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現(xiàn)在看起來十分平靜,早朝依舊按部就班進行。不過劉徹再也聽不到尖銳的諫言了,只有許昌、石建、石慶等人轉(zhuǎn)達太皇太后的一些旨意。特別是那個石建,最喜歡人后奏事,到了朝堂反而沒有話說了。
可供廷議的事情一少,早朝的時間就大大縮短了,空閑的時間一長,劉徹便覺得分外無聊。這時候,韓嫣總會想出一些讓皇上高興的主意。
這天,他又出主意道:“當(dāng)初皇上舉賢良時,策對者中有一個叫東方朔的,因文辭不遜讓皇上反感,令其待詔公車。據(jù)說此人詼諧幽默,皇上何不傳來解解悶?zāi)兀俊?
“真有這樣一個人么?朕怎么沒有印象?”
這公車署本是士人等待任用的驛館,俸祿不高,到了這里,等于是坐了冷板凳,皇上是很難想起的。如果不是韓嫣提醒,劉徹倒真想不起這個人了。
“玩什么呢?”
“就玩射覆吧!這樣正可以試試東方朔的機敏。”
“好主意!既然愛卿說東方朔滑稽有余,機智過人,朕今天就試試他。”
“諾!”
出了未央宮,韓嫣直奔公車署。官居上大夫的韓嫣對公車署的士子向來是不大待見的。這不僅因為公車署的級別低,而且在這里待詔的多是懷才不遇之士。性格乖張,放蕩不羈。不過今天,為了討皇上高興,他不得不親自前往了。
公車署令見上大夫來訪,自然畢恭畢敬,急忙吩咐下人煮茶備酒招待。韓嫣一邊擺手一邊說道:“免了免了,皇上正急著召見東方朔,快讓他出來跟本官進宮去吧。”
一提起東方朔,公車署令就一個勁地搖頭嘆道:“大人有所不知,這東方朔雖是待詔公車,可誰管得了他呀?他經(jīng)常清晨出去,夜半歸來,甚至夜不歸宿。下官說他一句,他能回上十句,諷刺挖苦,尖酸刻薄,下官真怕他了。這不一大早又不知到何方去了。”
韓嫣一聽就急了,道:“那你還待著干什么?快去找啊!”
署令急忙安排署中眾人四下去尋找。其中有一位士子,平日與東方朔交好,聽說皇上要召見他,就對韓嫣道:“東方先生晨間出門時提過一下,他今天要到‘卜肆’去轉(zhuǎn)轉(zhuǎn)。”
韓嫣聽完,就無奈地笑了:“這個人還真是行為詭異,令人捉摸不透啊!好!既然已知去向,你就快帶本官前往。”
“卜肆”地處長安東市,一行人沿著杜門大街一路疾走,就遠遠地看見東方朔正與一位卜筮者理論,也許是因為東方朔說話幽默,圍觀的人群不時發(fā)出陣陣笑聲。
東方朔五短身材,其貌不揚,但說起話來卻聲若洪鐘,隔很遠都聽得清楚。
“呵呵!”東方朔手舞足蹈地說道,“先生十卜九錯,何來卜者之譽?占吉而實兇,占富而實貧,豈非欺世盜名,不就是想騙幾個錢花罷了。”
那卜者被說得滿臉通紅,卻又不愿意當(dāng)眾服輸,賭氣道:“你如此輕看我,想來必是卜筮高手,那就請你為我卜一卦,倘若說準了,我就將這龜板當(dāng)面燒掉;倘若你輸了,那就從我胯下鉆過去怎么樣?”
“好!”人群中一陣高呼。
東方朔也大叫一聲道:“這有何難,咱們擊掌為誓!”
韓嫣在一旁看了,暗地向署令使了一個眼色,署令會意,立即鉆進人群,拉了拉東方朔的胳膊小聲道:“皇上要召見先生,先生卻在這里打賭,成何體統(tǒng)?快隨本官去吧!”
東方朔揮手將署令推到一邊,笑道:“哈哈哈!署令這謊話編得何其笨拙,如東方朔這樣的閑云野鶴,皇上怎會召見?”說罷,他從腰間拿出酒壺,仰起脖子,滿滿地喝了一口。
“真的!這回真是皇上召見,先生就是給下官十個膽,也不敢拿皇上的詔令瞎編啊!”署令說完拉著東方朔的衣袖,指了指韓嫣。
東方朔又是一陣嬉笑:“呵呵!那不是專討皇上歡心的韓嫣么?”雖然他嘴里還在這樣說著,可心里早信了十之八九。他隨即對卜者道,“皇上要召見我,待明日再來與你理論。”
韓嫣聽到這些話,心里就老大的不樂意了。但射覆的主意是他出的,人也是他舉薦的,縱有千般不滿,他也只能先忍著。哼哼!待日后有機會再與這狂生計較。想到這,他連忙催促馭手追著東方朔的背影而去。
皇宮中,東方朔在包桑的引導(dǎo)下進了殿門。劉徹一看到他,就想起來了。哦!這就是東方朔,在策對時言辭狂放,不可一世。不過當(dāng)他穿一身待詔冠服,寒酸地出現(xiàn)在大殿時,劉徹仍無法將他與那個狂徒聯(lián)系起來。他遠不似劉徹想象中那么飄逸俊秀,玉樹臨風(fēng),反倒看上去有幾分猥瑣。那雙小眼睛、凹鼻梁,處處透著調(diào)侃和幽默。
“朕今日閑暇,欲與卿作射覆一戲,不知可否?”
“小臣樂與皇上分憂。只是臣一人戲之,甚無樂趣,請皇上允準眾人都來嬉戲,不中者罰酒,不知可否?”
“正好君臣同樂。”
于是,包桑捧來一個缽盂,由韓嫣事先驗過,然后讓大家猜缽內(nèi)所置之物。
一個年輕黃門猜道:“盂中是地龍一條。”韓嫣微笑著搖搖頭。
又一位黃門說道:“必是蟋蟀無疑。”韓嫣擺了擺手。
一連十?dāng)?shù)人過去,竟然沒有一人猜中,韓嫣遂將目光移向包桑道:“包公公何不來射一射呢?”
包桑猶豫了一下道:“既非地龍,亦非蟋蟀,必是‘僵而不死’的百足之蟲。”
韓嫣拊掌大笑道:“看來只有東方先生來猜了。”
東方朔擠了擠眼睛,不無神秘地自言自語道:“臣曾研讀過《易》書,必會中之。”他遂捧起缽盂,時而搖搖聽聽,時而置于階下,時而圍著缽盂游走,然后又用龜蓍在案頭卜起了卦,那做派惹得黃門們掩口而笑。
可東方朔卻旁若無人,口中念念有詞道:“臣以為此物,是龍卻沒有腳,是蛇又有足;它的習(xí)慣是攀緣墻壁。所以,盂中之物若非守宮,那就是蜥蜴!”
眾人被他煞有其事的模樣逗得忍俊不禁,但懾于皇上的威嚴,又不敢大聲笑出來。倒是韓嫣聽了東方朔的解說后,頻頻點頭。劉徹見此便分外高興,當(dāng)場賞賜東方朔帛十匹,又罰未猜中者每人酒一爵。
大家見皇上高興,氣氛就漸漸地活躍起來。接著往下玩,每每都是東方朔猜中,于是皇上的賞賜便都歸他一人了。
這時候,人群中走出一位中年人,一臉的不服和不屑。原來是以滑稽博得皇上高興的郭舍人站出來了,他必是想與東方朔一搏。看來,今天有好戲看了。大家都在心里默默地念到。
果然,只見郭舍人走到劉徹面前奏道:“皇上,臣以為東方先生乃僥幸而已,并非實才。臣請皇上令其復(fù)射之,如果他猜中了,臣甘領(lǐng)鞭笞。若是不中,請皇上賜臣金帛。”
“愛卿可知,君前無戲言?”
“臣明白,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劉徹又對東方朔道:“愛卿可敢應(yīng)搏?”
東方朔并不說話,只是笑著點頭。
“好!韓嫣,將缽盂交與郭卿。”
郭舍人接過缽盂,便去了廊廡,不一刻就回來了。他道:“盂中物為樹上寄生,請東方大人猜猜此為何物?”
東方朔捻須略思片刻,便脫口而出道:“此乃窶籔也。”
郭舍人很自負地笑了:“哈哈!下官早知道大人是猜不中的。這金帛下官是得定了。”
東方朔搖了搖頭道:“舍人的鞭子是挨定了。”
郭舍人不以為然。
東方朔邁著八字步,緩緩地繞著缽盂走一圈,然后面對眾人說道:“生肉為膾,干肉為脯。著樹為寄生,盆下為窶籔。”
劉徹聽罷,禁不住哈哈大笑,撫著東方朔的肩膀道:“愛卿好一副伶牙俐齒,郭卿認罰吧!”
郭舍人被剝?nèi)ド弦拢B打數(shù)鞭。他疼痛難忍,撅著屁股,嗷嗷大叫,東方朔在旁見了,笑著又是一套俚語脫口而出:“口無毛,聲謷謷,股益高。”
郭舍人遭到奚落,惱羞成怒道:“好一個東方朔,竟敢欺負天子從官,按律當(dāng)棄市。”
劉徹也幫腔道:“舍人既已認罰,愛卿為何嬉笑之?”
東方朔回道:“臣不敢詆毀舍人,那不過是幾句隱語而已。”
“那是什么意思呢?”
東方朔晃著腦袋,吟吟哦哦道:“口無毛者,狗竇也;聲謷謷者,鳥哺轂也;股益高者,鶴俯啄也。”
郭舍人不服,對劉徹說道:“臣愿再問東方朔隱語,如果他不知道,也該挨鞭子。”
東方朔笑道:“舍人盡管道來,在下若是回答不出,甘愿受罰。”
“令壺齟,老柏涂,伊優(yōu)亞,狋吽牙,何意?”
“令者,命也;壺者,所以盛也;齟者,齒不正也;老者,人所敬也;柏者,鬼之廷也;涂者,漸洳徑也;伊優(yōu)亞者,乃辭未定也;狋吽牙者,兩犬爭也。”
郭舍人不服,又連出數(shù)句,東方朔應(yīng)聲輒對,變詐鋒出,亦莊亦諧,插科打諢,調(diào)侃嬉戲,凡難皆對,凡對皆奇。
眾人紛紛為東方朔的詼諧和敏捷而傾倒。特別是劉徹,一直聚精會神地聽著雙方的舌戰(zhàn),東方朔的詭譎和狡黠、藏鋒于諧的辯才,讓他見識了另外一種士者風(fēng)采。他不似司馬相如那樣的瀟灑飄逸,卻有著比司馬相如更令人快慰的可愛;他沒有似司馬相如那樣的清詞麗句,卻有著比司馬相如更讓人吃驚的奇巧。
劉徹不禁為自己得到這樣一位人才而感到僥幸,當(dāng)下就任東方朔為長侍郎,這樣他就可以早晚與司馬相如一起談詩論詞,倒也優(yōu)哉。
眾人散去之后,劉徹向韓嫣問道:“愛卿以為太皇太后知道這事后會怎么想呢?”
韓嫣道:“太皇太后可以安穩(wěn)入夢了。”
劉徹哈哈大笑道:“還是韓愛卿知道朕的心思。”
可是,射覆的游戲偶爾為之尚覺新鮮,玩過幾次劉徹便厭倦了。這一天,劉徹對韓嫣道:“朕近來想出去散散心。”
“皇上要去何處?臣安排就是。”
“不用安排,朕只帶你一人。”
韓嫣不解地看著劉徹,猜不透他究竟想干什么。劉徹拍了拍韓嫣的肩膀道:“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朕是不想讓人知道。”
韓嫣還是不能理解。皇上出行,羽林衛(wèi)、黃門和警蹕動輒成百上千,怎么可能銷聲匿跡呢?他茫然地搖了搖頭。劉徹從腰間解下一個“門籍”,放到韓嫣的掌心。
“你看看這個。”
“平陽侯?皇上是要以平陽侯的名義出行?”
“對!”
“這樣說來,臣就是侯府府令了。”
“嗯。不過此次出行,朕要從騎射營中抽調(diào)精壯之士隨行。你要記住,出了長安,朕便是平陽侯了,你不可再稱朕為皇上。”言畢,劉徹又叮囑包桑道,“自即日起,朕要埋頭讀書,沒有大事,不再早朝,明白么?”
“明白!但如果太皇太后那邊有人來傳呢?”
“你就說朕在研讀《鴻烈》,撰寫心得呢!”
“諾!”
次日黎明,長安城門剛剛開啟,一隊人馬就披著秋日的晨露,悄悄出了橫門,匆匆朝北去了。
回望長安,城樓宮殿在晨曦中影影綽綽,分外雄偉;舉目遠眺,咸陽原上的皇家陵冢,松柏蒼蒼。
也許是心境的緣故,路過安陵的時候,劉徹勒住馬頭,久久地望著坐落在陵園前的寢殿,一時萬千思緒涌上心頭。當(dāng)年堂祖父惠帝登基的時候,呂后不也像太皇太后這樣專權(quán)么?
劉徹十分吃驚自己會想到這些往事。是因為自己目下的處境與惠帝當(dāng)年的遭際相似么?不!他不是惠帝,正因為如此,他才決定微服出行,要給太皇太后一個對朝事淡然的印象。只要是瑣事,他都任許昌等人去太皇太后那兒討主意,他只要在詔書上蓋上玉璽即可。韜光養(yǎng)晦——這是目前唯一能拯救自己的辦法。
前事不忘,后事之師,從朕起一定要消除后宮干政的陋習(xí)。劉徹駐馬東望,隴原盡頭剛剛升起朝霞。然后,他狠甩一鞭,催動坐騎沖入晨光下的曠野。
韓嫣緊緊追在身后,問道:“侯爺,這是要去往何方?”
劉徹馬鞭指向前方,道:“池陽。”
一連數(shù)日,劉徹帶著狩獵隊伍,北至池陽,南獵長楊,西至黃山,東游宜春。常常是他帶領(lǐng)一支隊伍,韓嫣帶領(lǐng)一支隊伍,從不同的方向出發(fā),然后在預(yù)定的地點會合。后來,這支游獵隊伍竟然變成一支名曰“期門軍”勁旅的雛形。
走出深宮,他們放縱在天地蒼穹、沃野莽林之間,起居都安排得十分隨意。他們往往是披著夜幕出發(fā),天明就到了山腳下,然后隊伍分開,以狩獵的數(shù)量決勝負。韓嫣明白,皇上展開這樣的狩獵,不過是為了發(fā)泄。因而,他總是暗中叮囑部下少打些獵物。這樣幾次之后,就被劉徹看出了破綻。
這天午夜時分,大家決定到戶、杜一帶的山間狩獵。在隊伍即將分開之際,劉徹向韓嫣問道:“為何你的人馬每一次打的獵物都比朕的少?”
韓嫣遲疑片刻便答道:“皇上……”
劉徹“嗯”了一聲,韓嫣馬上意識到自己的口誤,忙改口道:“侯爺有所不知,在下所帶人馬,與侯爺?shù)南啾容^弱,自然要稍遜一籌了。”
劉徹笑了笑,隨之嚴肅道:“你覺得能自圓其說么?同是一營所選的士卒,何故本侯的人馬就會強一些呢?莫非你要戲耍本侯不成?”
韓嫣聞言大驚,慌忙滾下馬來,伏地跪拜,惶恐道:“小的不敢,請侯爺恕罪。”
“罷了,起來說話。本侯說過,這游獵如同打仗,不可視作兒戲。而你卻暗地讓本侯沉湎于虛榮之中,這豈能瞞過本侯雙眼?念是初犯,本侯且饒你這一回,若再如此,本侯就不客氣了!”
“謝侯爺!”
劉徹看了看周圍的環(huán)境,覺得這地方很有意思。四周皆是平原,只有一座丘陵孤零零地坐落于此,上面如棋盤一般平坦,便饒有興趣地問道:“此為何處?”
其間有一個來自戶縣的子弟道:“此處是望鄉(xiāng)坪。相傳當(dāng)年周武王在此狩獵,常常登坪回望鎬京。”
劉徹聽罷,就要上去看看。于是他縱馬踩過稼禾,向坪上沖去。韓嫣正要號令大家上前,卻聽見不遠處傳來大聲喝問:“何人如此大膽,竟敢在此狩獵,還踩踏百姓稼禾,還不趕快下馬,難道要以身試法嗎?”說話間,兩位身著縣尉冠服的人提刀策馬,頃刻間就到了狩獵隊伍面前。
“本官奉縣令之命,前來捉拿你等擾民毀田之徒。”
衙役們紛紛上前,卻見劉徹身后的子弟一個個弓上弦,劍出鞘,便先怯了。
韓嫣見狀,忙喝住身邊的人馬,上前道:“你們可知何人在此?”
“不管是誰,都不能違反皇命。”縣尉的態(tài)度很堅決。
“這可是當(dāng)今……”話到口邊,韓嫣打了個結(jié)巴,“這可是當(dāng)今平陽侯曹大人!你們有幾個腦袋?竟敢對曹大人動手?”
縣尉屬地方小吏,且對曹壽也不甚了解,但平陽侯的大名卻是如雷貫耳,于是他們說話的口氣緩和了一些,馬上向劉徹作揖道:“侯爺是朝廷貴戚,絕不會忘記皇上還耕于民的詔命吧?今侯爺狩獵,踩踏稼禾,百姓怨聲載道,侯爺此舉,豈不枉視詔命,欺君害民么?”
“這……”
“卑職職責(zé)所系,請侯爺不要為難卑職,隨卑職到縣府復(fù)命便是。”
“大膽!誰敢動手。”韓嫣在旁邊聽到縣尉理直氣壯訓(xùn)斥著劉徹,早已按捺不住,一聲喝令,身后的子弟們頓時劍拔弩張。
孰料劉徹卻平靜地擺了擺手道:“難得他們對漢室如此赤誠,你就不要為難了,本侯就隨他們到縣府便是。”
“侯爺!”
“侯爺!”眾子弟跟著韓嫣向前奔去。
“無須多言,你隨本侯到縣府去,其他人原地待命。”
大約巳時時分,劉徹一行來到戶縣衙門,杜縣縣令也在那里等候。兩位縣令從堂口看去,但見堂下站著一位十六七歲的翩翩少年,身材高大,器宇不凡。單看年齡,不像是平陽侯。再看跟在身邊的韓嫣,玉面濃眉,一身玄色勁衣,也是英氣勃勃,心里當(dāng)時便有些忐忑。但不管怎么說,踩踏百姓稼禾,就觸犯了大漢律條,身為地方長官,就不能不問。
戶縣縣令舉起堂木,正要拍案,卻被韓嫣制止道:“大人且慢,在下這里有一樣?xùn)|西,大人看了再審不遲。”說完便疾步走上前去,將一只金虎頭鞶遞到縣令手中。兩位縣令一見這只有皇上才能佩戴的東西,頓時大汗淋漓,跌跌撞撞地跪倒在大堂了。
“起來說話。”
兩位縣令跪在地上沒有動。
“起來說話。”
“微臣有眼無珠,不知皇上駕到,罪該萬死,罪該萬死!”
劉徹環(huán)顧縣府大堂,不僅縣令們魂不附體,就連那些手持法棍的衙役,負責(zé)地方治安的縣尉,還有兩縣的縣丞,也都齊刷刷地跪在地上。
按說,他們高舉著大漢的律法,為地方百姓仗義執(zhí)言,本應(yīng)理直氣壯,可面對皇上,律法也顯得無力。不過這半天的經(jīng)歷又讓劉徹十分欣喜,因為他親眼看到新制已深入人心。
記起前些日子,他為排解煩惱,便翻看了先朝的書籍。他從《商君書》中讀到了“憲令著之官府,刑罰必于民心”的箴言,這些話都被眼前的情景賦予新的含義——政之興在民。
“二位縣令不必驚慌,你等奉詔保民,非但無罪,朕還要褒揚賞賜,且站起來說話。傳朕旨意,賞戶、杜兩縣縣令金百斤。”劉徹有條不紊地說道。
“謝皇上隆恩!”意外得到賞賜,兩位縣令恍若夢中。
及至明白事情的原委后,他們心中不禁為剛才的驚慌失措而尷尬,為皇上的胸襟而感動,便覺得與其得了皇上的賞賜,倒不如將之散給百姓。
劉徹對他們的行為自然是分外高興,朗聲道:“二位愛民就是忠于大漢,朕回京后定當(dāng)擢拔你們;你等要恪盡職守,好自為之,切不可辜負了朕的厚望。”
縣令們益發(fā)地受寵若驚,為官多年,他們什么時候有當(dāng)面聆聽皇上聲音的機遇呢?他們除了千恩萬謝之外,對為官之道又多了一層體悟。
當(dāng)劉徹和韓嫣返回灃水岸邊的時候,卻看到在狩獵的隊伍中多了不少人。韓嫣眼尖,很快就認出那披著玄甲的正是未央宮騎郎公孫敖,而另外一名身著黑色勁衣的青年就是衛(wèi)青。
衛(wèi)青見了劉徹,“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道:“臣衛(wèi)青叩見陛下!”
劉徹眼前一亮:“衛(wèi)青?你不在建章宮嗎?怎么到這里來了?”
“皇上,若非公孫大人相救,小臣恐怕見不到陛下了。”
劉徹將不解的目光投向公孫敖,問道:“究竟發(fā)生什么事情了?”
……
衛(wèi)青一想起自己的命運,就百感交集。當(dāng)初他隨人到甘泉宮服役時,同行中一位相面的說,他是貴人相,將來必封侯。他當(dāng)時就笑了,只覺得這身負刑罰的“鉗徒”也學(xué)會了阿諛。一個奴仆的兒子,一個連身份都得不到承認的牧羊兒,一個靠賣苦力為生的傭工者,只要不被鞭笞不被辱罵就知足了,怎么可能封侯呢?
可就在今年清明那天,阿姐的一曲輕歌曼舞,不僅改變了她的命運,也讓自己得以成為建章宮的一名衛(wèi)士。
從那時候起,他的人生目標就有了新的方向,他兢兢業(yè)業(yè)守衛(wèi)著皇宮,精益求精地習(xí)武健體,潛心研讀兵家典籍,期待有一天會被皇上發(fā)現(xiàn)。也許是因為姐姐的緣故,皇上給予他特別的照顧,使他不斷增強對未來的自信。
可就在昨夜,他在建章宮當(dāng)班的時候,卻莫名其妙地被人綁架了。他被蒙住眼睛,裝進麻袋里,橫置在馬背上,他的耳邊只有馬蹄聲和綁架者說話聲。
“聽說這小子的姐姐叫衛(wèi)子夫。”
“是啊!聽說他母親還是個奴仆呢!”
“皇后怎么就這樣仇恨她呢?”
“你根本不懂女人的心,皇后能容忍一個漂亮女子每日在皇上身邊轉(zhuǎn)悠么?”
“少胡扯!讓皇后聽見了,有你好果子吃!”
“好了!不說了,不說了。你說,怎么處置這小子?”
“殺了算了。”
“唉!皇后也是女人,她的心怎么就……”
衛(wèi)青明白了,綁架他的人是皇后派來的人。那一刻,他有些絕望了,他知道落到皇后手里,等待他的就只有死路一條。
他沒有想到,他的好友——在未央宮擔(dān)任騎郎的公孫敖會在此時出現(xiàn),把他從鬼門關(guān)救了回來。
公孫敖是從接替衛(wèi)青當(dāng)班的衛(wèi)士口里得知他被綁架的消息的。精明的他深知宮廷的復(fù)雜,他并不想陷入兩個女人爭風(fēng)邀寵的漩渦,他只要救出好友就夠了。因此,面對劉徹質(zhì)問的目光,他很快就找到了理由。他說衛(wèi)青是被一伙強盜劫持到林子里勒索錢財,他正好帶著人馬從那里經(jīng)過……
他用目光制止了衛(wèi)青解釋的企圖,把一場宮廷風(fēng)波化解為普通的打劫事件。
劉徹的臉上恢復(fù)了平靜,道:“既然你們來了,就隨朕一起狩獵吧。”
公孫敖奏道:“皇上,臣是受包公公之托一路追趕皇上而來的。”
“有事么?”
“包公公說,太皇太后那邊傳話要皇上過去呢?”
“不是讓他說,朕要閉門讀書么?”
“包公公說,只怕瞞得了一時,不可能瞞得長久。”
“這個包桑,怎么就如此愚鈍呢?”劉徹思忖片刻,便對公孫敖說道,“回去告訴包桑,讓他先瞞著,朕不日回京。衛(wèi)青留下,隨朕狩獵便是。”
“諾!”
公孫敖走了,但劉徹的思緒并沒有從剛才的氛圍中走出來。衛(wèi)青有什么財物值得強盜們冒險去打劫呢?那么多的禁衛(wèi),沒有人覺察么?他越想就越覺得其中有蹊蹺,卻又理不出頭緒來,直到遠去的馬蹄聲漸漸消失于耳際的時候,才大聲道:“上馬!”
“皇上!下一步我們要去何處?”
“湖縣!”劉徹揚起馬鞭指向東方,“此為朕狩獵的最后一站。”
一干人頃刻間便奔向平原的深處。
劉徹并不知道,在他離京的日子里,七國之亂的余波在南疆燃起了熊熊戰(zhàn)火……
此刻,在都城典客署的官衙中,東甌國使節(jié)正焦急地等待著皇上的召見。
他滿臉痛苦,幾欲流淚道:“大人可知,東甌國已處在四面包圍之中了。我們不甘成為閩越國的魚肉,與閩越軍相持了兩個多月。如今城中糧食殆盡,除了守城軍士尚可得到勉強充饑的食物外,百姓開始吃食草根和樹皮了。現(xiàn)在,我們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朝廷身上了,請大人現(xiàn)在就帶本使去見皇上!”
“這個……”典屬國聲音拖得長長的,因為他無法回答使節(jié)的問話。其實他也不知道未央宮發(fā)生了什么事,他唯一的辦法就是為皇上的拖延尋找適合的理由。
他盡量讓自己的話平和,帶著不易覺察的歉意道:“使君稍等,依本官看,皇上很快就會召見使君的。”說完這些,他就喚來譯令,要他作陪,而他自己卻匆匆趕往丞相府了。
丞相府亦是一團亂麻,石建、石慶、莊青翟等都在那里。這些平日在太皇太后面前鼓舌的大吏們,從來沒有遇到這樣的事情。他們一籌莫展,愁眉苦臉,誰也拿不出個好主意來。
許昌埋怨石建道:“大人身為郎中令,統(tǒng)領(lǐng)宿衛(wèi)、侍從,卻不知道皇上現(xiàn)在哪里,叫老夫怎么說呢?”
言未盡,他又轉(zhuǎn)過來批評石慶道:“大人作為內(nèi)史,掌管京都事務(wù),也不知道皇上的行蹤么?皇上連我們這些人都不召見,總該有些道理吧!”
石慶性格暴烈,自然對許昌的埋怨不服,反唇相譏道:“若說與皇上關(guān)系最近者,恐怕莫過于丞相了。丞相身為宰輔之臣,總攬朝廷大政,每日不離皇上左右,如果丞相對皇上的去向都茫然無知,我等就更不知了!”
莊青翟站起來擺了擺手道:“如今東甌國使節(jié)還在京城,南國戰(zhàn)事吃緊,各位大人卻在這里互相埋怨,傳出去豈不讓人恥笑?當(dāng)務(wù)之急還是決定出不出兵吧!”
許昌應(yīng)道:“這是皇上的事情。現(xiàn)在皇上不見我們,我們能有什么辦法?”
石慶提議道:“干脆讓太皇太后發(fā)一道懿旨得了!”
“萬萬不可。”許昌否定了石慶的提議,“太皇太后怎能代皇上發(fā)詔出兵呢?當(dāng)年呂后專斷,也不敢直接號令三軍。這事且不說違制,傳將出去,匈奴一定會認為我朝發(fā)生了變故,這不是引火燒身么?”
“這不行,那不行,丞相總該有個定奪吧?”
莊青翟此時疑惑道:“皇上會不會微服出宮去了?為了不驚動我等,才托詞閉門讀書的?”
石建道:“這事只有太后知道。”
許昌正要說話,就見典屬國進來了。石建、石慶和莊青翟忙起身迎接,紛紛詢問使節(jié)的態(tài)度。
典屬國道:“現(xiàn)在東甌國內(nèi)人心浮動,一部分人已主張投降閩越,還請丞相速作決斷。”
許昌沉吟半晌才安排道:“請莊大人速去太后處打聽皇上行蹤;典屬國大人先回去安撫使節(jié),一定要斷了他們投降閩越的念頭;我和兩位石大人現(xiàn)在就去太皇太后那兒討主意!”
永壽殿此刻卻是一片寧靜,太皇太后正做著到上林苑賞菊的準備。許昌等人的到來,令太皇太后大吃一驚。
“皇上是從何時不再早朝的?”
“大概已有數(shù)日了。”
“你等為何不稟告哀家?”
“皇上說,他要親自稟奏太皇太后。”
“你等啦!”太皇太后一下子跌坐在榻上,蒼老的臉頓時陰沉了,“太后知道此事么?”
“臣已讓莊青翟去問了。”
太皇太后不由分說,轉(zhuǎn)臉厲聲下令:“速傳太后來見!”
“諾!”竇宇一轉(zhuǎn)身便匆匆離去。
太皇太后將一腔怒火撒向面前的大臣們:“你等拿著朝廷的俸祿,卻整日渾渾噩噩,不思為政之道。好啊!皇上已經(jīng)數(shù)日沒有早朝,你們竟匿情不奏,該當(dāng)何罪?”
許昌嗡嗡回道:“皇上說,他要閉門讀書……”
“哀家什么時候只要他閉門讀書而不早朝了?你等就沒有發(fā)現(xiàn)皇上近來有什么異樣么?”太皇太后越說越氣,問著話就流下了淚水,傷心地自言自語道,“啟兒呀,你當(dāng)初怎么就選了這個冤家呀!”
傷心歸傷心,生氣歸生氣,眼前的難題她卻不能不去面對。
“你等都是皇上的近臣,怎么對他的行蹤一點都不知道呢?那東甌國的使節(jié)來了幾日了?”
“大概六七天了,他正等著皇上的召見呢!東甌國已經(jīng)斷糧,他們盼望朝廷早日出兵。”許昌道。
石建小聲提議道:“依臣看來,太皇太后還是見一見使節(jié)吧!”
“胡說!”太皇太后打斷了石建的奏議,喝道,“皇皇大漢,皇帝在上。哀家打理國政,傳揚出去,成何體統(tǒng)?”
正說著,王娡就在包桑的陪同下到了。太皇太后一聽見王娡的聲音,怒火就從心底燒起,喝道:“快說!皇上到哪里去了?”
王娡對此事茫然不知,如實答道:“皇上不是在宮里嗎?”
“哼!你們是成心合伙欺騙哀家是不是?”太皇太后聞言怒極反問道。
王娡感到很委屈,她確實不知道皇上的行蹤。她問過包桑,可包桑就一句話——皇上在未央宮中讀書,不見任何人。
她憑自己對兒子的了解斷定,徹兒不見臣下,必有重大的舉動,但不至于到了荒廢朝政的地步。好在包桑就在身邊,他一定知道皇上的行蹤,于是王娡大聲問道:“包桑!皇上究竟到哪兒去了?”
“這……啟稟太皇太后、太后,皇上正在未央宮讀書呢!”
“大膽!事到如今,你還要隱瞞?”太皇太后由于盛怒而發(fā)出斷斷續(xù)續(xù)的喘息聲,“身為黃門總管,不悉心伺候皇上,已屬大罪,如今又隱情不報,其心可誅!”
“太皇太后,奴才真的……”包桑雙唇囁嚅,卻不知該從何說起。作為每日不離皇上的中人,這幾個月,他總是千方百計地為皇上排解煩惱,他希望皇上等待時機,重新崛起。因此,當(dāng)他被傳到永壽殿時就打定主意,不到萬不得已,他絕不說出皇上的行蹤。
“奴才真的不知道……”
“哼!看來你今日成心要與哀家作對了。”太皇太后冷哼一聲,讓一殿人都毛骨悚然,“哀家從侍奉文帝起,還沒人敢如此大膽。來人!讓包公公清醒清醒。”
“太皇太后,奴才……”
“拉下去!”太皇太后沒有任何心軟和動搖。
從殿后傳來包桑凄厲的慘叫:“太皇太后饒命啊!哎喲!啊!……”
許昌、石建和石慶第一次見太皇太后對一個中人動如此大刑,一個個心都懸著,暗暗打量著太皇太后。她臉上掠過一絲冷笑,問道:“眾卿以為如何?太后以為如何?”
包桑的每一聲慘叫,都牽動著王娡的心。倒不是她的心承受不了,當(dāng)初對栗姬動手的時候,她的冰冷和殘酷絲毫不遜于眼前的這位老太婆。只是如今她心里明白,太皇太后的刑罰,雖然打在包桑的身上,實際上是指向她和劉徹的。
王娡的思維急速運轉(zhuǎn)著,在尋找解救包桑和自己的辦法。她在太皇太后問話的時候,就已想好了應(yīng)對的辭令:“母后息怒!包桑隱情不奏,是罪當(dāng)其罰。”
“你真的這樣認為么?”
“一個黃門總管,死何足惜?只是……”
“只是什么?”
王娡頓了頓,竭力使自己說話的語氣平和:“只是只有他知道皇上的行蹤,若他斃命,皇上便無可尋找,而東甌國急待朝廷發(fā)兵,這豈不誤了大事?還請母后三思。”
太皇太后臉上的笑容頓時僵住了。這一陣她只圖發(fā)泄心中的憤怨,卻忘了還有這一茬事在等著。不論怎樣,她是不能出面去接待使節(jié)的。她不能出面,王娡自然更不能替代劉徹去應(yīng)付局面。想到這里,她命令道:“把包桑帶上來!”
包桑已被打得皮開肉綻,臉色慘白,汗水和淚水?dāng)囋谝黄穑占饧毜纳ひ粢沧兊檬治⑷酰骸芭胖x太皇太后、太后不殺之恩。”
太皇太后不滿道:“難道你現(xiàn)在還不肯說么?”
王娡知道,這話只有自己來問,才能消除太皇太后心中的郁氣。她走到包桑面前輕聲問道:“公公這是何苦呢?如今南國戰(zhàn)事吃緊,東甌遣使求援,十萬火急,公公隱瞞皇上的行蹤,豈不要誤了朝廷大事?不僅太皇太后不能饒恕你,就是皇上知道了,你也怕難逃責(zé)罰。公公還是趕快說出皇上的去處,也免得讓哀家難堪。”
許昌也在旁邊催促道:“快說!皇上究竟在何處?”
包桑抬起頭望了望王娡,斷斷續(xù)續(xù)地說道:“皇上……以平陽侯之名……出宮去了。”
“你可知他現(xiàn)在何處?”
“自那日丞相要見皇上,奴才就讓騎郎公孫敖到京畿各縣尋找,最后一次聽說皇上是在戶杜兩縣交界處,現(xiàn)在可能已經(jīng)到了河水岸邊的湖縣。”
太皇太后聽罷,聲音愈加沉重了,叫道:“看看!看看!身為一國之君,竟然荒誕嬉戲到如此地步,成何體統(tǒng)?”
王娡見狀,忙勸道:“母后息怒!當(dāng)務(wù)之急就是找到皇上的下落。”
太皇太后這時候態(tài)度反倒變得冷淡了:“劉徹是你兒子,平陽侯是你女婿,你自己看著辦吧!”
王娡知道,事情到了這一步,只有自己把責(zé)任承擔(dān)起來,才能化解太皇太后心中的塊壘。她遂轉(zhuǎn)身對許昌說道:“傳哀家口諭,速派張前往湖縣尋找皇上。誤了朝廷大事,斬?zé)o赦!”然后又對隨來的黃門命令道,“快扶包公公下去,好生伺候。”
等處理好這一些事情,大家再回頭請示太皇太后,卻發(fā)現(xiàn)她已昏昏欲睡了……
坐落在尚冠街深處的竇嬰府邸,如今是院庭冷落,門可羅雀。當(dāng)年那些狂熱追隨他的門生故吏,現(xiàn)在都像躲瘟疫一樣地避著他,有些曾經(jīng)稱他為恩師的人,甚至在車駕路過他門前的時候,特地加快了速度,生怕因為盤桓太久而沾了晦氣。
這些事情時不時地通過府令傳到他的耳里,他都坦然一笑。每日坐在囚籠一樣的書房里,他手捧著書卷,心卻在茫然地游蕩。他忘不了昔日門庭若市的喧鬧,忘不了朝拜者相望于道的榮耀。當(dāng)年他曾對這種浮華厭倦之至,憧憬有一天辭官回鄉(xiāng),過一種平靜如水的日子。然而,當(dāng)一切真如這樣時,這些浮云一樣的往事卻讓他揮之不去。
同樣是罷官在家,但他聽人說,田蚡就不一樣了。他的府邸整日高朋滿座,依舊花天酒地。當(dāng)初那些在自己面前“恩師,恩師”叫得何其甜蜜的人,現(xiàn)在都跑到他府上去了。
這讓他有些寒心,然后又是自嘲的釋然。人情冷暖,世態(tài)炎涼,他看得很清楚。臣僚們改換門庭,說好聽些,便是良禽擇木而棲,說破了,就是奔著太后而去的。
而自己就不同了,自從被皇上召進京的那一天起,他就同姑母分道揚鑣了。沒有了這棵大樹,他就變成了一株獨木,給別人帶不來多少蔭庇,于是大家疏遠他就是自然了。
竇嬰苦笑著放下手中的卷冊,就看見府令不知什么時候站在門外了。
“有事么?”
“中大夫嚴助求見。”
“啊!嚴大人來了。”竇嬰放下書卷,臉上充滿了欣喜。
“求見”這兩個字他已經(jīng)很久不曾聽到了,嚴助是自趙綰事件后第二個登門的在任官吏。第一個是太仆灌夫,他從太守任上調(diào)到京城的第一天就來看望竇嬰,這讓他孤寂的心溫暖了多日。現(xiàn)在,嚴助也來了,他的廳堂也因此明亮了許多。竇嬰站起來,就往客廳走。
“嚴大人來了,老夫未能遠迎,還望大人見諒。”
嚴助急忙站起來回禮:“大人如此謙恭,倒讓下官有些無地自容了。大人在朝的時候,嚴助剛剛進京不久,大人提攜之恩,下官沒齒難忘。前些日子總想來拜望大人,卻是瑣事纏身,慚愧!慚愧!”
竇嬰道:“大人能來,老夫已十分欣慰。大人看見了,現(xiàn)在我這府邸,還有誰敢多看一眼呢?”
嚴助勸慰道:“大人何出此言?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大浪淘沙,疾風(fēng)知勁草也!對那些朝秦暮楚之徒,去一個少一個,倒也落個清凈。”
賓主寒暄一番,竇嬰就請夫人出來見客。過去嚴助只聽說竇夫人賢惠,現(xiàn)在一見,果然是雍容華貴,氣度不凡,只是他也從竇夫人的目光中看到了淡淡的憂傷。
竇夫人道:“老爺雖然賦閑在家,可一顆心何曾有消閑過呢?有時候,夢中醒來,倒問起妾身是不是上朝的時間到了。今日嚴大人來了,就好好勸勸他,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既然沒了冠冕,就當(dāng)頤養(yǎng)天年才是。”
竇嬰搖了搖頭道:“嚴大人好不容易來一趟,你啰嗦這些干什么?快吩咐下去準備酒宴,老夫要與嚴大人一醉方休……”
“諾!”
夫人出去后不久,菜肴就上來了。府役在廳中燒起鼎鍋,煮起了酒釀。竇嬰先舉起了酒爵,那話語中帶著濃濃的熱意。
“趙綰一死,竇嬰一去,朝中就只剩大人力挺新政了。請大人滿飲此爵,竇嬰先干為敬。”
這樣推杯換盞,幾巡過后,雙方的話自然都多起來了。酒逢知己千杯少,共同的經(jīng)歷使他們的話題繞不開新政。
“皇上近來可好?”
嚴助放下酒爵,長嘆一聲:“自丞相、太尉去職以后,朝廷諸事悉決于太皇太后,皇上的心情很郁悶。不過早朝每天還照常進行,但每逢遭遇大事,許昌總是抬出太皇太后,皇上也無可奈何。”
“那皇上還是睡得很晚么?”
“是啊!不過,近來皇上忽然傳下話來,說要閉門讀書,要許丞相凡事直接去請教太皇太后,皇上罷朝已有多日。這不,前些日子,東甌國派使節(jié)前來求援,可他們竟然不知道皇上的去向。”
竇嬰很詫異,驚道:“竟然有這等事?”
對于劉徹,竇嬰自信要比別人知道得多。自從那次跪雪犯顏直諫之后,皇上就再也沒有罷過朝,孰料現(xiàn)在鬧到這種程度,他的心便不由得沉重了。
“太皇太后可知此事?”
“直到今天早上,太皇太后才知道皇上外出狩獵了。”
一定又是韓嫣的主意。竇嬰在心里想。他端起酒爵,一飲而盡,從胸中吐出一股悶氣。
對韓嫣的為人,竇嬰不大了解。新政夭折太快,他作為丞相還沒有來得及對皇上身邊的人進行考察。韓嫣當(dāng)陪讀時,衛(wèi)綰任太傅,他只聽說韓嫣常常與皇上同榻而臥,相交甚好。他曾和衛(wèi)綰有過書信往來,在談到皇上身邊的近臣時,衛(wèi)綰尤其擔(dān)憂韓嫣。現(xiàn)在看來,衛(wèi)綰的眼光沒有錯。取悅于上,乃奸佞所為也。
是的!不管太皇太后如何專權(quán),她的每道旨意,都必須經(jīng)過皇上這一關(guān)才能宣達朝野。只要皇上還在未央宮里,新政就一定有東山再起的時候,這一點皇上應(yīng)該明白啊!
令他不解的是,皇上就算要韜光養(yǎng)晦,也不必私自外出啊!如果繼續(xù)這樣下去,太皇太后會不會一道懿旨,讓先帝的其他皇子取而代之呢?要知道,先帝還有十三個皇子呢!更何況那個劉安,每年進京朝覲,都要贈予太皇太后厚禮。
竇嬰忽然覺得,事情遠不像想象得那么簡單,他的心就惴惴不安起來,向嚴助勸酒的速度也明顯遲滯了。
不過,竇嬰畢竟是經(jīng)過大風(fēng)大浪的老臣,他把東甌國求援的事情看做成皇上重掌朝政的良機。這事不僅能彰顯大漢的國威,尤其能為皇上施展雄才提供一個不可多得的機會。
想到這里,他好像忘記了自己早已不在朝堂的現(xiàn)實,朝外面大喊一聲:“筆墨伺候!”
這聲音讓嚴助吃了一驚,疑惑道:“大人這是……”
“老夫有話要對皇上說。”竇嬰仿佛又回到新政開局的日子。
當(dāng)府令呈上筆墨的時候,他的目光又黯淡了,嘆道:“唉!老夫早已不在朝堂,何必多此一舉呢?”
嚴助怎會不理解竇嬰的心境呢?在野言政,非有膽識和勇氣者不能為之。但嚴助更多的是感動,為竇嬰心系天下社稷而感動。
他向府令使了個眼色,然后親自從硯邊拿起筆,飽蘸墨汁,雙手捧到竇嬰面前,那一腔熱腸都在這行動中了。
“大人!寫吧,想說什么盡管說,下官一定親手轉(zhuǎn)交給皇上!”
“依大人之見,這奏章老夫?qū)懙茫俊备]嬰看著嚴助。
“寫得!”在竇嬰接過筆的時候,嚴助順手鋪開絹帛。
“好!既然大人這么說,老夫就一吐為快!”
竇嬰俯下身體,略思片刻,心緒就如滔滔江水都傾注在潔白的絹帛上了。
臣竇嬰昧死上疏皇帝陛下:
臣聞君者儀也,民者景也,儀正而景正。君者槃也,民者水也,槃圓而水圓。君者盂也,盂方而水方。君射則臣決。楚莊王好細腰,故朝有餓人。故曰:聞修身,未嘗聞為國也。先帝大業(yè)未竟,中道崩殂,大漢國運,社稷安危,系于陛下一身。
陛下正當(dāng)盛年,大略在胸,奇?zhèn)タ∶玻ス庖暮#ネ坝诰庞颉.?dāng)善班治人,善顯設(shè)人,善藩飾人,善生養(yǎng)人,四統(tǒng)者具,四海歸之。然則,今陛下偶挫其鋒,而合光息銳,何負于先帝重托,何失于群黎之望。今閩越狂傲,無視朝廷,擅興兵戈,東甌告急,臣祈陛下,吊民伐罪,以安四邦,恩惠九州。延宕猶豫,則大漢圣威危矣。
臣以塵埃之軀,而直諫圣聽;以垂老之體,而縈懷社稷。放言狂語,罪在不赦。然臣忠貞剛直,天日可見。
竇嬰一邊寫一邊感慨,嚴助在一旁欷歔不已。一篇寫罷,但見夕陽的余暉從門外灑進來,落在絹帛上。
兩人都有些微醉了,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