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海狼(世界文學名著名譯典藏)作者名: (美)杰克·倫敦本章字數: 2235字更新時間: 2019-06-19 15:04:30
第七章
經過三天風向不定的航行后,我們終于進入了東北貿易風的風帶。這一晚我睡得很好,第二天清晨,盡管膝蓋仍然隱隱作痛,我還是走上了甲板。在風力的鼓勵下,“幽靈”號浪花飛濺地前行著,除艏三角帆外,其他的帆全升了起來,兩側的翼帆也張開了,承受著船后吹來的疾風。啊,神跡般的浩大貿易風!我們不分晝夜地航行著,第二天如此,第三天亦如此,日復一日地航行著,船后吹著穩定、強勁的風。三桅船自動地前行,不用收放帆腳索,不用操縱滑車,不必調整中帆,除了掌舵外水手們幾乎無事可干。太陽落山時,松一下帆腳索;清晨時將沾滿露水的帆腳索重新拉緊——就這么點事。
隨時間段的不同,船的航速在十節、十二節、十七節之間切換。東北向的強風不間斷地刮著,船在航道上一晝夜能行駛二百五十英里。這種將我們迅速帶離舊金山、奔向熱帶地區的航速使我懷有一種喜憂參半的復雜心理。天氣是一天比一天熱了,水手們在值完第二個二時班后上到甲板上,脫得赤條條的,用桶從海里提上水來彼此潑灑著。飛魚開始現身,晚上值上層班的水手在甲板上胡亂跑著,追逐掉落在甲板上的飛魚。第二天早上,在小恩小惠的刺激下,托馬斯·馬格里奇的廚房里就會飄出煎飛魚的誘人香味。偶爾地要是約翰遜在船首斜桁端處捕獲了色彩斑斕的美人魚,那前后艙的人們就有吃海豚肉的口福了。
約翰遜似乎總是在船首斜桁處或在桅頂橫桿上度過自己的空閑時光,凝視著“幽靈”號滿帆破浪前行。他有時似乎處于靈魂出竅的狀態,欣喜若狂地望著飽滿的風帆和泡沫飛濺的尾流,感受著“幽靈”號隨著身邊涌動無際的波峰浪谷起伏前行,雙眼中流露出一絲敬畏的激情。
這些日日夜夜正如某個人所說的,“充滿驚喜和狂歡”,我雖然被那些雜活縛住了手腳,也不時踅上甲板去欣賞那夢境中亦無的曠世美景。頭頂上的天空呈一塵不染的深藍色,與同色的海面互映成趣,船頭前的海水閃現出藍絲綢般的顏色和光澤,四周的天際線上空懸浮著羊毛般潔白的朵朵輕云,靜止不動,幾不變形,仿佛給完美無瑕的藍寶石天空鑲嵌了一副銀白色的框架。
我還記得在一個深夜,早過了上床的時間,我卻半坐半躺在前甲板的水手艙前,凝視著“幽靈”號船頭犁開的白色浪花。水花聲像幽靜小谷里泉水潺潺流經苔痕斑駁的山石,它的淺吟輕唱使我遠離塵世,進入渾然忘我的狀態。我再也不是諢名為駝背的艙房小廝,再也不是在書籍堆里做了三十五年白日夢的那個范·魏登了。但是,我背后一個人的突然發聲卻將我拽回到現實中。沒錯,是海狼拉森的聲音,帶著那個人獨特的堅定口吻,沉醉在他吟誦詩句的意境中:
沿著漫長的航路,常走常新的航路,我們順流南下。
“嗯,駝背?有何感受?”他按吟詠的節律和情景的需求作了適當的停頓后,問道。
我盯住他的臉。這張臉泛射著光芒,猶如身邊的大海,雙眼映射著星光。
“你嚇到我了,我真想不到你竟然有如此的激情。”我冷冷地答道。
“怎么了,伙計。這就是生活!是生命!”他大聲喊道。
“是廉價的東西,一文不值!”我拿他的原話頂了回去。
他縱聲大笑。那是我第一次在他的笑聲里感受到他內心的快樂。
“哎,看來我是無法讓你理解生命的真實含義了,我又不能將它硬塞進你的腦袋里。生命當然一文不值,但它的主體除外。我能告訴你的是我剛才的生命體驗非常有價值——對我自己而言。它是無價之寶,你可能認為這是可笑的言過其實,可我卻只能做如此衡量,因為衡量它的是我內在的生命。”
他停頓了一會兒,似乎在內心搜尋著能表述他思想的合適話語,接著又說了起來:
“你知道嗎?我最近心中有一種茅塞頓開的感覺,博古通今,集各種力量于一身。我知曉真理,能夠區分善惡,明辨是非,我的眼光清晰而深遠。我幾乎都可以相信上帝的存在了。但是,”他的聲音變了調,臉上也失去了光彩。“這種我發現身在其中的此種環境是如何形成的?包括快樂的生活方式,提升生命的體驗,激發出的精神狀態——如果我能如此描述的話——它們源自何處?這些只是人們在消化機能良好時出現的錯覺而已。這時人的腸胃功能正常,口味大開,諸事順遂。那是誘使你討生活的一種賄賂,是滲入血液中的香檳,是酵母醞釀出的泡沫——這些東西使某些人臆想出神圣的思想,另一些人去膜拜上帝,或在看不見上帝時創造一個上帝,真相不過如此而已。它是生命的醉態,是酵母的蠕行,是意識到自己的動物性而胡亂發出的生命囈語。然后——呸,明天我就會為此付出代價的,就像醉漢付出的代價一樣。我知道我一定會死去,很可能會葬身于大海,停止自身的爬動,在海水的浸泡中變成一堆腐肉,成為別的動物的口中餐,交出我全身肌肉運動的能量,使其轉換成魚鰭、魚鱗和魚內臟器官的機能和動能。呸!我再呸一次!香檳已經走了氣,早已不能砰然作響冒氣泡了,已經索然無味了。”
他走掉了,像來時一樣忽然,如老虎般敏捷輕快地跳到了甲板上。“幽靈”號依舊破浪前行著,我注意到船頭破水的汩汩聲很像人的鼾聲。我聚神凝聽,淡忘了海狼拉森從高昂的生活激情遽然墜入絕望深淵所帶給我的聽覺沖擊。這時帆船中部一個遠洋水手用渾厚的男高音唱起了《貿易風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