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明的故事10:盧梭與大革命
- (美)威爾·杜蘭特 阿里爾·杜蘭特
- 35574字
- 2019-05-30 15:07:40
第四章 | 生活的藝術
道德與美德
塔列朗(Talleyrand)曾說:“不是活在1780年的人,不懂得生活的樂趣。”當然,他還必須屬于上層階級,而且是對道德沒有偏見的人。
我們很難為道德下定義,因為各個時代均從當時的習性與好惡出發給道德下定義。幾個世紀以來,法國人以私通來緩和一夫一妻制,好像美國人以離婚來挽救一夫一妻制一樣。而高盧人認為明智的私通對家庭的害處——至少對兒女的害處——小于離婚。總之,私通的行為在18世紀的法國非常盛行,而且通常都能得到諒解。狄德羅在他的《百科全書》中區別“束縛”(bind)和“牽系”(attach)兩詞時,他舉了一個例子:“一個人對妻子是有義務的束縛,對情婦卻是情感的牽系。”(One is bound to one's wife, attached to one's mistress.)據當時的報道,“當朝權貴20人中即有15人是與未曾和他們結婚的婦女生活在一起”。擁有情婦和有錢同樣是必要的。愛顯然是肉欲的:畫家布歇將之繪成粉紅色,弗拉戈納爾則給它加上花邊并增添光彩。布豐則露骨地說:“愛除了肉體之外沒什么好處。”
然而,處處還有美好的愛情存在,克雷比永的兒子就是一例,哲學家當中的愛爾維修也一直迷戀他的妻子,而達朗貝爾不管萊斯皮納斯的興趣如何變化,一直對她很忠實。盧梭則在這個時代里從事個人的道德改革。我們是否還要表揚一下理查森(Samuel Richardson)的小說?有些婦女把偽裝美德當作一種時尚,但有些婦女欣然接受恢復婚前守貞和婚后重視貞節的道德信仰,以免自己受辱而成為那些登徒子的晉身之階。至少一夫一妻制已不再是羞恥的標志。那批登徒子也結婚了,他們重新發現家庭生活的樂趣;他們寧愿尋求二人結為一體的深長情趣,而不愿永遠只是觸摸變化多端、華而不實的愛戀。許多剛開始顯得很輕浮的婦女,在兒女出生后也就安定下來了。有些人甚至在盧梭的勸誡之前,就開始親自撫育她們的子女。而通常在母愛撫育下成長的孩子,長大以后也很孝順。盧森堡夫人在經歷年輕時期一段驚險刺激的生活后,成為一位模范妻子,忠于丈夫,并溫柔地照顧盧梭。莫雷帕伯爵曾臣侍于路易十五和路易十六,曾被長期流放,他去世時,他的妻子回憶說,他們“共同生活了50年,而未嘗一日分離”。我們聽了太多——我們自己也談了不少——違背婚姻誓言,而得以晉身歷史的女人。至于堅守忠貞、至死不渝的,則聽得很少。克羅扎小姐12歲時就許配給后來的舒瓦瑟爾公爵,對他迷戀她野心勃勃的妹妹,她一直耐心地忍受著。在他被放逐后,她仍然陪伴著他,即使是頗通世故的沃波爾也稱譽她為圣人。黎塞留伯爵夫人始終不渝地愛著她的丈夫,即使在他拈花惹草期間也不例外,她感激命運惠予她死在他的懷里。
變態、色情和賣淫仍然持續著。法國的法律要求對雞奸懲以死刑。1750年,在格雷韋確有兩位雞奸者被焚死,但法律通常對成人之間的自愿和私下的同性戀行為視若無睹。經濟的道德則昔今不變。盧梭的《愛彌兒》一書中有一段記載食物和酒的摻雜偽造。當時的政治道德也和今天一樣,有很多熱心的人民公仆,如馬勒澤布、杜爾哥和內克爾,但也有很多人靠金錢和關系獲取職位,然后利用職權做違法的勾當,假公濟私。許多閑蕩的貴族吸取農民的血汗,過著窮奢極欲的生活。但是,公私的慈善機構也有不少。
大體說來,18世紀的法國人是溫和的,雖然他們性倫理的法則違反了基督教規的公正。就看盧梭的一生吧,雖然取悅他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仍有那么多人來援助他、安慰他。通常這些同情他的人又都是他曾辱罵過的貴族。男女關系的騎士精神已經沒落,但在法國軍官對待和他們同階級的戰俘的行為中繼續存在著。暴躁而且充滿敵意的斯莫利特(Smollett),1764年在法國旅行時寫道:“我很敬佩法國的軍官,特別是他們的豪俠和勇氣,尤其是他們對敵人的慷慨和仁慈,甚至在可怕的戰爭中他們也是如此。”戈雅(Goya)也許太夸張了一些,他用畫筆繪出在拿破侖戰爭中法軍對待西班牙的殘酷情形。法國人的確可能很無情、殘忍,不過那是因為戰爭和刑罰把他們鍛煉得如此。他們都很狂烈,在大學中動輒揮刀打架,常以街頭暴動代替選舉。他們都很沖動,常常不加考慮就決定事情的好壞。他們是盲目的排他主義者,他們無法了解為何世界上其他各地的人那么野蠻,不說法語而說其他語言。德尼斯夫人拒絕學習英文的“面包”(bread)一詞:“為什么他們不都說‘pain'(面包)? ”也許他們比任何一個其他的民族更愛榮耀。不久,就會有數千人高呼著“皇帝萬歲”(Vive l'Empereur)而死去。
當然,法國人的禮貌風度很卓越。路易十四時設立的禮儀習俗被虛偽、譏誚和膚淺玷污了,但本質上它們還存在著,因此他們的知識階級擁有今天任何一種文明都不能與之匹敵的美德。卡薩諾瓦(Casanova)說:“法國人是那么有禮,那么謙恭,以致你不知不覺中很快被他們吸引。”不過,他接著說他從來無法信任他們。
他們愛好清潔也為其他民族所不及。在法國婦女中,這成為她們主要的美德之一,而且終生不變。穿著整潔也是良好禮儀的一部分。宮廷中的男男女女,有時由于華麗的衣飾或繁復的發型破壞了文雅的韻味。男人所留的辮子發型,薩克斯曾加以反對,認為在戰爭中給敵人以把柄,太危險。他們像法國婦女一樣,頭發勤加抹油擦粉。婦女們把頭發梳得太高,以致不敢跳舞,唯恐觸到燭架而著火。一位德國來的訪客量出某位法國女士的下巴正在她的腳和頭發頂端的正中間。美容師們以不斷變換發型致富。整潔并不沿用到婦女的頭發上,因為她們整理一次頭發需時太久,除少數特殊人物外,所有婦女都為了維持同樣的發型不變而數日不用梳子。有些女士則隨身帶著象牙、銀或金制的刮刀(grattoirs),以便優雅而痛快地搔頭。
臉部的化妝和現代同樣復雜。莫扎特1763年從巴黎寫給他妻子的信中說:“你問我巴黎的女人美不美。我該怎么說呢?她們涂抹得像紐倫堡的娃娃,她們用那令人厭惡的手法把姿容破壞無遺,一個誠實的德國人看到這樣的女人能分辨得出她本來是不是美女嗎?”婦女們隨身攜帶化妝品,和今天的婦女一樣,在大庭廣眾前重施脂粉,而不覺得難為情。德莫納科夫人在臨上斷頭臺前還涂抹胭脂。女性的衣服式樣既誘惑又不方便:低領,花邊的緊身胸衣,令人著迷的珠寶,大篷裙和通常用亞麻或絲綢做的高跟鞋。布豐、盧梭和其他人反對婦女的緊身裙,但它們仍被認為是必不可少的東西,直到大革命時期才被廢棄。
多彩多姿和充滿歡樂氣氛的社交生活,也是巴黎吸引人的地方。波蔻(Procope)、雷讓(La Régence)、格拉多(Gradot)三處咖啡館款待知識分子和叛逆者,那也是城中游手好閑的人打發時間、和情人幽會的所在。文學、音樂和藝術的先知們則在沙龍大放光彩。門閥或財閥們使凡爾賽和巴黎在宴會、招待會和舞會的襯托下顯得一片歡欣。在上流社會中,所謂藝術還包括飲食和說話在內。法國的烹調是全歐洲人羨慕向往的。法國人的機智精練使所有的話題顯得貧乏,使厭倦掩蔽了光輝。18世紀后半期,說話的藝術衰退了;雄辯的激昂壓倒了說話的藝術,說者勝過聽者,機智由于過多和常不慎傷人而貶損了身價。自己也會刺痛人的伏爾泰提醒巴黎人說:機智而無禮會變成粗野。沙洛泰也認為“對機智的愛好……把科學和真正的學問”驅出了沙龍。
在打掃得極為整潔并點綴著許多雕像的公園里,人們悠閑地漫步,也有人帶著小孩或牽著愛犬,伶俐的少年追逐著靈巧地裝作無處可躲的少女。杜伊勒里的花園在當時可能比現在還美。且聽維基·勒布朗夫人的敘述:
當時,歌劇院很近,就毗連著皇家歌劇院。夏天,表演在8點半結束,所有的高雅人士全出來了,甚至在未結束前就出來,在園地上散步。當時,女人流行戴很大的花束,花香,加上她們頭發上散發出的脂粉香味,很自然地使空氣中充滿了芬芳……據我所知,在大革命爆發以前,這類聚會一直持續到凌晨2點。在露天的月光下,有各種音樂演奏……經常有大批人聚集著。
音樂
法國把音樂當作巴黎人歡樂的一部分,它無意在彌撒曲或莊嚴的合唱曲上與德國一爭短長。莫扎特來到巴黎時,他幾乎未加理會;可是,意大利的優美旋律令他著迷時,卻也渾然忘了原來對異國情調的排斥。他從自己的音樂中譜制宴會節慶的曲子,尤其擅長譜制適合舞蹈的旋律或令人躍然欲動的舞曲——克蘭多舞、莎拉本舞、捷格舞、甘伐舞及17世紀中葉一種緩慢而莊嚴的舞步。法國的音樂,就像它的道德、它的禮儀和它的其他藝術一樣,離不開女人,而常冠以女孩子氣的名字,諸如L'Enchanteresse、L'Ingénue、Mimi、Carillon de Cythère。
在法國,就像在意大利一樣,在格魯克出現以前,布法歌劇比瑟里阿歌劇更為盛行。一個自稱奧皮阿—庫米齊(Opéra-Comique)的歌劇團于1714年在巴黎成立。創立者菲利多爾(Philidor)曾以棋王的身份旅行歐洲各地,制作了25部歌劇,幾乎全都含有幽默的風格,比如《薩查·潘卡》(Sancho Pan?a)和《湯姆·瓊斯》(Tom Jones),不過格調很好,而且具有高度的藝術價值。他的歌劇至今已全被遺忘,但在棋界,人們還記得“菲利多爾防守”(Philidor's defense)和“菲利多爾遺風”(Philidor's legacy)是古典的棋步。芭蕾舞在法國的歌劇中是令人喜愛的穿插;于此法國人的優雅找到了另一個表現機會,而動作也變成了詩。讓—喬治·諾維爾(Jean-Georges Noverre),這位巴黎歌劇芭蕾大師,寫了一篇名噪一時的有關舞蹈的論文——《論舞蹈與芭蕾》(1760年)——為格魯克的改革鋪了路。他提倡恢復希臘的舞蹈理想,即動作自然、服飾簡樸,重點在于強調戲劇的意義,而不在于抽象的外形或美術技巧的表現。
在法國所有主要城市中,公開的音樂會已成為人們生活的一部分。在巴黎,圣樂樂團(1725年成立于杜伊勒里花園)為器樂立下了高水準。輕喜劇歌劇團演出波格瑟(Pergolesi)制作的《女傭做主婦》(La Serva Padrona)時,音樂樂團則演奏他的《圣母悼歌》(Stabat Mater),此演奏頗獲好評。因此,一直到1800年,每年都演出。音樂樂團把亨德爾、海頓、莫扎特、約梅里、皮奇尼和巴赫的樂曲介紹給法國聽眾,由當時音樂名家表演。
演奏者們同意的一點是:在音樂方面,法國遠不及德國、奧地利和意大利。哲學家們也同意這一看法。格里姆(一位日耳曼人)說:“這個國家的人們對音樂知道得這么少,實在很遺憾。”他把有美麗歌喉的費爾小姐排除在外。他也和盧梭、狄德羅一樣,主張歌劇要“重返自然”。這三人在那次“丑角論戰”(Guerre des Bouffons)中都是意大利派的領導人。這次論戰是從巴黎的一個意大利劇團演出一出布法歌劇開始的。在其他方面我們注意到,這一關于法國和意大利音樂風格的論爭并未就此結束,因為狄德羅在他的《拉摩的侄兒》(Le Neveu de Rameau)一書中,繼續“丑角論戰”;在他的《關于〈私生子〉一劇的談話》(Troisiéme Entretien sur Le Fils Naturel,1757年)中,呼吁把法國的歌劇從夸大的言辭和怪異的技巧中挽救出來:“來吧,請把真正的悲劇和真正的喜劇搬到歌唱的(歌劇的)舞臺上!”——同時他舉了歐里庇得斯的一段原文《伊菲革涅婭在奧利斯》(Iphigenia in Aulis)為例。當時,在維也納的格魯克可曾聽到他的呼吁?伏爾泰于1761年一再預言道:
總有天才會出現,他的力量足以改變這個國家的惡習(技巧的),并將現正缺少的莊嚴和道德精神注入舞臺的表演中。低級趣味的風潮正在高漲,不知不覺中淹沒了對國家往昔光榮的記憶。但是我仍然要重復一遍:歌劇必須重新建立在一個不同的基礎上,以免貽笑于所有歐洲其他國家。
1773年,格魯克抵達巴黎。1774年4月19日,他指導了《伊菲革涅婭在奧利德》(Iphigenia in Aulide)在法國的首次公演。不過成熟尚得等待良機到來。
戲劇
法國在這段時期沒有什么值得令人懷念的劇作出現——也許我們該把伏爾泰從代利斯或費內送來的少數幾部除外。但法國盡量給予戲劇上演的機會,并盡量予以嘉許。1773年,維克托·路易斯(Victor Louis)在波爾多建造了一座當地最好的劇院,有科林斯式圓柱的華麗回廊、典雅的欄桿和許多雕飾。法國喜劇劇院劇團,以擁有名角加里克及歐洲最佳演員陣容聞名,駐演于1683年建筑在弗斯大道上的法蘭西劇院:狹長橢圓形的三層樓座加強了臺詞的效果,也為法國戲劇樹立了臺詞派的風格。另有數百家庭劇場的私人的演出,從費內的伏爾泰到特里亞農的王后——彼處為瑪麗·安托瓦內特在盧梭所寫的《鄉村法師》一劇中扮演庫勒特的地方——利涅·查理親王認為:“有十余位有地位的淑女可以演唱得比劇院中的任何一個人還好。”“短劇院”如雨后春筍般在法國各地出現。深隱于伯瑞斯林中的貝納丁修道院,也為它的教士們設立了一個短劇院,(教士中有人說)“沒有心地狹窄和頑固的見識”。
雖然有業余者的競爭,法國喜劇劇院的明星仍然在法國各地熠熠發光。我們看到了列肯在沙特拉為伏爾泰演出時,日內瓦和費內的人們是如何的為他瘋狂。他的本名是亨利·路易·卡安,但這是一個可憎的綽號,所以他才改名。他的面貌也并未使他得幸。克萊龍小姐也對他很熱情。伏爾泰是在一次業余演出中發現他的演技,再加以訓練后,為他在法蘭西劇院劇團中覓得一個職位。1750年9月14日,列肯在伏爾泰寫的《布魯圖斯》(Brutus)一劇中第一次扮演提圖斯這一角色;那以后有一代之久(約30年)他在伏爾泰的劇中一直扮演男主角。這位暴躁易怒的創辦人自始至終都很喜愛他。
但是,伏爾泰的舞臺寵兒是克萊龍小姐(這時萊科芙勒爾已經去世),她的正式稱呼是克萊爾。1723年,她在不合法的婚姻狀態下出世,她的母親以為她活不了,然而她活到80歲——作為一個女演員,那并不算是一件幸運的事。她的家庭認為沒有必要讓她受教育,但她偷偷地溜進了法蘭西劇院劇團。她深深地為舞臺布景和臺詞吸引,以至于即使處于愛的狂喜中,也克制不了想要發表意見。她聲稱要當一個女演員。她的母親威脅她,如果她堅持這種罪惡的決定,就打斷她的手和腿。然而她堅持己意而加入了一個巡回劇團,不久她培養了這個新行業通常所需具備的品性:“還好我有這個天分,有姣好的容貌和平易近人的天性,看到那么多男人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生就一付軟心腸的我,要不陷入情網,對于我來說簡直是不可能的事。”
在巴黎,她迷住了波波利尼埃。他很欣賞她,于是利用他的影響力為她在歌劇院謀得了一個職位;4個月之后,當時國王的情婦沙托魯設法讓她進了法國喜劇劇院劇團。劇團讓她選擇第一次扮演的角色,原希望她像慣例一樣,選擇一個次要的角色,但她要求扮演費德爾(Phèdre)。劇團雖然反對,但只好遷就她。她的冒險非常成功,從此以后她專演悲劇角色。其間她唯一的勁敵是杜梅斯尼爾小姐。克萊爾以貪圖利益、濫于交際聞名。她接待一大群貴族,讓他們盡量花費,她不斷地積聚所得,然后把大部分積蓄的錢供給她心愛的情人,即為《百科全書》撰寫經濟論文的貴族約若古。她也為招待馬蒙泰爾花了一筆錢,在下面一節里我們將會談到這位《道德故事》(Moral Tales)一書的作者。從她寫給他的信中,我們可以看到女方的情形:“難道說你竟不知道你給了我什么麻煩(你是無意的,而我遭受到了),而這些麻煩讓我在極端危險的情況下臥病6周?我不能相信你知道此事,否則你不會在每個人都知道我的情況時出入于社交場合。”雖然如此,她和馬蒙泰爾仍然維持了30年的忠實的朋友關系。
正是他的批評和建議,使她在表演上有了重大的突破。直到1748年,她遵循著法蘭西劇院劇團的傳統方法——強而有力、激昂的臺詞,夸大的手勢和震顫的強烈感情。馬蒙泰爾發覺這樣的表演既不自然又令人生厭。在和他交往期間,克萊龍小姐讀了不少書,成為當時最有教養的女人之一。她的名聲和精神使她得以進入知識階層的圈子;她發現場所愈空,共鳴愈大。1752年,梅毒的侵襲使她不得不暫時離開舞臺。復原后,她接受了在波爾多演出35場的合約。第一個晚上的演出,據她告訴我們,她以“當時在巴黎最受歡迎的充滿了嘈雜、憤怒和不合理的傳統方式扮演費德拉一角”。她大受贊賞。但第二天晚上,她以沉著的聲調、含蓄的手勢扮演法國悲劇作家拉辛的作品《布里塔尼居斯》(Britannicus)中的角色阿格麗品娜,讓情感一直郁積到最后一幕。她得到熱烈的鼓掌喝彩。回到巴黎后,她的老觀眾也接受了她的新式表演。狄德羅也大表贊許,他寫作《演員的矛盾》(The Paradox of the Actor)一書時,是依據她而寫的——那是說明一個演員,即使扮演的角色是處于最熱情的情況時,他的內心仍必須保持平靜而能自持。同時,他問道:“還有誰的演技比克萊龍的更完美?”她喜歡告訴仰慕她的人說,她以哀憐動人的力量使觀眾感動得流淚時,其實她的內心里想著她每個月該付的賬單,而使仰慕她的人們大感驚訝。伏爾泰并不歡迎這樣新的方法,但仍有力地支持她,而她也在改革舞臺的服飾和布景道具方面迎合他。在這以前,所有的女演員都穿著18世紀的巴黎服裝扮演她們的戲——不管是哪個國家或時代,她們穿著藤圈的裙子,頭發則擦粉。克萊龍的穿著和打扮完全配合劇中人物的時代,使觀眾大為驚訝。她扮演伏爾泰的作品《中國孤兒》(Orphan of China)一劇中的艾達米一角時,服裝和道具完全是中國式的。
1763年,克萊龍到日內瓦請教特羅尚醫生。伏爾泰要求她和他一起留在代利斯。“德尼斯夫人病了,我也一樣。特羅尚先生將到醫院來看我們三個人。”她終于來了,這位老圣人如此愛她,設法誘使她在費內做更久的逗留,并說服她參加他的劇院的許多次演出。一張古畫中畫著他70歲時,跪在她面前做熱情的傾訴狀。
1766年,她從舞臺上隱退了,43歲時健康情形就已不佳,甚至口齒也不清晰了。與萊科芙勒爾一樣,她和一位活躍的年輕貴族墜入情網,她幾乎賣盡她所有的財產來替他還債,他則將自己的愛情和她的金錢給予其他的女人作為回報。49歲時,她收到了安斯巴赫與拜律特侯爵——時年36歲的卡爾——的邀請,到安斯巴赫與他同居,做他的顧問兼情婦。她接受了(1773年),從此她依附了他13年。在法國,他吸取了啟蒙運動的一些理想;在她的鼓勵之下,他在統治的侯國中實施了數項改革——廢棄刑訊并確立了宗教自由。她最后的成就是勸服他每晚和他的妻子共眠。終于她厭倦了當地的生活,渴望回返巴黎。侯爵偶爾也帶她去巴黎。在一次旅行中,他有了一位新情婦,于是把克萊龍留在巴黎,很慷慨地給了她一筆錢。這時她已63歲。
她在沙龍里很受歡迎,甚至貞潔的內克爾夫人也不排斥她。她教導日后的斯塔爾夫人演說的技巧和風度。她又有了新歡,包括后來斯塔爾夫人的丈夫,而斯塔爾夫人也正樂于擺脫她這位丈夫。他使這位上了年紀的女演員過得很舒適,但大革命使她的錢大為貶值,于是她一直過著窮困的生活,直到1801年,拿破侖使她的年金幣值又膨脹。就在這一年,一位名叫迪普瓦里耶(Dupoirier)的市民又向她表示最后一次同居的要求。她以一封凄楚哀憐的短箋道盡了許多年邁女演員的悲劇以勸阻對方:“在你的腦海中,大概仍以為我是一個輝煌燦爛、年輕而充滿聲譽的女演員。你必須改變你的看法。目前,我眼已不明,耳已失聰,齒牙脫落,滿臉皺紋,只剩下一張干燥的皮包著嶙峋的瘦骨。”雖然如此,此人仍然不顧一切,來到她的身邊,他們以回憶年輕時的往事彼此安慰。她于1803年由床上跌下去世。
她活得比古典的悲劇還長久,18世紀最偉大的悲劇作家代表伏爾泰稱贊她是最優秀的悲劇傳釋者。巴黎的觀眾絕大多數為中產階級,對王子、公主、教士和國王之類的押韻戲詞已感到非常厭煩。高乃依和拉辛那些富麗堂皇的亞歷山大詩法(抑揚格,六韻步,十二音節為一行的詩法),那種浮夸不實的六韻步,似乎成了貴族生活的象征。但是,歷史上除了貴族外,難道沒有別的人物嗎?當然有!莫里哀就曾在他的作品中描寫過其他的人物。不過他寫的都是一些喜劇。在沒有頭銜的人們心里,在他們的家里,難道就沒有悲劇、沒有苦難的折磨和高級的情感產生嗎?狄德羅認為,制作屬于中產階級的戲劇時機已經成熟了。既然貴族避免感傷,而讓感情總戴著莊嚴肅穆的面具,狄德羅說,新的戲劇中應該讓情感得到解放,不必羞于感動觀眾,怕他們掏手帕擦眼淚。因此,他和繼他之后的一些戲劇家就寫作“哭劇”(drames Larmoyants)。而且,有些新的劇作家不僅刻畫、贊揚中產階級的生活,他們還攻擊貴族、教士,最后連政府也不放過——政府的腐敗、苛捐雜稅、奢靡和浪費。他們不僅公開指責專制政治和偏頗的行為(這一點伏爾泰做得很好),他們贊揚共和國和民主政治。其奮斗經過更受到特別熱烈的贊揚。法國的舞臺也加入了形成革命的其他上百種力量。
馬蒙泰爾
沃波爾1765年在巴黎時寫道,“作家比比皆是”,而他們“比他們的作品還要惡劣,我這樣說并非贊美作品或作家”。當然,在文學方面不能與莫里哀和拉辛的時代相提并論,也比不上雨果、福樓拜和巴爾扎克的時代。1757年至1774年這一短期內,值得我們記住的作家只有盧梭和馬蒙泰爾,以及伏爾泰仍然燃燒著的火灰余燼,再就是狄德羅那秘密、尚未公之于世的狂熱。不分男女,人們都熱衷于談話,以致在著筆前他們的才智就全已用盡。貴族式的優雅已經絕版。哲學、經濟學和政治學登上了舞臺,現在是內容支配形式。甚至詩也有傳道傾向,達朗貝爾的《季節》(Les Saisons,1769年)一詩是模仿詹姆士·托馬斯(James Thomson)的,但很不合時宜地指責狂熱和奢侈,而且與李爾(Lear)一樣,以凜冽的疾風刮過窮苦人家茅舍的手法來描述冬天。
馬蒙泰爾的聲名鵲起是因為他的精明、女人和伏爾泰。他出生于1723年,在晚年他寫了一部悅人的《父親的回憶》(Mémoires d'un Père,1804年),使我們對他的童年和青年的微妙經歷有了認識。雖然他后來變成了懷疑論者,并幾乎把伏爾泰當作偶像崇拜,但他對撫養他長大的虔誠的人們,和教育他的那些仁慈而又熱心的耶穌會教士,除了好以外沒有別的話說。他熱愛這些耶穌會教士,因此也和他們一樣削發,渴望參加他們的儀式,并在克萊蒙和圖盧茲兩地他們創辦的學院中任教。但是,與其他許多初出茅廬的年輕耶穌會教士一樣,他風從歐洲18世紀的思想啟蒙運動,這使他至少失去了聰慧的本性。1743年,他把自己寫的詩送給伏爾泰,對這些詩篇愛不釋手的伏爾泰也贈予馬蒙泰爾一套他親筆修正過的自己的作品。這位年輕的詩人把這套作品視作神圣的傳家之寶,而且舍棄了教士生活的一切觀念。兩年后,伏爾泰為他在巴黎覓得一職,得以無條件地進入法蘭西劇院劇團。的確,以他潛在的父親似的好心腸,伏爾泰賣掉了馬蒙泰爾的詩篇,并把所得之款全部送給他。1747年,馬蒙泰爾的劇作《迪尼特安》(Denys le Tyran)——獻給伏爾泰——被接受并編排上演。此劇出乎意料地成功。“一日間我名利雙收。”不久,他成了沙龍里又一位名人。他憑機智來支付餐點費用,而且找到了與克萊龍同床共枕的門路。
他的第二部戲劇《阿里斯托梅內》(Aristomène)給他帶來了更多的金錢、朋友和女人。在唐森夫人主持的聚會中,他認識了豐特內爾、孟德斯鳩、愛爾維修、馬里沃。在霍爾巴赫男爵的餐桌上,他聞知了狄羅德、盧梭、格里姆。由于女人的關系,他平步青云。因為在一些詩作里贊揚過路易十五,他獲準入宮。蓬巴杜夫人傾心于他英俊的面孔和奕奕的神采,慫恿她的兄弟起用他為秘書,1758年她任用他做《信使報》的編輯。他為拉摩寫了一部歌劇劇本,也為《百科全書》撰文。若弗蘭夫人太喜歡他了,因此在自己家里為他準備了一個溫暖舒適的套房,他就寄此膳宿達10年之久。
他為《信使報》寫了一套《道德故事》叢書(1753—1760年),使這一雜志得以登列文學之門。如《珈底斯·奧梅內斯》(Ex uno Judice Omnes)敘說蘇利曼二世,由于對土耳其的種種娛樂已感到厭倦,因此要來了3名歐洲美女。第一位美女抗拒了一個月,屈從了一個星期后,國王就不再予以理會。第二位的歌喉非常美妙,但說起話來令人昏昏欲睡。羅克薩拉娜則不僅抗拒,她還厲責蘇丹為好色之徒和罪人。蘇丹斥道:“你難道忘了你我各是什么身份?”羅克薩拉娜回道:“你有權勢,而我有美色,所以我們扯平了。”她的美貌并非超群,但她有一個微翹的鼻子,而就是這個鼻子使蘇丹為之著迷。他用盡辦法要她屈服,卻總不得逞。他威脅殺死她,她卻提議讓她自殺省得他麻煩。他侮辱她,而她更苛刻地以牙還牙。她同時告訴他說他很英俊,如果有她的指引,他可以變得像法國人一樣文雅。他又氣又喜,最后娶了她,并封她為皇后。在典禮中他自問:“一個微翹的鼻子可能改變一個帝國的法律嗎?”馬蒙泰爾的寓意是:造成大事件的都是一些小事物,而假如我們能預知這些不易被發現的細微事物,我們就會完全改變歷史。
一直到出版《貝麗薩留》(Bélisaire)這部小說(1767年),馬蒙泰爾幾乎事事如意。這部小說寫得很好,但它提倡宗教信仰自由,而且懷疑“武力是否有權消滅異教,反宗教不敬上帝,而使全世界臣服于真正的信仰之下”。巴黎的索邦神學院指責此書中含有應受譴責的學說。馬蒙泰爾于是跑到索邦神學院的董事面前抗議道:“先生,你們這樣的說法并不是在批評我,你不認為你們是在指責時代的精神嗎?”這一時代精神在他的勇敢和對處分的寬容中顯示出來。如果是在10年前,他一定會被送進巴士底監獄,而他的書也一定會遭到被禁的命運。事實上,這本小說的銷售也人盡皆知,因為它仍有“國王的允許和恩典”,政府則由于勸服他對此事保持沉默而頗感滿意。然而若弗蘭夫人受到很大的困擾,因為索邦禁止《貝麗薩留》一書的敕令不僅在教堂中宣讀,還張貼在她的大門上。她于是很委婉地建議馬蒙泰爾另覓住處。
他仍像往常一樣屹立不倒。1771年,他受命為皇家史官,待遇優渥。1783年,他成為法蘭西學院的“常任秘書”。1786年,他在公立高中(里瑟大學預科)任歷史學教授。1792年69歲時,由于對革命的暴行感到痛心疾首,他隱退到埃夫勒,然后轉到阿布羅維耶,在那里他從事編寫回憶錄,其中他甚至沒有提到索邦的事。他最后幾年在貧困中度過,而毫無怨尤,他感激曾有過那么充實而多彩多姿的生活。他死于1799年的最后一天。
藝術
·雕刻
國王非常愛好藝術,朝廷中的王公、仕女,還有那些正渴望控制全國的百萬富豪也有此好。1769年,蓬巴杜夫人設立的塞夫爾工廠開始制造硬瓷器,在歷史上也是一件大事。雖然早在60年前德國人在德累斯頓和邁森兩地已開始制造這種瓷器,塞夫爾的產品還是很快地在歐洲開拓了市場。偉大的藝術家如布歇、卡菲耶里、帕茹、皮加勒、法爾康涅、克洛迪翁也都為塞夫爾的瓷器做設計工作。同時,彩陶和精巧設計的軟土瓷器也不斷地由塞夫爾、圣克勞德、香蒂利、樊尚等廠的工人手中制造出來。
陶瓷工人、金屬工人、精致家具的細工木匠、錦畫織工等,群策群力為王室、貴族、財閥們設計和布置住宅。像由布瓦佐(Boizot)設計,而由古蒂埃以銅鑄成的鐘是當時特殊的一種飾物。古蒂埃和卡菲耶里兩人擅長“奧莫盧”(ormolu),字面上是“鍍金物”的意思,事實上是主要用銅和鋅組合而成的合金,經過雕鏤,再加以鑲嵌,制成家具。精致家具的木工大師組成了一個得意而有力的公會,會員們必須在自己的作品上印上名字,作為負責任的標志。在法國,最有名的精致家具木匠是來自德國的弗朗索瓦·歐本及他的門徒亨利·里塞納。二人參加了為路易十五制作一張“御用書桌”的工作(1769年),在設計、雕刻、鑲嵌和鍍金上都是用的洛可可式,國王為這張書桌花了6.3萬銀幣。拿破侖一世和拿破侖三世都曾享用過,1870年存入盧浮宮博物館,現在價值5萬英鎊。
在重視觸覺價值的時代,雕刻幾乎是以其最高的評價受到尊重,因為它的本質在于形式,而法國了解,藝術的靈魂在于形式,不在于色彩。于此女人又占了神祇的上風。表現出來的不是原形的自然殘缺,而是敏感的雕刻家所能凝聚、構想而表現出的理想的形體和衣飾。雕像不僅裝飾皇宮和教堂,還裝飾了花園和公園。因此,在杜伊勒里花園里的雕像是巴黎最著名的雕像之一。而在赤土陶器、大理石器和青銅器方面,波爾多、南錫、雷恩、蘭斯等地都不亞于巴黎。
庫斯圖二世(Coustou Ⅱ)這時制作了他最精美的作品。1764年,腓特烈二世委托他制作維納斯和戰神瑪斯的雕像。1769年,庫斯圖制作完成后即送往波茨坦的薩斯克宮。同年他又開始為森斯大教堂制作多芬的莊嚴墳墓,為此他一直工作到去世(1777年)。在臨終前十年他目睹了法國所有的4位顯赫雕刻家的出現:皮加勒、法爾康涅、卡菲耶里和帕茹。
由于未能得到在羅馬進修藝術的獎學金(grand prix),皮加勒在庫斯圖的幫助下自費前往。回到巴黎后,他以第一件杰作《天神信使墨丘里系縛鞋帶雕像》(Mercure Attachant Ses Talonnières)獲準進入藝術學院。老雕刻家讓—巴普蒂斯特·勒莫安(Jean-Baptiste Lemoyne)看到這件作品時驚呼道:“但愿那是我的作品!”路易十五也很喜歡這一雕像,于1749年送給同盟國的腓特烈二世。不過,它終于又回到了盧浮宮,現在在那里我們可以欣賞到這位年輕藝術家表現奧林匹亞眾神使者的那份不耐神色的非凡技巧。蓬巴杜夫人非常中意皮加勒的作品,因此請他制作了許多雕像。他替她雕塑了一座半身像,現存于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她和國王的戀情變為一般的友情時,他又以她的容貌雕刻了一座《迪瑟·阿米蒂耶》(Déesse de l'Amitié, 1753年)。他制作了一座路易的雕像放在蘭斯城的皇家廣場(Place Royale)。他又為現在所謂的協和廣場(Place de la Concorde)完成了路易十五像。他為狄德羅鑄了一座銅像,刻畫出他因矛盾的哲理而感到困惑的形象。他又雕刻了斯特拉斯堡的圣路易教堂埋葬薩克西遺體的墓穴塑像,使自己在歷史上留名,那是熱情的戰士慷慨赴死以博取勝利的英勇姿態。
這一時期最受大家關注和談論的雕像,是歐洲的知識分子選中皮加勒制作伏爾泰的雕像。內克夫人于1770年4月17日在她舉辦的晚會上提了這項建議。她的17位客人(包括達朗貝爾、莫雷萊、雷納爾神父、格里姆、馬蒙泰爾在內)一致擁護這個意見,而且群起捐助一切費用。但消息傳出后,有人表示反對,因為除王室外,為活著的人立像是一件很不尋常的事,何況高乃依和拉辛在他們生前也未立過像。雖然如此,捐款仍源源而來,甚至歐洲半數的君王也參與捐助。腓特烈致送了200金路易來紀念這位老友與敵對者。盧梭也要求準予參加捐獻。伏爾泰本人極力反對,達朗貝爾則勸他接受。弗雷隆、帕利索——反對他的人也表示要共襄此一盛舉,但不幸遭到婉拒,哲學家的寬恕沒有反對者轉變得那么快。伏爾泰告訴內克夫人,他并不是雕塑的適當對象:
我年已76歲,而且身心剛遭受嚴重的病魔侵襲了6個星期,幾乎至今仍未恢復。據說皮加勒先生要來為我塑像。但是,夫人,塑像必須有個預期。我的雙眼深陷達3英寸,而雙頰就像舊羊皮紙一樣緊貼著嶙峋瘦骨,僅有的數顆齒牙也脫落無遺。我現在所說的并不是在裝腔作勢,那是確確實實的事實。一個可憐的人絕不在那樣的情況下接受塑像,皮加勒一定會認為他是被玩弄了。至于我,我有自愛之德,而羞于與他見面。假如他希望停止做這件怪異的事,我會勸他略作改變,拿塞夫爾瓷器的小像作他的模特兒。
皮加勒建議為這個著名的小老頭塑造裸體像,這使問題更加麻煩,但他終被勸阻了。他在6月到達費內,這位害羞的哲學家斷斷續續地為他坐了8天,但很不安分——要秘書為他筆錄,扮鬼臉,拿室內各式各樣的東西玩——使這位雕刻家大傷腦筋。他帶了一尊模型回到巴黎,工作了兩個月后,于9月4日公開展示他的杰作。有半數的上流社會人士前來觀賞,對之大為驚訝和贊嘆。該像現陳列于學院圖書館的大廳上。
這一時期,皮加勒在雕刻上唯一的勁敵是艾蒂安—莫里斯·法爾孔內(étienne-Maurice Falconet),狄德羅曾說過一則他們之間互相仇視的有趣故事。小兩歲的法爾孔內最初以制作瓷像來避免與他直接競爭。尤其是迪呂依照法爾孔內創意的設計仿塑而成的《皮格馬利翁》(Pygmalion)更為可愛,它顯示出這位希臘雕刻家的《加勒蒂亞》(Galatea)大理石像意欲對他說話時感到的驚訝狀。那座雕像可以象征幾被忘懷的一個真理:一件藝術作品必須要能傳神達意,否則就不稱其為藝術。皮加勒看到這個由一小塊黏土塑成的具有永恒意義的作品時,他說出了一位偉大藝術家對另一位偉大藝術家經常表示的傳統的贊美:“但愿這件作品出自我手!”可是,法爾孔內看到皮加勒的路易十五的像時,并未報以同樣的贊美。他說:“皮加勒先生,我不喜歡你,相信你對我的感覺也一樣。我看過你雕塑的那座像。要制作這樣的一件作品并非不可能,因為你已完成了這一件。但是我相信是藝術就脫不了這一范疇。這并不妨害我們保持原有的作風與面目。”
在獲得普遍的贊譽以前,40年的考驗使法爾孔內變得很乖戾。他變得很孤僻,過“狄奧尼索斯”(Diogenic)式的簡樸生活,易與人爭執,貶視自己的作品,對生前或死后的名聲都表示不屑一顧。《伯吉紐斯》(Baigneuse,1757年)一像使他終于成名——那是一位美麗的浴女以她的腳趾試水溫的像。這時,蓬巴杜夫人對他熱心起來了。他為她雕塑了《阿莫爾·梅納森特》——愛神丘比特威脅要射出一支愛之箭的樣子。他在一段時期成了雕刻界中的布歇和弗拉戈納爾,制作出如《維納斯與丘比特》和《維納斯面對巴利斯的裸露像》等迷人的可愛作品。他在設計大燭臺、小噴泉和小塑像方面獨具匠心。他用大理石雕刻了現存于盧浮宮的“三美時鐘”(Clock of the Three Graces),他以音樂代表蓬巴杜夫人,使她芳心大悅。1766年,他接受葉卡捷琳娜二世的邀請前往俄國。在圣彼得堡,他雕塑出他的杰作——彼得大帝的馬上雄姿。他與狄德羅和格里姆共享女王的榮寵。為她工作了12年后,他與女王及她的大臣們發生了爭執,憤然離開俄國,回到巴黎。1783年,他遭麻痹癥的侵襲,其后的8年中,一直待在屋內,這更加強了他憂郁的人生觀。
卡菲耶里可算是比較愉悅的一位,他的父親雅各是前一時期中主要的銅像鑄造者之一,為他鋪陳了成功之路。他以一座留著胡須的老人像,在早年就獲準進入藝術學院,該像取名為《河》(Le Fleuve)。法國喜劇劇院請他以法國戲劇家的半身像來裝飾廳廊。每個人對他那理想化的高乃依、莫里哀、伏爾泰等人的雕像都感到很滿意。他的杰作是一尊劇作家讓·羅特魯的半身像,那是中年的阿塔格南——垂發、鷹眼、獅子鼻、卷卷的胡須,這是雕刻史上最佳的半身像之一。皇家歌劇團由于羨慕法國喜劇劇院,因此慫恿卡菲耶里為他們的主角作像。他為盧麗和瑞米塑了像,但如今都已佚失。一座可愛的《少女》(Portrait of a Young Girl)仍保留著,那可能是歌劇中的一位芭蕾舞女,一對羞怯的眼睛和高聳的胸部構成了美妙動人的組合。
杜巴利夫人喜愛的雕刻家是帕茹。帕茹在羅馬做過例行的見習后,因為接受了皇家的委任和國外的訂貨而成名甚早。他為這位國王的新婦作了12座像,藏在盧浮宮的那座穿著典雅的雕像栩栩如生。應國王的要求,他為國王的花園塑造了布豐的像,然后加上笛卡兒、蒂雷納、帕斯卡和波舒哀的像作為紀念。他的最佳作品是他用來裝飾凡爾賽歌劇院包廂最底層的浮雕。他的壽命很長,活到為路易十六雕像,哀悼他被送上斷頭臺,而且目睹拿破侖橫掃歐陸。
·建筑
在這18年中,法國可有什么值得紀念的建筑物?不多。教堂對于這殘存的信仰而言已經太寬敞了,而宮殿已激起那些受饑饉侵襲的群眾的嫉恨。由于在赫拉庫蘭尼姆(Herculaneum,1738年)和龐培(Pompeii,1748—1763年)的發掘物,而對羅馬式建筑重新燃起的興趣是古典式建筑復興的開端——簡樸而莊嚴的線條,圓柱和山形柱的面,有時再加上寬敞的圓頂。皇家建筑學院的教授雅克—弗朗索瓦·布隆代爾極度推崇這種古典的形式,而他的繼承人朱利恩—戴維·萊洛于1754年發表了一篇論文,更加速了對這種建筑的推廣與愛好。凱呂斯伯爵在遍游意大利、希臘和近東之后,出版了一冊7卷劃時代的書,并附有一些他自己的插圖詳加解說。整個法國藝術界,甚至法國的禮儀,都受到此書有力的影響,而反對巴洛克式奇形怪狀的建筑和洛可可式的繁復建筑,進而尋求古典式的純線條。因此,1763年,格里姆告訴他的追隨者說:
過去幾年里我們一直極力尋求古的紀念物和形式。這種偏好變得如此普遍,以至于現在每樣東西都是希臘式的,從建筑物到女帽皆然。我們女士們的發型是希臘式的,我們的紳士們如果手上不提一個小小的希臘式箱子,那是很不體面的事。
而狄德羅,這位中產階級浪漫主義的倡導者,突然也屈服于新潮流(1765年),讀了溫克爾曼(Winckelmann)的《古代藝術史》(History of Ancient Art)的譯本。他記述道:“我覺得似乎為了能懂得如何觀察自然,我們必須先研究古物。”這句話本身就是一大變革。
1757年,蘇夫洛(Soufflot)開始建造圣吉娜維芙修道院,這是路易十五在梅斯城臥病時,即立誓一俟他恢復健康就要為巴黎的守護神建造的。國王親自奠立第一塊基石,而這座大廈的建造,在法國“成為18世紀后半期的偉大建筑事件”。蘇夫洛把它設計成羅馬寺廟的樣式,有雕刻山形的回廊和科林斯式的圓柱,與4個突出部分在三重圓頂下中央唱詩班席位上的一個希臘式十字形交會。建造中每個階段幾乎都有爭論產生。由于設計受到攻擊而煩惱泄氣的蘇夫洛,在建筑未完成時就去世了(1780年)。他設計的用來支持圓頂的四支腳柱的確太弱,因此夏爾—艾蒂尼·屈維利耶以更美的一圈圓柱來取代腳柱。這個古典復興的杰作由于大革命而通俗化了。為了紀念阿格里帕在羅馬的杰作,它被改名為帕特農萬神殿,在新的社會下成為“眾神”的葬身處,甚至伏爾泰、盧梭和馬拉也埋葬在這里。它不再是基督教的教堂,而成為異教徒的墳場。它的建筑和命運象征著異教壓倒基督教的勝利。
古典形式在1764年開始建造的第一座抹大拉教堂贏得另一次勝利,柱廊和平頂甬道代替了拱門和圓頂,而有一座圓頂加蓋于唱詩班座位之上。拿破侖在它未完成時予以廢棄,成為今日該處更古典的抹大拉教堂。
經過路易十四時巴洛克式的繁盛、路易十五時洛可可式的優雅,如今在路易十五治下又返歸莊嚴的古典形式,正是轉移到路易十六形式的一部分——建筑、家具和裝飾品都以這位上斷頭臺國王的名字為名。藝術本身已試著從無以計數的曲線和過多的裝飾變為直線建筑形式的簡樸式樣。就好像基督的衰亡奪走了哥特式的狂喜,而使藝術除了轉向沒有神祇、緊附俗世的斯多葛的冷漠外,別無他途。
這一代最偉大的建筑師是加布里埃爾,他生于建筑世家。路易十五于1752年授命他重建貢比涅的一個古堡。他在入口處設計了一個具有古希臘最古樸的圓柱、齒狀裝飾的飛檐和未經裝飾的欄桿的希臘門廊。他以同樣的建筑形狀重建了凡爾賽宮殿的右翼(1770年)。在同一座宮殿內,他加建了一座精致的歌劇院(1753—1770年)。泛紅的圓柱、精心雕刻的飛檐和漂亮的門廊使這座歌劇院的內部建筑與裝飾成為法國歌劇院中最美的一座。路易國王厭倦了宮廷的公開場面和形式化的繁文縟節,要求加布里埃爾在隱蔽的樹林里為他建一座小型宮殿。加布里埃爾選擇距皇宮1英里的地點,蓋了一座法國文藝復興式的小特里阿農宮(1762—1768年)。蓬巴杜夫人曾希望于此享受私人生活和安逸,杜巴利夫人也曾在這里住過一陣子。在凡爾賽鼎盛時期快樂無憂的日子里,路易十六的妻子瑪麗·安托瓦內特把這里當作她理想的靜養處。
·格勒茲
在貴族家庭里,繪畫是很受人喜愛的裝飾品。雕像冷淡而缺乏色彩,它們僅能滿足視覺和心智的喜好,而不能滿足心與靈的需求。繪畫可以反映情緒和趣味的變化,而且人的軀體維持蟄居不動時,它能導引其精神至曠野、樹蔭下或觀賞遠處的景物。克洛德—約瑟夫·韋爾內(Claude-Joseph Vernet)畫了許多行駛于法國河海上的船只。一則很有名的諷言上記載:路易十五認為法國無須再建造船只。法國政府雇請韋爾內去參觀各個港口,并畫下停泊在那里的船只;他的畫使法國為自己擁有的艦隊感到無限驕傲。狄德羅獲得了一張韋爾內的海景和風景畫,他給予這幅畫的評價非常高,他向上帝祈求道:“我愿舍棄一切,請把所有的東西全部收回,是的,全部,只除了韋爾內以外!”此外還有羅貝爾,他被稱為“廢墟中的羅貝爾”,因為他畫的風景中幾乎都有羅馬的古跡,像尼姆的加爾河橋。勒布朗夫人說,在巴黎的沙龍里他是“不可或缺的”,雖然他嗜吃如命。還有弗朗索瓦—于貝爾·德魯埃(Fran?ois-Hubert Drouais),他以敏感的肖像畫法為我們留下了瑟諾女侯爵可愛的影像,及查理十世和他妹妹瑪麗·阿代拉伊德天真無邪的童年。但是,且來仔細瞧瞧格勒茲和弗拉戈納爾。
格勒茲是畫壇的盧梭和狄德羅,他以感情潤色,使自己成為中產階級的阿佩萊斯(Apelles,公元前4世紀的希臘畫家)。感情比矯飾更令人愉悅,而且也不會像矯飾那么膚淺。我們要寬諒格勒茲只見到和畫到生命中愉快的一面,寬諒他喜愛孩子們快樂的冒險、美麗少女易逝的天真和中產階級家庭中的謙和滿足。如果沒有格勒茲和夏爾丹,我們很可能會認為整個法國都已衰頹腐敗,認為杜巴利夫人是法國的典型,而維納斯女神和戰神瑪斯是它唯一的神祇。但衰頹的是那些貴族,腐敗的是路易十五,陷入革命的是貴族政治和君主政體。除了鄉村和城市里的暴民外,大部分人保留著借以挽救國運的德行,而格勒茲畫的就是他們。狄德羅呼之為“法國的聲音和健康”的是夏爾丹和格勒茲,而不是布歇和弗拉戈納爾。
關于這位畫家的青年時代,我們也有一些耳熟能詳的故事:他想要作畫,他的父親認為那是偷懶的托詞而加以禁止。這個孩子在深夜里起床畫畫,這位父親在得知實情后,動了憐憫之心,送他到里昂師從一位畫家學畫。但不久格勒茲對里昂能學到的漸感不滿,于是他前往巴黎進修。一段時期,這位年輕的天才遭受到貧窮的考驗。不過,后來他在畫中表現人生較好的一面是很有原因的,因為與我們大多數人一樣,他發現這繁忙冷漠的社會中也摻雜著濃厚的溫情。約1754年,有位藝術品收藏家拉利弗·朱利買了格勒茲的一幅畫《弗米爾》(Père de Famille,1758年),狄德羅采用這個名稱作為他第二部戲劇的標題,并鼓勵他繼續作畫。皇家的藝術教師在看過他的一幅畫后,推薦他為學院候選人。但是,每位候選人必須在6個月內作出一幅描寫歷史景物的畫。而這種“歷史畫”并非格勒茲作畫的風格,因此,他放棄了候選權,接受了阿貝·古若的資助,前往羅馬旅行(1755年)。
這時他已30歲,該早已感到女性的吸引力。不是有一半的藝術品都是這種不可抗力的副產品嗎?他的這種經驗在羅馬時達到了極致。他在羅馬從事教導一位公爵的女兒拉蒂娜繪畫的工作,她正值雙十年華,年輕貌美,墜入情網不是很自然的嗎?他長得很英俊,一頭卷發,臉色紅潤而又愉快,他的同學弗拉戈納爾稱他為“多情的天使”(amorous cherub)。到盧浮宮看看他晚年的自畫像,再想象他30歲時的容貌;拉蒂娜無可避免地以其顯赫的家世而與格勒茲串演阿貝拉爾與愛洛漪絲的師生之戀,但他沒有欺騙她。她提議結婚,他也渴望得到她,但是他了解一個窮畫家若娶了公爵的后裔,對于她而言將是一件悲慘的事。因為無法把握是否能夠自持,他決心不再見她。她因之病倒,他去看她,安慰她,但仍未改變他的決心。我們確知他因發燒和精神狂亂而臥病3個月。1756年,他回到巴黎,對古典藝術或新古典主義的復興無動于衷。
他告訴我們說:“在我抵達巴黎后數日,不知是什么命運作祟,我路過圣雅克大道時,恰好看到巴布蒂小姐正在她的柜臺邊。”布里埃爾·巴布蒂在一家書店里工作,狄德羅曾買過她的書,而且好幾年前“非常喜愛她”(他自己這樣說)。如今(1756—1757年)她已“30出頭”(格勒茲的估計),而且對老處女的生活感到恐懼。她發覺格勒茲雖不富有,但很討人喜歡,在他去看過她幾次后,她便問道:“格勒茲先生,如果我愿意,你愿不愿娶我?”與其他所有可敬的紳士一樣,他回答道:“小姐,任何人如果能和像你這樣迷人的婦女共度一生,不都會覺得太幸福嗎?”事后他沒再想到這件事,她卻讓所有鄰近的人知道他們有了婚約。他無心加以否認,而終于娶了她,有7年之久,他們過得的確相當快樂。她長得頗為甜美,自愿充當他的模特兒,為他擺出表面上毫無意義但寓意深遠的姿態。那幾年內她為他生了3個孩子,有2個活著,并承繼了他的藝術稟賦。
他以兒童畫聞名于世。我們不能期望他有委拉斯開茲的《巴爾塔薩·卡洛斯王子》或凡·戴克的《詹姆士像》那樣卓越的技巧。對格勒茲畫的女孩,有時我們會因他的夸張和感傷而感到不快,在柏林的《少女的畫像》(Portrait of a Maiden)即為一例。可是我們又何必排斥《天真》(Innocence)一畫中的卷發、紅頰和充滿渴望與信任的眼神,或那未經著色的淳樸的《農家少女》(A Young Peasant Girl)及《拿著課本的男孩》(Boy with a Lesson Book)?在現存的133幅格勒茲的作品中,有36幅是少女的畫像。一位住在巴黎的德國雕刻家約翰·吉爾格·維爾(Johann Georg Wille),傾囊買了許多這些將童年時期理想化的畫,而且珍視它們甚過“當時最好的畫”。格勒茲則把不討人喜歡的薩克森人畫作男子漢模范以為回報。這些女孩長大時,她們在格勒茲的畫中變得更不自然。《擠牛奶的少女》(La Laitière)一畫中的盛裝打扮好像要去參加舞會,《破水罐》(La Cruche Cassée)(除了美以外)實在沒有理由在水井汲水的歸途中暴露出她的一邊胸部。不過,在索菲·阿諾爾德(Sophie Arnould)的畫像中,插著羽毛的帽子、俊俏的姿態和深紅色的嘴唇似乎都很恰當。
格勒茲是夏爾丹和布歇的綜合體。他確實崇尚美德和中產階級的生活,可是他偶爾會加上夏爾丹所欲避免的感覺的魅力而再予以潤飾。格勒茲拋開婦女的肉體時,他可以畫出像《鄉村新娘》(L'Accordée de Village)一畫中表現的中產階級家庭生活的田園風光。此畫于1761年沙龍的最后一周展出,贏得了最高的榮譽,并成為當時巴黎人茶余飯后的話題。狄德羅頌揚它充滿了感情,意大利的歌劇院給予它空前的贊譽而在舞臺上的一幅“活畫”中描敘出來。鑒定家則在畫中發現了一些瑕疵——光度處理不當,色彩不調和,用筆和技巧不夠完美。貴族們嘲笑它太感傷,不過長期沉浸在肉欲中的巴黎群眾,就在這一年深受盧梭的“朱莉”的感動,對從畫中似可聽得見父親對準新娘的道德勸誡充滿了敬意。每位中產階級的已婚婦女都能體會到母親們讓女兒冒險接受婚姻的考驗時的感覺;而任何農夫對農舍中母雞和它的小雞們啄食,安穩地在父親腳邊的碗里喝水的那種情景,都有熟悉與親切的感覺。馬里尼侯爵立刻買下這幅畫,后來國王又以1.665萬枚銀幣買了下來,以防此畫被賣出國。目前此畫存放于盧浮宮中一個較偏僻的房間內,由于表面色澤的減退而損壞,在寫實主義和譏誚主義的反樂觀主義的情緒中被忽視。
幾乎所有巴黎的藝術家都覺得格勒茲沒有以深入和公正的手法表現真理和特性,而以浪漫的手法加以描繪,因此貶低了藝術的價值。狄德羅則衛護他說:“他是第一位賦予藝術以倫理道德,并以畫來敘說故事的藝術家。”他對格勒茲描繪的感傷的悲劇贊不絕口,他看到《為小鳥之死而哭泣的小女孩》(The Young Girl Weeping for Her Dead Bird)一畫時,他大喊:“太好了!太好了!”(Délicieux! Délicieux!)他本人也在戲劇中表現中產階級的多姿多彩的生活和感情。他視格勒茲為不可多得的同志,給他的贊譽甚至高于夏爾丹。格勒茲對他說的話太當真了,他把自己當作德行和感情的倡導者,把自己制作的一連串含有道德教訓的畫送到巴黎雜志上發表,甚至在他感情還方興未艾時,藝術界對他已開始感到厭倦。
從他被接受為學院的候選人以后12年內,一直未能拿出作為會員所需要的一幅歷史畫。根據學院的判斷,描敘日常生活的風俗畫需要的才具不如歷史畫需要的更為成熟的構思和表達手法;因此,只原則上接受風俗畫家,但認為他們沒有資格得到學院的榮譽或教授的職稱。1767年,學院宣稱除非格勒茲能拿出一幅歷史畫,否則他的畫將不能于兩年一次的沙龍中繼續展出。
1769年7月29日,格勒茲拿出了一幅瑟普特米烏斯·塞維奴斯責備他的兒子卡瑞卡拉計劃行刺他的畫。學院的每位會員都看過此畫。一小時后主席宣稱他已被承認為會員,卻補充道:“先生,你已獲準入學院,但是以風俗畫家的身份獲準的。學院此次所做的決議是因你以往的優越作品而定的。對目前這作品則未予重視,因為此畫本身的作者不值得獲取此項殊榮。”震驚之余,格勒茲起而護衛此畫,但會員之一指出了畫中的瑕疵。格勒茲在給《前衛派》(Avant-Courier,1769年9月25日)的一封信中求取群眾的同情。他的解說未能令鑒賞家感到滿意,狄德羅也認為學院的批評很公正。
狄德羅之所以認為此畫不夠完美,是由于這位藝術家的心靈因婚姻失敗受到干擾所致。他指出布里埃爾·巴布蒂已墮落為一個傲慢不馴的悍婦,由于奢侈而耗盡她丈夫的資產,使他因煩惱而精疲力竭,更由于一再地不忠而使他的尊嚴掃地。格勒茲本人也向警察局長提出了證據(1785年12月11日),控訴他的妻子不顧他的抗議,屢次邀引情人上門。在后來的一封信中,他指控她竊取他一大筆錢,并企圖“以一只水壺擊破我的頭”。他爭取到合法的離婚,獲得兩個女兒的監護權,留給她一半的財產和1350銀幣的養老金。
他的脾氣在這些打擊下變壞了。對任何批評他都會感到氣憤,作品受到贊揚時也沒有謙虛的表示。不過群眾附和他的自我評價。大批人涌向他的畫室,購取他的畫和復制品,使他獲得不少財富。他將盈余投資在政府債券中。大革命使這些債券變成了廢紙,格勒茲也一貧如洗。法國各地蔓延的階級暴亂、政治狂熱和新古典主義運動,摧毀了他以家庭幸福和平為題材的繪畫市場。新政府以1537銀幣的年金來解除他的困境(1792年),但不久這個數目就已不敷使用,他要求政府再增加數目。一位名叫安提戈涅的娼妓來與他同居,照顧他衰弱的身體。他去世時(1805年),幾乎全世界的人都已忘記了他的存在,只有兩位藝術家護送他的靈柩前往墓場。
·弗拉戈納爾
弗拉戈納爾比格勒茲更經得起考驗、更成功,因為無論在色調或技巧上,他都高格勒茲一籌。他優雅的藝術是18世紀法國婦女最后狂熱喜愛的對象。
1732年,他出生于普羅旺斯的格拉斯,在他的畫中滲入了出生地的芬芳和花朵及抒情詩人浪漫式的愛情,同時加上巴黎人的歡躍和哲學的疑惑。15歲到巴黎時,他要求布歇收他做學生。布歇委婉地告訴他,他只收從事深入研究的學生。弗拉戈納爾于是進入夏爾丹門下工作。余暇時,他模擬所有他可能找到的巨畫。他把一些模擬的作品拿給布歇看,布歇感動之余,終于收他做門生,并利用他年輕活潑的想象來設計繡帷的圖案。這個孩子進步神速,所以布歇勸他爭取“羅馬獎”(Prix de Rome)。弗拉戈納爾創作了一幅歷史畫《耶羅波安向偶像獻祭》(Jeroboam Sacrificing to the Idols)。就一位20歲的青年來說,那真是一幅了不起的作品——豪華的羅馬圓柱,飄拂的長袍,長滿了胡子、包著頭巾或光頭的老人的面孔。弗拉戈納爾學得很快,以至于表現于老人面孔上的特性比未經世事風霜浸染的面孔更豐富。學院把獎給了他。他在旺洛(Carle Vanloo)的畫室中研究了3年,然后欣然前往羅馬(1765年)。
最初他看到當地有那么多杰作時,心中覺得非常氣餒:
米開朗基羅的精力令人震驚——我那種感受非言語所能表達。看到拉斐爾完美的形象時,我感動得流淚,畫筆不禁從我手中滑落。最后我竟心灰意冷,也無力克服這種心境。然后,我全心全意致力研究那些也許有一天我有希望與他們一爭短長的畫家們。也因此巴羅齊奧、彼得羅·科爾托納、索利梅納和提埃坡羅才吸引了我,引起了我的注意。
這時,他不再模擬那些偉大的老畫家,而著手畫宮殿、拱門、教堂、風景、葡萄園及其他事物的草圖。因為他已深深了解鉛筆畫的技巧,這使他在這個藝術人才濟濟的時代里成為最靈巧、最完美的圖案畫家之一。少數畫獲取了比弗拉戈納爾在蒂沃利看到的維拉·伊斯特(Villa d'Este)的綠樹更多的自然生命力。
回到巴黎后,他以參加學院不可或缺的歷史畫《接待的片段》博取學院的好感。與格勒茲一樣,他發覺歷史題材不合己意。在當時的巴黎,到處是迷人的婦女,比過去更富吸引力,布歇的影響在他心中仍頗有分量。經過長久的躊躇,他創作了《牧師和小姐》。我們且不要追究牧師和小姐是誰,學院認為這幅畫很生動,畫得很好,于是承認他為預備會員。狄德羅狂言道:“我不相信歐洲有其他的藝術家能創作出此畫。”路易十五將它買下作為繡帷的圖案。但弗拉戈納爾隨即終止了以歷史的題材作畫,事實上,1767年以后他即拒絕在沙龍展出,他所作的畫幾乎全是私人委托的,他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作畫,而不必受學院的種種約束。早在法國的浪漫主義者之前,他就反抗了文藝復興的風格,而愉悅地進入沒有領域限制的境地。
沒有領域限制一說或許并不確切。華多曾以穿著鮮艷的婦女悠然前往維納斯島開拓他的畫路,布歇跟著加上喧鬧的感覺予以潤飾,格勒茲綜合了色情與純真。弗拉戈納爾則兼有以上各種特點:精致柔美的衣服在微風中飄蕩,堂皇的小姐們以長衣裙的沙沙聲或薄軟的上衣,或有韻味的優雅、甜美的笑來迷惑男人。還有圓圓胖胖、蘋果臉、頭發蓬松、不知人生會有盡頭的兒童。在他的圖畫和小畫像中,他幾乎描繪了兒童生活的各種動態——嬰兒撫摸著母親,小女孩玩弄洋娃娃,男孩子騎驢或逗狗玩的樣子……
弗拉戈納爾表現的高盧人的情愛適切地應了年老的官員和對生活感到厭倦的夫人們要求的——享樂的和動人的人體的畫像。他的畫題還遠及異教的神學中軀體不朽的女神。這時,被推崇而捧上天的不是圣母瑪麗亞,而是維納斯女神。他采用宗教中大半的禮節作為愛的禮節:《吻》是一種禱告,《愛的誓言》是一種神圣的保證,《貢獻玫瑰》是最大的奉獻。在弗拉戈納爾為杜巴利夫人坐落于洛弗森尼的別墅所作的5幅畫中,一幅畫的標題道盡了這位畫家半數的作品:《使世界燃燒的愛情》(L'Amour Qui Embrasse I'Univers)。他試畫出吉瑞薩米·里伯塔找尋水上女神在貞潔的里納爾多面前炫耀美色的景象。他成了床上的布歇,展現全裸或半裸的婦女,如《睡美人》(La Dormeuse)、《脫去了上衣的》(La Chemise Enlevée)或《熟睡中的蕩婦》(La Bacchante Endormie)。不久,由于發現裸體會消除人的迷夢,他又從完全暴露的展現恢復到暗示的手法,繪出了他最有名的作品《秋千上的冒險》(Les Hasards de l'Escarpolette)。一位情人愉悅地凝視著他的女友在秋千上高蕩時露出的神秘的內衣,她邊笑邊將一只拖鞋踢向空中。最后,弗拉戈納爾也與格勒茲,甚至像夏爾丹一樣描繪莊重的婦女,如《作研究的女人》(L'Etude)、《閱讀的女人》(La Lecture)和《母愛》(Les Baisers Maternels)。而在《純潔的少女》(Mademoiselle Colombe)中,他發現女人也有靈魂。
1769年,37歲的他踏上了婚禮的圣壇。熱拉爾小姐從格拉斯到巴黎來研究藝術時,她只道出了出生地即獲準進入弗拉戈納爾的畫室。她長得并不美,卻是一個充滿青春活力的女人。而弗拉格(他的自稱)像伯瓦瑞夫人一樣,認為一夫一妻不會比私通更令人感到厭倦。在與她共同制作如《孩子的初步》(The Child's First Steps)之類的畫時,他發現了新的樂趣,并與她同在畫上具名。她生下他們的第一個孩子時,她要求讓她那住在格拉斯的14歲的妹妹來幫忙照顧嬰兒和料理家務。他同意了,有好幾年這個家庭在不穩定的和平中度過。
如今他在描繪家庭生活方面勝過了格勒茲,而在表現寧靜的鄉村景色上與布歇爭勝。他畫了一些宗教畫,也畫了一些朋友的人像。他作為朋友比作為情人更具持久性,他對格勒茲、羅貝爾和大衛的喜愛不因他們的成功而有所改變。大革命爆發時,他獻給祖國一幅愛國畫《母親》(La Bonne Mère)。他的儲蓄大部分都因通貨膨脹和政府的拖欠債務而告消失,但新時代的得寵畫家大衛為他覓得了一份不太重要的閑差。大約就在此時,他畫了如今懸掛在盧浮宮的赫赫名畫——自畫像:強壯而魁梧的頭,頭上密生白發,兩眼仍然安寧而充滿了信心。暴徒嚇壞了他,也令他覺得惡心,于是他逃回家鄉格拉斯,在友人莫貝爾(Maubert)處得到避身之所。他以總名為《愛情和年輕的故事》(Roman d'Amour et de la Jeunesse)的版畫來裝飾墻壁。這些原是他為杜巴利夫人畫的,可是此時她已不富裕,因此拒絕了。現在它們成為紐約弗里克畫廊的珍藏。
一個夏日,他滿身大汗從巴黎走回家,在一家餐廳休息時,突然腦溢血,隨即去世(1806年8月22日)。格拉斯為他建造了一座漂亮的紀念碑,腳邊有一個裸體的頑童,背后則是一位旋轉著裙子做愉快跳舞狀的少女像。
一個藝術家必須為代表一個時代而付出代價。他的聲名隨著熱情而消退,只有異域推崇他或諸種潮流使現代的趣味回復到過去的風尚時才可能恢復。弗拉戈納爾的成名是因為他的畫。裸體的或穿衣的女像為那個時代的人所喜愛,緩和了衰敗并加以美化。可是革命的嚴厲法則,在抗拒歐洲所有其他的國家以求取生存之戰時,除維納斯之外需要其他的神祇來啟發它,而在古代羅馬共和國堅忍英雄群中找到了他們。女人的統治結束了,恢復到戰士統治的時期。溫克爾曼所再度推崇的希臘羅馬的典型成為藝術家的一個新世代,而在古典形式的運動中,新古典主義的形態拂去了巴洛克式和洛可可式的藝術作風。
沙龍
·若弗蘭夫人
女人統治的時期隨沙龍全盛時期的到來而趨于結束。這種獨特的機構在若弗蘭夫人時達到了極致,而在朱莉婭·萊斯皮納斯小姐的傳奇中平息。大革命之后,它隨著斯塔爾夫人和雷卡米耶夫人而重受重視,但沒有以往那種風味,也沒有那么充實。全盛時期,政界名流于周六在杜德芳夫人的沙龍聚會;藝術家于周一,而哲學家和詩人于周三在若弗蘭夫人處相聚;哲學家和科學家周二聚于愛爾維修夫人處,而周日和周四聚于霍爾巴赫處;文學和政界名人周二聚會于內克夫人處,而其中任何團體都可能隨時在朱莉婭·萊斯皮納斯小姐的沙龍聚會。除此以外,尚有許多次要的沙龍:盧森堡夫人、瓦利埃夫人、弗卡渠夫人、塔爾蒙夫人、布羅伊夫人、比西夫人、克呂索爾夫人、舒瓦瑟爾夫人、卡伯斯夫人、米爾普瓦夫人、比沃安夫人、安維爾夫人、德艾吉永夫人、烏德托夫人、瑪查斯夫人、杜潘夫人及埃皮奈夫人。
沙龍里的這些高貴莊嚴的女人并非以美麗著稱。她們大部分都是中年或中年以上的婦女,是智慧、機智、優雅、影響力和萬能的金錢使女主人能招聚到嫵媚的女人和有才智的男人,他們能以機敏或智慧使聚會閑談生色,而不受感情或偏見所擾。這種沙龍不是調情、談色情或雙關語的地方。每個男人在沙龍里都可能有個情婦,每個女人也都可能有個情人,但這在開化的禮節與思想的取予上被很恰當地遮掩。在沙龍里,人們可以找到柏拉圖式的友誼,就像杜德芳夫人和霍勒斯·沃波爾或萊斯皮納斯小姐之與達朗貝爾。革命來臨時,沙龍漸漸失去了其公正的風格,成為叛亂的中心。
若弗蘭夫人的沙龍獲得最高的評價,因為在經營沙龍者中她是最有技巧的馴獅者,她允許大家有更多討論的自由,并不使人覺察到受壓迫,知道如何使他們享受的自由不逾越禮儀和高尚的情趣。她是出身中產階級而經營出色沙龍的婦女之一。她的父親是瑪麗安妮的侍從,娶了一位銀行家的女兒。他們的第一個孩子瑪麗·安妮出生于1699年,即日后的若弗蘭夫人。她的母親是一個有教養、具有繪畫天分的女人,為了女兒的教養曾立下了一套偉大計劃,卻因一個兒子的難產死于1700年。這兩個孩子被送往圣霍諾熱與他們的祖母一起生活。半個世紀以后,葉卡捷琳娜二世要她寫一份簡短的自傳時,若弗蘭夫人說明自己所受的教育不多:
我的祖母……所受的教育極少,但是她很善于觀察,而且聰慧、敏捷……這些彌補了她知識的不足。她對一無所知的事也說得頭頭是道,沒有人認為她必須要知道得更詳細……她很滿足于自己的命運,因此,她認為教育對于女人而言是多余的。她說:“我一切都處理得這么好,我從不覺得有受教育的必要。如果我的孫女是一個傻瓜,知識會使她自恃而讓人受不了。如果她聰明懂事,她會和我一樣,會用機智和理解力來補足缺陷。因此,在我童年時期,她只教我如何研讀,不過她讓我讀了很多作品。她教我思考,教我探求理性;她教我認識男人時要我說出對他們的看法,然后告訴我她自己對他們的看法……她無法忍受舞蹈家所教的優美姿勢。她只希望我具有自然賦予的一個完美的人應具有的優雅。
這位祖母認為宗教比教育重要。因此,這兩個孤兒每天都被帶去做彌撒。
祖母也參加了瑪麗的婚禮。弗朗索瓦·若弗蘭,一個富裕的商人,時年48歲,要求娶這個13歲的女孩子。祖母認為這是一段好姻緣,而瑪麗所受的教養也使她沒有反抗的余地。但是她堅持要帶弟弟一起住到坐落于圣霍諾熱大道上若弗蘭的舒適的家,這即是她管理了一輩子的家。1715年她生了一個女兒,1717年產下一個兒子——此子不幸于10歲時夭折。
同住在這條時髦街上的唐森夫人開了一家著名的沙龍。她邀請若弗蘭夫人參加,但若弗蘭夫人拒絕了。關于唐森的過去曾有一些謠言,而她的座上客又都是一些危險的自由思想家,如豐特內爾、孟德斯鳩、馬里沃、普雷沃、愛爾維修、馬蒙泰爾等人。雖然如此,若弗蘭夫人還是去了。她深深地喜愛這些毫無拘束的思想家。相形之下,來拜訪她那年邁丈夫的商人是多么令人厭煩!這時他已65歲,而她是巴爾扎克所稱的30年華的少婦(femme de trenteans)。她開始享樂。丈夫反對,然而她的威勢凌駕丈夫之上。最后他同意為她主持宴會,他通常保持緘默,但總是彬彬有禮。他84歲(1749年)去世時,她的客人幾乎沒注意到他已不存在了。一位自旅行中回來的客人問道,那位經常很謹慎地坐在桌首的老紳士哪里去了。若弗蘭夫人淡淡地回答道:“那是我丈夫。他去世了。”
唐森夫人也使她的常客們黯然神傷,1749年她走完了她的人生旅程。我們該再記下92歲的豐特內爾說的話:“這么一個好女人(她曾是一個十足的罪惡的綜合體)!真是遺憾!如今我每周二要到哪里吃飯?”不過他又欣然說道:“好吧,此后每周二我可要到若弗蘭夫人那里去吃了。”她很高興能有他這位客人,因為他曾是孟德斯鳩和伏爾泰之前的哲學家,他的記憶可回溯至馬扎然(1602—1661年,法國政治家),他還有7年的歲月可活,能忍受他人的奚落而不以為忤,因為聽力不好。曾是唐森夫人的座上名人的大部分效法他的做法,不久若弗蘭夫人周三中午的餐桌上時而聚集了孟德斯鳩、狄德羅、霍爾巴赫、格里姆、莫雷萊、雷納爾神父、達朗貝爾和睿智的那不勒斯人加利亞尼——駐巴黎的那不勒斯大使的秘書。
她丈夫死后,不顧她女兒無理的反對,若弗蘭夫人容許狄德羅、達朗貝爾和馬蒙泰爾在她周三的餐會上安排思想與風格的討論。她是愛國者,也是基督徒,但是她欽慕哲學家們的勇氣和活力。《百科全書》籌劃組成時,她貢獻了50余萬銀幣的費用。她的家成了“《百科全書》沙龍”。而帕利索(Palissot)在他的喜劇《哲學家》(Les Philosophes,1760年)中諷刺這些反叛者時,把她當作這個小團體的教母仙子加以取笑。此后,她要求她的座上名人出語謙恭一些,而以泄氣的補充來抑制狂辭——“啊,那真不錯!”最后她停止邀請她的常客狄德羅,但送給他一套新的家具和一件大得嚇人的長袍。
她發現藝術家、哲學家和官員們并不能相處得很融洽。哲人們好談論,官員們講究謹慎和禮儀。藝術家屬于不穩定的一派,唯有他們自己能相互了解。因此,收集藝術品的若弗蘭夫人,因凱呂斯伯爵的影響而激發她審美的熱情。她邀請主要的藝術家和巴黎的鑒賞家參加她每周一晚上的特別宴會。參加者有布歇、拉圖爾、韋爾內、夏爾丹、旺洛、科尚、德魯埃、羅貝爾、烏德里、納捷、蘇夫洛、凱呂斯、布沙東和格勒茲,馬蒙泰爾是參加這種宴會的唯一一位哲學家,因為他住在若弗蘭夫人家里。這位和藹可親的女主人不只是招待這些客人,她購買他們的作品,他們替她畫肖像時,為他們擺姿勢,并付給優厚的報酬。其中夏爾丹所畫的肖像最好,畫中的她是一位戴著花邊帽、結實而和藹的夫人。旺洛死后,她以4000銀幣買下他的兩幅畫,之后再以5萬銀幣轉賣給一位俄羅斯親王,而將所獲的利潤贈給旺洛的遺孀。
為了使接待圓滿,若弗蘭夫人也邀請她的女界友人參加小宴會。可是沒有婦女被邀參加周一的晚宴,而萊斯皮納斯小姐(也許因為她是達朗貝爾的密友)是參加周三晚宴的少數婦女之一。夫人是有一些占有欲,不過她也發現女性在場常妨礙她的貴賓談論哲學和藝術。而在她家的聚會中能有妙趣橫生而饒有意義的討論,這一美譽的贏得,似乎證明了她的隔離政策是正確的。在巴黎的外國人都渴望獲得她的邀請。可以說,在他們回國時,曾參加過若弗蘭夫人的沙龍是僅次于被國王召見的一項殊榮。休謨、沃波爾和富蘭克林是甚受歡迎的客人中的幾位。駐凡爾賽的大使——甚至那不可一世的考尼茨伯爵——也認為出席圣霍諾熱大道上若弗蘭夫人府上的宴會是一件很重要的事。1758年,俄國大使坎泰米爾親王帶來了安哈爾特·澤布斯特公主,她談到她女兒的才華。4年后,這位女兒成了葉卡捷琳娜二世,那以后數年,所有俄國的女皇都與這位中產階層的沙龍主人保持極友好的關系往來。一位曾數次參加夫人晚宴、英俊而聰明的瑞典人,回國后成了瑞典國王古斯塔夫三世。
斯坦尼斯拉斯·波尼亞托夫斯基(Stanislas Poniatowski),這位更英俊的青年是常客,幾乎可以說是若弗蘭夫人的一位獻身者(她有時為他清償債務),不久他即稱她為“姆媽”(Maman)。他成為波蘭國王(1764)時,他邀請夫人到華沙,待為上賓。雖然這時她已64歲,但仍接受了邀請。途中,她在維也納做凱旋式的停留。她記載道:“我在此更為出名。”有一陣子,她在華沙的皇宮里(1766年)像母親似的進諫國王。她寄回巴黎的信就像伏爾泰寄自費內的信一樣到處被傳閱。格里姆記載說:“沒有讀過若弗蘭夫人的信件者不配進入高尚的社交圈。”她回到巴黎繼續主持晚宴時,百位名人為之欣狂;皮龍和德利萊二人還作詩慶祝她的歸來。
這趟旅程相當辛苦——乘坐馬車來回行走了半個歐洲。若弗蘭夫人再也不像以前那么活潑愉快了。她一度表示不相信死后天堂,并將宗教貶為慈善,如今恢復了對天主教的信仰。馬蒙泰爾曾記述她那種特殊的虔誠:
為了與天主交好而不妨礙她主持的社交圈,她實行一種秘密的信仰方式。她偷偷地去做彌撒,就像別人偷偷幽會一樣。她在一座女修道院中有自己的一個房間……在方濟各教堂內有一席特別座位,一切就像當時一些活躍的婦女有供她們的情人使用的小樓房一樣的神秘。
1776年,天主教會宣布了一個大赦日,凡在規定的時刻到某些教堂赴會者,將得到特赦。3月11日,若弗蘭夫人參加了圣母天主堂的一長串儀式,返家后她突然中風。哲學家們對她在崇拜天主的儀式后竟然得病一事感到異常憤怒,刻薄的莫雷萊主教評論道:“她以自己為例,證實了她常說的一句格言‘一個人只有行為愚蠢時才去世’。”她的女兒弗爾泰·安博照料生病的她,并警告那些哲學家遠離她。直到去世,夫人沒有再見到達朗貝爾和雷利特。但是她吩咐,在她死后她所給予他們的年金要增加。她又活了一年,雖然癱瘓需要別人照顧,但至死都在布施。
·杜德芳夫人
在歐洲,只有一個沙龍在名聲和支持者方面能與若弗蘭夫人的沙龍媲美。我們曾于別處讀到過瑪麗·德維希的生涯和個性:她還是一個女孩時,她的自由思想如何使修女和牧師們感到頭痛;她如何嫁給了杜德芳侯爵,如何地離開他,而以經營沙龍來慰藉自己的孤寂(1739年起在伯恩街,1747年改在圣多明尼哥大道的圣約瑟夫修道院)。她的新址嚇走了所有人,只剩下一位從前曾來享受過她的美酒、欣賞她的機智的哲學家。達朗貝爾仍留了下來,因為他是哲人中最不好對付的;其余的常客都是貴族社會中的男女,這些人因若弗蘭夫人是中產階級人士而對其加以冷落。這位侯爵夫人在57歲(1754年)失明時,她的朋友仍來參加她的宴會。但每星期宴會以外的日子,她因有增無減的消沉而感到無限寂寞,后來她終于說服她的侄女來與她同住,并在晚宴上當女主人的幫手。
朱莉婭·萊斯皮納斯是女伯爵德阿爾邦和杜德芳夫人的兄弟加斯帕·德維希的私生女。女伯爵收養了她,把她和自己其他的子女一起撫養長大,讓她受特別好的教育,并設法使她成為合法的女兒,但她的一個女兒反對,因此終未實現。1739年,朱莉婭一位同母異父的姐姐嫁給了德維希,而偕其夫婿住到勃艮第的尚翁堡。1748年,女伯爵去世,遺留給當時16歲的朱莉婭300銀幣的年金。德維希夫人把朱莉婭帶到尚翁堡,但仍以私生的孤兒看待她,讓她當孩子們的女家庭教師。杜德芳夫人到尚翁堡去時,她為朱莉婭·萊斯皮納斯小姐的優越才華和風儀深深感動。她贏得了這個女孩子的信任,并得知她因目前處境不如意而決定進修道院。這位侯爵夫人建議朱莉婭到巴黎去與她同住。家人群起反對,他們唯恐杜德芳夫人設法使朱莉婭的身份合法,而讓她承襲德阿爾邦的一份家產。侯爵夫人保證她不會這樣惹她親戚的麻煩。這時,朱莉婭已進入修道院(1752年10月),不過不是當見習修女(novice),而只是寄膳宿。侯爵夫人舊議重提。經過一年的猶豫后,朱莉婭答應了。1754年2月13日,侯爵夫人寄給她一封很奇特的信,這封信在我們判斷因果時不能不提出:
我將把你介紹給大家,說你是來自我的家鄉、打算進修道院的年輕小姐,而且聲明讓你住在我家里,直到你找到一位如意的人。你將受到禮遇,甚至獲得敬重,我可以向你保證,你的自尊絕不會受到侵犯。
不過……還有一點我必須向你說明。假如你的行為中有任何詭詐,即使微不足道的小小花招,我都無法忍受。我本性多疑,而我若懷疑到某些人奸詐,我會一直懷疑,直到對他們完全失去信心。我有兩位親密的朋友——福爾蒙和達朗貝爾——我非常喜愛他們,可是主要的不是因為他們可愛的性格和他們的友情,而是因為他們的絕對誠摯。因此,我親愛的小姐,你必須決心以最高的誠摯與我共同生活……也許你認為我是在說教,但我可以告訴你,只有在談到誠摯時我才會這樣。對這一點我是很無情的。
1754年4月,朱莉婭搬來與杜德芳夫人同住,先是住在馬車棚屋上,然后搬到圣約瑟夫修道院內侯爵夫人居處上面的房間。也許是出于夫人的建議,奧爾良公爵給了她一筆692銀幣的恩俸。她幫助失明的女主人接待和安置參加沙龍聚會的客人。她以悅人的風度、反應快速的機智和清新、青春的活力,使所有聚會進行得非常愉快。她算不上美女,但那明亮烏黑的眼睛和滿頭棕色的秀發配合得極其誘人。有半數到會的先生都愛上了她,甚至包括夫人老邁而忠實的護衛騎士夏爾—讓—弗朗索瓦·埃諾。這個人是調查庭的庭長,已70歲,總是生病,老是喝得滿臉通紅。朱莉婭頗有分寸地接受他們的恭維,雖然如此,由于失明而敏感倍增的侯爵夫人,一定覺察到以往一些對她的崇拜如今已經轉移了對象。也許還有一個因素摻雜在內:這位年長的婦人對這位年輕的小姐開始產生一種不容分享的感情。
朱莉婭不可避免地墜入了情網。最初是和一位我們只知其名為塔弗的愛爾蘭青年相戀。他一經獲允參加沙龍以后,幾乎每天都到,侯爵夫人很快就覺察到,他不是來看她,而是來看小姐的。她發覺朱莉婭對這位青年的追求欣然接納。她感到非常驚訝,她警告朱莉婭勿輕易妥協。這位傲慢的小姐對母親似的忠告竟然感到憤懣。侯爵夫人擔心失去她,另一方面又切望能保護她,免得她陷入那沒有永恒保證的沖動情感。于是命令朱莉婭,塔弗來訪時不可走出她的房門。朱莉婭服從了,但由于爭吵時過分激動開始吸食鴉片以鎮靜情緒。18世紀,許多人都用鴉片當鎮靜劑。萊斯皮納斯小姐每有一次新的羅曼史便增加一次藥劑的分量。
她嘗試忘記塔弗,但她的第二次戀愛上了歷史,這次的對象是達朗貝爾。杜德芳夫人對他有一份像母親卻具有占有性的情感。1754年,達朗貝爾的聲望達到了頂峰,他是數學家、物理學家、天文學家和《百科全書》的合編者,《百科全書》是巴黎知識界的熱門話題。伏爾泰在謙虛時稱他為“本世紀最重要的作家”,不過他沒有伏爾泰具有的任何一點優勢。他是一個私生子,他的母親不承認他是自己的兒子,而且他自童年起就沒有見過他的父親。他像普通的中產階級人士一樣,生長在一個玻璃工人家庭,魯索夫人收養了他。他長得很英俊,干凈、有禮,有時也很活潑快樂,他幾乎可以和任何專家談論任何問題,但他也會以故事的表面情節、以矯飾的行為和機智隱藏自己的才華。其他方面他與這個世界毫不妥協。他喜歡特立獨行而不愿仰賴國王和王后的恩典。杜德芳夫人為他爭取進入法國學院時,他拒絕贊揚埃諾所撰的《法國編年史》以爭取他的贊成票。他的好諷刺的個性使他常常出口傷人,他會很沒有耐性,“有時向他的對手大發雷霆”。他與婦女獨處時總是手足無措,不知該說些什么。然而他的羞澀吸引了她們,好像在與她們迷人的魅力爭勝。
杜德芳夫人第一次遇到他時(1743年),她深為他廣博的見識和明晰的判斷力吸引。當時她已46歲,而他僅26歲。她把他當作自己的“野貓”接納下來。她不但邀請他參加自己主持的沙龍,同時邀他參加私下的晚餐和聚談。她曾誓言表示愿意“睡掉24小時中的22小時,只要其余兩小時我們能廝守在一起”。這份甜蜜的友情持續了11年后,朱莉婭介入了他們的生活中。
在私生子和私生女之間,有著一份自然的關系。達朗貝爾在回憶中說:
我們兩人都沒有父母和家庭,我們出生時就被遺棄,不幸和不快樂的折磨,自然似乎是讓我們到這個世界來尋找彼此,以彌補彼此失去的,讓我們像兩株楊柳似的生長著,被暴風雨吹折了腰,但未被連根拔起,因為它們脆弱時,它們已將枝條交纏在一起了。
他幾乎在第一次見面時就感覺到這種“選擇的密切關系”(elective affinity)。1771年,他在寫給她的信中說:“時間和習俗使一切變得陳腐,卻無以改變我對你的感情,這是你17年前激發起的感情。”但是,他等了9年才宣布這份愛意,而且是以間接的方式表達的。1763年,他從波茨坦寫信給她,說明他拒絕腓特烈二世的邀請擔任柏林科學學院的院長,具有“一千個理由,其中之一你是無論如何都猜不著的”。這是達朗貝爾奇怪地糊涂一時,因為有男人愛上自己時,一個女人不會不知道吧?
杜德芳夫人感覺出她的特殊客人和她監護的侄女之間的感情慢慢地增長著,她也注意到朱莉婭成為沙龍的話題和興趣所在。有一段時間她沒有任何責難表示,但在給伏爾泰的一封信中(1760年),她對達朗貝爾有了苛刻的批評。她讓一位友人在達朗貝爾尚未來到前,向她的客人公開宣讀伏爾泰關于這次批評的回信。開始讀信后不多久達朗貝爾就到了,因而聽到了惡意揭發隱私的一段。他和其他人一起縱聲大笑,內心卻受到了傷害。侯爵夫人設法補償,但這次傷害仍留下了創痕。他于1763年謁訪腓特烈二世時,幾乎每天寫信給萊斯皮納斯小姐,但很少寫給夫人。他回到巴黎后,在她們下來參加沙龍以前,他習慣上總是先到朱莉婭的房間看她。而有時杜爾哥、沙特呂或馬蒙泰爾也陪他參加這私下的拜訪。這位上了年紀的女主人發覺到那些她幫助和喜愛的人背叛了她。如今她視朱莉婭如仇人,而以種種激怒的方法來表露她的不滿情緒——冷言冷語、瑣碎的要求,并常說起朱莉婭依賴她。朱莉婭對這位“失明而好幻想的老嫗”及對隨時隨地要聽從侯爵夫人的使喚日漸感到不耐煩,內心的不快也與日俱增,因為每天都有新的刺痛。她后來記敘道:“一切痛苦都很深刻,而快樂卻是一掠即過的飛鳥。”在最后一次爭吵中,夫人指責她在家里和開支方面有所欺騙。朱莉婭回答說,對這樣對待她的人實在無法忍受再與她共同生活下去,于是,1764年5月初的一天,她離開了這里,出去另覓住處。侯爵夫人堅持達朗貝爾必須在她們二人中做一選擇,使破裂無法挽回。達朗貝爾離開了她,再也沒有回來。
有一段時間,這個老沙龍似乎因他們關系的斷絕而受到致命的打擊。雖然大部分常客仍來找侯爵夫人,但有好些人——盧森堡夫人、沙蒂永公爵夫人、布夫菲爾伯爵夫人、杜爾哥、沙特呂,甚至埃諾——都去找朱莉婭,表示他們的同情和對她的愛顧。沙龍里只剩下年邁而忠實的朋友,及尋求聲名和美食的新客。杜德芳夫人描述1768年發生的這次轉變:
昨天有12個人在這里,而我欣賞了各式各樣、各種程度的無聊事,我們都是十足的傻瓜,各人有各人的形態……我們疲憊不堪。12個人都在1點鐘離去,但沒有一個人覺得些許遺憾……蓬德韋勒(Pont-de-Veyle)是我唯一的朋友,卻有3/4的時間簡直把我煩死了。
自從失明后,她就不再熱愛生命,而現在最親密的朋友都離她而去,她更陷入無望和對人生的價值表示懷疑的絕望中。與約伯一樣,她詛咒自己的出生:“一切的悲哀中,我的失明和年老是最微不足道的……只有一件不幸的事……那便是生于此世。”她嘲笑浪漫主義者和哲學家們的夢想——不只是盧梭的《新愛洛漪絲》和薩瓦牧師,她也嘲笑伏爾泰長期追求“真理”。“而你,伏爾泰先生,真理的熱愛者,老實告訴我,你找到沒有?你改正、毀棄謬誤,但你以什么取代它們?”她是一個懷疑論者,但她喜歡溫和的懷疑論者如蒙田和圣埃夫勒蒙,勝于激進的叛逆者如伏爾泰和狄德羅。
她認為她的生命已經告終,但生命對她仍未完全了結。她的沙龍在舒瓦瑟爾當政期間恢復了一段時期,當時政府的要員們在老侯爵夫人家里聚集,而和藹的舒瓦瑟爾的友誼又給這黑暗的日子帶來一些光明。1765年,沃波爾開始來參加她的聚會,她慢慢地對他產生了一份情感,那成為她對生命的最后執著。我們希望在那最后的驚人的化身中再見到原來的她。
·萊斯皮納斯小姐
朱莉婭選擇了在伯勒查斯大道和圣多明尼哥大道交叉處一棟三層樓的房子作為她的新居——距侯爵夫人女修道院的家僅百米遠。她并未因此變得貧困,除了數筆為數不多的年金外,她還自“國王的稅收”(1758年、1763年)中獲取2600銀幣的年金。顯然,那是由于舒瓦瑟爾為她說項的關系。而在達朗貝爾的建議下,若弗蘭夫人資助她一筆2000利維爾的年金和一筆1000克朗的年金。盧森堡夫人給了她全套家具。
在這個新居中安定下來沒多久,朱莉婭便感染了天花。休謨寫給布弗萊夫人的信中說:“萊斯皮納斯小姐病得非常危險,我很高興看到達朗貝爾在這時放下了他的哲學。”的確,這位哲學家每天早晨步行很遠的路到她床側看顧她直到深夜,然后再回到魯索夫人家自己的房子里。朱莉婭病愈了,卻一直很虛弱和神經質,她的皮膚變得粗糙而且滿臉紅斑。我們可以想象,對一個32歲未婚的女人,這是什么滋味。
她及時痊愈以照顧達朗貝爾。1765年春,他因胃疾臥病在床幾至死去。馬蒙泰爾驚訝地發現他住在一個“小房間里,光線不足,空氣污濁,一張床窄得像棺材”。另一位金融界的朋友瓦特萊讓達朗貝爾住到他在特姆普附近寬敞的家里。如今這位哲學家黯然同意離開自小供養他的家庭。杜克洛喊道:“喔,真是不可思議的日子!達朗貝爾斷乳了!”朱莉婭每天到這個新住處,盡心盡力回報他近日對她的照顧。他恢復到可以走動時,她要求他住到她家的樓上。他于1765年秋搬了進去,但付給她適量的租金。他并未忘了魯索夫人,常常去看她,與她分享他的收入,而且一直為他的離去而道歉:“可憐的養母,你愛我甚于愛自己的孩子。”
一度,巴黎人認為朱莉婭是他的情婦。表面的情況證實人們的這種推測,達朗貝爾與她同餐共桌,給她寫信,處理她的事務,投資她的儲蓄,為她收取所得。公共場合中他們總是在一起,沒有人在邀請時只請其中一位。不過,慢慢地,說閑語的人也開始明白朱莉婭既不是達朗貝爾的情婦,也不是他的妻子或情人,而只是妹妹兼朋友而已。她似乎從未了解他對她的愛是完整的,雖然他無法以言語表達。若弗蘭夫人和內克夫人,這兩位標準的道德家,認為他們之間的關系是柏拉圖式精神上的戀愛。這兩位年長的沙龍主持人邀請他們參加她們的聚會。
萊斯皮納斯小姐自己成立了一個沙龍時,若弗蘭夫人未加以公然反對,這對她母親似的慈藹是嚴厲的考驗。朱莉婭和達朗貝爾早已交了許多的朋友,所以幾個月之后,她的客廳每天從下午5點到9點這段時間幾乎高朋滿座,男男女女精挑細選的客人幾乎都是有名望、有地位的。達朗貝爾主持討論交談,朱莉婭則發揮出女性所有一切悅人的能力,盡量使客人感到溫暖親切、賓至如歸。沙龍中不舉行宴會式晚餐,卻被譽為全巴黎最富刺激的沙龍。出現在沙龍的有不久即在政界任高官的杜爾哥和布里耶納,貴族如沙特呂和孔多塞(Condorcet),主教如布瓦門特和布瓦熱蘭,懷疑論者如休謨、莫雷萊,作家如馬布利、孔狄亞克、馬蒙泰爾和達朗貝爾。最初他們是來看達朗貝爾和聽他的高論,后來他們開始欣賞朱莉婭用來引發每個客人表現出他或她的特殊才華的恰如其分的技巧。在這里,人們無所不談而不會遭受禁止,人們討論宗教、哲學或政治中最細微的問題;但是,受過若弗蘭夫人這種訓練的朱莉婭知道如何緩和大家激動的情緒,使爭論恢復為討論。大家都不希望令這位虛弱的女主人不快,這一默契形成了這個沙龍中共同遵守的不成文法。根據圣伯夫的判斷,萊斯皮納斯小姐的沙龍是路易十五末期“最時髦、最為大家向往的,雖然這時有許多有名的沙龍”。
沒有其他任何一家沙龍具有這種雙重吸引力。朱莉婭雖是麻臉,又是無父的私生女,卻是成打名人的第二情人。而達朗貝爾的聲譽正達頂峰,格里姆報道說:
他的談話對人的心智均具有教導啟發作用而且能娛人心懷。他參與暢談任何悅人的一般話題,并以此顯示他具有無窮盡的思想、對逸聞趣事的知識及奇特的記憶。不管話題本身多么枯燥乏味,他都有秘訣使其變得生機盎然……他所有的幽默的話都有細微和深刻的創造性。
再看休謨寫給沃波爾的信:
達朗貝爾是一個很受歡迎的朋友,具有無可非議的品德。就拒受俄國女沙皇和普魯士國王的贈予而言,他顯示出無視于私利和虛浮自負……他有5筆年金:一得自普魯士國王,二得自法蘭西國王,第三筆是科學學院院士年金,另一筆是法國學院院士年金,最后一筆則取自他自己的家族。其總數每年未超過6000銀幣,以其中半額他過著小康的生活,另一半資助與他有關系的窮人。總而言之,除了極少數的例外,我很少見到比他更有德行、更賢明的人。
除了說話的靈巧和言詞的優雅略為遜色外,在其他任何方面朱莉婭和達朗貝爾都搭配得很好。然而,《百科全書》的編纂者是啟蒙運動中最后的主要人物之一,他們尋求思想和行為的理性和尺度。在盧梭之后,朱莉婭是法國浪漫主義運動第一個有力的提倡者,馬蒙泰爾描寫她“是自薩福以來,想象力最豐富、最熱情、最容易激起幻想的人物”。無論真實人物或作家的虛構人物——盧梭的愛洛漪絲或盧梭本人,或理查森的克拉麗莎或普雷沃的曼儂——沒有任何一個浪漫主義者在感覺的敏銳或內心的熱情上能勝過她。達朗貝爾是客觀的,或者說,他嘗試表現得客觀。朱莉婭則主觀到有時只重一己的利益或事務。不過她有“人溺己溺的精神”。她鞠躬盡瘁地安慰生病或受了委屈的人,她狂熱地為沙特呂和拉阿爾普獲選入學院而奔走。但她墜入情網時,她忘了一切事務和所有其他的人——被她遺忘的人第一次是杜德芳夫人,第二和第三次則是達朗貝爾本人。
1766年,一位年輕的貴族莫拉——西班牙大使的兒子——進了沙龍。他年方22歲,朱莉婭34歲。他12歲時曾與一位11歲的女孩結婚,女孩于1764年去世。朱莉婭不久即為他的年輕迷人所惑,也許受惑于他的財富。他們之間的感情迅速地發展到非君不嫁、非卿不娶的地步。聽到這個消息時,他的父親即命他回西班牙服兵役。莫拉入營了,但不久即辭去軍職。1771年1月,他開始咳血,前往瓦倫西亞,希望能休養恢復,病未痊愈他又奔回巴黎找朱莉婭。在她精致小寓的歡樂聲中和達朗貝爾暗地里忍受痛苦的情況下,他們一起度過了一段快樂的日子。1772年,大使奉召回西班牙,并堅持要他的兒子一同回國。他的父母都不同意他和朱莉婭的婚事。莫拉于是棄家出走,北上與朱莉婭重聚。但1774年5月27日,他因肺結核死于波爾多。那天他在給她的信中寫道:“我正前來與你重聚,而今我卻面臨死神的召喚。多么可怕的命運!……但你曾愛過我,想到你的時候我仍感到非常快樂。我為你而死。”從他手上退下了兩個戒指,其中一枚鑲有朱莉婭的青絲,另一枚刻著幾個字:“一切逝去,愛情永存。”心地高尚的達朗貝爾如此記述莫拉:“我為那仁慈、心地善良而高尚的人感到遺憾……他是我認識的最完美的人……我將永遠記得這么純潔、高尚、強健而又溫和的人與我自己的靈魂交融的時刻。”
朱莉婭得到莫拉的死訊時心都碎了,尤其因為正在這時她又愛上了另一個人。1772年9月,她遇到了29歲的吉貝爾,他曾在“七年戰爭”中立下顯赫的戰功。而且他那部《戰術的全面研究》(Comprehensive Study of Tactics)被將領和知識分子公認為一部巨著,后來拿破侖在他所有的戰役中一直隨身帶著他曾親加注釋的一部。其中指責所有君主政體的《初論》(Preliminary Discourse),在大革命前的20年就系統地道出了1789年的基本原則。從一個重要的沙龍中討論他時人們所說的話,我們可以看出大家對吉貝爾的傾慕:“吉貝爾的母親、姐妹或情婦最受人妒羨吧?”當然,他有一位情婦——蒙特莎夫人,這是他最近,也是最久的一次戀情。朱莉婭在對他不滿時,曾嚴苛地批評他:
他對待女人輕浮,甚至無情,是因為他小看了她們……他認為她們喜歡調情、虛榮、脆弱、虛偽和輕浮。那些他最鐘愛的,在他認為就是最浪漫的。雖然他也承認有些女人有很好的品德,但他并不因此提高對她們的評價,只是認為她們的缺點比優點少而已。
然而,他長得很英俊,待人處世的態度毫無瑕疵,他的言詞既有內容又富有感情,既博學,思想又清晰。斯塔爾夫人說:“他的談話是我所聽過的最富變化、最有生氣、內容最豐富的。”
朱莉婭認為自己非常幸運,因為吉貝爾對她主持的聚會表示出喜愛。他們為彼此的聲譽吸引,他一時的征服心理與她熾烈的熱情,促成了他們的愛戀。就是這熾熱的愛情使她寫給吉貝爾的情書在法國文學史上占有一席之地,并成為當時最出色的文學之一。法國初期的浪漫主義運動在她的情書中比在盧梭的《新愛洛漪絲》(1761年)中更能找到生動的表現。
現存她最早寫給吉貝爾的情書(1773年5月15日),顯示她已墜入他的情網,卻因違背了對莫拉的忠貞誓言而懊悔不已。她寫信給正動身前往斯特拉斯堡的吉貝爾,說:
老天爺!是什么魔力,是什么天命,你竟把我迷惑成這個樣子?為何我沒有在9月死去?當時我若死去就可以不必……有現在的自責。天哪,我覺得,我仍可為他而死;我的任何利益無一不能為他犧牲……啊,他會原諒我的!我遭受到這么大的痛苦!我的心身都因這長時期的悲哀而疲憊不堪。得到有關他的消息時我陷入了狂亂。就在當時我第一次遇見你;那時你接受了我的心,并使我心快慰。我不知該怎樣做比較好——是心領呢,還是接受?
8天后她卸除了所有的防衛:“假如我仍年輕、漂亮而又迷人,則我可以說你對我的態度、行為有很多做作。可是因為我未具有其中任何一項,所以你對我的行為包含了親切與敬重,使你永遠贏得我的心。”有時她以愛洛漪絲對阿貝拉爾似的放縱態度寫道:
世界上唯有你能擁有并占有我。今后只有你能填補我的心靈……今天,我的門每開一次,我的心也隨著怦跳一次。有一陣子我真怕聽到你的名字,可是聽不到你的名字時我又覺得心碎。那么多的矛盾,那么多互相抵觸的情緒,一切都是真實的,而只有三個字能加以解釋:我愛你。
兩份愛情的矛盾增加了她的不安,也許由于渴望或女性愿望的滿足及染上肺病的一種傾向,1773年6月6日她在給吉貝爾的信中寫道:
雖然你的心靈受到激蕩,卻不和我的情形一樣,我的心靈不停地自震蕩趨于沮喪。我吸毒(鴉片)來鎮定自己。你看我已無法自持,開導我,給我力量。我會相信你,你將是我的支柱。
吉貝爾在10月回到巴黎,斷絕了他和蒙特莎夫人之間的關系,而把愛情獻給朱莉婭。她感激地接受了,并將自己的身體奉獻給他——在歌劇院中她包廂的前座里(1774年2月10日)。嗣后,她聲稱這一次,在她42歲時,是她所謂的“榮譽”與“美德”的第一次瑕疵。但她并未自責:
你記否你使我陷入何種處境,你信否你置我于何種境地?我要告訴你,在很快恢復鎮定之后,我又站起來了(這幾個字是用斜體寫的),而且我發現自己較此之前并未有毫發差別……令你感到驚訝的是,也許在所有使我的心趨向于你的沖動中,最后一個是唯一我不覺得后悔的……在那種放肆下,在自制和所有個人利益的最大限度下,我可以向你證明世界上只有一件不幸的事是我無法忍受的——冒犯你和失去你。那種恐懼會使我舍棄我的生命。
有一段時期她終于體驗到了令人心神恍惚的幸福。她在寫給他的情書中說(因為他們的關系保持秘密而沒有住在一起):“我一直惦念著你。我迷戀你到這種程度,因此我可以了解獻身于上帝者的感覺。”無可避免地,對這種毫無保留全部傾瀉而讓他英雄無用武之地的愛情,吉貝爾感到厭倦。不久,他把注意力轉向了布弗萊伯爵夫人,而且恢復了和蒙特莎夫人之間的關系(1774年5月)。朱莉婭責怪他,他卻表現得很冷淡。6月2日,她獲知莫拉在前來與她相會的途中去世,臨終時對她猶念念不忘。她因悔恨顯得精神錯亂,并企圖飲毒自盡,吉貝爾阻止了她。如今在她給他的信中談的全是莫拉的事,說這位年輕的西班牙貴族比她認識的任何一個其他的男人都優秀。吉貝爾更少去看她了,蒙特莎夫人希望自己至少仍是他的情婦之一。朱莉婭為他籌劃婚事,他則拒絕她所做的安排,于1775年6月1日與17歲富有的庫塞爾小姐結婚。朱莉婭在給他的信中充滿了怨恨和鄙視,以對不滅愛情的抗議作為結束。
這段熱戀的過程她竟能瞞過達朗貝爾,他一直認為莫拉的離去,以及后來他的死亡是朱莉婭神思恍惚的原因。他歡迎吉貝爾來參加她的沙龍,給他一份極為誠摯的友情,并親自寄送她已封好的寫給吉貝爾的情書。不過,達朗貝爾發現她對自己已失去了興趣,有時還因他在場而感到不悅。事實上,她在寫給吉貝爾的信中也曾說:“那樣是否算太忘恩,我敢說達朗貝爾若離去,我將會感到很快慰,他在場增加我的心理負擔。他使我覺得全身不適,我覺得自己不配得到他的友情與仁慈。”她去世時,他寫給她的“悼魂詞”中有這樣的語句:
我既想象不出,也猜不透究竟是什么原因,那(一度)對我那么親切的態度……突然變得疏遠又覺得我可憎?是我做了什么令你不高興的事嗎?如果你有什么怨言,為什么不向我抱怨……或者,親愛的朱莉婭……你做了什么對不起我的事而把我蒙在鼓里,而如果我知道了的話,我會寬宥?……有20次我幾乎要投入你懷里,問問你,我究竟犯了什么罪。但我恐怕你的雙臂拒納我……9個月來,我一直伺機想告訴你,我遭受的痛苦和我的感受,可是那幾個月我一直覺得你柔弱得承擔不起我對你苛細的指責。唯一能毫無隱瞞地向你展示我沮喪而泄氣的心的,竟是那可怕的時刻,就在你去世前的數小時,你傷心地要求我原諒時……可是以后你再也沒力氣跟我說話或聽我說話了……而就這樣,無可挽回地,我失去了在我生命中將是最珍貴的一個時刻——再次告訴你,你對我是如何的珍貴,我分擔了多少你的哀傷,而我如何深愿和你在一起終止我的哀傷。我愿以我全部的余生換取那我再也不可得到的一剎那,有那一剎那能向你表明我對你的情愛,也許能使你恢復對我的柔情。
朱莉婭夢想的破碎加速了肺病奪取她的生命。博爾德烏醫生被請來診治她的病,他宣布她的情況已經無望。1776年4月起她一直未能離床。吉貝爾每天早晚來看她,達朗貝爾則除睡覺外不離開她的病榻。沙龍停止了,但孔多塞、敘阿爾及好心的若弗蘭夫人——雖然她也將辭世——仍然到沙龍來。在最后一段日子里朱莉婭不愿吉貝爾來,因為她不希望他看到她那因痙攣而變了樣子的臉,但她經常寫短箋給他。此時他也鄭重聲明:“我一直愛著你,從我們第一次見面開始我就愛你,在這個世界上對于我而言你比其他任何一切都要珍貴。”這個聲明加上達朗貝爾默默的忠誠及朋友們的關懷,是她痛苦中僅有的慰藉。她立了遺囑,其中指定達朗貝爾為遺囑執行人,并把所有的文件和財物托付給他。
她的弟弟德維希侯爵從勃艮第來看她,并力勸她與教會妥協。他在寫給德阿爾邦伯爵的信中說:“我很高興我終于勸服她當著百科全書派,不顧其反對立場而接受了圣禮。”她給吉貝爾的遺言:“朋友,我愛你……永訣了。”她向達朗貝爾表示對他長期誠摯的謝意,并要求他原諒她的忘恩負義。她于1776年5月23日清晨去世,并于同一天在圣薩皮斯教堂下葬,一切遵照她的遺囑——“像窮人一樣”收殮。