解放的真正幽靈。

再說一遍:這個整體的精神錯亂解決了各種特殊的精神錯亂并把違反人性的犯罪轉變為一樁合理的事業。當被公眾的和私人的權威巧妙激發起來的人民為總體動員的生活而作準備時,他們是清醒的,這不僅因為有當前的“敵人”,也因為在工業和娛樂設施中有種種投資和就業的可能性。甚至這種最為荒謬的計算也是合理的:死五百萬人總比死一千萬、兩千萬人好。不過,如果一種文明以上述計算方式來為其防衛作辯護的話,要論證這一文明宣告了自身的目的,也是無望的。

由此而來的是,就連現有的自由和逃避也陷入了被組織起來的整體之內。在組織化的市場階段,競爭是緩和還是加劇了更大、更快的補員和淘汰競賽呢?各個政黨是為和平還是為力量更強、耗資更多的軍事工業而競爭呢?“財富”的生產是促進還是推延對尚未達到的根本需要的滿足呢?如果前一種替代性選擇屬實,那么當代多元主義就可能加強遏制質變的趨勢,并因而阻止而不是推動自主自決的“大變動”。民主也就可能表現為最有效的統治制度。

上面所勾勒的福利國家的形象,是介乎有組織的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奴役和自由、極權主義和幸福之間的歷史畸形。它既為技術進步的普遍趨勢所充分預示,又受到爆炸性力量的一定威脅。當然,最可怕的威脅是從準備轉入實施的全面核戰爭的危險,這種威懾力量還有助于威懾那些為消除對它的需要而作出的努力。不過,還有一些其他的因素也在起著作用,這些因素可以防止極權主義和幸福、操縱和民主、他律和自律的愉快結合,簡言之,可以防止使有組織的行為和自發的行為、受制約的思想和自由的思想、權宜之計和堅定信仰之間的預定和諧得到鞏固。

甚至組織化程度最高的資本主義,也把對利潤的私人占用和分配這一社會需要作為經濟原則保留了下來。即是說,它繼續把普遍利益的實現與特殊的既得利益關聯在一起。這樣一來,它仍舊面臨不斷增長著的平息生存斗爭的潛在可能同加劇生存斗爭的需要之間的沖突;面臨逐漸“廢除勞動”同以勞動為利潤來源而加以維護的需要之間的沖突。這種沖突使人類社會金字塔底層成員的非人生活永恒化了——這包括局外人和窮人、失業者和無力就業者、受迫害的有色人種、犯人和精神病人。

在當代共產主義社會,外部敵人、落后狀態和恐怖傳統,都是使“趕超”資本主義成就的種種壓制性特征永恒化的因素。手段對目的的優先權——一種僅當實現了和平才可能打破的優先權因而更為鞏固;資本主義和共產主義繼續在全球范圍內通過全球性機構進行著不用軍事力量的競爭。這種和平或許意味著一種真正的世界性經濟的出現,亦即民族國家、民族利益、民族商業及其國際聯盟的崩潰。當代世界動員起來加以反對的正是那種可能性:

無知和無意識狀態正是民族主義不斷扶持的東西。無論是20世紀的軍事還是工業,都不會讓“祖國”來擔保它們的安全和生存,除非通過在世界范圍內對軍事和經濟事務施加重要影響的種種組織。但是在東方和西方,各種集體信念并沒有順應實際發生的變革。它們的強大力量無需接受在經濟和政治體制中給予這種或那種聯合以影響和意義的變革,就能形成它們的帝國或修復其結構。

同時:

由于受國家和階級的愚弄,勞苦大眾處處被卷入劇烈的沖突中,在這種沖突中,他們惟一的敵人是成心玩弄工業和權力的神秘性的那些老手。

現代工業同地方政權的勾結,是一種比資本主義和共產主義制度及其結構更為真實的弊端,一種沒有什么必然辯證法能使之必然根除的弊端。[51]

當代世界僅有的兩種“獨立自主的”社會制度之間宿命一般的相互依賴表明,進步和政治之間、人和其主人之間的沖突已經變為全面沖突。當資本主義對付共產主義的挑戰時,它發現了自己的能力:在以利潤為目標的、阻止生產力發展的私人利益居于次要地位之后,所有的生產力可以得到驚人的發展。當共產主義對付資本主義的挑戰時,它也發現了自己的能力:驚人的舒適、自由以及生活負擔的減輕。這兩種制度都具有那些被扭曲得面目全非的能力,而且在這兩種制度下,理由歸根結底是同樣的:為反對那種可能瓦解統治基礎的生活方式而斗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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