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海狼(世界文學名著名譯典藏)
- (美)杰克·倫敦
- 5699字
- 2019-06-19 15:04:30
第九章
得益于海狼拉森,我得到了三天的休息時間。在這三天時間里我在艙房的餐桌上用餐,什么事都不用做,只和海狼拉森討論生命、文學和宇宙問題。而托馬斯·馬格里奇卻干著他和我的兩份工作,不免顯得氣急敗壞,暴跳如雷。
“小心船上刮暴風,我只能告訴你這些了?!蹦翘旌@抢瓰樘幚慝C手之間的糾紛,一去半小時未歸,抽空路易斯警告我道。
在我懇求得到更準確信息的情況下,路易斯繼續說:“我也說不準會出什么事。那家伙就像氣流或海流一樣變化無常,你就猜不準它的意思。你以為摸到了它的脾氣,順著它來,它卻會掉轉頭給你個劈頭蓋臉,將你船上的帆全都扯成碎片?!?/p>
因此,在路易斯警告的暴風向我襲來時,我并不怎么感到意外。我和海狼拉森曾經進行過激烈的爭論,主題當然是生命問題。我逐漸變得膽大起來,對海狼拉森和他的生活進行了強烈的抨擊。我實際上是在剖析他,使用他慣用在他人身上的那種鋒利、徹底的解剖手法剖析著他的靈魂。我在與人爭論時往往鋒芒畢露,這可能是我性格中的一個弱點,但此時我將一切顧慮都拋至九霄云外,刀刀見骨,直解剖得他大發雷霆,曬黑的臉龐氣得發紫,目露兇光,失去了往日銳利或睿智的神采,殘存著的是瘋子般的憤怒神情。透過他的雙目我看見了他心中蜷伏這的那匹狼——瘋狂的海狼。
他發出半獸般的吼聲向我撲來,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盡管心里嚇得發抖,我身體還想挺住,但是這家伙力氣之大卻不是我單憑毅力所能承受的。他一只手已抓住我胳膊的二頭肌部位,這時一使勁,我就縮緊了身子,大聲尖叫出來。我雙腿發軟,那痛苦直令我無法站直,肌肉已失去控制。我的二頭肌都快給捏成肉醬了。
就在此時,他雙眼閃出一道明光,仿佛恢復了理智。他短笑一聲,笑聲更像動物的嗥叫,松開了手。我近乎暈厥地倒在了地板上。我坐下身子,點燃一支雪茄,望著我,像貓望著一只老鼠。我在地板上扭動身子時,看到了在他眼睛里經常出現的那種好奇的目光——其中含有疑惑不解和對答案的不懈渴求: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終于勉強站起身子,爬上了扶梯。美好的日子結束了,我無可奈何,只好又回到廚房去干活。我的整條左臂都麻木了,像癱掉了一樣,幾天后才能動彈,幾星期后那種僵硬和疼痛感才消失。而他只不過抓捏了一下我的手臂,并沒有施加扭動或拽扯的動作。他的行為可能會造成什么嚴重后果,第二天我才真正弄明白。那時他將腦袋探進廚房,問了下我胳膊的狀況,那意思是我倆重歸于好了。
“情況可能會嚴重得多的?!彼χf。
我正在削土豆。他從盤子中拿起一個土豆,又大又硬,沒有削皮。他將五指合攏,使勁一捏,那土豆就變成了土豆泥,從指縫里迸了出來。他將手心殘留的土豆泥甩進盤子,轉身走掉了。這時我才清晰地意識到,當時這怪物要是真用了力,我的胳膊會是個怎樣的可憐模樣。
盡管如此,休息了三天畢竟是件好事,給了我膝蓋急需的修養機會,紅腫明顯消退,膝蓋骨似乎也落回了原位,好受了許多。三天的休息也給我帶來了預料中的麻煩。托馬斯·馬格里奇顯然是要我為那三天付出代價,他對我使壞,不斷地咒罵我,叫我干本來應該他干的活兒,甚至大膽地向我揮起了拳頭。但這也激發出我身上的動物性本能,我對著他的臉兇狠地咆哮起來,他嚇得縮了回去。但這種場景我回想起來并不覺得有多痛快:漢弗萊·范·魏登,在一條船上喧鬧的廚房里,蹲在一個角落干活,對想要揍我的那個人抬起頭,兩人臉對著臉,我呲著牙像狗一樣嚎叫出來,雙眼因恐懼和孤身無援閃出絕望的光,亦因為如此而激發出拼死一搏的光。我不喜歡這個畫面,它太容易讓我聯想到被捕鼠器夾住的耗子?;貞涬m然不痛快,可是我這一招還挺靈,因為那嚇唬人的拳頭并沒有落在我身上。
托馬斯·馬格里奇同我一樣,眼里噴射出仇恨和兇狠的目光,身子卻退縮了。我倆就像關在一個籠子里的野獸,對著彼此齜牙咧嘴。他是一個膽小鬼,因為我表現得并不太畏縮,沒有敢揍我,于是他又琢磨出一個新方法來威脅我。廚房里只有一把菜刀,菜刀本身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但這把菜刀經過多年的使用和打磨,刀口變得狹長,看上去有點瘆人,開始時我一使用它就有點戰戰兢兢的。廚工從約翰森那兒借了塊磨刀石,開始磨起那把刀來。他磨刀的動作很夸張,一邊磨一邊心懷叵測地盯著我。他一有空就拿出磨刀石來磨那把刀,整天磨來磨去的,將那刀磨得猶如刮胡刀一般的鋒利。他用指腹試著刀鋒,在指甲上試著,在手背上刮毛;他用顯微鏡似的目光打量著刀刃,找出或裝著找出了鈍口之處,然后又將刀放在磨刀石上去磨、磨、磨,那模樣十分滑稽,我幾乎要大聲笑了出來。
可是情形也很嚴重,因為我發現他有可能使用那把刀。雖然他本質上是一個懦夫,但懦夫的表象之下潛藏著一股蠻勇之氣,這一點與我有相似之處。這股蠻勇之氣可能會驅使他干出有違其膽怯和怕惹麻煩天性的事來。水手之間悄悄傳著“伙夫在磨刀,要對付駝背”之類的話,還有的水手拿這事打趣他,他照單全收,趾高氣揚地帶著心照不宣的神情點著頭,直到前艙房小廝喬治·利奇跟他開了一個結局略顯悲慘的玩笑,這把刀也牽涉其中。
那天馬格里奇和船長打完牌過被潑了一身的海水,利奇碰巧是那兩個水手中的一位。利奇干這活顯然很賣勁,看來馬格里奇沒有原諒他,因為兩人拌上了嘴,還“問候”了彼此的祖宗。馬格里奇拿起為我磨的那把刀威脅利奇,利奇哈哈大笑,回敬他電報山的那一套臟話。但眼前寒光一閃,利奇和我還沒明白情況的就理,他的右胳膊就被劃了一刀,從手肘直劃到手腕,而廚工已經退卻,刀還舉在面前,擺出防守的姿態,臉上露出惡魔般的表情。可是利奇對此卻面不改色,盡管鮮血像泉水般噴濺到甲板上。
“我會收拾你的,伙夫。”他說,“我將會狠狠地收拾你的。我不著急,等你沒有那把刀時再收拾你。”
說完這些話,他轉過身子鎮定自若地走掉了。馬格里奇因為自己闖的禍,也因為被捅的人遲早要找自己算賬而嚇得臉色烏青,可他對待我的態度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兇狠了。盡管害怕因為傷人事件受到報復,但他也看出這事客觀上對我是一種警示,于是在我面前表現得更蠻橫、更加趾高氣昂了。他的心中還升騰起了一種近乎瘋狂的欲望,那是他看見劃出的血勾引起的,無論他往向何方,他都能看見紅色。潛藏在這種生理現象中的心理現象錯綜復雜,但是我能夠讀懂他的心理活動,猶如讀一本攤開的書。
幾天的時間過去了,在強勁的貿易風的吹送下,“幽靈”號以較快的速度向前航行。我可以向上天發誓,托馬斯·馬格里奇的眼神越來越瘋狂,我得承認自己害怕了,非常害怕。磨啊磨啊磨,他整天地磨那把刀,用手指試著鋒利的刀刃向我圓瞪雙眼,像一個吃人的惡魔。我甚至害怕在他面前轉過身去,離開廚房時只好倒著腳步朝外挪行。水手和獵手們覺得這場景十分有趣,總是聚在一起看我如何撤退。這種思想壓力實在太大,我有時覺得精神快要崩潰了——在一船的瘋子和野蠻人里,瘋了也就合群了。每一小時,每一分鐘我的生存都受到了威脅,靈魂都受到煎熬,但前艙后艙竟然沒有一個人表現出足夠的同情心,向我伸出救援之手。我有好幾次想向海狼拉森尋求幫助,但記憶里他眼睛中流露出的對生命價值懷疑和蔑視的嘲弄眼神,使我停下了腳步。有時我也認真地考慮過以自殺了事,多虧了我信奉的希望哲學賦予我足夠的精神力量,才阻止了我在漆黑的夜里翻過船舷。
海狼拉森多次試圖引導我同他繼續討論,我皆以簡短的回應對付他,最后他命令我暫時坐回艙房的餐桌旁,讓廚工替我干活。這時,我坦率地告訴他,因為那三天他表示出對我的“偏愛”,直接導致了托馬斯·馬格里奇對我的“追殺”。海狼拉森笑瞇瞇地望著我。
“這么說你害怕了,嗯?”他嘲笑道。
“是的,”我賭氣地,亦是坦率地回答道,“我是害怕了。”
“你們這類人都是這樣,”他喊道,生著半真半假的氣?!罢鞛槟銈兡遣恍嗟撵`魂傷感,貪生怕死。一個膽怯的倫敦佬拿著一把刀子,佯裝著以命相搏就嚇住了你這類天真的傻瓜蛋。得了,親愛的朋友,你會永遠活下去的。你是一個神,而神是殺不死的?;锓騻Σ涣四悖阋欢〞孬@新生。那你還害怕什么?”
“你面前有永存的生命,在這方面,你是個百萬富翁。你擁有的財產不會丟失,比星星還難湮滅,像空間和時間一樣恒久,你不會減少你的本金。永存是沒有開始和終結的。永存就是永恒,即使你在此時此地死去,你還會在別的地方活著,一個活的循環。靈魂掙脫肉體的束縛自由飛翔,想想都是一件美好的事情?;锓騻Σ涣四悖疃嘀荒苤阋槐壑?,讓你在永存的必由之路上走得快一些而已?!?/p>
“或者,如果你不想別人推你走得快一點,那你為什么不去推廚子一把?按照你的觀點,他也同樣是一個永存的百萬富翁。他的債券會按面值流通,因而你無法讓他破產。你即使殺了他也不能縮短他的壽命,因為他的生命沒有起始點也沒有終點,他一定會在某個地方繼續活下去。你就推他一把吧,扎他一刀子,讓他的靈魂重獲自由吧。像現在這種情況,他那靈魂拘禁在一個可惡的牢房里,你砸開牢門就是為他做了一件好事。誰知道呢,他那從骯臟的尸體向蔚藍的天空飛去的靈魂也許異常美麗動人呢。你只需推他一把,我就把你提升填補他的位置。他現在一個月掙四十五美元?!?/p>
事實擺在這兒,我是無法向海狼拉森尋求幫助或憐憫了。無論接下來如何對付廚工,我都得靠自己了??謶值贡瞥隽宋业挠職猓蚁氤隽艘粋€計策:借用托馬斯·馬格里奇之道,反制其身。我從約翰森那里借來了一塊磨刀石。槳手路易斯早就向我討要煉乳和糖,而存放這類奢侈食品的小儲藏室就在艙房地板下方。我找準機會偷拿出了五聽煉乳,趁那天夜晚路易斯在甲板值班時與他換來了一把匕首。匕首跟托馬斯·馬格里奇的菜刀一般窄長,有瘆人的模樣,但是又銹又鈍。我是我轉動著磨刀石,讓路易斯在上面磨出了刀刃。那個晚上我睡得比平時安穩多了。
第二天早上,吃完早飯后,托馬斯·馬格里奇又開始了磨、磨、磨。我不使警覺地瞟了他一眼,因為我當時正跪著身子掏爐灰。我從甲板上倒了爐灰回來,見他正在和哈里森談些什么,哈里森那老實的鄉巴佬臉上布滿了入迷和驚詫。
“是的,”馬格里奇正說得帶勁,“他除了讓我在瑞丁監獄蹲了兩年,那位尊貴老爺還能將我怎么的?那家伙也沒有什么好下場,你要是在現場就好了。就像這種刀子,我一刀就捅了進去,就像切軟黃油一樣。他叫喊得比廉價劇院里的表演還賣力呢?!彼宜诘姆较蚱沉艘谎郏次沂欠褡⒁庠诼?,又說下去,“‘我不是故意的,湯米,’他吸溜著鼻子說,‘上帝保佑,我不是那意思!’‘我要他媽的狠狠收拾你。’我說,緊追他不放。我戳得他滿身窟窿眼兒,就這么個情況。他一直就那么尖叫著,有一次他捉住了刀子,用手指頭抓緊,可是我用力這么一抽,刀割得他骨頭都露了出來。那場面才過癮呢,我跟你說?!?/p>
大副的那一聲叫喊打斷了他那駭人聽聞的描述,哈里森到后艙去了,馬格里奇就在廚房門檻上坐了下身子,繼續磨刀。我放下鏟子,在煤箱上鎮定自若地坐下了,面對著他。他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雖然表面平靜如水,心卻撲通撲通跳個不停。我也抽出了路易斯的那把匕首,在磨刀石上磨了起來。我預想了倫敦佬各種爆炸式的反應,但出乎我意料的是,他似乎并沒有看見我在做什么。他繼續磨刀,我也磨刀。我倆就坐在那兒,臉對著臉地磨、磨、磨,磨了足有兩個鐘頭。這個新聞一經傳出,船上一半的人都擠到廚房門口來瞧熱鬧。
不嫌事大的人開始胡亂給出各種鼓勵和建議。獵手喬克·霍納平常就是個安靜、說話輕柔的人,甚至輕易不肯傷害一只耗子,卻建議我頂著腹部向上戳,避開肋骨,同時教我如何操作刀身以達到他所謂的“西班牙式絞殺”效果。利奇擠在眾人前列,纏著繃帶的胳膊十分打眼,求我在那伙夫身上留塊完整的地方,好讓他補上幾刀。海狼拉森也在舵樓甲板隔斷處逗留過一兩次,好奇地打量著眼皮下發生的場景,在他看來這不過是酵母的又一次發酵過程——生命的蠕動或爬行而已。
坦率地說,那時生命對于我也僅存那一點相同卑賤的價值,毫無美感、神圣的意味——只有兩個活動物在那兒霍霍地磨著刀;還有一群活動物,其中有怯懦的,也有不怯懦的,在起著哄地看熱鬧。我敢肯定,其中有一半急于看到我們彼此砍得頭破血流,認為這是件很酷的事情。我也相信如果我們真的以命相搏,也不會有人挺身而出予以阻止的。
從另一方面看,這件事又顯得很可笑,挺幼稚的。磨、磨、磨,漢弗萊·范·魏登在一條船上磨刀霍霍,還用大拇指試刀刃!這是世界上最難想象的事情。我覺得我的同道絕對不會相信發生這種事的可能性。別人一直叫我嬌氣的范·魏登不是沒有來由的,而嬌氣的范·魏登竟然干起了這種勾當。這對漢弗萊·范·魏登也是一種啟示,他不知道是應該感到興高采烈或是羞愧難當。
可是什么事情也沒有發生。兩個小時以后托馬斯·馬格里奇將刀和磨刀石放到一旁,向我伸出了手。
“咱倆干嗎要演這場好戲給這幫渾球看?”他問道。“他們并不喜歡我們。咱倆要是彼此割斷了對方的喉嚨,他們也只會高高興興地在一旁看熱鬧。你不孬,駝背!像你們美國佬說的,你有種!我都有點喜歡上你了呢。來吧,咱倆握個手?!?/p>
我可能是個膽小鬼,但沒有他那么膽小。我顯然占得了上風,我不想失去這股勢頭,因此拒絕握那只令人惡心的手。
“好吧,”他不顧臉面地說,“握不握都沒有關系,我照樣喜歡你?!睘榱藫旎厥サ拿孀?;他轉身對看熱鬧的那群人厲聲喝道:“別擠在廚房門口擋道兒了,你們這群混蛋!”
他叱責的同時還拎起了一壺冒著熱氣的開水。水手們一見到開水,就一哄而散了。這對托馬斯·馬格里奇也算是一種心理勝利,使他更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對付我的失敗。雖然,從骨子里講,他是沒有膽量去驅趕獵手的。
“我看伙夫這回是交待了?!蔽衣犚姟昂谌恕睂艏{說。
“沒錯,”回答是這樣的。“從此以后廚房就是駝背的地盤了,伙夫那頭縮回去了?!?/p>
馬格里奇聽見那話急匆匆地瞟了我一眼,我裝作沒聽清那二人的談話內容。我并不認為我這次贏得干凈徹底,但是我決定不放棄已到手的勝利果實,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黑人”的預言應驗了。那個倫敦佬對我的態度比對海狼拉森還低聲下氣的。我不再稱他先生了,再不用洗油膩的盤子了,也不用削土豆了。我只干自己分內的活,而且愿意什么時間干就在什么時間干,想怎么干就怎么干。我還像其他水手那樣,將那把匕首插進刀鞘,別再腰間里。我對托馬斯·馬格里奇還保持著一以貫之的態度,那就是:壓制、侮辱和輕視,三者排名不分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