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海狼(世界文學名著名譯典藏)
- (美)杰克·倫敦
- 9140字
- 2019-06-19 15:04:29
第六章
第二天早晨暴風雨以完全平息,“幽靈”號在平靜無風的海面上輕快地滑行,偶爾有輕微的海風拂面。海狼拉森不安地在舵樓甲板上逡行著,眼光搜索著東北方向的海面,強勁的貿易風一定是從那個方向刮來。
人們全都聚集在甲板上,忙著收拾自己各式的小艇,為本季節的捕獲行動做著準備。船上一共有七只小艇,除了船長的救生艇外,其他六只都是獵手用的工作艇。每條小艇上有三個人,由一個獵手、一個槳手和一個舵手組成。槳手和舵手在三桅船上都是船員,獵手在通常情況下可以指揮槳手和舵手,而全體成員都需要聽從海狼拉森的指揮。
以上這些知識,以及更多的有關知識,都是我現學的。在舊金山和維多利亞各船隊里,“幽靈”號被公認為是航速最快的三桅船。實際上它以前是一艘私人游艇,建造時速度是主要的考慮因素。它的輪廓和裝備就已經很能說明問題——盡管我對此類事情不明就里。昨天值第二個二時班時我和約翰森小聊了一會,他把有關這船的來龍去脈告訴了我。他談得眉飛色舞的,言辭中帶著對好船的喜愛,像某些人鐘愛駿馬一樣。他對這次航程的前景持悲觀的看法,我從他那兒了解到海狼拉森在獵海豹船的船長中早已聲名狼藉。約翰森完全是受到“幽靈”號的誘惑才與海狼拉森簽約的,而現在他已經開始后悔。
他告訴我,“幽靈”號是一條重八十噸的三桅船,構造得極其精巧。它的橫梁,即寬度,為二十三英尺,長度略大于九十英尺。鉛制龍骨的重量無人知曉,但奇重,因而堪稱穩定,而它還配有展幅巨大的船帆。從甲板到主中桅的桅冠之間的距離超過一百英尺,與它相比,前桅和中桅短八至十英尺。我之所以給出這些數字,是想讓讀者對這個載有二十二名船員的浮動小世界的大小有個具體的印象。這是一個極小的世界,一粒微塵,一個斑點,人們竟然敢乘坐這種小且脆弱的人造工具到大海中去冒險,想到這點就讓我驚訝不已。
海狼拉森還以隨意處置船帆聞名。我曾無意間聽到亨德森和一個來自加州的獵手斯坦迪什談過此事。兩年前他在白令海遭遇颶風,將幾根桅桿全砍掉了。現在的桅桿都是后來重新裝上去的,更重,更結實。據說他在安裝時曾揚言,他情愿將船拱手相讓也不肯失去桅桿。
除了因受到提拔而喜出望外的約翰森,似乎每個人上船都有其特殊理由。前甲板上的人有一半是遠洋水手,他們的解釋是不清楚這條船和其船長的狀況,而知道底細的人則竊竊私語,說這些獵手們盡管槍法嫻熟,卻都以喜歡爭吵和流氓習氣而名聲遠播,因此正派點的三桅船船主都不愿意雇他們上船。
我與另一個船員交上了朋友,他名叫路易斯,是來自加拿大新斯科舍省的愛爾蘭裔人。他有著圓胖的身子,滿臉快活樣,善于交際,只要愿意傾聽,他會和你一直聊下去。下午,廚工下艙午睡去了,我正在削著永遠也削不完的土豆皮,路易斯就摸進廚房和我“閑聊”。他解釋他上船的原因,說是簽字時喝醉了。他向我再三保證,要是在清醒狀態下,他是絕對不會簽字畫押的。他好像每年到季節都會上船捕獵海豹,已經有十二年了,被認為是兩個船隊最優秀的兩三個舵手之一。
“啊,小伙子,”他對我遺憾地搖著頭,“你選了一條最鬧心的三桅船,而你不像我,我是喝醉了。出海打海豹是水手的‘樂園’——但指的可不是這條船。大副是第一個掛掉的,但是記住我說的話,在這一趟航程結束前,還會有人死掉的。噓,這話就我倆知道,還有那根柱子知道,海狼拉森就是個十足的魔頭。‘幽靈’號會成為‘地獄’船的,自從船被他控制后就一直這樣。我不知道嗎?難道我不知道?我會記不住這個人?兩年前在日本函館他與人起了爭執,殺掉了他的四個跟班,我當時正在‘埃瑪’號班輪上,離現場還不到三百碼呢。就在當年他還一拳打死過一個人。先生,是真的一擊斃命了,腦袋準是像蛋殼一樣被敲碎了。還有一次他邀請英島市市長、警察局局長,幾位日本先生到船上做客,他們都帶了夫人——漂亮的小寶貝,像扇子上畫出來的美女。在他的精心安排下,船開出后那幾個可愛的丈夫像出了偶然事故一樣漂在船后的小舢板上,一個星期后那幾個可憐的小婦人才在島的另一邊上了岸,沒有人接,只好翻山路回家,腳上穿的小巧精致的草鞋,走不了一英里就散掉了。這些事難道我都不知道?海狼拉森就是那個野獸——《啟示錄》里所說的大獸。他不會有好下場的。可你得記住,我什么都沒有對你講過,一句悄悄話都沒有。哪怕這條船上最后一個媽媽的兒子都成了魚食兒,我老胖子路易斯也不打算在這次航程里送命。”
“海狼拉森!”過了一會兒,他鼻子哼了一聲說道,“聽聽這個名字,你聽聽!狼——他就是一匹狼!他跟某些人還不一樣,那些人只是黑了心,而他則是干脆沒有心。狼,就是一匹狼,他就是那么個東西。難道你不覺得他是人如其名嗎?”
“可是,既然他臭名遠揚,”我不解地問道,“又怎么能找到人幫他在船上干活呢?”
“在上帝的陸地和大海上,你是如何雇人干活的?”路易斯帶著凱爾特人的怒氣問道,“如果我不是醉得像頭豬,糊里糊涂簽下了名字,你能在這船上碰到我嗎?這條船上好些人是不屑于與他們共事的,比如那些獵手;有些人被蒙在了鼓里,比如前艙那些油腔滑調的可憐寶,可是他們會明白過來的,一定會的,到那時他們就會后悔來到人世間了。我要是能忘掉可憐的老胖子路易斯和即將遇到的麻煩事,真恨不得為這些可憐蟲掉幾滴眼淚呢。但提醒你一下,這可不是什么悄悄話,不是的。”
“那些獵手都是些壞小子,”隔了一小會他又說了起來,因為它體質上有一種壞毛病——話癆。“你就等著瞧他們在船上嬉戲作樂,鬧個天翻地覆吧。只有那個家伙能降住他們,能夠讓這些黑心爛肺的家伙心存一絲對上帝的恐懼。就說我那個獵手霍納吧。他們叫他‘騎手’霍納,性格文靜隨和,說話細聲細氣的,像個小姑娘。你還以為一塊牛油含在他嘴里都不會化呢,可是就在去年他不是殺死了他的舵手嗎?還說是什么意外的不幸事故,可我在日本橫濱遇見了和他同艇的槳手,他告訴了我事件真相。還有‘黑人’,那個黑小鬼,因為在俄國的禁獵地銅島偷獵,不是被俄國佬送到西伯利亞的鹽礦關過三年嗎?戴上手銬腳鐐,跟同伴關在一處,不是還吵過架、闖過禍嗎?‘黑人’還把他殺的人大卸八塊,用桶拎上礦頂,一次帶一塊,今天是腿,明天是胳膊,后天是頭,就那樣的。”
“你說的不會是真話吧!”我嚇得大聲叫出來。
“什么真話?”他條件反射般地反問道,“我可什么都沒說。我又聾又啞;為了你媽媽的緣故,你也得是又聾又啞。對提到的任何人或事,我說的都是好話,否則上帝可以詛咒我的靈魂,讓那靈魂在煉獄煎熬一千年,然后打入最后最深的地獄里去!”
約翰遜,那個我剛上船就擦破我身子的水手,似乎是全船上下性情最直率的人。他說話辦事從不拖泥帶水,與他接觸過的人能感受到他的率真和男子漢氣概,但亦不乏一絲羞怯的味道,可能被人認為是膽怯。但他并不是一個膽怯的人,他似乎敢于堅持自己的信念和男子漢身份。正是這種性格,使我剛見到他時,見識到他拒絕別人稱他為約恩森。基于此,路易斯對他的性格和人品作了判斷和預測。
“在前艙的同事中,北歐佬約翰遜是個好人,”他說道,“是前艙中最好的水手,也是我的槳手。但是不幸的是他碰上了海狼拉森,只要火花一沖,他倆就會干起來。這事只有我看得明白,就像看天上的云彩就知道有暴風雨一樣。我曾經和他像哥倆般談過心,可是他不想隱藏自己的觀點,瞧不起虛眉假臉的人。有看不慣的事情他就會發牢騷,而遲早會有跟屁蟲將這些話傳到海狼的耳朵里。海狼是很強壯的,而且見不得別人比他強壯,但他會見識到約翰遜的強壯。約翰遜不會服軟的,不會在挨打受罵后還說‘是,先生;謝謝您的好意,先生’。啊,將來會出事的,一定會的。到時候我到哪去找另外一個槳手,只有上帝知道!老頭子叫他約恩森,那個傻瓜怎樣回答?他說‘我的名字叫約翰遜,先生’,然后就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拼給他聽。可惜你是沒有當場看見那老頭子的臉!我以為他當場就會跟約翰遜翻臉呢,他沒有。不過他總有翻臉的那一天,會叫那北歐佬吃不了兜著走,否則就算我少了些見識,不懂得海船上人的行事風格。”
托馬斯·馬格里奇的行為越來越過分了,他要求我與他對話時言必稱先生,理由是海狼拉森好像很喜歡他。我覺得船長與廚工稱兄道弟是前所未有的怪事,但海狼拉森就這么做了。有兩三回他還將腦袋伸進廚房,與馬格里奇開幾句無傷大雅的玩笑;有一次還在舵樓隔斷處跟他足足交談了十五分鐘。談話完畢后,馬格里奇返回廚房,臉上泛著油光,在干活時還哼起了街頭小販似的小曲,假聲假氣的,還老跑調,對人的神經是一種折磨。
“我跟頭兒們總是相處的很好。”他用推心置腹的語氣對我說,“我知道我如何做才能招人喜歡,我知道這一點。我前回的那個船長——我不在乎下到艙里去和他閑聊兩句,為友誼喝上一杯。‘馬格里奇,’他對我說,‘馬格里奇,你入錯門了。’‘入錯什么門了?’我問道。‘你生來就是個紳士,不用靠干活來掙飯吃的。’駝背,他要是沒有對我說過這樣的話,讓我遭雷劈死。那時我可是坐在他的艙房里,快活舒服地抽著他的雪茄,喝著他的朗姆酒的。”
這種恬不知恥的自我吹噓弄得我心煩意亂。我還從來沒有聽過那么令我憎惡的聲音。他那油滑的語調、脅肩的諂笑和駭人的自負,對我的精神是一種極大的折磨,有時氣得我全身發抖。可以肯定地說,他是我此生見過的最厭惡、最煩心的人。他做的飯菜之骯臟令人難以形容,因為全船人吃的飯菜都要經過他的手,我只好在一堆食物中仔細辨別,挑相對不那么臟的食物果腹。
我的雙手不習慣干體力活,給我惹了許多麻煩。指甲褪了原色,變黑了。臟物也滲進了皮膚表層,即使用刷子也洗不干凈了。手上還磨出了水泡,一個接一個的,似乎沒完沒了,還鉆心地痛。我的前臂上還有好大一塊燙傷,那是因為有一次船晃蕩時我沒站穩,跌倒在廚房的火爐上造成的,膝蓋上的傷也沒有好轉的跡象,紅腫沒有消退,膝蓋骨也還鼓起著。從早到晚瘸著腿走路是不利于傷口的愈合的,如果這傷還能養好的話,我需要的實際上是休息。
我以前從來不知道這個詞的真正含義。到目前為止我已休息了半輩子,對此我卻渾然不覺。現在我要是能坐上半個小時不動,什么事都不做,甚至什么都不想,那就是世界上最愜意的事了。可是從另一方面看,這也是一種啟示,從此以后我就能體會體力勞動者的辛苦生活了。我做夢也沒有想到干體力活是這么可怕的一件事,從清晨五點半起直到晚上十點鐘,我是全船人的奴隸,沒有一丁點自己支配的自由時間,只有在第二個二時班快結束時才能夠偷閑休息一分鐘,瞥一眼泛著陽光的海面,看著水手爬上縱帆上緣的斜桁,或是放出船首斜桁的帆繩,這時我一定會聽見那令人厭惡的呻吟:“哎,駝背,說你呢,別磨蹭了,我這眼睛還盯著你呢。”
統艙里有激烈打斗過的痕跡,據說是“黑人”和亨德森干了一仗。亨德森似乎是獵手中脾氣最好的一位,動作遲緩,不容易被人激怒。可是這一回他一準是被激怒了,因為“黑人”進艙來吃晚飯時一只眼睛青腫充血,滿臉怒氣。
晚飯之前發生了一件殘忍的事,充分反映了這幫人的殘酷無情。水手中有一個名叫哈里森的新手,是一個長相愚笨的鄉下小伙子,我猜想他是受到冒險精神的激勵來做第一次海上航行的。當時由于風向不定,三桅船航線走得歪歪扭扭,風帆也東偏西倒的,急需一個人上去將縱帆上的前斜桁扳正。哈里森爬上去后,橫帆索卻不知為何在它所穿過的斜桁滑車尾部被卡住了。要把它拉出來有兩個辦法:一種是放下前帆,相對來說比較簡單,也沒有風險;另一種是穿過斜桁尖頭的升降索出去,爬到斜桁頂上,而這要冒極大的風險。
約翰森向哈里森大聲叫喊,要他從升降索間爬出去。大伙兒心里都明白,那小伙子是害怕了。在甲板上方八十英尺的高空,命懸幾根亂抖的細繩,他有理由感到恐懼。如果風向穩定,情形倒也不會太壞,但是“幽靈”號是在茫茫大海上顛簸起伏的一條空載帆船,每顛簸一次帆就嘭嘭作響地拍打一次,升降索也隨之放松或收緊,升降索極有可能將上面的人抽下來,像拍子拍蒼蠅一樣。
哈里森聽見了命令,也知道怎么做,但是他卻猶豫不決,這可能是他生平第一次爬到這么高的地方。深得海狼拉森霸道真傳的約翰森口中不斷地罵罵咧咧的。
“夠了,約翰森。”海狼拉森不客氣地打斷他說,“我得讓你明白,在這條船上罵人是我的事。需要你幫忙時,我會主動喊上你的。”
“是,先生。”大副恭順地應答道。
這時哈里森已經開始從升降索往外爬。我在廚房門口抬頭望著他,只見他四肢顫抖,仿佛發了瘧疾。他爬行地非常小心緩慢,每次只前行一英寸。在清晰藍天的映襯下,他的身體就像一只大蜘蛛,在窗花格似的蛛網間爬行著。
因為前帆高高翹起,哈里森要略微向上爬行,升降索穿過了斜桁和船桅的幾道滑車,給了他四肢幾處著力點。可現在的問題是風力不夠大,風向也不夠穩定,船帆兜不滿風。他剛爬出一段距離,“幽靈”號順風向前航行了一段距離,又一頭扎進了兩浪之間的浪谷中。哈里森停止了爬行,兩手死死抓住身旁的物體。我在八十英尺下也能看見他為了保命緊抓物體時肌肉痛苦的痙攣。帆癟了,斜桁向中部沖撞過來,升降索松弛了,雖然這是轉瞬間發生的變故,我卻能看見升降索在他的體重之下垂了下去,隨即斜桁急速掃向一邊,大帆像放炮一般發出砰砰的聲響,三排帆的折疊尖全掃在帆上,叭叭作響,像打排槍。哈里森在空中正心驚膽顫地朝前爬,突然間停住了,此時升降索又繃緊了,猶如向哈里森迎頭抽了一鞭。他失去了對身體的控制,一只手懸空了,另一只手拼命堅持了一會兒,也松了,身子被甩了出去,直往下掉。但是他設法用雙腿保住了命,頭朝下懸在了半空。他一使勁雙手重新拽緊了繩索,卻花了很長時間才重新回到先前的位置。他被困在那兒了,可憐的家伙。
“我敢打賭,他是沒有吃晚飯的胃口了。”我聽見海狼拉森在廚房轉角處外端說道,“別站在下面,說你呢,約翰森!小心!會出事的!”
實際上哈里森看上去非常難受,像暈了船一樣。他貓著身子在那危險的地方攀附著,壓根兒就不想動彈一下,而約翰森卻狠心地催促他去完成自己的任務。
“真可恥!”我聽見約翰森用英語咆哮道,語速緩慢,語音準確。他站在主索具旁邊,離我只有幾英尺遠。“那孩子干活可主動呢,給他合適的機會,他就會上手。可這卻是……”他停頓了一會兒,我想他最后想說的單詞是“謀殺”。
“小聲點,你!”路易斯悄聲對他說,“看在你媽媽愛你的分上,閉嘴!”
但把一切瞧在眼里的約翰遜繼續大聲嚷嚷著。
“聽我說一句。”獵手斯坦迪什對海狼拉森說道,“他是我的槳手,我可不想失去他。”
“你說的很對,斯坦迪什。”海狼拉森這樣答道,“他上了你的艇就是你的槳手,可他在我的船上就是我的水手,我他媽想要他干什么他就必須干什么。”
“但那也沒有理由……”斯坦迪什激動地開始反駁。
“就這樣吧,說得好極了。”海狼拉森反嗆道,“道理我已經跟他講明白了,到此為止。他是我的人,我要是樂意,可以拿他做碗湯喝到肚子里去。”
獵手眼中冒出憤怒的光,但卻扭轉身子進了統艙的升降口,呆在那里觀察著上面的情形。這時所有的人都上了甲板,眼睛都朝桅桿上部望去,那里有個人正在和死神搏斗。工業化的組織將人的生命交給了某些人控制,而他們對此卻保持一種冷漠的心態,看得叫人寒心。我一向過著超乎于塵世的生活,做夢也沒有想到底層社會的勞作會是這樣的一幅場景。生命對我而言似乎一向是特別神圣的存在,可是在這兒它卻一文不值,在商業計算里它就是個零。不過在這里我必須說明,水手們之間還是抱有同情心的,約翰遜就是一個明顯的例子,但是大小老板們(獵手們和船長)則表現得沒心沒肺。即使斯坦迪什的異議也只是表明他不愿意失去自己的槳手,如果陷于困境的是別人的槳手,他也會抱著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心態的。
還是說回哈里森身上吧。約翰森對著這個可憐鬼足足辱罵了十分鐘,才逼著他動彈了身子。一會兒后他爬到了斜桁盡頭,跨上斜桁,進而穩住了身子。他理順了帆腳索,有時間沿著略微下斜的升降索返回到船桅,但此時他卻失去了做下一個動作的勇氣,盡管目前他處的位置并不安全,但他覺得升降索處更不安全。
他望著他必須穿越的空中路徑,又往下瞅了瞅甲板,雙眼圓瞪,身子猛烈地顫抖起來。我從來沒有在人的臉上看到過如此恐懼的表情。約翰森催他趕快下來,但不管用。他任何時候都有可能被從斜桁上抽下來,但已經驚嚇得沒了主意。海狼拉森與“黑人”一起走來走去談論著什么,注意力已沒再放在他身上,盡管他也對舵手大聲叫喚過一次:
“你偏離航道了,你這個家伙!集中精力,否則你會有麻煩的!”
“是,是,先生。”舵手回應道,將舵輪往下打了兩把。
舵手先前是故意讓“幽靈”號偏離了航道幾個羅經點,是想讓現有的微風張滿前帆,使其穩定下來。他是冒著惹怒海狼拉森的危險幫不幸的哈里森的。
隨著時間的不斷逝去,這種懸而未決的狀況是我感到了害怕,而在托馬斯·馬格里奇的眼里,卻是一件令人樂不可支的奇事。他不斷地從廚房門口探出頭來說些俏皮話,恨得我牙癢癢!在這個令人恐懼的時刻,我心中對他的積怒越來越深,幾乎達到不可控制的程度。我平生第一次有了想殺人的欲望——“見紅”,這是套用某些作家的形象語言。在一般的意義上來說,生命依然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但是想托馬斯·馬格里奇此類生命的存活,確實是對神靈的褻瀆。當我意識到自己也“見紅”了時確實也嚇了一跳,一個念頭閃過了我的腦海:我是否也沾染了周遭環境的暴戾之氣呢?我以前一向不贊成奪人性命,即使對十惡不赦的罪犯也持有如此的看法。
又過去了足足半小時的時間。我看見約翰遜和路易斯發生了某種爭執,到后來約翰遜掙脫了路易斯的胳膊,向前奔去。他穿過甲板,跳進前桅索具里,開始向上攀爬,但沒有逃過海狼拉森敏銳的眼睛。
“喂,喊你呢。你爬上去干什么?”他大聲喊道。約翰遜停住了攀爬,盯著船長的雙眼緩慢地答道:
“我上去把那個孩子弄下來。”
“馬上給我從索具里出來,你他媽的最好利索點!聽見沒有?下來!”
約翰遜猶豫了一小會兒,但是多年來對老板的順從想法占了上風。他憂悶不樂地下到甲板上,向前走去。
下午五點半鐘我下艙去擺餐桌,卻心不在焉地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眼睛里腦海中充斥著一個人的影像,他的臉色蒼白,全身顫抖著,猶如甲蟲般戲劇性地攀附在劇烈抖動的斜桁上。六點鐘上晚餐了,我上甲板到廚房去取食物,看見哈里斯還呆在相同的位置。進餐的人在談論著其他事情,似乎沒有任何人關注那個被無常的命運置于危險境地的鮮活生命。稍晚些時候,我特意又去了一趟甲板,卻高興地看到哈里斯已經在有氣無力、步履蹣跚地離開索具,往水手艙挪去。他終于鼓足勇氣,自己爬了下來。
為使這次事件具有完整性,我還得記敘一段我與海狼拉森在船艙里的談話,當時我正洗著盤子。
“你今天下午看上去有點悶悶不樂的。”他提起了話頭,“怎么回事?”
我心里清楚他知道我跟哈里森差不多同樣難受的原因,他只不過是想讓我說出來罷了。我回答道:“是因為那個孩子受到了粗暴的對待。”
他微微一笑。“我看這就像暈船一樣,有人暈船,有人就沒事。”
“不是這樣的。”我反駁道。
“就是這么回事。”他繼續往下說,“這世界充滿暴力,就像海洋涌動不息一樣。有人一上船就惡心,有人一見暴力就惡心,那就是唯一的理由。”
“可是你卻拿人的生命亂開玩笑,在你眼里難道生命就沒有任何價值嗎?”我質問道。
“價值?什么價值?”他兩眼直勾勾地盯著我,其中隱含著一絲嘲弄的笑意。“什么樣的價值?怎么衡量?由誰來衡量?”
“我來衡量。”我答道。
“那么生命對你意味著多少價值?我是說他人的生命。開個價吧,它的價值是多少?”
生命的價值是多少?我怎么能給生命定出一個具體的價值呢?我一向能言善辯,但在海狼拉森的面前卻有點笨口拙舌了。自那次以后我認定此種狀況一部分是他的強勢性格,但更大的部分在于有他具有與我迥然不同的世界觀。他與我以前遇到的唯物主義者不同,我跟后者可以從共通的地方入手,可我跟他沒有什么共通之處。而且,他思維的單一指向性也使我感到困惑,他往往單刀直入直奔問題的核心,忽略表面的細節,而且帶著一種不容人申辯的神氣,使得我覺得腳下沒底,仿佛在深水中掙扎。生命的價值?我怎么可能當場回答這種問題?我以前把生命的神圣當作不證自明的事,從來沒有懷疑過生命具有內在價值是公認的真理,等到他對那公認的真理提出挑戰時,我竟然語塞了。
“昨天我們就討論過這個問題。”他說,“我認為生命是酵母,一種發酵的東西,它為了生存就吞噬生命,而即便生存下來,也不過是一種豬性的成功。為什么呢?如果說供求之間有關系的話,那么生命就是世界上最廉價的東西了。世界上只有那么多水,那么多土壤,那么多空氣,而想來到這個世界的生命無窮無盡。自然可真是揮霍無度啊,你看看魚類數以百萬計的魚卵吧。再看看你和我,在我們的腰眼里就蘊藏著生產數百萬條生命的潛能。我們要是有時間和機會,使他們都來到這個世界上,一個也不落下,我們就能成為數國國民之父,使多個大陸人滿為患。生命?呸!生命毫無價值,在眾多廉價之物中它是最廉價的。隨處可見到生命在乞討。自然隨心所欲地大把散播著生命,在只容的下一條生命的地方它播下了一千條生命。生命吞噬著生命,直至最強悍和最貪婪的生命才能活下來。”
“你顯然讀過達爾文的著作,”我說“可當你下結論說人為了生存可以恣意傷害其他生命時,你顯然誤讀了他的意思。”
他慫了慫雙肩。“你自己明白,你的那套說辭僅是對人的生命而言,因為你傷害的獸、禽、魚的生命和我或任何其他人一樣多。可是人的生命本質上和其他生命沒有什么不同,盡管你覺得不同,而且自認為你有這種不同的理由,我為什么要吝惜這種隨處可見的、毫無價值的生命呢?世界上的水手超過了海船的需求量,工人超過了工廠和機器的配給量。你們這些住在陸地上的人心里明白,窮人擁擠在城市的貧民窟里,忍受著饑餓和瘟病的折磨;更有赤貧的人因為吃不上一塊面包或一小塊碎肉(那也是殘害了的生命)而死去,你們對此卻束手無策。你見過倫敦碼頭工人因為爭搶工作機會而像野獸一樣搏斗嗎?”
他往升降口樓梯走去,又轉過身來說了最后一段話:“你知道嗎?生命的唯一價值是它自定的,它必然估價過高,因為它有偏好,會溢價自沽。就拿我叫他上桅桿的那個人為例吧。他緊抓住物件不放手,好像自己是個寶,比鉆石、紅寶石還要貴重。可對你而言呢?他并不貴重。對我而言呢?他根本就不貴重。對他本人而言呢?十分貴重。可是我不接受他的報價。他可悲地高估了自己的價值。要想出生的生命太多了。如果他跌了下來,腦漿像蜜蜂從蜂房涌出來一樣流到甲板上,那對世界而言也算不上什么損失。他對世界毫無價值,因為供應量太大,他只對自己有價值,而他死后自己也意識不到自己已失去了價值,可見這個價值也就是個虛幻之物。只有他自己把自己看得比鉆石和紅寶石還要貴重,但鉆石和紅寶石不見了,濺落在甲板上,被一桶海水沖得無影無蹤,而他自己甚至也不知道鉆石和紅寶石沒有了。這對他算不上什么損失,因為他損失了自己,也就無從知道損失。你還有什么話可說?”
“你的話至少在邏輯上說得通。”我只能這么說,手里還在繼續洗著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