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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阿嬌含淚訴積怨 衛后喜盈入椒房

  • 盛世江山(全冊)
  • 楊煥亭 趙揚 云石
  • 12850字
  • 2019-06-10 18:25:34

日近中午的時候,阿嬌才懶洋洋地起了床。

冷清的長門宮,落寞的時光,在心力交瘁的煎熬中,阿嬌日漸生成的一種“殘荷”“憔菊”的心境,這主宰了她的生活。白日里她煩躁焦灼,昏昏沉沉;夜里她常常竟夜不眠,對月垂淚,這讓她明顯衰老了。

“現在何時了?”阿嬌攏著披散的長發,倚在榻邊向在外間忙碌的春柳問道。

“皇后娘娘,已經日近午時了?!?

“什么皇后、皇后的,跟你說了多少遍了,本宮早已不是皇后了,你怎么就是不長記性。本宮不是問你時辰,是問今天是什么日子?”

春柳明白了,皇后是問的朝廷紀年,忙答道:“今日是元朔元年臘月二十?!?

“哦?皇上又改元了?”

春柳便不知道該怎樣應對主人的話。

“雪還在下么?”

“雪停了,太陽都出來了呢!檐頭的冰凌都在融化,正淅淅瀝瀝地滴著水呢!”春柳掀開帷帳,來到阿嬌的榻前。

“點點是淚,聲聲如泣??!”阿嬌木然地看著春柳。

“主人!凡事想開些,身體要緊!”

“也就只有你還惦記著本宮。”阿嬌說的是心里話。在這漫長的一年多里,如果不是春柳早晚守在她身邊悉心照料,她不敢想象自己會是一副什么樣子。可是她的心還沒有平靜下來,她的眼睛始終沒有離開過椒房殿,來自長樂宮和未央宮的任何消息都會觸動她的神經?,F在,阿嬌最關注的依然還是皇上和他身邊的女人們。

“那邊有何消息?”

春柳明白,阿嬌所說的那邊就是指長樂宮,但她不知道阿嬌聽了消息之后會有什么樣的反應,她囁嚅著,小心翼翼道:“那邊過來送炭的人說,衛子夫生下了一個皇子?!?

“什么?你再說一遍!”

“衛子夫生下了一個皇子?!?

“這個賤人!”阿嬌跌坐在榻上,好久沒有說話。她好像是一個在大浪中苦苦掙扎的溺兒,當看到不遠處的船只對她的呼救視而不見、漸漸遠去的時候,她最后的一絲希望也破滅了。

雖然她清楚不可能再做回皇后,但她希望皇上能念及十多年的夫妻之情,時不時地來看看她。她不理解,皇上對母親和董偃都能寬容,為什么獨不能寬恕她呢?

她到現在也不認為自己有錯,她詛咒的是衛子夫,希圖喚回的是皇上的愛。但是,皇上的心被那個妖媚的女人奪走了,他從來就沒有走近長門宮一步,以致她都慢慢地生疏了皇上的腳步聲。如今,那個賤人又生了一個兒子,這意味著她進入椒房殿只是時間問題了,而她的兒子也注定要被封為太子。

阿嬌壓抑了許久的憤懣、嫉妒和仇恨霎時被這嚴酷的現實“激活”了。她揮起衣袖,朝著春柳的臉上橫掃過去,吼道:“她生不生皇子,關本宮何事?你為何要告訴本宮這些,你是要看本宮的笑話么?小賤人,快滾出去!”

春柳捂著熱辣辣的臉龐,不敢再多說一句,顫戰栗栗地退到帷帳外。她聽見阿嬌伏在床頭號啕大哭的聲音,夾帶著斷斷續續的哀怨。

“上蒼?。∧銥楹稳绱苏勰グ砂。俊?

“皇上??!你已經忘記了臣妾么?”

“賤人,本宮與你不共戴天……”

長長短短的哭聲在宮中綿延了許久才平息下去,宮娥們因為阿嬌的情緒而一個個心弦緊繃,生怕因為不慎而遭訓斥和責打,直到內室安靜了下來,大家才松了一口氣。

哭過了,鬧過了,罵過了,阿嬌的心情也輕松了許多。她覺得自己太傻,犯不上為別人而動怒傷肝。不管怎么說,衛子夫生了一個兒子,這是不可改變的事實,自己就是再痛恨也無濟于事。徒生煩惱,到頭來受傷的只是自己。不!她要做到寵辱不驚,挺直腰板,她不能給那個賤人任何嘲笑的機會。阿嬌擦干了淚水,朝外邊喊道:“春柳!”

“奴婢在!”

“本宮剛才失態了。來吧!”阿嬌凄然地笑了笑,坐在了梳妝臺前。

“諾!”

春柳早就準備好了溫水為阿嬌靜面,她的皮膚在熱氣的蒸騰下,迅速恢復了潤澤,呈現出彈性。待春柳用柔軟的絲絹揩干水珠時,阿嬌的風韻便顯現了出來。

春柳解開阿嬌的發帶,自上而下地梳理著保養得很好的長發。直到發絲垂到腰間,她才開始精心地盤旋,層層地佩戴首飾,把它們綴成一個個漂亮的螺髻。這一切做完后,春柳開始為阿嬌敷粉、施朱、點唇,一切都是一絲不茍的。

半日的折騰,阿嬌有些餓了,春柳急忙送上燕窩粥,阿嬌淺淺抿了一口,感覺有些燙,正要申斥,卻見一個年輕的黃門慌慌張張地進來了。阿嬌就更加不高興了,她放下粥盞,語氣冷冷地問道:“慌什么?死了人么?”

“娘娘,宮外來了一輛車駕?!?

阿嬌冷笑一聲,鼻翼間發出來的聲音帶著森森殺氣:“大膽!你竟敢戲弄本宮?來人!拉下去……”

“娘娘饒命!奴才不敢說謊,真的來了一位大人。自報是中郎將司馬相如,說是奉了皇上的諭旨來看望娘娘的?!?

“若有半句假話,本宮要你的狗命!”

……

真的!在這個雪后初晴的日子里,司馬相如偕夫人卓文君來看望廢后阿嬌了。

這本是一件棘手的差事?;噬下爮牧诵l子夫的勸告,對廢后動了惻隱之心,但他又不愿親自前往,于是就要司馬相如代他前來了。

司馬相如明知巫蠱案波及甚廣,弄不好就會牽連到自己。但要因此讓夫人受到牽連,就太不值了??墒撬麤]有辦法,皇命如天。

阿嬌激動地將司馬相如夫婦迎進客廳,在過去的一年中,除了母親竇太主,司馬相如是第一位登門的朝廷大臣,而且他還是奉了皇上的旨意,帶來了皇上的問候。

當司馬相如夫婦口稱“娘娘”參拜她的時候,她忽然生出一種無以名狀的惶恐。她很久沒有享受這樣的禮遇了,她冰冷的心因此而生出一絲暖意。

皇上托司馬相如帶來羊羔毛做的披風和各種宮廷食品,還有絹匹、布帛以及烏桓國朝貢的人參。對阿嬌來說,她并不缺這些,她感動的是皇上還記著自己,還沒有忘記十幾年的夫妻情分。因此在宴席上,她除了高興地飲酒,幾乎沒有心思去品嘗滿案珍肴美味。她不斷詢問皇上的日常起居,不放過她熟悉的任何細節。

“皇上還睡得很晚么?”

“皇上還喜歡吃乳豬肉么?”

“皇上還喜歡玩射覆么?”

“皇上……”

她忽地生出自責,如果早這樣溫柔細心,怎會有今日呢?

司馬相如盡其所能地回答著皇后的問話,但對皇上的生活,他怎么可能比一個與皇上廝守了十幾年的女人知道得更多呢?而作為女人,阿嬌對皇上的牽掛讓卓文君十分感動。女人??!即便再剛烈,在男人面前也總是嬌弱的,何況阿嬌面對的是皇上呢?

端莊秀麗的卓文君舉爵向阿嬌表示自己的敬意:“皇上要是知道娘娘的心思,一定會十分感動的?!?

“唉!宮闈深深,能有幾人像夫人與先生這樣如此心心相依,深情至愛呢?”想著自己現今孤影獨守,冷落凄清,阿嬌那無盡的傷感又從心頭躍上眉頭。一語未了,淚水就落在了爵中。

司馬相如道:“娘娘經此變故時,臣正在西南,回來才知道此事?!?

阿嬌長嘆一聲道:“此事說來也怪本宮,不過現在就是后悔也晚了?!?

“事已如此,娘娘也不必過于傷感,還是玉體要緊?!弊课木齽竦馈?

阿嬌沉默不語,眼睛直看著司馬相如,一個念頭忽然爬上心頭,遂舉起酒爵敬道:“請先生飲了此爵,本宮還有一個不敬之請?!?

司馬相如舉起酒爵,一飲而盡。

“本宮現在就是有萬般悔恨,怎奈與未央宮咫尺天涯,心意難達天庭。本宮有意請先生作一篇賦,以道對皇上的思念之情?;噬先羰锹犃恕?

“娘娘的用心臣明白了,臣這就為娘娘寫來。”司馬相如趁著微醉,慷慨地答應了。而在一旁的卓文君心中卻急了,當年司馬相如就是乘著醉意撫琴高歌,贏得了自己的芳心。可現在是什么情形呢?是皇上夫妻之間的恩恩怨怨!他這樣借酒恣意,信馬由韁,惹出亂子如何得了?

可是,當著阿嬌的面,卓文君又不便明說,只是暗地拉了拉司馬相如的手道:“夫君今日醉了,哪里能寫出什么好文章?待明日酒醒之后,再為娘娘寫就不遲?!?

司馬相如卻甩開卓文君的手道:“夫人說哪里話,我何曾醉了?我不過是將娘娘的心意說給皇上聽而已?!?

“夫君!皇上命夫君看望娘娘,可沒有讓夫君寫文章啊!”卓文君有些急了,不顧阿嬌在一旁就說道。

“皇上?皇上與我是何種關系?前幾日我們還杯酒為賦,雪中唱和呢!”司馬相如說著,就鋪開了潔白的絹帛,洋洋灑灑地寫開了——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遙以自虞?;贳u跌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獨居。言我朝往而暮來兮,飲食樂而忘人。心慊移而不省故兮,交得意而相親。伊予志之漫愚兮,懷真愨之歡心。愿賜問而自進兮,得尚君之玉音。奉虛言而望誠兮,期城南之離宮。修薄具而自設兮,君曾不肯乎幸臨。

廓獨潛而專精兮,天飄飄而疾風。登蘭臺而遙望兮,神怳怳而外淫。浮云郁而四塞兮,天窈窈而晝陰。雷殷殷而響起兮,聲象君之車音。飄風回而赴閏兮,舉帷幄之襜襜。桂樹交而相紛兮,芳酷烈之誾誾。孔雀集而相存兮,玄猿嘯而長吟。翡翠脅翼而來萃兮,鸞鳳翔而北南。

心憑噫而不舒兮,邪氣壯而攻中。下蘭臺而周覽兮,步從容于深宮。正殿塊以造天兮,郁并起而穹崇。間徙倚于東廂兮,觀夫靡靡而無窮。擠玉戶以撼金鋪兮,聲噌吰而似鐘音??棠咎m以為榱兮,飾文杏以為梁。羅豐茸之游樹兮,離樓梧而相撐。施瑰木之欂櫨兮,委參差以糠梁。時仿佛以物類兮,象積石之將將。五色炫以相曜兮,爛耀耀而成光。致錯石之瓴甓兮,象毒瑁之文章。張羅綺之幔帷兮,垂楚組之連綱。

撫柱媚以從容兮,覽曲臺之央央。心憑噫而不舒兮,邪氣壯而攻中。日黃昏而望絕兮,悵獨托于空堂。懸明月以自照兮,徂清夜于洞房。援雅琴以變調兮,奏愁思之不可長。案流征以卻轉兮,聲幼妙而復揚。貫歷覽其中操兮,意慷慨而自卬。

左右悲而垂淚兮,涕流離而從橫。舒息悒而增欷兮,蹝履起而彷徨。揄長袂以自翳兮,數昔日之愆殃。無面目之可顯兮,遂頹思而就床。摶芬若以為枕兮,席荃蘭而茞香。忽寑寐而夢想兮,魄若君之在旁。惕寤覺而無見兮,魂迋迋若有亡。眾雞鳴而愁予兮,起視月之精光。觀眾星之行列兮,畢昴出于東方。望中庭之藹藹兮,若季秋之降霜。夜曼曼其若歲兮,懷郁郁其不可再更。澹偃蹇而待曙兮,荒亭亭而復明。妾人竊自悲兮,究年歲而不敢忘。

一篇賦罷,司馬相如將筆扔在案上,獨坐一旁。他黯然神傷,默而不語,被字里行間的悲郁浸漬得神情恍惚了。阿嬌忙為司馬相如調了醒酒湯,過了小半日,司馬相如才逐漸蘇醒,仰天長嘆:“悲乎哉,人生命途之多舛也……”

阿嬌捧起墨跡淋漓的賦文,細細讀來,一讀一垂淚,再讀而涕血,整個的心都被賦的文字揉碎了。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遙以自虞。魂踰跌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獨居……修薄具而自設兮,君曾不肯乎幸臨。

皇上??!你可知道臣妾的惆悵。一夜夜地臨月長嘆,向月自語。一次次期盼,一次次失望。

冰輪清輝,有誰能讀懂阿嬌徹心的疼痛呢?是司馬相如的文字撕開了她幾近麻木的傷口……

左右悲而垂淚兮,涕流離而從橫。……無面目之可顯兮,遂頹思而就床。摶芬若以為枕兮,席荃蘭而茞香。忽寑寐而夢想兮,魄若君之在旁。惕寤覺而無見兮,魂迋迋若有亡。……

皇上??!臣妾的淚水在消瘦的臉上縱橫交織。臣妾的呼吸中都含著蹙郁。但臣妾的心一刻也沒有離開皇上?。″氤咛煅?,臣妾只有在夢中與皇上相偎,為此而常常埋怨黎明的雞啼驚擾了夢境。可夢終歸是夢,臣妾醒來的時候,依舊是孤身一人,留下只是些若有若無的記憶。

阿嬌讀到這里的時候,再也無法忍住悲哀,放聲大哭道:“皇上!臣妾思念皇上啊!臣妾盼見皇上?。 ?

“皇上!臣妾……”阿嬌咬破了手指,滴滴鮮血滲入絲絹,開出一朵朵的紅花。及至后來,阿嬌氣郁填胸,突然暈倒在地上了。卓文君慌了手腳,連忙抱起阿嬌,呼喚道:“娘娘!娘娘……”

冥冥中,阿嬌好像回到了未央宮,與劉徹相依相偎,漫步在滄池邊。池旁垂柳依依,池中蓮荷渙渙,宮娥、黃門前后簇擁著,劉徹回眸一笑,深情地對阿嬌說道:“還記得朕當年‘金屋藏嬌’的承諾么?”

阿嬌有些羞怯道:“臣妾怎能忘記呢?臣妾感念皇上的恩德,只要皇上寵愛臣妾一人……”

“什么?你要朕只愛你一人?”劉徹憤怒地推開阿嬌,阿嬌一個趔趄,跌入池中。

池水很快就淹沒了阿嬌的脖頸。她在水中拼命地掙扎,朝離去的劉徹呼喊……

阿嬌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卓文君懷中,卓文君的淚水將她的衣襟打濕了一大片。

“文君!”

“娘娘!”

兩個女人擁抱在一起。

司馬相如看著眼前兩個相擁而泣的女人,心都被攪亂了。他無法預料,自己的這篇《長門賦》,對阿嬌意味著什么,對自己又意味著什么。

……

不管劉據的誕生怎樣使人憂郁失落,使人狂喜激動,未央宮的日子一如流水一樣慢慢消逝,立后大典的籌備事宜,終于在元朔元年三月就緒了。

少府寺制作了精美的皇后玉璽。

太仆寺為皇后織出了絢麗的綬帶。

將作監對椒房殿修葺一新。

太常寺擇定了大典的吉日。

作為織作染煉的專門官署,暴室的官員們連日來更是食不甘味,寢不安席。他們反復遴選從南方送來的絲絹,挑了上等的絹帛,然后送到織室去制作成衣。

從令丞到普通工匠,個個都是提心吊膽,他們知道這朝服的分量,不敢有絲毫疏忽大意。

其實,最忙的還要數丞相府、宗正寺和典屬國。丞相府的數十名曹掾,一連多日都在抄寫發往郡國的箋表;宗正寺則負責通知外戚和諸王的朝賀;而典屬國在接到大典事宜的文書后,一刻不停地譯成各種文字,發往周邊各國。

后宮更是鼓樂盈天,笙管高奏。宮廷樂隊加緊排練名為《青陽》的太樂,七十多名童男童女在樂令的指揮下,宮、商、角、徵、羽,抑揚頓挫,雅韻高蹈;而即將推出的百人踏歌舞,更是袖舒云霓,顧盼流光,只待大典之日登臺獻藝。

在這些日子里,文士們也沒有閑著。司馬相如、東方朔等一幫能手,竟夜不眠,捻須苦吟,都希望寫出讓皇上高興的文章。他們都期待在這樣莊嚴的時刻展示自己的才氣,技壓群儒。

這一切都讓劉徹的心境如三月的陽光一樣溫暖和明亮,他整日都沉浸在身為人父的愉悅中。每日早朝聽罷關于大典的籌備奏報之后,他都要詢問每一個細節,不斷地對大典的方案提出自己的意見。然后,就喜洋洋地到丹景臺去看兒子,看衛子夫或與太后一起分享得子的幸福。

但他更多地還是想以此為契機,推進朝廷格局的調整。他很高興,因為皇子的誕生,太后對衛子夫表示了從未有過的熱情。她不再計較衛子夫的出身,并且在劉徹請安時詳細地詢問母子的情況,儼然一個婆婆。她還讓劉徹囑咐衛子夫產后應注意的事情,并差紫薇送去了滋補品。

不僅如此,太后還一改對平陽公主與衛青婚姻的反對態度,而是提出要劉徹在適當的時候帶衛青到長信殿來,她也要看看大女兒鐘情的將軍究竟是什么樣子。這一切,都使得自韓嫣死后冷卻的母子關系開始逐漸恢復。

劉徹十分感慨,太后總是在大是大非面前做出明智的選擇。

的確,劉據的誕生改變了每一個人心靈深處的色調,使得大家的情緒漸漸地朝寬容與和諧傾斜。

劉徹欣然地接受了衛子夫的諫言,派司馬相如到長門宮看望了阿嬌。而司馬相如帶回的那些如泣如訴的故事又使劉徹常常反躬自問,自己當初是不是對這位表姐——曾經與他耳鬢廝磨了十多年的女人太過了?她體內畢竟也流著一半劉氏家族的血液。

立后大典定在三月十三日在未央宮前殿舉行。司馬談同太祝令經過占卜測算,認為這月十三日是大吉之日。這日為甲子日,甲為六甲之始,子為十二辰之初,甲數九,子數又九,九為天數。九九歸一,象征著朝廷的一切都在劉徹的掌握之中。他們在呈送給劉徹的奏疏中說:“甲子為干支之始,為第一個干支組合。相同于事之起始,事之確立之時也。”

這標志著,從這一天起,衛子夫的皇后地位將獲確定。

甲子日的天空分外晴朗,徐徐春風扯著絲絲陽光,編織出愜意的春網,片片綠葉在春日煦風中搖曳,而桃花落紅蕩起的香塵,讓每一條碾過車轂的道路都彌散著芬芳。

從卯時起,安門大街上就停滿了王公大臣的車駕,每輛車都披著節日的盛裝,連馬匹也綴上了鮮艷的紅纓……

大約上午巳時,王娡、劉徹來到了未央宮前殿,來自各個諸侯國和藩屬國的使節、各州刺史、三公九卿和在京大吏依照朝會的序列在殿內等候。待太后、皇上入座后,大行宣布大典開始。

霎時,太樂高奏,鼓樂喧天,笙管和鳴。王公大臣們在這莊嚴的旋律中肅然地站著,感受著雅樂給心靈帶來的沖擊。他們本來就端正的站姿似乎有人在提醒似的,都本能地做了微微的調整。

一曲奏罷,劉徹看了看太后,轉臉對大行仆射點了點頭。

“宣衛子夫上殿?!?

“宣衛子夫上殿?!?

……

隨著黃門傳喚的聲音,衛子夫被鼓樂迎進大殿來了。她邁著緩緩的步履,悠悠穿過文武眾臣之間的通道。她本來就澄明的眸子此刻浸潤出濕漉漉的晶瑩,凝香積翠地盤桓在長長的睫毛叢中。

從謳者到尚衣軒中的邂逅;從出宮人到被皇上再度寵幸;從被阿嬌詛咒到走上這座神圣的殿堂;這條路在她的內心深處漫長而又崎嶇。當這一切都成真的時候,她一剎那間像走進了夢幻。

她沒有當初阿嬌那種春風得意的感覺,她內心甚至還生出了一種莫名的惶恐,她就這樣地被謁者引導著,跪在了太后和皇上的面前……

包桑宣讀了冊立的詔書,而衛子夫此刻涌動在心底的,除了感恩,還是感恩。她俯下身體,向太后叩首謝恩,向皇上謝恩。按照大行主持的程序,她從丞相手中接過皇后玉璽,而御史大夫則為皇后披上了身份象征的綬帶。

包桑走上前去攙扶著衛子夫來到皇上身邊就座。然后,大臣們在丞相的率領下,齊刷刷地跪倒在御座面前,高聲贊道:

“恭喜皇上!”

“恭喜太后!”

“恭喜皇后!”

衛子夫看見了衛青,她沒有從他的身上看到馳騁疆場的瀟灑和俊逸,也沒有從他的身上看到因為姐姐當上皇后而表現出來的張揚和喜悅,反而看到他顯出少有的謹慎。

這情景讓衛子夫心頭安定多了,她在心里默默希望眼前這位兄弟永遠不要忘記過去,也不要把姐姐頭上的光環看得太重,一切都得靠自己的努力才能獲得。

圍繞一個女人命運的光芒迅速地從未央宮前殿發散,普照到每一寸山河。劉徹在這個日子里,發布了第二道詔書:

朕聞天地不變,不成施化;陰陽不變,物不暢茂?!兑住吩弧ㄆ渥?,使民不倦’?!对姟吩啤抛儚拓灒灾x’。朕嘉唐、虞而樂殷、周,據舊以鑒新。其赦天下,與民更始。諸逋貸及詞訟在孝景后三年以前,皆勿聽治。

大臣們有一種如沐春風的感覺。從高皇帝定都長安到孝景皇帝,沒有哪一個皇帝在立后的日子里大赦天下。大家紛紛贊道這是自殷周以來第一次在大典時發布赦免詔書,這是這個女人給王朝帶來的嶄新氣象。這意味著那些身陷囹圄的刑徒們也會因此而走出牢獄,得以與家人團聚。

當然,此時此刻他們沒有一個人想到,劉徹的這道詔書為后來開創了一個“大赦”的先例,他們此刻能夠表達自己心境的就是四個字:

“皇上圣明!”

雖然聲音是高亢的,但不是每個在劉徹身邊的人都能夠讀透他“天地不變,不成施化,陰陽不變,物不暢茂”的新銳思維。站在文官之首的薛澤甚至覺得皇上思維變化太快,自己除了懵懂的順應,沒有任何思考的空間。而對張來說,在為皇上起草詔書的時候,他也沒細想過大赦的深意。憑借多年跟隨皇上的經驗,他只能在心里告訴自己,皇上這樣做,一定有自己的道理。

他們這種機械的順從也正是劉徹最不滿意的,常讓他有一種曲高和寡的感覺。劉徹的目光掃著每一張掛著笑的臉頰,跳過那些盲從的艷羨,終于在汲黯的臉上發現了一種清醒,從鄭當時的眼里觸摸到一種理智,從衛青的目光中感受到了一種擁戴,從公孫弘的頷首中捕捉到發自內心的理解。

在這樣的場合,他們的目光在一瞬間對撞了。就像兩個對弈高手,他們的棋局都在心中,靠著心與心的交流就明白彼此的意圖。

的確,世間有許多的對話是不需要語言的,眼里蘊含的意義往往使彼此了解的人會從一瞥中就能明白對方的意思。

汲黯自信甚至有些戲謔地打量著站在身邊的張湯,小聲道:“張大人,聽到了么?皇上要大赦天下呢!”他沒有從張湯冷峻的眼里獲得所期待的回應,但是他斷定,皇上的大赦令是對張湯、趙禹等人用法嚴苛的自然矯正。

而對剛剛從鑿渭工地上回來的鄭當時來說,皇上大赦令的意義不僅讓這個國家的百姓分享到寬惠,更在于讓那些刑徒回到土地上去,這樣他就不用再為穿鑿渭渠缺乏勞力而發愁了。

對皇上在這個喜慶的日子頒詔大赦,衛青與鄭當時有著相同的感觸。他曾不止一次聽汲黯說過,有不少年輕人身陷牢獄。有的是因為在關中大旱之際與富豪爭水而被判處徒刑的,有的是因為抗拒豪強吞并田產而觸犯法律的?;噬系拇笊猓o了他們一個效命疆場的機會。

……

可不管人們對皇上的大赦有著怎樣的解讀,這一切都被遮蓋在立后大典的華光之下,“皇上圣明”的聲浪將大典推到了一個新的階段。

借此時機,皇上的第三道詔書下來了。皇上讓太中大夫、車騎將軍衛青與平陽公主秉承太后的旨意,擇日完婚。

當包桑宣讀完詔書的時候,大臣中出現了片刻的騷動,但很快就平靜下來,接著又是“皇上圣明”的歡呼。以立后為契機而發出的三道詔書,把一個無可否認的現實擺在了大臣們面前——衛氏家族輝煌的時代到來了。

在大臣們歡呼的時候,衛青有些誠惶誠恐地跪倒在太后與皇上面前。在這一刻,他的思緒回到了那個雪后的下午,那個平陽公主用柔情溶化了他用劍氣澆鑄的心的下午。他的臉不禁有些發熱,抬起頭時,他看見了太后柔和的笑容。

這是王娡第一次看到衛青。此前關于這位騎奴的各種傳說曾給她的心頭蒙上了陰影,不管劉徹和平陽公主怎樣將他描述成一位氣概不凡的英雄,在她的印象中,她斷定他是一個猥瑣的俗人。現在,他奇偉的相貌,炯炯的眼神,彬彬有禮的氣度,都讓她覺得女兒對一個騎奴的傾心其實是情之所至,是一個女人在失去丈夫后聰慧的選擇。而且,當這種選擇與剛出世的皇子交織在一起的時候,太后對女兒的行為就從反對轉為贊許和支持了。

“平身!”王娡輕輕地揮了揮寬大的衣袖。

“謝太后?!?

衛青剛剛站起來,大行就宣布大典進入了朝賀的程序。在熱烈隆重的樂聲中,來自藩屬國和諸侯國的使者們捧著禮單進殿來了。

……

立后大典的余波在長安激蕩了多日。

在三月下旬的一天,太后在長信殿舉行了一次家宴。一是為了促進婆媳情感,二是為了再次表明對衛青和公主婚姻的態度。太后畢竟是從景帝年代過來的人,除了劉徹、衛子夫、衛青、平陽公主外,她也沒有忘記邀請竇太主。

太后不是那種過河拆橋的女人,盡管她對竇太主所表現出來的傲岸和刻薄看不慣,但當初是她鼎力相助才把自己推上皇后寶座的。這一點,她一直沒有忘記。

之所以邀請她來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這位大姑子太苦了。先是失去了丈夫,短暫的兩年間,給予她肉體和精神撫慰的董偃又去了。作為一個為先帝獨守宮闈的女人,太后能體會她的寂寞和凄涼。

衛子夫今天是第一次以皇后的身份拜見太后。多年來,她作為皇上最寵愛的女人,雖然與皇上相濡以沫,卻因為名分的緣故而沒能踏進長信殿一步。當她與劉徹并肩走過長樂宮北門高大的闕樓,遠遠地望著長信殿瑰麗的殿門時,她的心就忐忑起來。

待與黃門和宮娥拉開一段距離時,她因無法平息緊張的呼吸而下意識地向皇上依了依,那惶恐就寫在臉上了:“不知怎么了,臣妾這心里就跟打鼓似的。”

劉徹笑道:“母后也是從安陵鄉間來的,她向來大度,不會難為你的?!?

不一會兒,衛子夫與劉徹就已雙雙跪倒在太后面前了。

“孩兒向母后請安。”

“臣妾參見母后。”

“平身!賜座!”隨著太后話音落地,紫薇很適時地奉上了茶點。

在這樣的場合,太后才有機會打量這位新皇后的風采。那種極不易覺察的眼神貼近衛子夫的時候,太后眼里就流露出滿意甚至贊許的色彩。衛子夫雖然出身卑微,但是她的端莊秀麗、溫文嫻靜、一笑一顰,都迅速地改變著太后對她的感覺。

兒子眼光沒錯,她一定能夠執掌后宮。這種感覺迅速地通過溫軟的話語傳遞給衛子夫。

太后關切地詢問皇子的近況,問她后宮的現狀,還很體貼地用過來人的經驗教導著衛子夫。這完全是婆媳之間的談話,這氛圍很快就消除了衛子夫的拘謹。她們說到高興處時的笑聲讓劉徹很輕松,由此而心生出由衷的感謝:“多謝母后的教誨?;屎螽吘鼓贻p,以后還要母后多加提攜才是?!?

“那是自然?!碧蟛⒉煌菩蹲约旱呢熑巍K?,衛子夫要真正在后宮站住腳,還要應對妃嬪之間復雜微妙的關系,她不僅要豁達大度,還要學會使用自己的威嚴。

看著時間尚早,太后便很隨意地將話題轉到了修成君身上。時光流逝,修成君進宮已有十幾年了,她的女兒娥兒都十六歲了,婚事自然成了太后牽腸的事情。

“娥兒的婚事還要你這個舅父拿主意?!?

“這事可得問問皇后。”

“只是不知阿姐想將女兒嫁給哪家大臣?”

太后道:“總該是王侯才行。前日哀家身邊的黃門曾說,齊王之子人品相貌甚佳,哀家有意與之聯姻。”

劉徹聽罷,覺得這是一樁兩全其美的好姻緣,心想:一則隨了母后意愿;二則娥兒到了齊國,朝廷也多了一個耳目。

衛子夫說道:“還是母后圣明。”

太后的臉上就笑開了花:“既然皇后都說好,那哀家就命人辦理此事了?!?

她們就這樣無拘無束地談了大半個時辰,平陽公主和衛青就來了?;噬显诹⒑蟠蟮渖闲剂怂托l青的婚事,這消息便化為仲春的細雨,滋潤了她的心田,讓她容光煥發,整個人都年輕了許多。她拉著衛青拜見太后、皇上和皇后時,那雙眼睛始終都是水汪汪的。

太后許久都沒看到公主這樣了。在母親面前,平陽公主毫不掩飾對衛青的喜歡,甚至時不時表現出幾分撒嬌的可愛,這讓衛青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在太后面前,你不可這樣?!毙l青小聲對平陽公主道。

公主斜睨了一眼衛青道:“母后您看看,還沒有怎樣他就管起人家來了?!?

太后笑著撫著平陽公主的長發道:“都是哀家將你寵壞了,三十多歲的人了,還跟孩子一樣。”

平陽公主裝著委屈道:“母后偏心。”

劉徹在旁邊看著,忍不住插話道:“皇姐嘴里這樣說,心里巴不得母后多夸衛青呢!”

“皇上!”公主羞澀地擺了擺頭,這時候,大家聽見殿外傳來爽朗的笑聲,那是竇太主的聲音。

“誰在里面呢,如此熱鬧?”

紫薇回答道:“是皇上、皇后,還有……”

竇太主道:“還有那位瀟灑俊逸的將軍吧!”

“太后和皇上已在殿內等候了,請太主隨奴婢進去?!?

此一時彼一時也,人有時候就是這樣,得隨著環境不斷地調整自己。作為阿嬌的母親,作為昔日的大漢長公主,不可能對剛剛入主椒房殿的女人熟視無睹,雖然她感到衛子夫恬淡的笑容都滿含著虛偽。

但是精明的竇太主明白,覆水難收,落花已去,她無法改變椒房殿易主的事實,而她的任何矜持和倨傲,都會讓皇上更加厭惡阿嬌。因此當她一只腳踏進長信殿時,就自然地把自己置于臣下的位置了:“臣妾參見太后、皇上,臣妾恭喜皇后喜得皇子。”

她當然也沒有忘記向平陽公主與衛青這兩位有情人表示長輩的歡悅,她不無風趣地表示希望能早日參加他們的婚禮。在向他們表示祝賀時,她心中掠過一絲悲涼,韶光易逝,風華不在,她不會再有侄女的風光和幸福了。

她的謙恭讓衛子夫的情緒輕松了許多,在例行了朝廷禮節之后,這殿里人與人之間充滿了家族的溫馨和祥和。

那飲宴的布局也很有意思,太后理所當然地坐在上首,而竇太主與平陽公主并肩坐在右側的席位,劉徹與衛子夫居于左側。而衛青則坐在兩位公主的下首。一切積怨都被臉上的愉悅掩蓋了,一切飲恨都被爵中的酒釀而稀薄了。大家都很自覺地回避巫蠱案的陰影,回避著廢后阿嬌的過去和現在。

酒過幾巡,平陽公主的臉上就飛起了朵朵云霞,眼里也多了幾分水色,她面朝太后說道:“為了恭賀皇后入主椒房殿,臣妾排練了一曲《鳳儀百鳥》,今日權且作為席間的助興,也是臣妾獻給皇后的一份薄禮?!?

太后十分感念平陽公主的細致,頻頻點頭稱道:“僅僅飲酒,不免顯得單調,這下有歌舞助興,自然多了不少的情趣?!?

云在袖間飛舞,舞在云中翻卷,伴隨樂師精心制作的旋律,窈窕的歌伎廣袖翩躚,乘著三月的春風,舞出了云蒸霞蔚的桃煙柳雨。

頃刻間,歌伎們如繁星閃爍,四面散開,只有領舞者在殿心旋轉翻飛,若梨花帶雨,若月出滄海,若鳴鳳展翅,若魚龍潛躍;驟然樂律翻轉,化出幽谷深林,群鳥齊鳴的意境。

這情景讓衛子夫一下子回到了建元二年的那個早春,是上蒼在生命吐蕊的季節,把皇上送到了她的身邊。如今她已是三個公主、一個皇子的母親了。

衛子夫的目光久久地注視著群鳥朝鳳的造型,耳際不聞笙竽,眼前不見歡顏笑靨,似乎紛紜的塵世遠離了她的靈魂。直到劉徹一聲“好舞”,她的靈魂才從萬里蒼穹回到了長信殿。

“來人!賞樂師百金,帛百匹。賞歌伎二百金,帛二百匹?!?

“諾!”

“回來!”

包桑正要轉身,又被劉徹叫住了:“賞皇姐千金,帛千匹。”

平陽公主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在叩謝皇上的時候,她的神態是得意的,而她的眼神卻捕捉著每個人的反應。

她首先當然關注的是皇上的感覺。整個過程,皇上看得很投入,他似乎被樂舞陶醉了,這場景激起他的回憶,也帶給他全新的享受。

但是,平陽公主很快地就從太后的臉上發現了隱約的不悅。她明白是這領舞的女子太美麗,這讓皇上心猿意馬,這些都會讓太后擔憂。其實,從那女子出來的那刻起,公主早在心中舉起了屠刀,她不會讓這女子活到明天的,她現在要的是與皇后和睦而不是給皇上再送一個女人。

她敏感的觸角穿透衛青平靜的眼睛,看到了他心底的不屑。也許欣賞一場舞蹈對他來說,遠不及取匈奴人的首級更快意;也許他的心此刻已回到了軍營;也許他認為那甘甜的酒釀,應該用來為出征的將士壯行……

女人的心思只有相同經歷和秉性的女人才讀得透,當平陽公主將目光投向竇太主時,她感到了這個孤獨的女人眼中的冷氣。

自始至終,竇太主都用一種冰冷的情感閱讀著侄女的作品。她感覺平陽公主太像她了,她再熟悉不過這些鋪張了。當年,她就是這樣對待栗姬和王娡的,她幾乎用了同樣的手段去維系著皇宮與堂邑侯府之間的紐帶,為阿嬌鋪就了走向皇后寶座的道路。

不過,皇上的興奮和賞賜使得被家族氣氛淡化的恩怨又聚集成陰霾,驅走了她進殿時還留在心中的一縷亮色。

竇太主從席間站起來施了一禮道:“難得公主雅樂助興?;噬蟽粤⑿潞?,普天同慶?;噬嫌执笊馓煜?,更是讓黎民共沐圣恩。阿嬌雖獨居長門,也為皇上感到歡欣。她特地準備了一份薄禮,托臣妾奉上。”

竇太主的話讓劉徹很吃驚,阿嬌怎么會有這樣的心思呢?他的神情頓時嚴肅了:“不知她送的是何禮物?”

“皇上可曾記得,前些日子您派司馬相如去探視嬌兒?嬌兒感念皇上的牽掛,特地要司馬先生作了一篇《長門賦》,命宮中樂師譜了曲子,很是動聽。不知皇上可否允準當殿吟唱,以了嬌兒的賀忱之愿?”

“哦!是這么回事?”劉徹沉吟著沒有回答。他太了解阿嬌的性格了,她怎會對取代了自己而成為椒房殿的主人無動于衷呢?要真是那樣,就不會發生巫蠱案,她也就不是阿嬌了。他擔心這賦會給剛剛分娩不久的衛子夫帶來傷害,但一想這做賦的不是別人,而是司馬相如。他不會糊涂到無視衛子夫的地步。他正這樣想著,就聽見衛子夫說話了。

“母后、皇上,難得皇后一片熱心。”衛子夫這樣稱呼阿嬌,大大出乎在場人的意料,“臣妾感念姐姐對皇上的忠貞,請母后、皇上允準太主的奏請?!?

這話從衛子夫的口中出來,不僅使太后對她的印象更加深刻,而在劉徹那里也形成了與阿嬌鮮明的對比。在太后點頭認可后,劉徹也欣然允準了竇太主的請求。

這是一個失寵的女人泣訴的淚水:

愿賜問而自進兮,得尚君之玉音。……

雷殷殷而響起兮,聲象君之車音。……

這是一個孤獨女人無奈的呻吟:

左右悲而垂淚兮,涕流離而從橫?!?

無面目之可顯兮,遂頹思而就床?!?

這是一個落魄女人絲縷的幽怨:

心憑噫而不舒兮,邪氣壯而攻中。……

援雅琴以變調兮,奏愁思之不可長。

這是一個絕望女人五內俱焚的哀鳴:

夜曼曼其若歲兮,懷郁郁其不可再更。

澹偃蹇而待曙兮,荒亭亭而復明。

妾人竊自悲兮,究年歲而不敢忘。

太后的淚水順著細密的皺紋,慢慢地流到了頜邊,她眼前仿佛出阿嬌憑欄孤守、望月長嘆的身影。

竇太主的肩膀也劇烈地顫抖,不斷地用絲絹擦著淚花:“皇上!嬌兒她……”

衛青和平陽公主一臉茫然,他們都希望從彼此的眼中獲得答案,但都失望地搖了搖頭。

作為女人,衛子夫的心被司馬相如的那些文字給攪亂了,她不知道該怎樣去理解廢后的情感,更不知道皇上將怎樣看待她的寬容和謹慎。她用驚恐的、游離的目光怯怯地看著皇上,看著太后。阿嬌心中諸多的不平究竟是怎樣積淀的呢?她在賦中雖然不乏愧疚的檢討,然而更多的卻是對皇上的怨恨??!

衛子夫的感覺很快就被劉徹的憤怒證實了。

“夠了!”

“何謂‘言我朝往而暮來兮,飲食樂而忘人’,這不是埋怨朕么?是她忘記了朕,還是朕拋棄了她?”

劉徹雖不得不為司馬相如的文筆所震撼,但他透過阿嬌的淚水,看到了一雙含恨的眼睛。他走進司馬相如鋪排的凄慘,感觸到一顆愛恨交織的心。而隱藏在那些滿懷期待的文字背后的,是一腔不甘寂寞的欲望。

一個不能反躬自省的女人,怎么可能獲得他的諒解呢?一個對欲望不能約束的女人,又怎么可能奢望再回到長樂宮呢?劉徹斷然地揮了揮手,大聲喊道:“退下!朕不愿意再聽那些絮絮叨叨了?!?

“皇上……”

“太主不用再說!阿嬌有今日,完全是她造成的結果。朕姑念她是表姐,又有十幾年的夫妻情分,才讓她居住長門宮,待遇一如既往。孰料她不思悔改,竟然在立后之際,發泄私憤……”劉徹說著,就朝殿外喊道,“來人!”

“奴才在!”包桑匆忙進了大殿。

“傳朕口諭,今后不許任何人再接近廢后阿嬌,違者斬無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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