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節 一些未曾解答的問題
我在中國待了七年,在此期間,人們提出過許許多多關于中國紅軍、蘇維埃和共產主義運動的問題。熱情的黨人們有一大堆現成的答案可以向你提供,但這些答案總是不盡人意。因為,他們是如何得知的呢?他們可是從未去過紅色中國。
事實上,世界上的其他國家,可能沒有比紅色中國的情況更具神秘感,沒有比紅色中國的傳聞更讓人困惑的了。在這個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國度的心臟地帶,中國的紅軍正在戰斗。九年來,他們一直遭受著銅墻鐵壁般嚴密的新聞封鎖,情況不被外界所知。成千上萬的敵軍部隊構成了一道“圍墻”,將他們緊緊包圍。他們的地區比西藏更加難以涉足。1927年11月,中國紅軍在湖南省東南部茶陵建立了第一個蘇維埃政權。自那以后,尚未有任何人,自告奮勇穿過那道“圍墻”后,再回來記述他的經歷。
關于紅軍,即便是最基本的事情,也會眾說紛紜。有人不承認紅軍的存在,認為壓根沒有這樣的隊伍,那只不過是幾千個吃不飽的土匪。還有人不相信有蘇維埃,認為這是共產黨宣傳的“產物”。然而,了解紅色政權的人們卻相信,紅軍和蘇維埃是唯一能夠讓中國擺脫一切災難的“救星”。在這場宣傳與反宣傳的角逐中,冷靜的觀察者想要了解事實真相,卻苦于缺乏真憑實據。每一個關注東方政治及其風云變幻的歷史的人,都對這樣一些未曾解答的問題感興趣:
中國紅軍是不是一群有著自覺意識的馬克思主義革命者,服從且遵守統一的綱領,堅持中國共產黨的統一領導?如果是,那么這個統一的綱領是什么?共產黨人宣稱,他們在為實現土地革命、反對帝國主義、爭取蘇維埃民主和民族解放而斗爭??墒悄暇┓矫鎱s說,紅軍只不過是“知識匪徒”領導的新式匪徒。究竟誰對誰錯?抑或兩方面都是對的?
1927年以前,共產黨員是可以加入國民黨的。但在當年4月,一場眾所周知的“清黨運動”爆發了。共產黨員、無黨派激進知識分子以及成千上萬名組織起來的工人和農民,遭到了右派政變領導人蔣介石的大肆殺戮。當時,蔣介石已經奪取了政權,在南京建立起“國民政府”。自那以后,要做一名共產黨員或者同情共產黨,就要被判處死刑,千千萬萬的人因此慘遭屠殺。但是,仍然有千千萬萬的人心甘情愿地繼續去冒這樣的風險。千千萬萬的農民、工人、學生和士兵加入了紅軍,武裝反抗軍事獨裁的南京政府。這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究竟有怎樣一種不屈不撓的力量在推動他們不畏犧牲,去擁護這種政治見解?國共兩黨之間的根本性爭論究竟是什么?[3]
中國共產黨員到底是些什么樣的人?他們與別國的共產黨員或者社會主義者在哪些方面相似,又在哪些方面不同?觀光客想知道的是,他們是否留著長胡子,喝湯時是否會發出響聲,公文包里是否帶著土造炸彈。嚴肅的思想者想知道的是,他們是不是“真正的”馬克思主義者?有沒有讀過《資本論》和列寧的著作?有沒有徹底的社會主義經濟綱領?是斯大林派還是托洛茨基派?抑或兩派都不是?他們的運動真的是世界革命的有機組成部分嗎?他們是不是真正的國際主義者?他們“僅僅是蘇聯的工具”,抑或在根本上是民族主義者,為中國獨立而斗爭?
這些戰士進行了如此持久、如此激烈、如此英勇的戰斗,而且——就像各種立場的觀察家們所承認的那樣,甚至于蔣介石的部下,私底下也承認——從整體上來說是如此難以征服。他們都是些什么人?他們之所以那樣戰斗,是因為什么?是什么在支撐著他們?在他們的運動背后,隱藏著怎樣的革命原理?相較于中國妥協退讓的歷史,關于他們的一切都令人難以置信。他們經受了無數次戰斗、封鎖、缺鹽、饑餓、疾病和瘟疫,最后走完了二萬五千里“長征”,跨越了中國的12個省份,一路粉碎了無數國民黨軍隊的圍追堵截,終于勝利抵達西北地區新的根據地。他們之所以頑強得不可思議,是因為他們懷揣著怎樣的希望、怎樣的目標、怎樣的理想?
誰是他們的領袖?他們是不是對一種理想、一種意識形態和一種學說懷有熾熱信仰,受過良好教育的人?他們是社會的先驅者,或者僅僅是無知的農民,為了生存而盲目地進行戰斗?譬如毛澤東——南京方面通緝名錄上的頭號“赤匪”,蔣介石曾經懸賞25萬銀元[4]緝拿他,不管他是死是活,那么,他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那個被標上如此高價碼的東方人,他的腦袋里究竟裝著些什么?或者真的像南京方面聲稱的那樣,毛澤東已經死了嗎?再如紅軍總司令朱德,他的腦袋,對于南京方面來說,也具有同等的價值,他又是個什么樣的人?還有林彪——28歲的紅軍戰術家,他領導的著名的紅一軍團,據說從未吃過敗仗,那么,他是個什么樣的人,有著怎樣的來歷呢?還有其他許多紅軍領袖,多次報道說已經喪生,卻又一再出現在新聞報道中——生龍活虎地指揮著新的部隊與國民黨軍隊作戰,他們又是些什么樣的人?
該如何解釋這一非同尋常的紀錄:紅軍抗擊占據絕對優勢的聯合軍事力量長達9年,南京方面擁有的可支持持續作戰的工業基地、大炮、毒氣、飛機、金錢和現代技術,紅軍一無所有,卻并沒有被剿滅,反而力量逐漸壯大,這又是什么緣故呢?他們運用的是怎樣的軍事戰術?他們是如何進行訓練的?是誰在擔任他們的顧問?他們當中是否有來自蘇聯的軍事顧問?他們的戰略戰術,不僅戰勝了所有與他們作戰的國民黨軍隊指揮官,還戰勝了蔣介石重金聘請的大批外國顧問——顧問團團長先由希特勒的國防軍頭目馮·塞克特將軍擔任,后由馮·法肯豪森將軍擔任。那么,這又是誰領導的呢?
中國的蘇維埃究竟是怎樣的?有沒有得到農民的支持?如果沒有得到農民的支持,那么是什么力量將它組織在一起的?在共產黨建立了紅色根據地的地區,“社會主義”發展到了怎樣的程度?紅軍為什么沒有攻占大城市?這是否說明,這不是真正由無產階級領導的運動,而在根本上仍然是一場農民起義?“共產主義”或者“社會主義”在中國從何談起?在中國,80%以上的人口仍然是農民,工業體系哪怕不能說是患上了小兒麻痹癥,也仍然處于襁褓之中。
共產黨人怎么穿衣?怎么吃飯?怎么娛樂?怎么戀愛?怎么工作?他們的婚姻法是什么樣子的?他們的婦女真的被“共妻”嗎,就像國民黨宣傳的那樣?中國的“紅色工廠”是什么樣子的?紅軍劇社又是什么樣子的?他們如何組織經濟?他們的公眾衛生、娛樂、教育以及“紅色文化”又是什么樣子的?
紅軍有多少兵力?難道真的像共產國際出版物宣稱的有50萬人馬?如果真有這么多,他們為何沒有奪取政權?他們從哪里獲得武器彈藥?這支軍隊紀律嚴明嗎?士氣怎樣?他們真的是官兵平等嗎?蔣介石曾在1935年宣稱,南京方面已經“消除了共匪的威脅”,那么,1937年,在中國戰略地位最重要的西北地區,共產黨占領了比以前更大的一整塊區域,這又該作何解釋?如果共產黨真的被消滅了,那么為何日本在眾所周知的廣田弘毅(1933—1936年擔任日本外相)對華三原則中的第三條中,要求南京方面簽署反共協定,向日本和納粹德國承諾“防止亞洲的布爾什維克化”?共產黨真的“反帝”嗎?他們真的要向日本開戰?在這場戰爭中,莫斯科會不會援助他們?北平的學生們群情激憤,著名的胡適博士信誓旦旦向他們保證,共產黨那些激昂的抗日口號只不過是些嘩眾取寵的伎倆和垂死的掙扎,是意志消沉的匪徒發出的最后的呼號,真的是這樣的嗎?
中國共產主義運動有著怎樣的軍事和政治前景?它有著怎樣的發展歷程?是否能取得成功?這種成功對我們意味著什么?對日本又意味著什么?對于世界上五分之一(一說為四分之一)的民眾,這種巨變將造成怎樣的影響?對于世界政治,將造成怎樣的影響?對于世界歷史,將造成怎樣的影響?對于英、美及其他國家在中國投入的巨額資金,又將造成怎樣的影響?說真的,共產黨到底有沒有“對外政策”?
最后,共產黨提出,在中國建立“民族統一戰線”,停止內戰,這到底有什么含義?
長期以來,竟然沒有一位非共產黨觀察家能夠基于親身調查的事實,自信并且準確無誤地回答這些問題,這似乎有些不可思議。這是一個故事,它越來越引人入勝,其重要性與日俱增;就像新聞記者們在對無關痛癢的小問題發出電訊之余,坦白承認的那樣:這是中國唯一的故事了。然而,我們所有人卻對這個故事一無所知,這實在有些可悲。畢竟要在“白區”接觸到共產黨員,是極其困難的。
每一名共產黨員,都時刻面臨著死亡的威脅。無論是在上流社會還是社會底層,他們都不會暴露自己。租界里有南京方面用高薪雇來的間諜系統,其中包括像帕特里克·吉文斯那類機警的人物。吉文斯原先在上海公共租界英國警務處工作,主要負責緝拿共產黨員。據說他每年都要逮捕幾十名共產黨嫌疑者,其中大多數年紀在15—25歲之間。然后,國民黨當局將這些嫌疑者從租界引渡,再進行監禁或者處決。在中國,受雇監視和抓捕中國進步青年的外國偵探有很多,吉文斯只不過是其中之一。
眾所周知,要想了解紅色中國,唯一的辦法就是去實地探訪。但我們總推說“沒有法子”。有些人也曾經進行過嘗試,但沒有成功。因此人們都認定,這件事是辦不到的。人們都以為沒有人能夠進入紅區,然后再活著出來。
后來,到了1936年6月間,我的一位中國密友帶給我一則消息,中國西北地區發生了令人震驚的政治局勢變化——這在后來終于發展成蔣介石被扣押的轟動性事件,從而改變了中國歷史的發展潮流。但在當時,對我來說更為重要的是,我從這則消息中發現了可能進入紅區的機會。我需要馬上動身。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于是我決定抓住機會,打破這一新聞封鎖,盡管這種封鎖已經持續了9年。
這樣做的確有風險。后來有報道稱我已喪生——說是“被土匪殺害”——其實是夸大了事實。但許多年來,各類領取政府津貼的本國和外國新聞媒體上充斥著大量關于共產黨“暴行”的恐怖故事。鑒于此,在旅途上幾乎沒有什么能讓我感到安心,真的沒有,除了那封帶給蘇維埃政府主席毛澤東的介紹信。我所需要做的就是找到他。這將要經歷怎樣的冒險?我不得而知。但是,已經有成千上萬的人在這些年的國共內戰中犧牲。為了探尋事情的緣由,難道不值得讓一個外國人去冒一下生命危險嗎?我也發現自己可能會有性命之憂。然而在我看來,這個代價算不上太大。
懷著這種興奮的心情,我出發了。
第2節 開往西安的慢車
當時是6月初,北平披上了春天的綠色蕾邊,數不盡的楊柳和挺拔的松柏令紫禁城成為一個夢幻之境;許多清涼的花園里,人們難以相信,在這金碧輝煌的宮殿屋頂之外,還有一個苦難、饑餓、正在遭受著外國侵略的中國,革命的浪潮席卷了全國。而在這里,生活優裕的外國人在自己小小的安樂窩里喝著摻蘇打水的威士忌,打著馬球、網球,終日無所事事地閑聊,全然不知這座偉大城市靜默的高墻外的人間疾苦——許多人也確實如此。
但在過去的一年里,即使是北平這片綠洲也被那彌漫全國的戰斗氣氛所感染。日本侵略者的威脅在民眾中間激起了大規模的示威抗議,尤其是年輕人,群情激憤。幾個月前,在那彈痕累累的斑駁城墻下,我曾目睹上萬名學生聚集在那里,不顧憲兵的棍棒,鏗鏘有力地齊聲高呼:“一致抗日!反對日本帝國主義侵占華北!”
中國紅軍宣布對日作戰,他們試圖穿過山西,向長城挺進,收復失地。北平所有的磚石城墻,都無法阻擋他們這一驚世之舉所引發的巨大回響。這一帶有“堂·吉訶德”色彩的行動,立即遭到了蔣介石11個師的精銳部隊的堵截。然而,他們無法阻止那些愛國學生,他們冒著被監禁甚至可能被殺頭的危險,涌向街頭,高喊那些被禁止的口號:“停止內戰!國共合作!抗日救國!”[5]
這天午夜,我爬上一列破舊的火車,身體雖然有些不適,但心里卻格外興奮。這是因為我即將進行一場探險之旅。我要去探索一個與紫禁城的古老榮光相隔幾百年、相距千百英里的地方:我要去往“紅色中國”。我之所以“身體不適”,是因為我身上注射了所有可以用上的疫苗。從微生物的視角觀察我的血液,就會發現里面有一支可怕的隊伍:我的手臂和腿上注射了天花、傷寒、霍亂、斑疹傷寒和鼠疫病菌的疫苗。這五種疾病正在當時的中國西北地區流行。而且,最近還有令人恐慌的報道稱,陜西省最近發現淋巴腺鼠疫正在擴散。這種疫病只在世界上少數幾個地方流行,陜西便是其中之一。
我的第一個目的地就是西安府——地名的意思是“西方平安”。西安是陜西省省會,位于隴海鐵路西端的終點站。從北平往西南方向,得坐上兩天兩夜的火車,才能到達這個城市,一路行程頗為勞累。我計劃從那里再往北走,進入位于中國大西北腹地的蘇區。西安府以北150英里處的小城洛川,便是陜西蘇區的起點。除了公路干線兩側的一些狹長地帶和后文將提及的幾個地方之外,共產黨在洛川以北的地區,全部建立了紅軍根據地。大致的情況是,陜西紅色根據地南起洛川,北至長城,東西兩側以黃河為界。那條寬闊、渾濁的大河發源于西藏邊界,向北流經甘肅和寧夏,在長城以北處匯入綏遠省——內蒙古,再繼續向東許多英里,又轉而往南,穿過長城,形成了陜西省和山西省的分界線。
當時蘇維?;顒拥膮^域,就位于中國這條洪水泛濫的大河的河套里——陜西北部、甘肅東北部和寧夏東南部。這個區域恰好就是歷史上中華文明發源地的最初疆域,真可謂歷史的機緣巧合。數千年前,正是在這一帶,形成了中華民族。
天亮了,我觀察了一下同行的旅伴,見到一個年輕人,還有一位慈眉善目、胡子花白的老者,正坐在我對面啜著苦茶。那個青年人隨即和我聊天,先客套了幾句,然后不可避免地聊到了政治。我得知他妻子的叔叔是鐵路職員,他拿著一張免票證坐火車。此行是要返回四川老家,他已經離家7年了。但他確定不了自己能否安然到家,據說在他家鄉那一帶有土匪。
“你是說紅軍?”
“不,不是紅軍,雖說四川也有紅軍。不,我說的是土匪?!?
“紅軍不就是土匪嗎?”我好奇地問,“報紙上總是叫他們‘赤匪’或者‘共匪’。”
“哦,不過你得知道,那些編輯必須管他們叫土匪,因為這是南京方面的指令。”他解釋道,“他們要是稱其為共產黨或者革命者,那就說明他們是共產黨的同伙?!?
“不過在四川,大家不是像害怕土匪一樣害怕紅軍嗎?”
“嗨,這得看是誰了。有錢人是怕紅軍,地主、當官的和收稅的都怕得很。不過,農民并不怕紅軍,有時他們還歡迎紅軍呢。”說到這兒,他有些顧忌地朝那位老者瞟了一眼,那位老者坐在那里留意地聽著,卻又表現出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澳憧?,”他繼續說道,“農民太無知了,他們不知道紅軍只是要利用他們。他們把紅軍的話都太當真了?!?
“不過紅軍的話難道不是真的?”
“我父親寫信告訴我說,紅軍在松潘取締了高利貸和鴉片,進行了土地改革。所以呀,他們和土匪不一樣。他們有原則,這沒錯。但他們不是好人。他們殺了太多人啦?!?
這時,那位胡子花白的老者忽然揚起他那慈祥的面孔,非常鎮定地說出一句令人震驚的話來?!皻⒌貌粔?!”他說,“他們殺得還不夠!”我們倆禁不住驚愕地看著他。
不巧的是火車就要到鄭州了,我得在那里換乘隴海線,不得不終止這番談話。但從那時起,我心里一直在疑惑,不知這位溫文爾雅的老者,是用什么切實的證據來支持他那令人震驚的觀點。在接下來一天的旅途中,我一直很疑惑。我們隨著火車,緩緩爬行在河南和陜西地形奇特的黃土山中——這列火車還比較新,很舒適。最后,火車駛進了西安府新建的氣派車站。
一到西安府,我便去拜訪陜西省綏靖公署主任楊虎城將軍。幾年前,陜西還未被紅軍控制,楊將軍還是這些地區獨掌大權的統治者。他早先當過土匪,后來通過中國許多精干人物步入仕途的終南捷徑加官晉爵,據說也同樣通過那條康莊大道發了大財。但在最近,他不得不同西北地區其他一些大佬分享權力。因為曾經是東北地區統治者的“少帥”張學良,于1935年率領他的東北軍進駐陜西,在西安府就任這片地區圍剿紅軍行動的最高指揮官——“西北剿匪總司令部”副司令。為了監視少帥,蔣介石又派來親信邵力子。邵力子是陜西省的省主席。
這些人物,還有其他一些人之間,維持著某種微妙的權力平衡。而在所有人的背后,是手段老辣的蔣介石在牽著線,他竭力將自己的獨裁統治向西北地區延伸,不但要消滅共產黨領導的革命,還要肅清楊虎城和張學良的軍隊。他的手段很簡單,就是要讓他們自相殘殺——這是一出精妙的政治軍事三幕劇,至于劇中的主要謀略,蔣介石顯然認定只有他自己才能領略。正是這個錯誤的估計——他急于達到目的,且認定對手愚蠢,還有些盲目自信——導致蔣介石幾個月后在西安府淪為階下囚,聽候上述三方處置。
我在一座剛剛落成的高大宅院里見到了楊將軍[6],這所有著許多房間的拱頂建筑,也就是綏靖公署主任的官邸,據說耗資5萬美元。當時他沒帶家眷,獨自住在這里。楊虎城和這個過渡年代的許多中國人一樣,苦于家庭紛爭,因為他有兩位夫人。第一位夫人是他年輕時娶的有著三寸金蓮的女子,是父母在蒲城給他訂的婚。第二位夫人則是像蔣介石夫人那樣活潑的現代女性,年輕漂亮,已經生了5個孩子,思想先進,據說以前曾是共產黨員,是楊將軍自己選中的。兩位夫人也都為他生了兒子,都是他合法的妻子,但她們相互嫉恨。按照傳教士的說法,當這座新宅子落成之時,她們都不肯搬進那座高大宅院,她們提出了同樣的要求:除非對方不在這里住。
在局外人看來,事情似乎很簡單:最簡單的辦法就是和一位夫人離婚,或者再娶第三位夫人。但是楊將軍似乎沒有下定決心,于是他還是一個人住著。他的這種境況在當時的中國并不少見。同樣的難題,蔣介石在和那位受過美國教育的富家小姐宋美齡結婚的時候,也曾遇到過。宋美齡是基督新教教徒,不接受一夫多妻。最終,蔣介石與第一位夫人(他兒子蔣經國的母親)離婚,并且給了另兩位舊式夫人一筆補助金,解除了婚約。傳教士們高度贊揚這一決定,打這以后一直在為他的靈魂祈禱。不過,這種解決辦法是來自西方的新奇思想,許多中國人聽說了直皺眉頭。至于平民出身的楊將軍,考慮更多的恐怕并不是自己靈魂的歸宿,而是祖宗的傳統。
千萬不要以為楊虎城將軍早期當過土匪,他當將軍就不夠格。這種推理在中國是不成立的。在中國,一個人年輕時當過土匪,常常意味著他具有剛毅的性格和意志。翻開中國歷史會發現,歷史上有很多杰出的人物都曾經一度被稱為“土匪”。事實是,許多最十惡不赦的無賴、流氓和叛徒反倒擺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即《論語》中的偽善,中國經典里所說的城府——從而獲得顯赫的權位,雖然,他們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也常常借用沒有心機的土匪的力量。這種情形,到現在也還是差不多的。
楊將軍個人的革命史表明,他本是個普通農民,可能也曾有過崇高的夢想,想要改變世界。不過,在他掌權之后,卻沒有找到任何辦法,而且聽慣了聚集在他周圍的那些唯利是圖者的進言,也漸漸感到疲倦和困惑。不過,即使他有過這樣的理想,也不會和我推心置腹。他不愿意多談政治,而是客氣地派了一個秘書陪我游覽這座城市。而且,當我見他的時候,他恰巧患著嚴重的頭痛和風濕癥。在他深陷種種煩亂的情況下,我不便堅持向他提出令人惱火的問題。相反,我對他面臨的困境抱有極大的同情。于是,在對他進行了簡短的采訪后,我就“識時務”地告辭了。我打算去找省主席邵力子,去他那里尋求一些解答。
邵主席的官邸十分寬敞,在花園里,他接見了我。我剛從塵土飛揚、熱浪滾滾的西安街頭走過,一進花園,頓覺涼爽宜人。上一次見到邵力子,還是在6年以前,當時他是蔣介石的私人秘書,引薦我拜訪了蔣介石。自那以后,他在國民黨里擢升很快。他有才干,受過良好教育,現在蔣介石任命他為省主席。然而,可憐的邵力子和其他許多擔任省主席的文官一樣,在省城那座灰色的城墻之外,并沒有多少權力——城外的地盤正在被楊將軍和張少帥瓜分。
邵力子曾經當過“共匪”。事實上,他還曾經是中國共產黨的先驅者。在那個時期,成為一名共產黨員是一件時髦的事,沒有人清楚這到底意味著什么,只知道許多青年才俊都加入了共產黨。在1927年以后,加入共產黨意味著什么,已經非常明確了——那會讓你掉腦袋。后來他退了黨,成為一名虔誠的佛教徒。他是中國最具魅力的紳士之一。
“現在紅軍怎么樣了?”我問他。
“已經沒多少了。在陜西的只是一些殘部。”
“那還在接著打仗嗎?”我問道。
“沒有,現在陜北幾乎沒什么戰事。紅軍正在向寧夏和甘肅轉移。他們好像在嘗試跟蒙古取得聯系?!?
他回避了這個話題,談起了西南地區的局勢,那里的起義將領們正要求對日作戰。我問他是否認為中國應該與日本開戰?!拔覀兡艽騿??”他反問道。然后,這位信奉佛教的省主席原原本本地向我談了他所理解的日本問題——但不讓我公開發表——就像當時其他的國民黨官員那樣,他們會把自己對日本的觀點告訴你,但不能見諸報端。
然而,就在此次采訪幾個月之后,可憐的邵力子就因為這一對日戰爭問題——和他的“委員長”一道,被張學良少帥部下的一些進步青年弄得下不了臺。這些青年們不再同他們講理,也拒絕接受“或許有一天”這樣的回答。而邵力子那位嬌小的夫人——從莫斯科回來的留學生,也曾經是共產黨員——甚至被困在角落里,她只好奮力抵抗。
可是,在我們當初談話的時候,他并沒有對此表達出什么預感。等到我們交流了彼此的看法,幾乎達成共識的時候,我也該告辭了。當時我所想要知道的事情,已經從邵力子那里探聽到了。他證實了我在北平的朋友告訴我的消息,陜北方面的戰事已經告一段落。這樣看,如果安排得當,應該有可能去到前線。于是我開始著手做起種種準備來。
第3節 大漢子孫
在我到達西安府大約6個月后,西北地區出人意料地爆發了危機,張學良少帥的大軍和“匪軍”結成了聯盟,而就在不久前,他還以剿共部隊副司令的身份奉命剿滅他們,這個消息一傳出,舉世震驚。但就在1936年6月,外界對于這些出人意料的發展仍然一無所知,就連藍衣社憲兵總部——蔣介石直管的西安府警察,也沒有人能夠確切地掌握正在發生的情況。300多名共產黨員被抓捕,關押在西安的牢房,憲兵隊還在繼續搜捕。西安的局勢極度緊張,到處是間諜和反間諜人員。
不過,對于這些驚心動魄的日子里發生的事件,以及當初交付給我的秘密,現在已經沒有必要繼續緘口不言了,可以在這里進行講述。
在到達西安府以前,我從未見過紅軍的人。在北平用隱形墨水為我寫介紹信給毛澤東的那個人,是一位紅軍指揮員,但我們從未謀面。這封介紹信是由第三人——一位老朋友交給我的。但除了這封信,我在西北地區要與紅軍取得聯系,只有一個辦法。他們讓我到西安的一家旅館去,找個房間住下來,等一位姓王的先生上門來聯系我。但對于這位所謂的“王先生”的情況,我一概不知,只知道他會設法安排我搭乘張學良的私人飛機去蘇區——他們是這樣向我承諾的!
我在這家旅館里住了下來。過了幾天,來了一位面色紅潤、體形圓胖的中國人。他體格健壯,氣宇軒昂,身穿灰色綢長衫,從敞開的房門徑直走了進來,用一口純正的英語向我打招呼。他的模樣像個富商,自我介紹說是姓王,報上了我在北平的那位朋友的名字,還用其他辦法表明,他正是我等待的人。
在此后的一個星期,我發現僅僅是這位王先生,就值得我來西安府一趟。每天,我都和他聊上四五個小時,說說舊事,以及對當下時局的認真解讀。我完全不曾料想到還有這樣一個人。他曾經在上海的一所教會學校里上學,在基督徒中頗有聲望,還曾獨立辦過教堂。我后來才知道,共產黨方面都稱他王牧師。他和上海許多成功的基督徒一樣,也是青幫[7]成員。從蔣介石到青幫頭目杜月笙,他沒有不認識的。他曾經在國民黨當過大官,不過我還是不便透露他的真實姓名。
王牧師在放棄了教職和官職之后,轉而與共產黨合作。至于合作了多長時間,我并不知道。共產黨提出了建立“抗日統一戰線”的主張,并且正在努力爭取各類文武官員的理解和支持,而王牧師則充當他們之間秘密的、非正式的“大使”,在這些官員的辦公地點奔走活動。至少在張學良那里,他的工作是成功的。當時張學良已經私下對共產黨的主張表示理解,要闡明這種理解從何而來,以下這些背景資料是十分必要的。
在1931年以前,張學良還是主宰東北3000萬民眾的地方軍閥。他名氣很大,為人慷慨,思想摩登,喜歡打高爾夫球,會賭錢,又吸食毒品,有著矛盾的性格。他從土匪出身的父親張作霖手中繼承了官職,南京國民政府對此表示認可,還授予他中國武裝力量副總司令的頭銜。1931年9月,日本出兵東北,張學良就此走起“霉運”來。當日本發動侵略時,張少帥正在長城以南的北平協和醫院醫治傷寒,他孤身一人是無論如何也應對不了這場危機的。很大程度上,他依靠南京,依靠和他結為盟友的“大哥”蔣介石。然而,蔣介石缺乏足夠的力量打擊日本和共產黨,又極力主張依靠國際聯盟。張學良接受了蔣介石的意見和南京方面的命令,結果丟失了故土,退卻的部隊僅僅進行了象征性的抵抗。南京方面的宣傳顯示,這個“不抵抗政策”似乎是張少帥的主意;但有記錄顯示,這是政府的明確指令。由于這一犧牲,蔣介石得以在南京繼續維系他那風雨飄搖的政權,并開始向共產黨發動新的圍剿行動。
這就是在中國被稱為“東北軍”的軍隊轉移到長城以南中國內陸的背景。日本侵略熱河時,歷史再度重演。當時張學良不在醫院,其實他是應該在醫院的。南京方面仍然沒有向他伸出援手,也沒有準備進行反抗。蔣介石為了避免對日戰爭,默許熱河也落入日本之手——結果果然如此。張學良代人受過,馴順地當了“替罪羊”。群情激憤,必須得有人引咎辭職以安撫民眾。要么是蔣介石,要么是張學良——結果是后者屈服離職。他以“進行考察”之名到歐洲去了一年。
張學良在歐洲期間最重要的事情,并不是他見到了墨索里尼和希特勒,也不是他會見了麥克唐納,而是他幾年來第一次戒掉了毒癮,恢復了健康。幾年前,和許多中國將領一樣,他在作戰間隙中染上了鴉片癮。戒掉鴉片癮可不容易;他的醫生曾經向他保證,可以通過注射的方法為他戒掉鴉片。不過,他雖然擺脫了鴉片煙癮,但在完成療程后,他又已然沉溺于嗎啡之中。
1929年我在奉天(今沈陽)第一次見到張學良。當時他是世界上最年輕的大軍閥。他看上去精神還算不錯,身材瘦削,臉色憔悴發黃,但思維敏捷活躍,精力充沛。他公開反對日本,并且急于創造將日本逐出中國、實現東北現代化這兩大奇跡。幾年后,他的身體狀況不斷惡化。他在北平的一位醫生對我說,他每天用的“藥”要花費200元——這種藥是特制的嗎啡,理論上可以“逐步減少,戒掉毒癮”。
不過,就在張學良去歐洲之前,他又開始在上海治療毒癮。當他1934年返回中國時,他的朋友們驚喜地看到:他體重增加了,身體結實了,臉上有了血色,看起來像是年輕了10歲。人們在他身上又找回了年輕時代那個杰出的領導者的影子。他思維敏捷,注重實際,此時又迎來了發展的機會。他在漢口重掌東北軍的指揮權,當時東北軍已調到華中與紅軍作戰。雖然他以前犯過錯誤,但他的部下仍然擁戴他,熱切地盼望他回來,這足以說明他的威望之高。
張學良養成了新的生活習慣——6時起床,努力鍛煉,每天操練讀書,過著粗茶淡飯的簡樸生活,除了指揮軍官之外,還直接聽取普通軍官的意見。當時東北軍有約14萬人,軍隊開始呈現出嶄新的面貌。懷疑派漸漸開始相信,少帥再度成為值得矚目的人物,他們開始正視他回國時立下的誓言:將畢生精力投入到收復東北、為人民雪恥的使命之中。
同時,張學良對蔣介石還沒有失去信心。在他們的整段關系中,他對“大哥”的忠心從未動搖過,曾三次將“大哥”的政權從垮臺的危險中解救出來,對于“大哥”的政見和誠意一直深信不疑。他相信蔣介石所說的話——收復東北,未經抵抗,絕不放棄任何一部分領土。然而,1935年,日本侵略者加速了侵略中國的步伐,建立了冀東傀儡政權,并且吞并了察哈爾的一部分,還要求華北脫離華南,南京方面對此已部分默許。這令少帥屬下的官兵極度不滿,特別是在被調到西北,繼續對紅軍作戰,對日本卻不發一槍時,這種不得人心更是表現出一種不祥之兆。
在南方與紅軍進行了幾個月的作戰之后,張少帥和他的一些軍官開始有了一些新的重要的認識:他們正在打的“土匪”實際上是由能力出眾、舍身為國、一心抗日的指揮員領導的;“剿共”的過程可能還要持續很多年;如果繼續進行反共作戰,就不可能抗日;而在這個過程中,東北軍卻將在毫無意義的戰事中很快損兵折將、潰不成軍。
然而,在張學良將他的司令部遷至西北后,他曾向紅軍發動了大舉進攻。他一時間打了幾場勝仗。不過,到了1935年10月和11月,東北軍遭到了慘敗,據說整整損失了兩個師(一〇一師和一〇九師),還有一個師(一一〇師)也損失了部分兵力。大批東北軍士兵“投奔了”紅軍。許多軍官也當了俘虜,被扣押接受了一段時間的“抗日教育”。
這些軍官被釋放回西安時,帶給少帥有關蘇區精神面貌和組織管理的動聽敘述,他們特別提到,紅軍有誠意停止內戰,團結一致,反抗日本帝國主義,和平統一中國。這些話給張學良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給他留下更深印象的是,各師呈送的報告稱,整個部隊已經蔓延著反對與紅軍作戰的情緒,紅軍提出的“中國人不打中國人”和“同我們聯合起來打回東北去”的口號感染了整個東北軍的各級官兵。
與此同時,張學良本人也深受左派的影響。許多東北大學的學生來到西安,為他效力,其中就有一些共產黨員。1935年12月,日本在北平提出分裂要求后,他在北方發話,只要是抗日學生,不論政治信仰,都可以來西安府效力。在中國的其他地方,宣傳抗日者正遭到南京政府特務的抓捕;但在陜西,他們卻得到鼓勵和保護。張學良部下的一些年輕軍官也深受進步學生們的影響。被俘軍官從蘇區回來后,報告了那里公開的抗日群眾組織如火如荼的發展,還講述了紅軍的愛國宣傳有多么深入人心。此時,張學良開始越來越多地將共產黨視為天然盟友,而不是敵人。
王牧師告訴我,就在這個時候,也就是1936年年初,有一天他去拜訪張學良,一見面便對他說道:“我來向你借飛機去蘇區?!?
張學良驚得跳了起來,瞪著眼睛說:“什么?你竟敢到這里來提出這樣的要求?你知不知道,就憑這一點,就可以把你拉出去斃了?”
王牧師是有備而來。他解釋稱,他跟共產黨方面有接觸,知道不少張學良應該知道的情況。他談了很長時間,談到了共產黨方面政策的變化,談到了中國需要團結起來,一致抗日。他還說,紅軍知道單靠他們自己是無法執行這一政策的,因此,他們愿意做出巨大讓步,只要能促使南京方面進行抗日。王牧師提議由他來安排一次會面,請張學良和一些共產黨領導人面對面地深入討論這些問題。張學良起初很震驚,但后來仔細地聽著這番話。他曾經一直想利用共產黨;而他們顯然也認定可以利用張學良。那很好,在停止內戰一致抗日的共同要求的基礎上,他們或許可以互相利用。
最后,王牧師乘坐張少帥的私人飛機去了延安,去了中國蘇維埃地區,帶回了談判方案。沒過多久,張學良親自飛到延安,會見了周恩來。在與周恩來進行了長時間的深入討論之后,張學良相信了紅軍的誠意,相信他們關于建立統一戰線的建議是有可行性的。
東北軍與共產黨協議履行的第一步,包括停止在陜西的敵對狀況,未經提前知會,雙方不得調動兵力。紅軍派駐代表到西安府,他們穿上東北軍的軍裝,到張學良的參謀部展開工作,協助他開展軍隊政治訓練。他們在王曲鎮開辦了一所新軍校,張學良的下級軍官在這里進行集訓,課程包括政治、經濟和社會科學,還有關于日本如何侵占東北以及中國為此損失了什么的詳細統計研究。大批進步學生來到西安,進入另一所抗日訓練學校,少帥也常常在那里演講。東北軍借鑒了類似于蘇俄和中國紅軍的政治委員制度。張學良撤換了一班滿洲時代遺留下來的老邁的高級軍官,提拔了一批思想進步的年輕軍官來替代他們,這批年輕軍官被視為建設新軍的支柱。在張學良“玩世不恭”時期圍在他身邊的那些道德敗壞、溜須拍馬的人,有許多也被東北大學熱情洋溢、思想進步的學生取代。
不過,這種改革都是在嚴格保密的情況下開展的,張學良作為地方軍閥的半自治地位使這種保密成為可能。盡管東北軍已不再與共產黨作戰,但在陜晉交界處以及甘肅和寧夏,仍然有南京方面的部隊,那些地區仍在進行一些戰斗。關于張學良與共產黨之間的停戰協議,沒有半點風聲透露給報界。蔣介石在西安的特務雖然發覺情況有些不對,卻也無法了解到確切內容。偶爾有卡車載著共產黨的人抵達西安,但因為他們都穿著東北軍的軍裝,所以從表面上看不出異樣。偶爾還有卡車離開西安前往蘇區,也沒有引起誰的注意,這些卡車與東北軍開往前線的卡車也沒什么不同。
在我到達后不久,王牧師向我透露,我到前線去也得乘坐這種卡車。坐飛機的計劃泡湯了:這樣做很有可能讓少帥陷入尷尬境地,因為如果有外國人被扔在前線沒有回來,他的美國飛行員可能無法管住嘴巴不說出去。
一天早晨,王牧師同一位東北軍軍官——或者說是一位身著東北軍軍官制服的青年來拜訪我,說是帶我去西安城外的漢朝古城游覽。一輛掛著窗簾的汽車等候在旅館門前。我上車后,看見里面坐著一個人,戴著墨鏡,穿著國民黨官員的中山裝。我們驅車出城,前往漢朝皇宮遺址。到了那里,我們爬上一個小山坡,那便是聲威赫赫的漢武帝坐在寶座上君臨天下的地方。你在這里仍然可以見到兩千多年前古代宮殿上的殘磚碎瓦。
王牧師和那位東北軍軍官有些話要談,他們走到一邊說話去了。之前,當我們的車子還行駛在塵土飛揚的路上,那位國民黨官員一直緘默不語地坐著。此時他向我走來,摘下墨鏡和白色帽子,我看出他很年輕,一頭濃密的黑發,炯炯有神的眼睛看著我,黑黝黝的臉上露出淘氣的笑容。他摘掉墨鏡后,你會發覺他那制服只是偽裝,他不像是常坐辦公室的官僚,而是像個經常在室外行動的人物。他中等個頭,看上去力氣不大。但他向我走來,握住我的胳膊時,雙手像鐵鉗一樣有力,我吃驚地后退了一步。后來我注意到,他的動作有一種美洲豹式的優雅,在那套硬邦邦的制服底下依然透著輕盈矯健。
他把臉挨近我,咧開嘴笑著,敏銳而熾熱的目光盯著我,一雙手像鐵鉗般地握著我的兩只胳膊,然后晃了晃腦袋,滑稽地努了努嘴——眨了眨眼!“看看我!”他低聲說道,就像藏著秘密的孩童一樣高興:“看看我!看看我!認出我了嗎?”
我不知道這人是什么情況。他不知為何如此興奮,以至于他的興奮感染了我。但我又很尷尬,因為不知道該說什么。認出他了?我這輩子還從未遇到過像他那樣的中國人!我只好抱歉地搖搖頭。
他將一只手從我的胳膊上松開,指指著自己的胸口?!拔蚁肽憧赡茉谑裁吹胤揭娺^我的照片吧,”他說,“我是鄧發?!彼嬖V我——“鄧發!”他往后退了退,看看我對這個“爆炸性新聞”有何反應。
鄧發?鄧發……哎呀,鄧發是中國紅軍情報機關的頭號人物。還有,國民黨懸賞5萬元要他的腦袋!
鄧發在表明了自己的身份之后高興得手舞足蹈。他覺得當前的情況很有意思,按捺不住自己的興奮:他這個鼎鼎有名的“共匪”就在敵營的心臟,對四處密布的特務嗤之以鼻。他見到我的時候樂不可支——不住地擁抱我——一個自愿前往“匪區”的美國人。他愿意盡其可能地配合我。我要他的馬嗎?哦,他這匹馬多好啊,是紅色中國最好的馬了!我要他的照片嗎?他收集了很多,都可以送給我。他的日記?他會捎信給仍然留在蘇區的妻子,將所有這些以及別的更多東西轉交給我。他后來真的信守承諾。
這樣一個中國人!真是個讓人驚嘆不已的“赤匪”!
鄧發是廣東人,工人階級出身,曾經在輪船上當西餐廚師,經常往返于廣州與香港之間。他曾是香港海員大罷工的領導人,當時,他的胸口被一個反對示威游行的英國警察打傷,肋骨折斷了。再后來,他成為一名共產黨員,在黃埔軍校學習,參加了國民革命,1927年以后,他去往江西,加入了紅軍。
我們在那個坡上停留了一個多小時,我們談著話,腳下就是綠草掩映下的皇城遺址。這些共產黨人選擇這個地方,作為我們四個人安全碰面的場所,似乎很奇怪,但是又不無道理。就是在這里,在兩千多年以前,漢武帝治理著一個統一的中國,成功地在戰國的混亂中實現了民族和文化的融合,后世的中國人從此都驕傲地稱自己為“漢族子孫”。
就在這里,鄧發告訴我他們安排誰送我去蘇區,一路上怎么走,到了紅色中國要如何生活,并讓我放心在那里會受到熱烈歡迎。
“你不怕掉腦袋?”我在坐車回城的時候問他。
“不比張學良更害怕?!彼f道,“我就和他住在一起?!?
第4節 穿過紅色的大門
我們在拂曉前離開西安府,在我們的軍事通行證的魔力下,那曾經被稱為“銅墻鐵壁”的高大木頭城門豁然敞開,拖在門上的鏈條喧然作響。在半明半暗的晨光中,那輛軍用卡車轟隆隆地緩緩駛過機場,這里每天都有飛機起飛,到紅軍防線上空實施偵察和轟炸。
對于中國旅行者來說,這條從西安府往北的大道,每一英里,都能喚起他們對自己民族古昔繁華歷史的追憶。最近中國發生的歷史性變革——共產主義運動,竟然選擇在這里來決定中國的命運,似乎再恰當不過了。一個小時后,我們渡過了渭河。在這片肥沃的流域,孔子的祖先[8]開啟了農耕文明,留下了種種傳說,這些傳說仍然在今天中國農村的民間神話里流傳。接近晌午時分,我們抵達蒲城縣。大約兩千二百年前,那位最早“統一”中國的巍然可畏的人物——秦始皇,就誕生在這座筑有堡壘的城池附近。歷史上,秦始皇首次將國家邊界上的古城墻連接起來,建造了今天地球上最宏偉的磚石建筑——中國萬里長城。
在那條新近竣工的汽車道上,兩側的罌粟已經成熟了,晃動著脹鼓鼓的腦袋。雖是新修的路面,卻也到處是溝壑和車轍,即使是我們那輛載重6噸的道奇卡車,有時竟也無法通行。長期以來,陜西以盛產鴉片聞名,幾年前西北曾發生大饑荒,喪命者達三百萬之眾,美國紅十字會調查人員認為那場慘劇主要是因為種植鴉片導致的。當時,貪婪的軍閥控制著當地自治權,強迫農民種植鴉片。肥沃的土地都種上了鴉片,一旦遇到干旱的年份,西北地區糧食供應就會出現嚴重短缺,如小米、麥子和玉米等。
在洛川的那天晚上,我在一張臟兮兮的茅草屋里的土炕[9]上湊合了一夜,隔壁屋里是豬和驢,我的屋里還有老鼠,我確定我們都睡不了多少覺。第二天一早,我們出發了。離開洛川城數英里后,黃土平原的地勢便漸漸陡峭起來,地勢不可思議地變了樣,景象十分壯觀。
這片令人驚嘆的黃土地,覆蓋了甘肅、陜西、寧夏、山西四個省份的大部分地區。雨水充足時,土地異常肥沃,因為這種黃土是一種多孔浮層土,深至幾十英尺。地質學家認為,這種黃土是一種有機物質,幾個世紀以來,被中亞的大風從蒙古、西方吹過來累積而成。正因為如此,此地呈現出一派千奇百怪、山丘環繞的景象——有的山丘像巨大的城堡,有的像成群的猛犸象,有的像圓圓的烤餅,有的山丘像被巨手撕裂,還留有憤怒的指印。這些奇形怪狀、令人難以置信、讓人驚駭恐懼的山丘,好似一個瘋魔造就的世界,有時卻又是鬼斧神工,奇幻瑰麗。
這里雖然隨處可見田野和耕地,卻很少見到房屋。農民們也悄然居住在那些黃土山里。在整個西北地區,按照幾個世紀以來形成的習慣,人們都在那堅硬的淡褐色的山巖上挖掘山洞、建造家園,這些山洞被中國人稱作“窯房”或者“窯洞”。不過,這種窯洞并不是西方所謂的“洞穴”。窯洞冬暖夏涼,建造起來方便,也很好打掃。即便是最有錢的地主,也往往在山上辟室為家。其中有些窯洞是有著許多的房間的大宅,設施和裝飾都十分華麗,地面鋪有石頭,室內空間很大,光線從土墻上的紙窗里透進來,還裝有堅固的黑漆大門。
卡車顛簸著前行。在車上,坐在我身邊的是一位年輕的東北軍軍官。在距離洛川不遠的地方,他指給我看那樣一座“窯洞村”。那里距離車道只有1英里左右,中間只間隔了一道深澗。
“他們是紅軍,”他悄悄地向我透露,“幾個星期前,我們有支分隊被派去那里買小米。村民們一斤都不賣。于是那些傻大兵們強搶了一些。但是,當他們離開村子的時候,農民朝他們開了槍?!彼秒p臂畫了一個大圓弧,涵蓋了公路兩側國民黨軍隊布防的堡壘,還有山頂上的機槍火力點?!肮卜耍彼f,“那邊全都是共匪的地盤?!?
我饒有興趣地向他所指的地方遠遠望去,因為幾小時之后,我就要去往那些不為人知的山丘和高地了。
在路上,我們遇見了一〇五師的一些士兵,他們都是東北人,正走在從延安返回洛川的路上。這些青年人看起來很瘦,但也十分結實,大多比一般中國士兵個子高。我們在路邊的一家小旅館停下來喝茶,也有幾名士兵在那里歇息,我在他們旁邊坐了下來。他們從瓦窯堡一帶返回,剛剛在那里和紅軍發生過小規模戰斗。我聽到了他們談話的只言片語。他們在談論紅軍。
“他們吃得比我們好得多?!逼渲幸粋€人說道。
“是的,他們吃的是老百姓給的?!绷硪粋€人回應道。
“那沒關系——都是些地主——這樣反倒有好處。我們到瓦窯堡,誰會感謝我們?是地主!我說得對不對?我們憑什么要為那些有錢人賣命?”
“聽說已經有3000多東北軍投到他們那邊了……”
“這他們也沒錯。我們本來除了打日本人,跟誰都不想打,為什么要打自己人?”
一位軍官走了過來,這番吸引人的談話戛然而止。那位軍官命令他們繼續前進。于是他們拿起步槍,拖著步子向大路行進。不一會兒,我們也開車走了。
第二天下午,我們抵達延安,延安位于長城以南約400里,陜北僅有的能通車的路,到了這里就是終點。延安是一座歷史名城:在過去幾百年里,北方的游牧部落入侵中原就正是從這里通過的,成吉思汗的蒙古鐵騎南下攻打西安府時,也是取道延安。
在防御上,延安是個絕佳的地點。它位于深谷中,四周環繞著崇山峻嶺,堅固的城墻曲曲折折地一直延伸到山頂?,F如今,城墻上新建了許多防御工事,就像蜂窩一般密密麻麻,工事里的機槍都瞄準著不遠處的紅軍。公路及其兩側地區依然由東北軍控制,但直到最近,延安完全被切斷了與外界的聯系。蔣介石企圖對紅軍實施封鎖,而紅軍則利用封鎖對敵人實施反封鎖,據說有上百人被活活餓死。
紅軍對延安的反封鎖,幾個星期前才得以解除。但是,居民面黃肌瘦,店鋪里的貨架空蕩蕩的,要不就是直接關門,這些圍城的痕跡依然很明顯。食品短缺,價格奇高。只是因為同紅軍達成了暫時的停戰協議,才能買到少量食物。當時曾有協議,東北軍停止在這條戰線向蘇區發動進攻;因此,蘇區的農民現在也肯向饑餓的剿共部隊出售糧食和蔬菜。
我有赴前線采訪的證件,于是計劃第二天一早離開延安,前往“白軍”前線。那里的軍隊只不過守住陣地,并沒有前進的企圖。到了前線,我將從一條山道走上一條岔道,據說商販們偷運貨物出入蘇區都是走的這條道。
我照著原定的計劃,通過了最后一個崗哨,進入無人地帶——如果我如實講述這段經歷,可能會給那些幫助我去蘇區的國民黨人帶來大麻煩。一言以蔽之,我的經歷再度證明在中國沒有任何不可能,只要按照中國的方式去做。到了第二天上午7時,我已經徹底將國民黨軍隊的最后一挺機槍甩在了身后,穿過了“蘇區”與“白區”之間的那條狹長地帶。
與我同行的只有一個騾夫,是一位東北軍上校在延安幫我雇來的。他將我簡單的行李帶到紅軍游擊隊的第一個前哨,里面有鋪蓋卷、一點食物、兩臺照相機和24卷膠片。我不知道他是赤匪還是白匪——但他看起來確實像個土匪。幾年來,兩種顏色的軍隊輪番控制著這一帶,因此,他很有可能當過“赤匪”,或者當過“白匪”——沒準兩者都干過。
我們沿著一條蜿蜒的小溪前進,一連走了4個小時,也不曾見到一個人影。那里其實壓根沒有路,我們是沿著小溪的河床走的。小溪兩側矗立著巖壁,溪水在巖壁間匆匆流過,巖壁上方是陡峭的黃土山。要干掉一個好打聽的洋鬼子,這地方可是再好不過了。那個騾夫多次對我的牛皮鞋表示艷羨,這著實令我感到忐忑不安。
“到啦!”他突然轉過頭來大聲喊道。這里,巖壁消失了,展現在我們面前的是一個小山谷,山谷中種著一片綠油油的麥苗?!拔覀兊嚼?!”
我這才放下心,遠遠望去,只見一片黃土村落坐落在一座小山旁。在村子里那些高高的泥煙囪里,緩緩升起一縷縷青煙,而這些煙囪就像許多手指一樣立在巖壁前。幾分鐘后,我們就來到了村前。
一個青年農民從村里走出來,頭上包著白毛巾,腰里別著一支左輪手槍。他用驚詫的眼神看著我,問我是什么人,到這里干什么。
“我是美國記者。”我按照王牧師教我的方式說道,“我要見這里的貧農團主席?!?
他面無表情地看著我,回答道:“Haip’a!”
我以前聽到中國人說“Haip’a”意思是:“我害怕!”我心想,要是他覺得害怕的話,那我可怎么辦呀?但他的神情又不像是這個意思,他看上去鎮定自若。他轉過頭去問騾夫,我是什么人。
騾夫把我的話重復了一遍,還加了些自己的話。那位青年農民的神情緩和了,我也就放下心來。我注意到,他是個相貌英俊的小伙子,皮膚油亮亮的,牙齒白白的。他似乎不是那種膽小的中國農民。他那雙快樂的眼睛里閃爍著挑釁的神色,還有一種威嚴的派頭。他慢慢把手從槍柄上移開,臉上有了微笑。
“我就是你要見的人。”他說,“我就是貧農團主席。進來喝口熱茶吧?!?
這些陜西山民有自己的方言,說話帶有很多發音含糊的口語,不過他們也能聽懂“白話”——中國的官話。他們自己的方言中,大部分發音外地人是很容易聽明白的。我又試著跟那位主席搭話,他也漸漸領會了我的意思,我們的談話能夠很好地進行下去。不過在我們的談話中,他又間或提到了“Haip'a”這個詞。我當時沒顧上問他究竟害怕什么。后來,當我終于問明白這個問題,才知道陜西山區方言中的“Haip'a”相當于官話中的“不知道”。這個發現讓我感到相當滿意。
土炕上鋪有毯子,我在炕上坐下,向他更加詳細地談到我本人和我的來意。沒過多久,他似乎完全打消了疑慮。我想去縣政府所在地——安塞,我本以為蘇維埃主席毛澤東就在那里。我問他能否給我找個向導和騾夫。
他答應說當然可以,當然可以。不過,別在大熱天趕路。外頭有大太陽,天氣那么熱,我看上去又這么疲憊。再說,我有沒有吃過飯?說實話,我餓壞了,所以我省了客套,接受了他的邀請。和一個“赤匪”一起用餐,這可是我有生以來頭一回。我的騾夫要返回延安了,我就付給他錢,和他告別。這也是我同“白色”世界最后一環的告別,我已跨入蘇區,得在這待上好幾個星期了?,F在我沒有退路了。
此時我已經完全落在劉龍火先生(我后來知道了那位青年農民的名字)手里了,也落在他那些看上去不好惹的同伴手里。這些同伴開始從附近的“窯洞”陸陸續續地過來。他們的穿著差不多,身上的裝備也差不多,好奇地打量我,聽我說話的外國腔調,都哈哈大笑起來。
劉龍火拿出煙、酒、茶來款待我,問了我許多問題。他和朋友們非常好奇地拿起我的照相機、鞋子、毛襪、棉布材質的短褲,細細查看,不時發出贊嘆聲,特別是對于我卡其布襯衫的拉鏈,他們更是欣賞。他們對我的整體印象大概是這樣的:我的行頭盡管看上去有些可笑,卻很實用。我不知道對于這些人來說,“共產主義”實際上意味著什么,我做好了這些東西很快被“共有”的心理準備——但是這種事情并沒有發生,我反而得到了外賓的待遇。
不到一小時的工夫,他們端來了一大盤炒雞蛋,還有蒸卷、小米飯、一些白菜和一點兒烤豬肉。主人向我表示歉意,說飯菜太簡單;我也向他致歉,說我的飯量非同一般。其實這種歉意毫無必要,因為我必須飛快地舞動筷子,才趕得上貧農團的那伙兄弟。
劉龍火向我擔保,安塞只有“幾步路遠”。雖然我有些擔心,但是除了等待,別無他法。直到過了下午4時,我才終于等來了年輕的向導和騾夫。離開前,我試著想把飯錢付給他,但是他生氣地拒絕了。
“你是外國客人?!彼忉尩?,“而且你有事來找我們毛主席。再說,你的錢我們也用不了?!彼戳艘谎畚疫f給他的紙幣,問道:“你沒有蘇區的錢嗎?”我回答說沒有,他就數了價值1元錢的蘇區紙幣說,“這個你拿去,路上會用到。”
我用1元國民黨的錢和劉龍火交換,這次他接受了;我再次謝過他,然后跟隨向導和騾夫爬上山道出發了。
不過,我將要面臨的是一場九死一生的遭遇,以致后來有謠言,說我被土匪綁架殺害了。的確,土匪已經在那靜默的黃土山后邊暗暗追蹤而來——不過不是赤匪,而是白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