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附錄:貝多芬的作品及其精神
- 名人傳
- (法)羅曼·羅蘭
- 20467字
- 2019-06-10 15:50:52
一 貝多芬與力
十八世紀是一個兵連禍結的時代,也是歌舞升平的時代,是古典主義沒落的時代,也是新生運動萌芽的時代——新陳代謝的作用在歷史上從未停止:最混亂最穢濁的地方就有鮮艷的花朵在探出頭來。法蘭西大革命,展開了人類史上最驚心動魄的一頁:十九世紀!多悲壯,多燦爛!仿佛所有的天才都降生在這一時期……從拿破侖到俾斯麥,從康德到尼采,從歌德到左拉,從達維德到塞尚,從貝多芬到俄國五大家;北歐多了一個德意志;南歐多了一個意大利,民主和專制的搏斗方終,社會主義的殉難生活已經開始:人類幾曾在一百年中走過這么長的路!而在此波瀾壯闊、峰巒重疊的旅程的起點,照耀著一顆巨星:貝多芬。在音響的世界中,他預言了一個民族的復興——德意志聯邦,——他象征著一世紀中人類活動的基調——力!
一個古老的社會崩潰了,一個新的社會在醞釀中。在青黃不接的過程內,第一先得解放個人。[144]反抗一切約束,爭取一切自由的個人主義,是未來世界的先驅。各有各的時代。第一是:我!然后是:社會。
要肯定這個“我”,在帝王與貴族之前解放個人,使他們承認個個人都是帝王貴族,或個個帝王貴族都是平民,就須先肯定“力”,把它栽培,扶養,提出,具體表現,使人不得不接受。每個自由的“我”要指揮。倘他不能在行動上,至少能在藝術上指揮。倘他不能征服王國像拿破侖,至少他要征服心靈、感覺和情操,像貝多芬。是的,貝多芬與力,這是一個天生就的題目。我們不在這個題目上作一番探討,就難能了解他的作品及其久遠的影響。
從羅曼·羅蘭所作的傳記里,我們已熟知他運動家般的體格。平時的生活除了過度艱苦以外,沒有旁的過度足以摧毀他的健康。健康是他最珍視的財富,因為它是一切“力”的資源。當時見過他的人說“他是力的化身”,當然這是含有肉體與精神雙重的意義的。他的幾件無關緊要的性的冒險,[145]既未減損他對于愛情的崇高的理想,也未減損他對于肉欲的控制力。他說:“要是我犧牲了我的生命力,還有什么可以留給高貴與優越?”力,是的,體格的力,道德的力,是貝多芬的口頭禪。“力是那般與尋常人不同的人的道德,也便是我的道德。”[146]這種論調分明已是“超人”的口吻。而且在他三十歲前后,過于充溢的力未免有不公平的濫用。不必說他暴烈的性格對身份高貴的人要不時爆發,即對他平輩或下級的人也有枉用的時候。他胸中滿是輕蔑:輕蔑弱者,輕蔑愚昧的人,輕蔑大眾,[147]甚至輕蔑他所愛好而崇拜他的人。[148]在他青年時代幫他不少忙的李希諾斯夫基公主的母親,曾有一次因為求他彈琴而下跪,他非但拒絕,甚至在沙發上立也不立起來。后來他和李希諾斯夫基親王反目,臨走時留下的條子是這樣寫的:“親王,您之為您,是靠了偶然的出身;我之為我,是靠了我自己。親王們現在有的是,將來也有的是。至于貝多芬,卻只有一個。”這種驕傲的反抗,不獨用來對另一階級和同一階級的人,且也用來對音樂上的規律:
——“照規則是不許把這些和弦連用在一塊的……”人家和他說。
——“可是我允許。”他回答。
然而讀者切勿誤會,切勿把常人的狂妄和天才的自信混為一談,也切勿把力的過剩的表現和無理的傲慢視同一律。以上所述,不過是貝多芬內心蘊蓄的精力,因過于豐滿之故而在行動上流露出來的一方面;而這一方面,——讓我們說老實話——也并非最好的一方面。缺陷與過失,在偉人身上也仍然是缺陷與過失。而且貝多芬對世俗對旁人盡管傲岸不遜,對自己卻竭盡謙卑。當他對車爾尼談著自己的缺點和教育的不夠時,嘆道:“可是我并非沒有音樂的才具!”二十歲時摒棄的大師,他四十歲上把一個一個的作品重新披讀。晚年他更說:“我才開始學得一些東西……”青年時,朋友們向他提起他的聲名,他回答說:“無聊!我從未想到聲名和榮譽而寫作。我心坎里的東西要出來,所以我才寫作!”[149]
可是他精神的力,還得我們進一步去探索。
大家說貝多芬是最后一個古典主義者,又是最先一個浪漫主義者。浪漫主義者,不錯,在表現為先,形式其次上面,在不避劇烈的情緒流露上面,在極度的個人主義上面,他是的。但浪漫主義的感傷氣氛與他完全無緣,他生平最厭惡女性的男子。和他性格最不相容的是沒有邏輯和過分夸張的幻想。他是音樂家中最男性的。羅曼·羅蘭甚至不大受得了女子彈奏貝多芬的作品,除了極少的例外。他的鋼琴即興,素來被認為具有神奇的魔力。當時極優秀的鋼琴家里斯和車爾尼輩都說:“除了思想的特異與優美之外,表情中間另有一種異乎尋常的成分。”他賽似狂風暴雨中的魔術師,會從“深淵里”把精靈呼召到“高峰上”。聽眾號啕大哭,他的朋友雷夏爾特流了不少熱淚,沒有一雙眼睛不濕……當他彈完以后看見這些淚人兒時,他聳聳肩,放聲大笑道:“啊,瘋子!你們真不是藝術家。藝術家是火,他是不哭的。”[150]又有一次,他送一個朋友遠行時,說:“別動感情。在一切事情上,堅毅和勇敢才是男兒本色。”這種控制感情的力,是大家很少認識的!“人家想把他這株橡樹當作蕭颯的白楊,不知蕭颯的白楊是聽眾。他是力能控制感情的。”[151]
音樂家,光是做一個音樂家,就需要有對一個意念集中注意的力,需要西方人特有的那種控制與行動的鐵腕:因為音樂是動的構造,所有的部分都得同時抓握。他的心靈必須在靜止(immobilité)中作疾如閃電的動作。清明的目光,緊張的意志,全部的精神都該超臨在整個夢境之上。那么,在這一點上,把思想抓握得如是緊密,如是恒久,如是超人式的,恐怕沒有一個音樂家可和貝多芬相比。因為沒有一個音樂家有他那樣堅強的力。他一朝握住一個意念時,不到把它占有決不放手。他自稱那是“對魔鬼的追逐”。——這種控制思想,左右精神的力,我們還可從一個較為浮表的方面獲得引證。早年和他在維也納同住過的賽弗里德曾說:“當他聽人家一支樂曲時,要在他臉上去猜測贊成或反對是不可能的;他永遠是冷冷的,一無動靜。精神活動是內在的,而且是無時或息的;但軀殼只像一塊沒有靈魂的大理石。”
要是在此靈魂的探險上更往前去,我們還可發現更深邃更神化的面目。如羅曼·羅蘭所說的:提起貝多芬,不能不提起上帝。[152]貝多芬的力不但要控制肉欲,控制感情,控制思想,控制作品,且竟與運命挑戰,與上帝搏斗。“他可把神明視為平等,視為他生命中的伴侶,被他虐待的;視為磨難他的暴君,被他詛咒的;再不然把它認為他的自我之一部,或是一個冷酷的朋友,一個嚴厲的父親……而且不論什么,只要敢和貝多芬對面,他就永不和它分離。一切都會消逝,他卻永遠在它面前。貝多芬向它哀訴,向它怨艾,向它威逼,向它追問。內心的獨白永遠是兩個聲音的。從他初期的作品起,[153]我們就聽見這些兩重靈魂的對白,時而協和,時而爭執,時而扭毆,時而擁抱……但其中之一總是主子的聲音,絕不會令你誤會。”[154]倘沒有這等持久不屈的“追逐魔鬼”、撾住上帝的毅力,他哪還能在“海林根施塔特遺囑”之后再寫《英雄交響曲》和《命運交響曲》?哪還能戰勝一切疾病中最致命的——耳聾?
耳聾,對平常人是一部分世界的死滅,對音樂家是整個世界的死滅。整個的世界死滅了而貝多芬不曾死!并且他還重造那已經死滅的世界,重造音響的王國,不但為他自己,而且為著人類,為著“可憐的人類”!這樣一種超生和創造的力,只有自然界里那種無名的、原始的力可以相比。在死亡包裹著一切的大沙漠中間,唯有自然的力才能給你一片水草!
一八〇〇年,十九世紀第一頁。那時的藝術界,正如行動界一樣,是屬于強者而非屬于微妙的機智的。誰敢保存他本來面目,誰敢威嚴地主張和命令,社會就跟著他走。個人的強項,直有吞噬一切之勢;并且有甚于此的是:個人還需要把自己融化在大眾里,融化在宇宙里。所以羅曼·羅蘭把貝多芬和上帝的關系寫得如是壯烈,絕不是故弄玄妙的文章,而是窺透了個人主義的深邃的意識。藝術家站在“無意識界”的最高峰上,他說出自己的胸懷,結果是唱出了大眾的情緒。貝多芬不曾下功夫去認識的時代意識,時代意識就在他自己的思想里。拿破侖把自由、平等、博愛當作幌子踏遍了歐洲,實在還是替整個時代的“無意識界”做了代言人。感覺早已普遍散布在人們心坎間,雖有傳統、盲目的偶像崇拜,竭力高壓也是徒然,藝術家遲早會來揭幕!《英雄交響曲》!即在一八〇〇年以前,少年貝多芬的作品,對于當時的青年音樂界,也已不下于《少年維特之煩惱》那樣的誘人。[155]然而《第三交響曲》是第一聲洪亮的信號。力解放了個人,個人解放了大眾,——自然,這途程還長得很,有待于我們,或以后幾代的努力;但力的化身已經出現過,悲壯的例子寫定在歷史上,目前的問題不是否定或爭辯,而是如何繼續與完成……
當然,我不否認力是巨大無比的,巨大到可怕的東西。普羅米修斯的神話存在了已有二十余世紀。使大地上五谷豐登、果實累累的,是力;移山倒海,甚至使星球擊撞的,也是力!在人間如在自然界一樣,力足以推動生命,也能促進死亡。兩個極端擺在前面:一端是和平、幸福、進步、文明、美;一端是殘殺、戰爭、混亂、野蠻、丑惡。具有“力”的人宛如執握著一個轉折乾坤的鐘擺,在這兩極之間擺動。往哪兒去?……瞧瞧先賢的足跡罷。貝多芬的力所推動的是什么?鍛煉這股力的洪爐又是什么?——受苦,奮斗,為善。沒有一個藝術家對道德的修積,像他那樣的兢兢業業;也沒有一個音樂家的生涯,像貝多芬這樣的酷似一個圣徒的行述。天賦給他的獷野的力,他早替它定下了方向。它是應當奉獻于同情、憐憫、自由的;它是應當教人隱忍、舍棄、歡樂的。對苦難,命運,應當用“力”去反抗和征服;對人類,應當用“力”去鼓勵,去熱烈地愛。——所以《D調彌撒曲》里的泛神氣息,代卑微的人類呼吁,為受難者歌唱……《第九交響曲》里的歡樂頌歌,又從痛苦與斗爭中解放了人,擴大了人。解放與擴大的結果,人與神明迫近,與神明合一。那時候,力就是神,力就是力,無所謂善惡,無所謂沖突,力的兩極性消滅了。人已超臨了世界,跳出了萬劫,生命已經告終,同時已經不朽!這才是歡樂,才是貝多芬式的歡樂!
二 貝多芬的音樂建樹
現在,我們不妨從高遠的世界中下來,看看這位大師在音樂藝術內的實際成就。
在這件工作內,最先仍須從回顧以往開始。一切的進步只能從比較上看出。十八世紀是講究說話的時代,在無論何種藝術里,這是一致的色彩。上一代的古典精神至此變成纖巧與雕琢的形式主義,內容由微妙而流于空虛,由富麗而陷于貧弱。不論你表現什么,第一要“說得好”,要巧妙,雅致。藝術品的要件是明白、對稱、和諧、中庸;最忌狂熱、真誠、固執,那是“趣味惡劣”的表現。海頓的宗教音樂也不容許有何種神秘的氣氛,它是空洞的,世俗氣極濃的作品。因為時尚所需求的彌撒曲,實際只是一個變相的音樂會;由歌劇曲調與悅耳的技巧表現混合起來的東西,才能引起聽眾的趣味。流行的觀念把人生看作肥皂泡,只顧享受和鑒賞它的五光十色,而不愿參透生與死的神秘。所以海頓的旋律是天真地、結實地構成的,所有的樂句都很美妙和諧;它特別魅惑你的耳朵,滿足你的智的要求,卻從無深切動人的言語訴說。即使海頓是一個善良的、虔誠的“好爸爸”,也逃不出時代感覺的束縛:缺乏熱情。幸而音樂在當時還是后起的藝術,連當時那么濃厚的頹廢色彩都阻遏不了它的生機。十八世紀最精彩的面目和最可愛的情調,還找到一個曠世的天才做代言人:莫扎特。他除了歌劇以外,在交響樂方面的貢獻也不下于海頓,且在精神方面還更走前了一步。音樂之作為心理描寫是從他開始的。他的《G小調交響曲》在當時批評界的心目中已是艱澀難解(!)之作。但他的溫柔與嫵媚,細膩入微的感覺,勻稱有度的體裁,我們仍覺是舊時代的產物。
而這是不足為奇的。時代精神既還有最后幾朵鮮花需要開放,音樂曲體大半也還在摸索著路子。所謂古奏鳴曲的形式,確定了不過半個世紀。最初,奏鳴曲的第一章只有一個主題(thème),后來才改用兩個基調(tonalité)不同而互有關連的兩個主題。當古典奏鳴曲的形式確定以后,就成為三鼎足式的對稱樂曲,主要以三章構成,即:快——慢——快。第一章Allegro本身又含有三個步驟:(一)破題(exposition),即披露兩個不同的主題;(二)發展(développement),把兩個主題作種種復音的配合,作種種的分析或綜合——這一節是全曲的重心;(三)復題(récapitulation),重行披露兩個主題,而第二主題[156]以和第一主題相同的基調出現,因為結論總以第一主題的基調為本。[157]第二章Andante或Adagio,或Larghetto,以歌(Lied)體或變奏曲(Variation)寫成。第三章Allegro或Presto,和第一章同樣用兩句三段組成;再不然是Rondo,由許多復奏(répétition)組成,而用對比的次要樂句作穿插。這就是三鼎足式的對稱。但第二與第三章間,時或插入Menuet舞曲。
這個格式可說完全適應著時代的趣味。當時的藝術家首先要使聽眾對一個樂曲的每一部分都感興味,而不為單獨的任何部分著迷。[158]第一章Allegro的美的價值,特別在于明白、均衡和有規律:不同的樂旨總是對比的,每個樂旨總在規定的地方出現,它們的發展全在典雅的形式中進行。第二章Andante,則來撫慰一下聽眾微妙精練的感覺,使全曲有些優美柔和的點綴;然而一切劇烈的表情是給莊嚴穩重的Menuet擋住去路的,——最后再來一個天真的Rondo,用機械式的復奏和輕盈的愛嬌,使聽的人不至把藝術當真,而明白那不過是一場游戲。淵博而不迂腐,敏感而不著魔,在各種情緒的表皮上輕輕拂觸,卻從不停留在某一固定的感情上:這美妙的藝術組成時,所模仿的是沙龍里那些翩翩蛺蝶,組成以后所供奉的也仍是這般翩翩蛺蝶。
我所以冗長地敘述這段奏鳴曲史,因為奏鳴曲[159]是一切交響曲、四重奏等純粹音樂的核心。貝多芬在音樂上的創新也是由此開始。而且我們了解了他的奏鳴曲組織,對他一切旁的曲體也就有了綱領。古典奏鳴曲雖有明白與構造結實之長,但有呆滯單調之弊。樂旨(motif)與破題之間,樂節(période)與復題之間,凡是專司聯絡之職的過板(conduit)總是無美感與表情可言的。當樂曲之始,兩個主題一經披露之后,未來的結論可以推想而知:起承轉合的方式,宛如學院派的辯論一般有固定的線索,一言以蔽之,這是西洋音樂上的八股。
貝多芬對奏鳴曲的第一件改革,便是推翻它刻板的規條,給以范圍廣大的自由與伸縮,使它施展雄辯的機能。他的三十二闋鋼琴奏鳴曲中,十三闋有四章,十三闋只有三章,六闋只有兩章,每闋各章的次序也不依“快——慢——快”的成法。兩個主題在基調方面的關系,同一章內各個不同的樂旨間的關系,都變得自由了。即是奏鳴曲的骨干——奏鳴曲典型——也被修改。連接各個樂旨或各個小段落的過板,到貝多芬手里大為擴充,且有了生氣,有了更大的和更獨立的音樂價值,甚至有時把第二主題的出現大為延緩,而使它以不重要的插曲的形式出現。前人作品中純粹分立而僅有樂理關系[160]的兩個主題,貝多芬使它們在風格上統一,或者出之以對照,或者出之以類似。所以我們在他作品中常常一開始便聽到兩個原則的爭執,結果是其中之一獲得了勝利;有時我們卻聽到兩個類似的樂旨互相融和,[161]例如作品第七十一號之一的《告別奏鳴曲》,第一章內所有旋律的元素,都是從最初三音符上衍變出來的。奏鳴曲典型部分原由三個步驟組成,詳見前文。貝多芬又于最后加上一節結局(coda),把全章樂旨作一有力的總結。
貝多芬在即興(improvisation)方面的勝長,一直影響到他奏鳴曲的曲體。據約翰·桑太伏阿納[162]的分析,貝多芬在主句披露完后,常有無數的延音(pointd’orgue),無數的休止,仿佛他在即興時繼續尋思,猶疑不決的神氣。甚至他在一個主題的發展中間,會插入一大段自由的訴說,縹緲的夢境,宛似替聲樂寫的旋律一般。這種作風不但加濃了詩歌的成分,抑且加強了戲劇性。特別是他的Adagio,往往受著德國歌謠的感應。——莫扎特的長句令人想起意大利風的歌曲(Aria);海頓的旋律令人想起節奏空靈的法國的歌(Romance);貝多芬的Adagio卻充滿著德國歌謠(Lied)所特有的情操:簡單純樸,親切動人。
在貝多芬心目中,奏鳴曲典型并非不可動搖的格式,而是可以用作音樂上的辯證法的:他提出一個主句,一個副句,然后獲得一個結論,結論的性質或是一方面勝利,或是兩方面調和。在此我們可以獲得一個理由,來說明為何貝多芬晚年特別運用賦格曲。[163]由于同一樂旨以音階上不同的等級三四次地連續出現,由于參差不一的答句,由于這個曲體所特有的迅速而急促的演繹法,這賦格曲的風格能完滿地適應作者的情緒,或者:原來孤立的一縷思想慢慢地滲透了心靈,終而至于占據全意識界;或者,憑著意志之力,精神必然而然地獲得最后勝利。
總之,由于基調和主題的自由的選擇,由于發展形式的改變,貝多芬把硬性的奏鳴曲典型化為表白情緒的靈活的工具。他依舊保存著樂曲的統一性,但他所重視的不在于結構或基調之統一,而在于情調和口吻(accent)之統一;換言之,這統一是內在的而非外在的。他是把內容來確定形式的;所以當他覺得典雅莊重的Menuet束縛難忍時,他根本換上了更快捷、更歡欣、更富于詼謔性、更宜于表現放肆姿態的Scherzo。[164]當他感到原有的奏鳴曲體與他情緒的奔放相去太遠時,他在題目下另加一個小標題:Quasi una Fantasia。[165](作品第二十七號之一、之二——后者即俗稱《月光曲》)
此外,貝多芬還把另一個古老的曲體改換了一副新的面目。變奏曲在古典音樂內,不過是一個主題周圍加上無數的裝飾而已。但在五彩繽紛的衣飾之下,本體[166]的真相始終是清清楚楚的。貝多芬卻把它加以更自由的運用,[167]甚至使主體改頭換面,不復可辨。有時旋律的線條依舊存在,可是節奏完全異樣。有時旋律之一部被作為另一個新的樂思的起點。有時,在不斷地更新的探險中,單單主題的一部分節奏或是主題的和聲部分,仍和主題保持著渺茫的關系。貝多芬似乎想以一個題目為中心,把所有的音樂聯想搜羅凈盡。
至于貝多芬在配器法(orchestration)方面的創新,可以粗疏地歸納為三點:(一)樂隊更龐大,樂器種類也更多;[168](二)全部樂器的更自由的運用,——必要時每種樂器可有獨立的效能;[169](三)因為樂隊的作用更富于戲劇性,更直接表現感情,故樂隊的音色不獨變化迅速,且臻于前所未有的富麗之境。
在歸納他的作風時,我們不妨從兩方面來說:素材[170]與形式[171]。前者極端簡單,后者極端復雜,而且有不斷的演變。
以一般而論,貝多芬的旋律是非常單純的;倘若用線來表現,那是沒有多少波浪,也沒有多大曲折的。往往他的旋律只是音階中的一個片段(a fragment of scale),而他最美最知名的主題即屬于這一類;如果旋律上行或下行,也是用自然音音程的(diatonic interval)。所以音階組成了旋律的骨干。他也常用完全和弦的主題和轉位法(inverting)。但音階、完全和弦、基調的基礎,都是一個音樂家所能運用的最簡單的元素。在旋律的主題(melodic theme)之外,他亦有交響的主題(symphonic theme)作為一個“發展”的材料,但仍是絕對的單純:隨便可舉的例子,有《第五交響曲》最初的四音符,[172]或《第九交響曲》開端的簡單的下行五度音。因為這種簡單,貝多芬才能在“發展”中間保存想象的自由,盡量利用想象的富藏。而聽眾因無須費力就能把握且記憶基本主題,所以也能追隨作者最特殊最繁多的變化。
貝多芬的和聲,雖然很單純很古典,但較諸前代又有很大的進步。不和諧音的運用是更常見更自由了:在《第三交響曲》《第八交響曲》《告別奏鳴曲》等某些大膽的地方,曾引起當時人的毀謗(!)。他的和聲最顯著的特征,大抵在于轉調(modulation)之自由。上面已經述及他在奏鳴曲中對基調間的關系,同一樂章內各個樂旨間的關系,并不遵守前人規律。這種情形不獨見于大處,亦且見于小節。某些轉調是由若干距離窎遠的音符組成的,而且出之以突兀的方式,令人想起大畫家所常用的“節略”手法,色彩掩蓋了素描,旋律的繼續被遮蔽了。
至于他的形式,因繁多與演變的迅速,往往使分析的工作難以措手。十九世紀中葉,若干史家把貝多芬的作風分成三個時期,[173]這個觀點至今非常流行,但時下的批評家均嫌其武斷籠統。一八五二年十二月二日,李斯特答復主張三期說的史家蘭茲時,曾有極精辟的議論,足資我們參考,他說:
“對于我們音樂家,貝多芬的作品仿佛云柱與火柱,領導著以色列人在沙漠中前行,——在白天領導我們的是云柱,——在黑夜中照耀我們的是火柱,使我們夜以繼日地趲奔。他的陰暗與光明同樣替我們劃出應走的路;它們倆都是我們永久的領導,不斷的啟示。倘使我要把大師在作品里表現的題旨不同的思想加以分類的話,我決不采用現下流行[174]而為您采用的三期論法。我只直截了當地提出一個問題,那是音樂批評的軸心,即傳統的、公認的形式,對于思想的機構的決定性,究竟到什么程度?”
“用這個問題去考察貝多芬的作品,使我自然而然地把它們分作兩類:第一類是傳統的公認的形式包括而且控制作者的思想的;第二類是作者的思想擴張到傳統形式之外,依著他的需要與靈感而把形式與風格或是破壞,或是重造,或是修改。無疑的,這種觀點將使我們涉及‘權威’與‘自由’這兩個大題目。但我們無須害怕。在美的國土內,只有天才才能建立權威,所以權威與自由的沖突,無形中消滅了,又回復了它們原始的一致,即權威與自由原是一件東西。”
這封美妙的信可以列入音樂批評史上最精彩的文章里。由于這個原則,我們可說貝多芬的一生是從事于以自由戰勝傳統而創造新的權威的。他所有的作品都依著這條路線進展。
貝多芬對整個十九世紀所發生的巨大的影響,也許至今還未告終。上一百年中面目各異的大師,門德爾松,舒曼,勃拉姆斯,李斯特,柏遼茲,瓦格納,布魯克納,弗蘭克,全都沾著他的雨露。誰曾想到一個父親能有如許精神如是分歧的兒子?其緣故就因為有些作家在貝多芬身上特別關切權威這個原則,例如門德爾松與勃拉姆斯;有些則特別注意自由這個原則,例如李斯特與瓦格納。前者努力維持古典的結構,那是貝多芬在未曾完全摒棄古典形式以前留下最美的標本的。后者,尤其是李斯特,卻繼承著貝多芬在交響曲方面未完成的基業,而用著大膽和深刻的精神發現交響詩的新形體。自由詩人如舒曼,從貝多芬那里學會了可以表達一切情緒的彈性的音樂語言。最后,瓦格納不但受著《菲岱里奧》的感應,且從他的奏鳴曲、四重奏、交響曲里提煉出“連續的旋律”(mélodie continue)和“領導樂旨”(leitmotiv),把純粹音樂搬進了樂劇的領域。
由此可見,一個世紀的事業,都是由一個人撒下種子的。固然,我們并未遺忘十八世紀的大家所給予他的糧食,例如海頓老人的主題發展,莫扎特的旋律的廣大與豐滿。但在時代轉折之際,同時開下這許多道路,為后人樹立這許多路標的,的確除貝多芬外無第二人。所以說貝多芬是古典時代與浪漫時代的過渡人物,實在是估低了他的價值,估低了他的藝術的獨立性與特殊性。他的行為的光輪,照耀著整個世紀,孵育著多少不同的天才!音樂,由貝多芬從刻板嚴格的枷鎖之下解放了出來,如今可自由地歌唱每個人的痛苦與歡樂了。由于他,音樂從死的學術一變而為活的意識。所有的來者,即使絕對不曾模仿他,即使精神與氣質和他的相反,實際上也無疑是他的門徒,因為他們享受著他用痛苦換來的自由!
三 重要作品淺釋
為完成我這篇粗疏的研究起計,我將選擇貝多芬最知名的作品加一些淺顯的注解。當然,以作者的外行與淺學,既談不到精密的技術分析,也談不到微妙的心理解剖。我不過摭拾幾個權威批評家的論見,加上我十余年來對貝多芬作品親炙所得的觀念,作一個概括的敘述而已。我的希望是:愛好音樂的人能在欣賞時有一些啟蒙式的指南,在探寶山時稍有憑借;專學音樂的青年能從這些簡單的引子里,悟到一件作品的內容是如何精深宏博,如何在手與眼的訓練之外,需要加以深刻的體會,方能仰攀創造者的崇高的意境。——我國的音樂研究,十余年來尚未走出幼稚園;向升堂入室的路出發,現在該是時候了罷!
一 鋼琴奏鳴曲
作品第十三號:《悲愴奏鳴曲》(Sonate“Pathétique”in C min.)——這是貝多芬早年奏鳴曲中最重要的一闋,包括Allegro—Adagio—Rondo三章。第一章之前冠有一節悲壯嚴肅的引子,這一小節,以后又出現了兩次:一在破題之后,發展之前;一在復題之末,結論之前。更特殊的是,副句與主句同樣以小調為基礎。而在小調的Adagio之后,Rondo仍以小調演出。——第一章表現青年的火焰,熱烈的沖動;到第二章,情潮似乎安定下來,沐浴在寧靜的氣氛中,但在第三章潑辣的Rondo內,激情重又抬頭。光與暗的對照,似乎象征著悲歡的交替。
作品第二十七號之二:《月光奏鳴曲》(Sonate“quasiuna fantasia”〔“Moonlight”〕in C#min.)——奏鳴曲體制在此不適用了。原應位于第二章的Adagio,占了最重要的第一章。開首便是單調的、冗長的、纏綿無盡的獨白,赤裸裸地吐露出凄涼幽怨之情。緊接著的是Allegretto,把前章痛苦的悲吟擠逼成緊張的熱情。然后是激昂迫促的Presto,以奏鳴曲典型的體裁,如古悲劇般作一強有力的結論:心靈的力終于鎮服了痛苦。情操控制著全局,充滿著詩情與戲劇式的波濤,一步緊似一步。[175]
作品第三十一號之二:《“暴風雨”奏鳴曲》(Sonate“Tempest”in D min.)——一八〇二—一八〇三年,貝多芬給友人的信中說:“從此我要走上一條新的路。”這支樂曲便可說是證據。音節,形式,風格,全有了新面目,全用著表情更直接的語言。第一章末戲劇式的吟誦體(récitatif),宛如莊重而激昂的歌唱。Adagio尤其美妙,蘭茲說:“它令人想起韻文體的神話;受了魅惑的薔薇,不,不是薔薇,而是被女巫的魅力催眠的公主……”那是一片天國的平和,柔和黝暗的光明。最后的Allegretto則是潑辣奔放的場面,一個“仲夏夜之夢”,如羅曼·羅蘭所說。
作品第五十三號:《黎明奏鳴曲》(Sonate l'Aurore in C)——黎明這個俗稱,和月光曲一樣,實在并無確切的根據。也許開始一章里的crescendo,也許Rondo之前短短的Adagio,——那種曙色初現的氣氛,萊茵河上舟子的歌聲,約略可以喚起“黎明”的境界。然而可以肯定的是:在此毫無貝多芬悲壯的氣質,他仿佛在田野里閑步,悠然欣賞著云影,鳥語,水色,悵惘地出神著。到了Rondo,慵懶的幻夢又轉入清明高遠之境。羅曼·羅蘭說這支奏鳴曲是《第六交響曲》之先聲,也是田園曲。[176]
作品第五十七號:《熱情奏鳴曲》(Sonate“Appassionnata”in F min.)——壯烈的內心的悲劇,石破天驚的火山爆裂,莎士比亞的《暴風雨》式的氣息,偉大的征服……在此我們看到了貝多芬最光榮的一次戰爭。——從一個樂旨上演化出來的兩個主題:獷野而強有力的“我”,命令著,威鎮著;戰栗而怯弱的“我”,哀號著,乞求著。可是它不敢抗爭,追隨著前者,似乎堅忍地接受了運命[177]然而精力不濟,又傾倒了,在苦痛的小調上忽然停住……再起……再仆……一大段雄壯的“發展”,力的主題重又出現,滔滔滾滾地席卷著弱者,——它也不復中途蹉跌了。隨后是英勇的結局(coda)。末了,主題如雷雨一般在遼遠的天際消失,神秘的pianissimo。第二章,單純的Andante,心靈獲得須臾的休息,兩片巨大的陰影[178]中間透露一道美麗的光。然而休戰的時間很短,在變奏曲之末,一切重又騷亂,吹起終局(Finale-Rondo)的旋風……在此,怯弱的“我”雖仍不時發出悲愴的呼吁,但終于被狂風暴雨獷野的我淹沒了。最后的結論,無殊一片沸騰的海洋……人變了一顆原子,在吞噬一切的大自然里不復可辨。因為獷野而有力的“我”就代表著原始的自然。在第一章里猶圖掙扎的弱小的“我”,此刻被貝多芬交給了原始的“力”。
作品第八十一號之A:《告別奏鳴曲》(Sonate“LesAdieux”in Eb)[179]——第一樂章全部建筑在Sol—fa—mi三個音符之上,所有的旋律都從這簡單的樂旨出發;[180]復題之末的結論中,告別即前述的三音符更以最初的形式反復出現。——同一主題的演變,代表著同一情操的各種區別:在引子內,“告別”是凄涼的,但是鎮靜的,不無甘美的意味;在Allegro之初,[181]它又以擊撞抵觸的節奏與不和諧弦重現:這是匆促的分手。末了,以對白方式再三重復的“告別”幾乎合為一體地以diminuento告終。兩個朋友最后的揚巾示意,愈離愈遠,消失了。——“留守”是短短的一章Adagio,彷徨,問詢,焦灼,朋友在期待中。然后是vivacissimamente,熱烈輕快的篇章,兩個朋友互相投在懷抱里。——自始至終,詩情畫意籠罩著樂曲。
作品第九十號:《E小調奏鳴曲》(Sonate in Emin.)——這是題贈李希諾斯夫基伯爵的,他不顧家庭的反對,娶了一個女伶。貝多芬自言在這支樂曲內敘述這樁故事。第一章題作“頭腦與心的交戰”,第二章題作“與愛人的談話”。故事至此告終,音樂也至此完了。而因為故事以吉慶終場,故音樂亦從小調開始,以大調結束。再以樂旨而論,在第一章內的戲劇情調和第二章內恬靜的傾訴,也正好與標題相符。詩意左右著樂曲的成分,比《告別奏鳴曲》更濃厚。
作品第一〇六號:《降B大調奏鳴曲》(Sonate in Bb)——貝多芬寫這支樂曲時是為了生活所迫;所以一開始便用三個粗野的和弦,展開這首慘痛絕望的詩歌。“發展”部分是頭緒萬端的復音配合,象征著境遇與心緒的艱窘。[182]“發展”中間兩次運用賦格曲體式(Fugato)的作風,好似要尋覓一個有力的方案來解決這堆亂麻。一會兒是光明,一會兒是陰影。——隨后是又古怪又粗獷的Scherzo,噩夢中的幽靈。——意志的超人的努力,引起了痛苦的反省:這是Adagio Appassionnato,慷慨的陳詞,凄涼的哀吟。三個主題以大變奏曲的形式鋪敘。當受難者悲痛欲絕之際,一段Largo引進了賦格曲,展開一個場面偉大、經緯錯綜的“發展”,運用一切對位與輪唱曲(Canon)的巧妙,來陳訴心靈的苦惱。接著是一段比較寧靜的插曲,預先唱出了《D調彌撒曲》內謝神的歌。——最后的結論,宣告患難已經克服,命運又被征服了一次。在貝多芬全部奏鳴曲中,悲哀的抒情成分,痛苦的反抗的吼聲,從沒有像在這件作品里表現得驚心動魄。
二 提琴與鋼琴奏鳴曲
在“兩部奏鳴曲”中,[183]貝多芬顯然沒有像鋼琴奏鳴曲般的成功。軟性與硬性的兩種樂器,他很難覓得完善的駕馭方法。而且十闋提琴與鋼琴奏鳴曲內,九闋是《第三交響曲》以前所作;九闋之內五闋又是《月光奏鳴曲》以前的作品。一八一二年后,他不再從事于此種樂曲。在此我只介紹最突出的兩曲。
作品第三十號之二:《C小調奏鳴曲》(Sonate in Cmin.)[184]——在本曲內,貝多芬的面目較為顯著。暴烈而陰沉的主題,在提琴上演出時,鋼琴在下面怒吼。副句取著威武而興奮的姿態,兼具柔媚與遒勁的氣概。終局的激昂奔放,尤其標明了貝多芬的特色。赫里歐[185]有言:“如果在這件作品里去尋找勝利者[186]的雄姿與戰敗者的哀號,未免穿鑿的話,我們至少可認為它也是英雄式的樂曲,充滿著力與歡暢,堪與《第五交響曲》相比。”
作品第四十七號:《克勒策奏鳴曲》(Sonate à Kreutzerin A min.)[187]——貝多芬一向無法安排的兩種樂器,在此被他找到了一個解決的途徑:它們倆既不能調和,就讓它們沖突;既不能攜手,就讓它們爭斗。全曲的第一與第三樂章,不啻鋼琴與提琴的肉搏。在旁的“兩部奏鳴曲”中,答句往往是輕易的、典雅的美;這里對白卻一步緊似一步,宛如兩個仇敵的短兵相接。在Andante的恬靜的變奏曲后,爭斗重新開始,愈加緊張了,鋼琴與提琴一大段急流奔瀉的對位,由鋼琴的洪亮的呼聲結束。“發展”奔騰飛縱,忽然凝神屏息了一會,經過幾節Adagio,然后消沒在目眩神迷的結論中間。——這是一場決斗,兩種樂器的決斗,兩種思想的決斗。
三 四重奏
弦樂四重奏是以奏鳴曲典型為基礎的曲體,所以在貝多芬的四重奏里,可以看到和他在奏鳴曲與交響曲內相同的演變。他的趨向是旋律的強化,發展與形式的自由;且在弦樂器上所能表現的復音配合,更為富麗更為獨立。他一共制作十六闋四重奏,但在第十一與第十二闋之間,相隔有十四年之久,[188]故最后五闋形成了貝多芬作品中一個特殊面目,顯示他最后的藝術成就。當第十二闋四重奏問世之時,《D調彌撒曲》與《第九交響曲》都已誕生。他最后幾年的生命是孤獨、[189]疾病、困窮、煩惱[190]煎熬他最甚的時代。他慢慢地隱忍下去,一切悲苦深深地沉潛到心靈深處。他在樂藝上表現的,是更為肯定的個性。他更求深入,更愛分析,盡量汲取悲歡的靈泉,打破形式的桎梏。音樂幾乎變成歌詞與語言一般,透明地傳達著作者內在的情緒,以及起伏微妙的心理狀態。一般人往往只知鑒賞貝多芬的交響曲與奏鳴曲;四重奏的價值,至近數十年方始被人賞識。因為這類純粹表現內心的樂曲,必須內心生活豐富而深刻的人才能體驗;而一般的音樂修養也須到相當的程度方不致在森林中迷路。
作品第一二七號:《降E大調四重奏》(Quatuor in Eb)[191]——第一章里的“發展”,著重于兩個原則:一是純粹節奏的,[192]一是純粹音階的。[193]以靜穆的徐緩的調子出現的Adagio包括六支連續的變奏曲,但即在節奏復雜的部分內,也仍保持默想的氣息。奇譎的Scherzo以后的“終局”,含有多少大膽的和聲,用節略手法的轉調。——最美妙的是那些Adagio,[194]好似一株樹上開滿著不同的花,各有各的姿態。在那些吟誦體內,時而清明,時而絕望——清明時不失激昂的情調,痛苦時并無疲倦的氣色。作者在此的表情,比在鋼琴上更自由;一方面傳統的形式似乎依然存在,一方面給人的感應又極富于啟迪性。
作品第一三〇號:《降B大調四重奏》(Quatuor in Bb)[195]——第一樂章開始時,兩個主題重復演奏了四次,——兩個在樂旨與節奏上都相反的主題:主句表現悲哀,副句[196]表現決心。兩者的對白引入奏鳴曲典型的體制。在詼謔的Presto之后,接著一段插曲式的Andante:凄涼的幻夢與溫婉的惆悵,輪流控制著局面。此后是一段古老的Menuet,予人以古風與現代風交錯的韻味。然后是著名的Cavatinte—Adagio molto espressivo,為貝多芬流著淚寫的:第二小提琴似乎模仿著起伏不已的胸脯,因為它滿貯著嘆息;繼以凄厲的悲歌,不時雜以斷續的呼號……受著重創的心靈還想掙扎起來飛向光明。——這一段倘和終局作對比,就愈顯得慘惻。——以全體而論,這支四重奏和以前的同樣含有繁多的場面,[197]但對照更強烈,更突兀,而且全部的光線也更神秘。
作品第一三一號:《升C小調四重奏》(Quatuor in C#min.)[198]——開始是凄涼的Adagio,用賦格曲寫成的,濃烈的哀傷氣氛,似乎預告著一篇痛苦的詩歌。瓦格納認為這段Adagio是音樂上從來未有的最憂郁的篇章。然而此后的Allegro molto vivace卻又是典雅又是奔放,盡是出人不意的快樂情調。Andante及變奏曲,則是特別富于抒情的段落,中心感動的,微微有些不安的情緒。此后是Presto,Adagio,Allegro,章節繁多,曲折特甚的終局。——這是一支千緒萬端的大曲,輪廓分明的插曲即已有十三四支之多,仿佛作者把手頭所有的材料都集合在這里了。
作品第一三二號:《A小調四重奏》(Quatuor in Amin.)[199]——這是有名的“病愈者的感謝曲”。貝多芬在Allegro中先表現痛楚與騷亂,[200]然后陰沉的天邊漸漸透露光明,一段鄉村舞曲代替了沉悶的冥想,一個牧童送來柔和的笛聲。接著是Allegro,四種樂器合唱著感謝神恩的頌歌。貝多芬自以為病愈了。他似乎跪在地上,合著雙手。在赤裸的旋律之上(Andante),我們聽見從徐緩到急促的言語,賽如大病初愈的人試著軟弱的步子,逐漸回復了精力。多興奮!多快慰!合唱的歌聲再起,一次熱烈一次。虔誠的情意,預示瓦格納的《帕西發爾》歌劇。接著是Allegro alla marcia,激發著青春的沖動。之后是終局。動作活潑,節奏明朗而均衡,但小調的旋律依舊很凄涼。病是痊愈了,創痕未曾忘記。直到旋律轉入大調,低音部樂器繁雜的節奏慢慢隱滅之時,貝多芬的精力才重新獲得了勝利。
作品第一三五號:《F大調四重奏》(Quatuor in F)[201]——這是貝多芬一生最后的作品。[202]第一章Allegretto天真,巧妙,充滿著幻想與愛嬌,年代久遠的海頓似乎復活了一剎那:最后一朵薔薇,在萎謝之前又開放了一次。Vivace是一篇音響的游戲,一幅縱橫無礙的素描。而后是著名的Lento,原稿上注明著“甘美的休息之歌,或和平之歌”,這是貝多芬最后的祈禱,最后的頌歌,照赫里歐的說法,是他精神的遺囑。他那種特有的清明的心境,實在只是平復了的哀痛。單純而肅穆,虔敬而和平的歌,可是其中仍有些急促的悲嘆,最后更高遠的和平之歌把它撫慰下去,——而這縷恬靜的聲音,不久也蒙眬入夢了。終局是兩個樂句劇烈爭執以后的單方面的結論,樂思的奔放,和聲的大膽,是這一部分的特色。
四 協奏曲
貝多芬的鋼琴與樂隊合奏曲共有五支,重要的是第四與第五。提琴與樂隊合奏曲共只一闋,在全部作品內不占何等地位,因為國人熟知,故亦選入。
作品第五十八號:《G大調鋼琴協奏曲》(Concerto pour Piano et Orchestre in G)[203]——單純的主題先由鋼琴提出,然后繼以樂隊的合奏,不獨詩意濃郁,抑且氣勢雄偉,有交響曲之格局。“發展”部分由鋼琴表現出一組輕盈而大膽的面目,再以飛舞的線條(arabesque)作為結束。——但全曲最精彩的當推短短的Andante con molto,全無技術的炫耀,只有鋼琴與樂隊劇烈對壘的場面。樂隊奏出威嚴的主題,肯定是強暴的意志;膽怯的琴聲,柔弱地,孤獨地,用著哀求的口吻對答。對話久久繼續,鋼琴的呼吁越來越迫切,終于獲得了勝利。全場只有它的聲音,樂隊好似戰敗的敵人般,只在遠方發出隱約叫吼的回聲。不久琴聲也在悠然神往的和弦中緘默。——此后是終局,熱鬧的音響中雜有大膽的碎和聲(arpeggio)。
作品第七十三號:《“帝皇”鋼琴協奏曲》(Concerto“Empereur”in Eb)[204]——滾滾長流的樂句,像瀑布一般,幾乎與全樂隊的和弦同時揭露了這件莊嚴的大作。一連串的碎和音,奔騰而下,停留在A#的轉調上。浩蕩的氣勢,雷霆萬鈞的力量,富麗的抒情成分,燦爛的榮光,把作者當時的勇敢、胸襟、懷抱、騷動,[205]全部宣泄了出來。誰聽了這雄壯瑰麗的第一章不聯想到《第三交響曲》里的crescendo?——由弦樂低低唱起的Adagio,莊嚴靜穆,是一股宗教的情緒。而Adagio與Finale之間的過渡,尤令人驚嘆。在終局的Rondo內,豪華與溫情,英武與風流,又奇妙地熔冶于一爐,完成了這部大曲。
作品第六十一號:《D大調提琴協奏曲》(Concerto pour Violon et Orchestre in D)第一章Adagio,開首一段柔媚的樂隊合奏,令人想起《第四鋼琴協奏曲》的開端。兩個主題的對比內,一個C#音的出現,在當時曾引起非難。Larghetto的中段一個純樸的主題唱著一支天真的歌,但奔放的熱情不久替它展開了廣大的場面,增加了表情的豐滿。最后一章Rondo則是歡欣的馳騁,不時雜有柔情的傾訴。
五 交響曲
作品第二十一號:《第一交響曲》(in C)[206]——年輕的貝多芬在引子里就用了F的不和諧弦,與成法背馳。[207]雖在今日看來,全曲很簡單,只有第三章的Menuet及其三重奏部分較為特別;以Allegro molto vivace奏出來的Menuet實際已等于Scherzo。但當時批評界覺得刺耳的,尤其是管樂器的運用大為推廣。timbale在莫扎特與海頓,只用來產生節奏,貝多芬卻用以加強戲劇情調。利用樂器個別的音色而強調它們的對比,可說是從此奠定的基業。
作品第三十六號:《第二交響曲》(in D)[208]——制作本曲時,正是貝多芬初次的愛情失敗,耳聾的痛苦開始嚴重地打擊他的時候。然而作品的精力充溢飽滿,全無頹喪之氣。——引子比《第一交響曲》更有氣魄:先由低音樂器演出的主題,逐漸上升,過渡到高音樂器,終于由整個樂隊合奏。這種一步緊一步的手法,以后在《第九交響曲》的開端里簡直達到超人的偉大。——Larghetto顯示清明恬靜、胸境寬廣的意境。Scherzo描寫興奮的對話,一方面是弦樂器,一方面是管樂和敲擊樂器。終局與Rondo相仿,但主題之騷亂,情調之激昂,是與通常流暢的Rondo大相徑庭的。
作品第五十五號:《第三交響曲》(《英雄交響曲》in Eb)[209]——巨大的迷宮,深密的叢林,劇烈的對照,不但是音樂史上劃時代的建筑。[210]亦且是空前絕后的史詩。可是當心啊,初步的聽眾多容易在無垠的原野中迷路!——控制全局的樂句,實在只是:
不問次要的樂句有多少,它的巍峨的影子始終矗立在天空。羅曼·羅蘭把它當作一個生靈,一縷思想,一個意志,一種本能。因為我們不能把英雄的故事過于看得現實,這并非敘事或描寫的音樂。拿破侖也罷,無名英雄也罷,實際只是一個因子,一個象征。真正的英雄還是貝多芬自己。第一章通篇是他雙重靈魂的決斗,經過三大回合[211]方始獲得一個綜合的結論:鐘鼓齊鳴,號角長嘯,狂熱的群眾拽著英雄歡呼。然而其間的經過是何等曲折:多少次的顛撲與多少次的奮起。[212]這是浪與浪的沖擊,巨人式的戰斗!發展部分的龐大,是本曲最顯著的特征,而這龐大與繁雜是適應作者當時的內心富藏的。——第二章,英雄死了!然而英雄的氣息仍留在送葬者的行列間。誰不記得這幽怨而凄惶的主句:
當它在大調上時,凄涼之中還有清明之氣,酷似古希臘的薤露歌。但回到小調上時,變得陰沉,凄厲,激昂,竟是莎士比亞式的悲愴與郁悶了。挽歌又發展成史詩的格局。最后,在pianissimo的結局中,嗚咽的葬曲在痛苦的深淵內靜默。——Scherzo開始時是遠方隱約的波濤似的聲音,繼而漸漸宏大,繼而又由朦朧的號角[213]吹出無限神秘的調子。——終局是以富有舞曲風味的主題做成的變奏曲,仿佛是獻給歡樂與自由的。但第一章的主句,英雄,重又露面,而死亡也重現了一次:可是勝利之局已定。剩下的只有光榮的結束了。
作品第六十號:《第四交響曲》(in Bb)[214]——是貝多芬和特雷澤·布倫瑞克訂婚的一年,誕生了這件可愛的、滿是笑意的作品。引子從Bb小調轉到大調,遙遠的哀傷淡忘了。活潑而有飛縱跳躍之態的主句,由大管(basson)、雙簧管(hautbois)與長笛(flate)高雅的對白構成的副句,流利自在的“發展”,所傳達的盡是快樂之情。一陣模糊的鼓聲,把開朗的心情微微攪動了一下,但不久又回到主題上來,以強烈的歡樂結束。——至于Adagio的旋律,則是徐緩的,和悅的,好似一葉扁舟在平靜的水上滑過。而后是Menuet,保存著古稱而加速了節拍。號角與雙簧管傳達著縹緲的詩意。最后是Allegro ma non troppo,愉快的情調重復控制全局,好似突然露臉的陽光;強烈的生機與意志,在樂隊中間作了最后一次爆發。——在這首熱烈的歌曲里,貝多芬泄露了他愛情的歡欣。
作品第六十七號:《第五交響曲》(in C min.)[215]——開首的Sol-Sol-Sol-mib是貝多芬特別愛好的樂旨,在《第五奏鳴曲》[216]《第三四重奏》[217]《熱情奏鳴曲》中,我們都曾見過它的輪廓。他曾對申德勒說:“命運便是這樣地來叩門的。”[218]它統率著全部樂曲。渺小的人得憑著意志之力和它肉搏,——在運命連續呼召之下,回答的永遠是幽咽的問號。人掙扎著,抱著一腔的希望和毅力。但運命的口吻愈來愈威嚴,可憐的造物似乎戰敗了,只有悲嘆之聲。——之后,殘酷的現實暫時隱滅了一下,Andante從深遠的夢境內傳來一支和平的旋律。勝利的主題出現了三次。接著是行軍的節奏,清楚而又堅定,掃蕩了一切矛盾。希望抬頭了,屈服的人恢復了自信。然而Scherzo使我們重新下地去面對陰影。運命再現,可是被粗野的舞曲與詼諧的staccati和pizziccati擋住。突然,一片黑暗,唯有隱約的鼓聲,樂隊延續奏著七度音程的和弦,然后迅速的crescendo唱起凱旋的調子。[219]運命雖再呼喊[220],不過如噩夢的回憶,片刻即逝。勝利之歌再接再厲地響亮。意志之歌切實宣告了終篇。——在全部交響曲中,這是結構最謹嚴,部分最均衡,內容最凝練的一闋。批評家說:“從未有人以這么少的材料表達過這么多的意思。”
作品第六十八號:《第六交響曲》(《田園交響曲》in F)[221]——這闋交響曲是獻給自然的。原稿上寫著:“紀念鄉居生活的田園交響曲,注重情操的表現而非繪畫式的描寫。”由此可見作者在本曲內并不想模仿外界,而是表現一組印象。——第一章Allegro,題為“下鄉時快樂的印象”。在提琴上奏出的主句,輕快而天真,似乎從斯拉夫民歌上采來的。這個主題的冗長的“發展”,始終保持著深邃的平和,恬靜的節奏,平衡的轉調;全無次要樂曲的羼入。同樣的樂旨和面目來回不已。這是一個人面對著一幅固定的圖畫悠然神往的印象。——第二章Andante,“溪畔小景”,中音弦樂,[222]象征著潺湲的流水,是“逝者如斯,往者如彼,而盈虛者未嘗往也”的意境。林間傳出夜鶯[223]、鵪鶉[224]、杜鵑[225]的啼聲,合成一組三重奏。——第三章Scherzo,“鄉人快樂的宴會”。先是三拍子的華爾茲,——鄉村舞曲,繼以二拍子的粗野的蒲雷舞。[226]突然遠處一種隱雷,[227]一陣靜默……幾道閃電。[228]俄而是暴雨和霹靂一齊發作。然后雨散云收,青天隨著C大調的上行音階[229]重新顯現。——而后是第四章Allegretto,“牧歌,雷雨之后的快慰與感激”。——一切重歸寧謐:潮濕的草原上發出清香,牧人們歌唱,互相應答,整個樂曲在平和與喜悅的空氣中告終。——貝多芬在此忘記了憂患,心上反映著自然界的甘美與閑適,抱著泛神的觀念,頌贊著田野和農夫牧子。
作品第九十二號:《第七交響曲》(in A)[230]——開首一大段引子,平靜的,莊嚴的,氣勢是向上的,但是有節度的。多少的和弦似乎推動著作品前進。用長笛奏出的主題,展開了第一樂章的中心:Vivace。活躍的節奏控制著全曲,所有的音域,所有的樂器,都由它來支配。這兒分不出主句或副句;參加著奔騰飛舞的運動的,可說有上百的樂旨,也可說只有一個。——Allegretto卻把我們突然帶到另一個世界。基本主題和另一個憂郁的主題輪流出現,傳出苦痛和失望之情。——然后是第三章,在戲劇化的Scherzo以后,緊接著美妙的三重奏,似乎均衡又恢復了一剎那。終局則是快樂的醉意,急促的節奏,再加一個粗獷的旋律,最后達于crescendo這緊張狂亂的高潮。——這支樂曲的特點是:一些單純而顯著的節奏產生出無數的樂旨;而其興奮動亂的氣氛,恰如瓦格納所說的,有如“祭獻舞神”的樂曲。
作品第九十三號:《第八交響曲》(in F)[231]——在貝多芬的交響曲內,這是一支小型的作品,宣泄著興高采烈的心情。短短的Allegro,純是明快的喜悅、和諧而自在的游戲。——在Scherzo部分,[232]作者故意采用過時的Menuet,來表現端莊嫻雅的古典美。——到了終局的Allegro vivace則通篇充滿著笑聲與平民的幽默。有人說,是“笑”產生這部作品的。我們在此可發現貝多芬的另一副面目,像兒童一般,他做著音響的游戲。
作品第一二五號:《第九交響曲》(《合唱交響曲》,Choral Symphony in D min.)[233]——《第八》之后十一年的作品,貝多芬把他過去在音樂方面的成就做了一個綜合,同時走上了一條新路。——樂曲開始時,[234]la-mi的和音,好似從遠方傳來的呻吟,也好似從深淵中浮起來的神秘的形象,直到第十七節,才響亮地停留在D小調的基調上。而后是許多次要的樂旨,而后是本章的副句[235]……《第二》《第五》《第六》《第七》《第八》各交響曲里的原子,迅速地露了一下臉,回溯著他一生的經歷,把貝多芬完全籠蓋住的陰影,在作品中間移過。現實的命運重新出現在他腦海里。巨大而陰郁的畫面上,只有若干簡短的插曲映入些微光明。——第二章Molto vivace,實在便是Scherzo。句讀分明的節奏,在《彌撒曲》和《菲岱里奧序曲》內都曾應用過,表示歡暢的喜悅。在中段,單簧管與雙簧管引進一支細膩的牧歌,慢慢地傳遞給整個的樂隊,使全章都蒙上明亮的色彩。——第三章Adagio似乎使心靈遠離了一下現實。短短的引子只是一個夢。接著便是莊嚴的旋律,虔誠的禱告逐漸感染了熱誠與平和的情調。另一旋律又出現了,凄涼的,惆悵的。然后遠處吹起號角,令你想起人生的戰斗。可是熱誠與平和未曾消滅,最后幾節的pianissimo把我們留在甘美的凝想中。——但幻夢終于像水泡似的隱滅了,終局最初七節的Presto又卷起激情與沖突的旋渦。全曲的元素一個一個再現,全溶解在此最后一章內。[236]從此起,貝多芬在調整你的情緒,準備接受隨后的合唱了。大提琴為首,漸漸領著全樂隊唱起美妙的精純的樂句,鋪陳了很久;于是獷野的引子又領出那句吟誦體,但如今非復最低音提琴,而是男中音的歌唱了:“噢,朋友,無須這些聲音,且來聽更美更愉快的歌聲。”[237]——接著,樂隊與合唱同時唱起《歡樂頌》的“歡樂,神明的美麗的火花,天國的女兒……”——每節詩在合唱之前,先由樂隊傳出詩的意境。合唱是由四個獨唱員和四部男女合唱組成的。歡樂的節會由遠而近,然后大眾唱著:“擁抱啊,千千萬萬的生靈……”當樂曲終了之時,樂器的演奏者和歌唱員賽似兩條巨大的河流,匯合成一片音響的海。——在貝多芬的意念中,歡樂是神明在人間的化身,它的使命是把習俗和刀劍分隔的人群重新結合。它的口號是友誼與博愛。它的象征是酒,是予人精力的旨酒。由于歡樂,我們方始成為不朽。所以要對天上的神明致敬,對使我們入于更苦之域的痛苦致敬。在分裂的世界之上,——一個以愛為本的神。在分裂的人群之中,歡樂是唯一的現實。愛與歡樂合為一體。這是柏拉圖式的又是基督教式的愛。——除此以外,席勒的《歡樂頌》,在十九世紀初期對青年界有著特殊的影響。[238]第一是詩中的民主與共和色彩在德國自由思想者的心目中,無殊《馬賽曲》之于法國人。無疑的,這也是貝多芬的感應之一。其次,席勒詩中頌揚著歡樂,友愛,夫婦之愛,都是貝多芬一生渴望而未能實現的,所以尤有共鳴作用。——最后,我們更當注意,貝多芬在此把字句放在次要地位;他的用意是要使器樂和人聲打成一片,——而這人聲既是他的,又是我們大眾的,——使音樂從此和我們的心融和為一,好似血肉一般不可分離。
六 宗教音樂
作品第一二三號:《D調彌撒曲》(Missa Solemnis in D)——這件作品始于一八一七年,成于一八二三年。當初是為奧皇太子魯道夫兼任大主教的典禮寫的,結果非但失去了時效,作品的重要也遠遠地超過了酬應的性質。貝多芬自己說這是他一生最完滿的作品。——以他的宗教觀而論,雖然生長在基督舊教的家庭里,他的信念可不完全合于基督教義。他心目之中的上帝是富有人間氣息的。他相信精神不死須要憑著戰斗、受苦與創造,和純以皈依、服從、懺悔為主的基督教哲學相去甚遠。在這一點上他與米開朗琪羅有些相似。他把人間與教會的籬垣撤去了,他要證明“音樂是比一切智慧與哲學更高的啟示”。在寫作這件作品時,他又說:“從我的心里流出來,流到大眾的心里。”
全曲依照彌撒祭曲禮的程序,[239]分成五大頌曲:(一)吾主憐我(Kyrie);(二)榮耀歸主(Gloria);(三)我信我主(Credo);(四)圣哉圣哉(Sanctus);(五)神之羔羊(Agnus Dei)。[240]——第一部以熱誠的祈禱開始,繼以Andante奏出“憐我憐我”的悲嘆之聲,對基督的呼吁,在各部合唱上輪流唱出。[241]——第二部表示人類俯伏卑恭,頌贊上帝,歌頌主榮,感謝恩賜。——第三部,貝多芬流露出獨有的口吻了。開始時的莊嚴巨大的主題,表現他堅決的信心。結實的節奏,特殊的色彩,trompette的運用,作者把全部樂器的機能用來證實他的意念。他的神是勝利的英雄,是半世紀后尼采所宣揚的“力”的神。貝多芬在耶穌的苦難上發現了他自身的苦難。在受難、下葬等壯烈悲哀的曲調以后,接著是復活的呼聲,英雄的神明勝利了!——第四部,貝多芬參見了神明,從天國回到人間,散布一片溫柔的情緒。然后如《第九交響曲》一般,是歡樂與輕快的爆發。緊接著祈禱,蒼茫的,神秘的。虔誠的信徒匍匐著,已經蒙到主的眷顧。——第五部,他又代表著遭劫的人類祈求著“神之羔羊”,祈求“內的和平與外的和平”,像他自己所說。
七 其他
作品第一三八號之三:《雷奧諾序曲第三》(Ouverturede Leonore No.3)[242]腳本出于一極平庸的作家,貝多芬所根據的乃是原作的德譯本。事述西班牙人弗洛雷斯當向法官唐·法爾南控告畢薩爾之罪,而反被誣陷,蒙冤下獄。弗妻雷奧諾化名菲岱里奧[243]入獄救援,終獲釋放。故此劇初演時,戲名下另加小標題:“一名夫婦之愛”。——序曲開始時(Adagio),為弗洛雷斯當憂傷的怨嘆。繼而引入Allegro。在trompette宣告釋放的信號[244]之后,雷奧諾與弗洛雷斯當先后表示希望、感激、快慰等各階段的情緒。結束一節,尤暗示全劇明快的空氣。
在貝多芬之前,格魯克與莫扎特,固已在序曲與歌劇之間建立密切的關系;但把戲劇的性格,發展的路線歸納起來,而把序曲構成交響曲式的作品,確從《雷奧諾》開始。以后韋伯、舒曼、瓦格納等在歌劇方面,李斯特在交響詩方面,皆受到極大的影響,稱《雷奧諾》為“近世抒情劇之父”。它在樂劇史上的重要,正不下于《第五交響曲》之于交響樂史。
附錄:
(一)貝多芬另有兩支迄今知名的序曲:一是《科里奧蘭序曲》(Ouverture de Coriolan),[245]把兩個主題做成強有力的對比:一方面是母親的哀求,一方面是兒子的固執。同時描寫這頑強的英雄在內心里的爭斗。——另一支是《哀格蒙特序曲》(Ouvertured’Egmont),[246]描寫一個英雄與一個民族為自由而爭戰,而高歌勝利。
(二)在貝多芬所做的聲樂內,當以歌(Lied)為最著名。如《悲哀的快感》,傳達親切深刻的詩意;如《吻》充滿著幽默;如《鵪鶉之歌》,純是寫景之作。——至于《彌儂》[247]的熱烈的情調,尤與詩人原作吻合。此外尚有《致久別的愛人》,[248]四部合唱的《挽歌》,[249]與以歌德的詩譜成的《平靜的海》與《快樂的旅行》等,均為知名之作。
傅雷
一九四三年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